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标志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贵族的标志?我说的标志不同于十
九世纪以前的解释,而是一种接近当今社会符号类型的标志。比如你看到某个商品
的商标符号,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牌子。比如某一群体,像红十字协会,绿色环保组
织,球迷眼中的俱乐部标志;再比如,有的社会阶层,长头发大胡子大多是搞艺术
的,而留着硬挺挺的寸发的胖男人一般都是小老板。贵族的主要标志是什么?
有的时候是这样,你只有觉得自己是这个群体中的成员——或者接近了这个群
体,自认为是这个群体中的成员时,你对你所具有的这个群体的标志才十分看重。
就像一个单位要发工作证,一个团体要发会员证,一个学校要发学生证,甚至一个
患者要发医疗证一样。尽管那些证件在具体的人中,几乎很少体现应用价值。贵族
不需要发证件。如果你设想有几个贵族发起一个组织,先不说这个组织是否能够成
立,即便成立起来了,给你发一个证明贵族身份的证件,这种想法一定很荒唐,因
为贵族是一个不需要任何外在东西来证明自己的群体,
如果,你一定要搞一个证件,那样就没人相信你是贵族了。——我说的贵族标
志不是证件,也就是说,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在的,大家一看就承认的东西。
至于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直没想清楚。
蒋丽平下午给我打来电话,她说,我听说你的别墅要维修,要不要我去看看。
我懒散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房子要维修?蒋丽平说你别问了,就说有没
有这回事吧?
我说等秋天吧,夏天的潮气大,不适合粉刷油漆。
蒋丽平说那可不一定,她还说什么什么大厦和什么什么酒店正在装修。蒋丽平
还特别强调:“你看问题应该不同于老百姓。”蒋丽平说的老百姓这个词谁都懂,
她说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表达算不上准确。
贵族的标志之一是不是应该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首先就应该与蒋丽平不同,所以我问她:“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在现
在维修房子?”我从不把我的别墅叫别墅或者故意读成别野。我只叫它房子,我想
在英语或者法语中,叫大屋或房子更好一些,不俗气。
对呀,蒋丽平兴高采烈地说,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说我想是的。
“那,我明天过去怎么样?”
“我看还是秋天再探讨这个问题吧。”
蒋丽平还想说服我,我说我得放下电话了,我还有别的事。
“那,一会儿我给你挂电话。”
我说我得跟你说清楚,在秋天到来之前,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蒋丽平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她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别忘了我就行。
李司走过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谁的电话?”
“蒋丽平。”
“蒋丽平是谁?”
“搞装修的。”
“你不是因为我才推辞的吧?……秋天?我想我住不了那么久。”
我笑了,我说不是你的原因。
李司说:“你这家伙,本来我正感动着呢,你一定要戳破它,连可怜的一点幻
想都不给我。”
我说你不要幻想,你是个实际的人。
“我怎么会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
下午我必须得出去,如果李司不来,我完全可以坚持几天,李司来了就不同了,
我必须去买一些食品、洗浴用品以及与女人相关的日用品。买东西的时候,我突然
发现了自己与以前的细微差别。我变得不自然和不自信了,仿佛身上背负了一个重
物。事实上,我身上没背负什么,准确说是心理上背负了东西。可心理上是指哪里?
有一次,我和津子围在一起聊天,津子围说,在安静之中可以听到心灵深处的声音。
我问他心灵是什么?他说这话问的,心灵就是心灵呗。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家
都常说心灵,可谁能说清楚心灵在哪里?在心脏周围?津子围愣愣地瞅我,不知道
如何回答。在大脑里?我继续问,不依不饶。他说也许吧。
可为什么叫心灵呢?津子围想了想,说:“不知道。”
那么,心理是什么?
姑且还用心理吧。我所以有了微妙的心理变化一定是李司带来的,也就是说,
如果李司没出现,我来超市买东西就不会觉得不自然,我的行为像给“罪犯”补充
给养,在买东西的过程中,我觉得监视镜的镜头在时刻跟踪着我,看见穿制服的人
我都觉得紧张。
其实,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不知道李司是逃犯。一般说来,我们总是把不好
的事情往底线考虑,也就是从最坏处往回想。我接待李司最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因
为我不知道李司是在逃犯。即便李司供出“她已经跟我说了”,我也可以找借口搪
塞、可以不承认的,我可以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我甚至可以提出这样的反问:有
人对你说他杀了人,你就肯定他杀人了吗?关于刑法犯罪构成的四个要件我还是熟
悉的,我的行为在目前还构不成窝藏或者包庇方面的罪行。……当然,如果有司法
机关来询问我,我再隐瞒就是另一回事了。同时,我相信这样的事情不会出现,原
因是,既然李司已经到了我家,说明司法机关没跟踪她,不然,她是不能顺利地到
我家的。如果司法机关已经发现了她,他们就会直接抓她而不是通过我来调查,所
以,从最坏处说,我也不会遇到什么麻烦。问题是,尽管我知道我没麻烦,为什么
我还会有这样不安的心理?——心理是个古怪的东西。
从超市出来,我鬼使神差地给津子围挂了一个电话,打通了电话我又有些后悔。
“我在珠海。”津子围说。
“是呀,珠海下雨吗?”
