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我的团长我的团(44) 康丫可以开口,因为胜在麻木,“团座,迷龙说……” 死啦死啦烦燥地挥了挥手,让康丫住了嘴,现在连康丫都意识到这从未有过 的烦躁。 “烦请各位转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龙?”她在我们的点头中不愠不火地继 续说,“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亲人在死,我还得把雷宝儿带大,不敢去看他了。 可烦请转告,本来是想葬了公公后就去寻死的,现在不会了,我得对得起这样… …一份聘礼。” 我们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说越鲜的花插大堆的牛粪,那么迷龙无疑是我们中最大堆的……我只是 在替迷龙担心,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烦燥中忽然猛烈地挥手,“转告个屁?放啦放啦!” 我们哑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 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 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后边。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边,望着他疲惫不堪,虽有队形但确实也溃不 成军的部下发呆,他的眼光又有点儿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样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 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擞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飞跑着去峰顶宣布迷龙的赦免。我想 跟去,但我回头看了看那家伙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 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 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们看着那家伙,那家伙目光全无焦点地看着 我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欲坠,他用手摸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 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你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 地凝望了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将升腾上去的上苍,然后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 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是那么个姿势。 我们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我们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 该向行天渡进发。”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 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 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 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 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 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 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 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 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 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 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 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 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 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 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 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 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 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 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 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 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 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 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 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 “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 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 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 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 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 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 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 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