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我的团长我的团(17) 我们沉默,老头子从下午想到至今,说出来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们 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呗!沤出了蘑菇的木头脑袋疙瘩才去!”迷龙鬼叫,他的 话伴随着动静巨大的起床,他离开了我们,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气。 我们愣着,我们看着彼此,这回我们中没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骂。我们 无法像迷龙那样干脆地做决定,因为从1931年流亡入关,他已经失望了十一年。 我们苍老但不像他那么苍老。远征军是我们的骄傲,即算炮灰也是装备精良的炮 灰。做炮灰还是沤蘑菇,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阿译泥雕木塑了一会儿,说:“我要去。我要带着军队从缅甸打回上海。我 要给家父报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们沉默。我开始觉得他的进军路线有点儿匪夷所思, 而说话也颇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这样的沉默如同刀割,于是我便打 破沉默,刻薄地说:“进军路线有点儿问题,往缅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 上海。” 阿译气恼而尖声地反驳:“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死过一次了。”我宣言,我离开。只是我尽力 在掩饰我那条拖着的左腿。而他们看着我掩饰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极 为自在,并且以苦作乐地想,小太爷拖出了自己的风格。 我在门廊下,属于自己的那小块角落里躺下。我的腿让我躺得很吃力。今天 晚上也会睡得很吃力,但我决定让自己睡着。 阿译在照料他的花树,或者说他不打算让自己睡着。 我一直在看着那条肿得只能斜岔开的左腿,这里晚上的空气潮湿之极,不是 下雨却几乎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水分子,我看着门廊外飘落的水汽。我一 直抓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瓶子里装得并不满,细碎地在响。我有一条溃烂的腿, 像阿译的树一样,它跟别人并不相干。我还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这儿了,弃学 从军四年来我得到的全部东西。 在这个清晨的雨雾中,我站得离巷口很远,与其说我很闲散不如说我更像一 个窥视者,今天进进出出收容站的人们有些不同于往常,他们多少试图把军装穿 得像件军装,而门口的哨兵也居然像个哨兵,他们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 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他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 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映下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小 山上埋葬,他做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没了体力。 我在郝兽医已经离开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过了他的半副挽带。 老头儿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帮助,在我们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时 他不发一言。 “一晚上就死俩。那你要送终的就七个了?”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个疟疾。八个。” 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 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们辛 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两个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 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 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过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这样 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说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没 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 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 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 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