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我的团长我的团(8)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 扔到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 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郝兽医把我叫住,“烦啦,你有钱吗?没钱,有能换东西的东西吗?”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你要钱?” 郝兽医摇头,“东城市场的祁麻子有黑市药,你跟他换点儿磺胺,多少能拖 拖。我要有东西早就跟他换了,我这里好几个伤员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说:“我什么也没有。” 郝兽医“嗯哪”了声,只管继续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却冷不丁来了一句: “阿译还有只表。” 我就乐了,“他爹留给他的。他爹在日占区做顺民,去上班,被日本人当靶 子来着。卡——踏——啪——勾。” 我弹了下自己的额头,那表示日制六点五毫米子弹在人头上找到的进口。阿 译他爹从脚踏车上飞跌而下,那发日本子弹在他后脑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嘲笑着,“没招谁,没惹谁,就是有个日本兵想试试 刚擦完的枪。” 郝兽医蹲在那洗绷带,闷闷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着。你能怎么回应呢? 我离开时与一个年青的少校错肩而过,他的精气神和那满身征尘一看就不属 于这里的,他走向郝兽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由天井深处出来,天井现在很空,所以我立马就瞧见了阿译和迷龙。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干啥去了,迷龙现在独个儿摊在那儿,他无疑注意到 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译,只是他装没看见以便扩大后者的难堪。 阿译以迷龙为圆心在晃荡,“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牌子仍在那儿架着,把它 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而阿译手上拿着郝兽医刚提到过的那块表。他像试图接 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过去时把阿译的圆轴运动打乱了,他立刻友好地看着我,这种友好是为 了表示他与我有关联而与迷龙这种人渣绝无关联,因此他显然有点儿做作。我并 不是太介意,因为我无法不看着他手上的那块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们都需要被人关注,而阿译抢先向我表示了并不关心的关注,“腿没事吧, 烦啦?” 我体味着那种并不关心的关注,回报并不关心的关注,“没事。猪肉好弄吧, 阿译?” 阿译立刻被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打击给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办 法?” 我反应迅猛的顶回去,“没办法!——那帮人渣欺负你的!你就说弄不到! 他们太不厚道!” 阿译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未稍离过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缩回 了袖子里。我将目光岔开了那里,但我仍想着那里。 “郝兽医让我去换点儿磺胺,我不知道拿什么去换。” “喔。真不好办。”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我想打晕他把表 抢过来,可我们都是军官,是有为青年,还算是朋友,似乎昨天还很有着知识和 抱负。可我只想着我的腿,而阿译只想证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经成为愚蠢。 我立于禅达的西门市集,拿火柴划着脏污的军装,火柴梗和着硫黄磷硝从我 身上纷落于地上。我看着对街那个卖红苕粉条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来往的人也很少。市场很萧条。禅达并不大,其实第一 批溃兵拥入才半个月,禅达就被我们吃空了,吃空了存粮也吃空了热情,禅达只 好置之不理,而我们成为禅达的恶痈。 我看着案台,那上边萧瑟到仅有一捆粉条,我就看着那捆粉条。从全连阵亡 唯我独存,我就不断告诉自己,孟烦了,你是聪明人,你能活下来,多用脑子总 能活下来。你要现实,现实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来的。我拖过去,实施我蓄谋已久的行动,我理直气壮到人们以 为我是收地皮税的,但实际上我做的是挟起那捆粉条掉头就走,理直气壮到似乎 我刚在案板上摔了几个本地的硬通货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