人自伤心水自流(6)
孙绍策何许人?孙绍策,浙江安吉人。比我母亲小六岁。他早年投身革命,新
四军时期已是宣传干部,抗美援朝不幸成为二等残废的荣誉军人,子弹残留体内,
依靠钢丝马甲支撑身躯。转业地方后不计名利,有口皆碑。顾咪咪主演的《红莲告
状》参加了1959年上海市戏曲会演,获得好评。这是孙绍策推荐的题材,并亲自参
与了创作,但执意不让添上自己的名字。他关心麾下的人和事,生活简朴,情系桑
梓,不铺张,不摆谱,乐于助人,甚至会卷起裤腿帮普通干部搬运办公用品,也会
未放下裤管就踏入锦江饭店参加会议,差一点被认为是误闯会场的老农。三年自然
灾害,他把全部的转业费寄给故乡,使家乡父老无一人饿馁身亡;1958年领导努力
沪剧团整风,自己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最后还是戴上了一顶右倾言论的帽子……一
桩桩,一件件,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仿佛人们在给一个英雄立传。即使是“文化大
革命”中带头贴孙绍策大字报的顾咪咪,内心依然保存着一份对他的崇拜,听说他
肺癌住院,想吃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居然破了不与往昔熟人来往的戒律,趁着
工休拎了食物去探视。
至于那件暧昧的事,人们说得似是而非,“十年动乱”期间不实之事多着呢。
那个一直紧跟孙绍策的努力沪剧团派团干部、党小组长金志耕,也在歉意之下回答
得掷地有声:“不要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孙部长是好人,否则官复原职后怎么还
能升了半级呢?”
我完全没有料到,孙绍策会有这么好的口碑。口碑与石碑不同,石碑可以凭着
旨意乱凿一气,口碑却是民间版本,是活在人世间的精灵。
莫非,我和我母亲对孙绍策有误解,有偏见?困惑与迷茫像丝线,千绕万绕,
把我裹成了蚕蛹,我如何能咬破绵厚的外壳,飞出去寻找真实的答案?天哪 ,谁
能助我?偌大的上海能以真情相告,并能使我信服的大约只有我那病榻上的父亲了。
父亲在医院里,正被喉间创口的绿脓杆菌折磨着,每一天都过得十分艰难。最后一
次探望父亲是和外子一起去的,他摸出一个小黑本子,翻开一页递给我,上面是歪
斜不齐而又力求工整的两行字:“健康的老人皆大欢喜,痛苦的老年连累少年。”
显然父亲已料定我的归期临近,以这两句千难万难挣扎着画下的字,表达对我们酷
暑南下的歉意。心酸痛,泪盈眶,老父朝不保夕,我安能再给他添累?
父亲以旁人难以察觉的转动,一星星地蹭近了我的身边,父女俩几乎鬓发相磨,
他合着眼,鼻翼一鼓一鼓,仿佛是贪婪地捕捉我身上的汗味。我言语哽噎,试图喝
口水润润枯涩的心灵,微微抬身,发现衣角被老父紧紧攥住,我的动作惊动了他,
他猛睁双眼,因瘦削那眼睛显得特别大,亮亮地射出一种非人间的灼灼光彩,旋即,
层层雾霭冲散了神光,携带着惊惧抓住了孤独无助的老人,如同当年苏州河的水黑
黝黝黏稠稠,流向病室的地板,沾湿了我的双脚,淹没了我的膝盖,壅塞了我的胸
腔,我听到了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波囡,我们三个一道回去!”
久违了,亲切熟稔的乳名! 一行泪珠应声而出,泪线再难掐断。我仿佛重又回
到从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父亲身穿运动衣,手抓网球拍,一身的汗一身的朝气
…… 哪怕是1989年我回沪探望,父亲也已住在医院里,告别之时,父亲变戏法似
的捧出一方火腿相赠,说是趁医生护士不备,偷偷换掉病号服去静安寺买的。这就
是我的充满爱心的父亲,爱心中带有几分孩子式的顽皮。而眼前我的父亲只剩下芦
苇般的轻脆,几处骨节岩角般突出的嶙峋……我还能说什么,还能问什么?但我的
心底依然有一份渴望,渴望他能消我迷惑,洗却我母亲的冤屈。然而,我哪能再去
打扰父亲最后的安宁。我没能开口,但我没想到这是我见到父亲最后的一面。1990
年12月17日凌晨6 时半,我接到惠儿电话,父亲因颈部动脉大出血于零点25分在华
东医院去世。弟弟于17日抵沪,我作为父亲的长女,要去执掌遗产的分割。
父亲的遗体告别平和而宁静,上海市文化局局长孙滨出席了追悼会,主持者是
他的学生上海沪剧院院长陈剑云。这里没有丁阿姨去世时的那份喧闹、火红和繁华。
1989年父亲曾写下一首诗:“来去匆匆如一梦,生前无就平又庸,我若一旦别离时,
草草收殓莫惊动。”1990年6 月又在《我的遗嘱》中表示:“坚决不要烧香点烛,
择地安葬,骨灰撒于黄浦江。”
原来,父亲早就安排了自己的后事,第一不要“香烛”迷信,第二不与前妻
“择地安葬”,第三不去革命公墓,不愿作为丁阿姨的家属附骥。死了,了了,随
水而逝,随风而去……
父亲遗嘱的那种大化境界让我的心酸楚不已,滋生出从未有过的对父亲的依恋,
在灵柩缓缓推走的时刻,我忍不住裂帛似的呼号:“侬跟我回北京! ”
一只手牵动我的衣袂,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太太,把一只白色的赙金袋塞入了我