“没有,天气预报说下雨,实际没下。……有事吗?”
“没事,就是有日子没联系了。”
放下电话我才松了一口气。为什么突然想给津子围挂个电话,大概我感觉到了
孤单和无助,孤单和无助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时候才有的,在热闹的大街上有很多人,
并不是我一个人,我说的孤单和无助是心理上的(我又用了心理),这也是一种潜
意识,是因为李司而引起的,是自己把一种担心和恐惧在心理上放大的结果,尽管
这个心理与事实上的外在社会没关系,也就是说,法律在社会和心理上是不同的东
西。也许更多的人是被心理的法律所约束的,比如说,违法的并不一定被处罚,违
法者和违法后受到处罚的比例占多少?有很多人违法而没被处罚,这是一个不争的
事实。而另一方面,更多的人经历的是心理违法的体验过程,这两者之间一定是倒
置的比例关系。
心理不安就会本能地寻找依靠,找朋友述说也是一种心理解脱方式,并且误以
为自己增加了同盟,其实这也是错误的判断,同盟增加的同时也增加了危险。好在
我没跟津子围讲这些,即便津子围不出卖我,他也会感染了我的这种不安的情绪,
不安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病毒,据说在显微镜下,很多病毒的颜色都很美丽。
和津子围相识也是在一个雨季。我们是在高尔基路上一个叫“KER ”的酒吧里
见面的,那是一个墨西哥风格的酒吧,背景音乐的节奏很快。其实在见津子围之前,
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看过他的小说,我印象深刻的是《持伪币者》和《拔掉的
门牙》。他的小说写得诡秘而坚硬,具有顽强的叙述控制力,还游弋着一种苍凉的
悲天悯人的情怀。当时,我可以完整地背诵他小说的结尾:“……每天,世纪街人
来人往,在我心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记忆与这条热闹的街没有什么关系,我这样想,
有些事如同夜晚拍死在墙上的一只昆虫,第二天经过太阳一晒,连痕迹都没有了…
…”他的小说符合我当时的心境,所以,我记忆深刻。在那些日子里,也突发了认
识他的好奇心。我是在约了他几次之后,才在细雨蒙蒙的天气里与他见面的。
我见津子围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小说就放在我的枕头边。
我想我这样说,他应该有受宠若惊的表情,有表示谦虚的话,比如说“哪里哪
里”也行。
津子围却坦然受之。
我是注重第一印象的人,应该说,第一次感觉中,津子围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
象。
那天,我们谈了一些“关于艺术方面”的话题,在谈这样的话题之前,津子围
变得不会表达了,他似乎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听众,静静地聆听着、等待着。后来,
津子围兴奋起来了,开始不停顿地讲话,讲的时候还附加了一些手势。说心里话,
我有些讨厌生活清贫、精神贵族的作家,当然,我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也讨厌我。
事实证明,最初的印象并不能决定我们后来的交往。
现在,我的车已经开到了夏家河的海边,我可以望到那栋白色的建筑了,它矗
立在起鼓的山坡上,前面就是耸立的悬崖,再前面就是宽阔的海面,海面上阳光跳
跃,波光粼粼。——那就是我的房子。那是座德国犹太人留下的房子,典型的欧式
建筑,我们习惯将欧式建筑作为类来划分,其实,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比如
巴洛克和哥特式就是不同的风格。在大连的殖民统治者中,先是沙俄,后是日本,
能保留下的德国人房子的确不多。
关于这个小楼有商业方面的传说,也有政治方面的传说,甚至有情杀,可惜没
有浪漫和美好爱情的传说,我的到来会不会完成这个?
据说,这样一座——按现在的评判习惯——建筑面积起码有四百平方米的小楼,
只是一个德国籍的犹太人用一个假钻石胸针换来的。起先他用假胸针在美国军火商
那里换来两支手枪,然后,用两支手枪在朝鲜换了一船白面,再用这一船白面在夏
家河海边盖了这栋小楼。在日本统治大连的时候,白俄著名将军谢苗诺夫就在夏家
河当农场主。小的时候,我在很多前苏联历史书籍甚至小说中看到谢苗诺夫的名字。
苏联革命后,他到了远东与苏联红军作战,后来在哈尔滨建立对抗苏维埃的大本营,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谢苗诺夫在夏家河当农场主,同时从事反共活动。而关于情杀
的传说是这样的,日本投降后,一位高级军官占了这栋小楼,这位农民出身的军官,
三十五岁了还没结婚,后来想娶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由于学生反抗,他就在小楼
里用“蛇”牌手枪将女孩子射杀,据说鲜血染红了乳白色的墙面。……我接手这个
房子是六年前,当时我还没听过这些故事,我对小楼进行了整修(我没说装修)。
一走进那栋楼里,我的周围立刻弥漫了另一个时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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