的衣兜。猛然间我记起了她,在丁阿姨的追悼会上,也是她塞给我九十九元赙金后
无言地离去。父亲说她是小阿婆干女儿豆芽阿毛。小阿婆去世后就一直没有来往。
这次,我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回华亭路吃了一碗豆腐饭。我原以为她的外号叫“豆芽
阿毛”,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小阿婆一样,本无名,登记户口时随意地在朱姓后
添上了“阿毛”。两个阿毛结成了干母女,情似亲生。小阿婆去世整整二十九年,
她和顾宅、丁宅没有往来,但仍然年年祭奠小阿婆,仍然参加干娘子媳的葬礼。尽
管没有人通知她,尽管她是从报纸上获知噩耗,尽管在葬礼上她普通得如同一滴水,
然而我无法不感动。望着这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奢望无要求的老太,我内心
开启了一扇亮堂的窗户。最善良、最纯朴、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拥有普泽众生的
大爱……
父亲走了,母亲的死因仍是我心灵的盲点。在我的再三叩问下,弟弟出示了长
宁区委1972、1973、1978年的三次结论。其中:“顾月珍同志历史是清楚的,解放
后积极演出现代戏,总的是好的,是执行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生活上犯有错误
是事实……”
顾咪咪所言非虚。
非常奇怪的是,当我证实了母亲曾被孙绍策玷污,我内心突然丧失了对孙绍策
的复仇意识。他的妻子原本是护理过他的护士,后来神经失常,道义上他们不能离
异。孙绍策独居于办公室,长年累月也会有男人的需求。据说孙绍策以前也有过类
似的问题。孙绍策不是何慢伯伯,他一眼就认定母亲是个“简单的人”,利用了母
亲的单纯和对党的报恩思想,在不经意间践踏了母亲心灵的芳草地。这是男子中心
社会的悲剧。人无完人,金无足金,我父亲不也有过类似的寻欢作乐吗?差别在于
父亲还承担一份永不推卸的责任和坦诚的勇敢。
“你母亲看起来很柔弱,内心很坚强。”这是何慢伯伯说的,儒雅的何慢伯伯
不会欺侮我母亲,会给我母亲一份真正的尊重与平等,然而却无缘在一起。我母亲
这辈子曾收过许多学生,有像顾咪咪一样的相知,也有运动来时朝母亲抡巴掌的
“革命者“,现实生活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曾试图追随逝者的足迹一路寻去,然
而有什么意义?死者已矣,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我还能去怪罪谁呢?最后,我为母亲
选择了长城脚下的“华人怀思堂”作为她的安息之地,那里有名动文坛的冰心、老
舍等人的墓地。
12月28日清晨,我们包租的运输船缓缓行驶,雾锁淞江苍茫一片。船舱内回荡
起沪剧院同仁演唱的解派唱段,弟弟将红布包解开,打开了骨灰盒盖子,我的手猛
地一颤:骨灰并不是寒灰,而是细碎的石膏状块,硬硬的冷冷的,白灰灰的有一份
质的沉重。
我抓起一把撒向大海,海浪很快就接纳了我的父亲,浪一涌就瞬间消失。一把
又一把地撒下,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我的视线,心儿像被虫儿蛀空了似的虚无,有
好多双手在我眼前晃动,江水滔滔,依稀记起一则传说:公元313 年,印度洋漂来
两尊绢丝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浮海石
像碑记》,敦煌莫高窟就留存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那壁画成了上海历史的
一部分。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大上海每天
都承载传奇,一百年二百年有谁说得清有多少个?帝国主义的乐园,冒险家的乐土,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曾是酝酿传奇的年代,我的父亲、母亲和阿姨都融入其间,成为
上海滩传奇的一部分。海船还在慢慢行驶,船舷下的水急急地流淌,和着这起伏的
水的节拍飘出我父亲黄钟大吕般的唱腔,那是《芦荡火种》中他饰演陈天民时在
“开方”一折的一段唱:“壶中悬日月,笔下传奇方,赛华佗家住常熟迎春堂。三
代祖传名儿扬,风痨痼疾疑难杂症,妙手回春指日可望。”
天边闪亮起一坨朝霞,它是海的尽头,是波涛的镶边,有谁在问“要不要留一
点”?不要不要,父亲不要和任何人合茔! 父亲要回归大海。弟弟手一松,江风将
他手中最后的红绸一并带走了,我的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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