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过的篝火
津子围并没有对这个观点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他承接着宋词的话,讲了他的朋
友罗序刚的事,他说,我觉得特定的历史时期,很多东西都是伴生矿,比如我的朋
友罗序刚,他是一个巨大财富的拥有者,纯粹的不劳而获的食利者,在一般人看来,
他获得了更大的自由空间,可实际上,他不是。他被自己制造的“生活”给局限了。
宋词说:“那是他自己局限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自己的局限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挤压。”
小玲女士说:“生活挤压的是温饱型以下的群体,而不是你朋友那个阶层的人。”
“也许,温饱型以下的是物质世界的挤压,而贵族型的是被精神世界所挤压的。
比如我那个朋友罗序刚,有的时候出来吃饭,选择饭店都很困难,不是怕不卫生就
是怕没格调,反而很累。一个生活阶层有一个生活阶层的生活,其实,没人规定你
应该怎样生活,但谁也逃脱不了,这就是自由的局限。”
“有真正的贵族吗?”小玲在一旁小声说。
津子围听到了,他想了想,说:“……可能吧。”
“你实际在谈物质的局限和精神的局限,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宋词说。
“而实际上,这两者有的时候是结合在一起的,常常是这样,看似自由越小的
人他的自由越大,反之,觉得自己的自由很大的人,其实他的自由很小。”
我相信,津子围他们在探讨这个问题时,他们一定把我作为解剖对象了。津子
围向我转述时,我想,有些内容他是不能转述的,一件事经过了语言的转述,跟事
实一定是有差距的。不过,我听到他们的关于自由的评论,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后来,他们又讨论我的爱情生活,津子围没讲他们是怎么评价的,我这样想,
津子围不讲说明他不想讲,不想讲自然有不想讲的理由,我也没有问的必要,那样,
会让人觉得我很在意那些,我没什么好在意的。
宋词说他的爱情已经“过季了”,他犹如燃烧过的篝火,只剩下炭火的余温。
“你这个年龄是不应该的,除非另一种可能。”
“什么?”
“提前透支。比如人的感情是一瓶酒,你喝得太快了,没有平均分配,提前把
酒喝没了。”
“是那么回事儿,你哪?”“我没有,我是喝的少,剩的多。”
小玲在一旁大笑着,她对津子围说:“你应该把你的酒分给宋词一些。”
宋词说津子围是这样的人,“他传带技术不错,只是临门一脚欠佳。”
“怎么解释?”小玲问。
宋词说他和女人交往还好,有的认识了好多年,像足球运动员的传带似的,可
关键的地方总是突破不了。
“为什么?”小玲又问津子围。
津子围笑着说:“别听他的。”
“有一次,我们和一位西北来的朋友喝酒,那个朋友自称是气功大师谁谁的传
人,他说他会一种特殊的催眠术,让一个女的跟他走,就跟他走,让女的躺在床上,
就躺在床上。当时津子围说,那你教我这个功法吧。大家说,你学了也没用,你可
以让女的跟你走,也可以让女人躺在床上,关键是,等女人躺在床上,你说‘好好
休息’,转身就走,并轻轻把门关上…
…”
津子围说:“夸张点了吧。”
“我说的是事实。”
“……的确,”津子围说,“我在这方面是有点笨,一到关键时候就没了办法。”
小玲问:“缺乏勇气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可能有很多因素,观念、经验……总之很多。”
“可这是一种逃避,男人的责任并非完全是我们大家熟悉的那几种,还包括你
说的这个问题。”
宋词说:“男人真他妈的累呀。”
按着津子围的说法,后来,他们就没再谈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样。不过,宋
词和小玲送他到飞机场之后,津子围说他从一种环境又到了另一种环境,“好像一
个锣鼓喧闹的剧场,一场大戏突然停息,曲终人散。”津子围坐在候机大厅,望着
窗外雨中的停机坪,静静地等待着晚点的飞机出现。就在这个时候,津子围给我挂
来了电话。
“我在珠海。”津子围说。
“我知道。”
“过一会儿要飞三亚。”
“是吧。”
“我在珠海的飞机场。”
“啊。”
“飞三亚的飞机正点是九点四十,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是啊,已经十点半了。”
“到三亚应该是凌晨了……”
我知道他实在是无聊了,不然,他从不这样耭嗦的。我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没什么事,”津子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珠海。”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津子围的电话来的非常不是时候,他打电话时,我正和李司拥抱着,我们彼此
注视,我几乎要找到我们火热那时的影子了,有了要吻她的愿望,这个时候,津子
围给我挂来了电话,把我的情绪全破坏了。
从果园回来之后,李司的情绪很好,她像这个房子里的女主人,她开始安排我
换衣服,她自己则到厨房做晚饭。我想象不出李司为什么会喜欢下厨房,也许,在
这方面女人有一种潜意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事业上找到信心和具有强烈的支
配愿望的李司,平时是不会下厨房的,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是,她眼下面临着人生
难题。她现在不是大公司的“李总”,而是一个被通缉的“流亡人士”。也许,她
想在被抓以前体会一下做一个传统女人的感觉,也就是她曾经要摆脱的、事实上已
经摆脱了的传统女人,而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也许,她还会这样认
为,这样的生活比她当“李总”还值得过。——关于这一点,这几天我已经有了察
觉和感受,只是,她越这样我越觉得心里凄凉。
晚饭后,我和李司在壁炉前静坐着。
李司说我小的时候,有过这样一个梦想,晚上,我的情人在炉火旁为我朗诵诗
歌,或者在我入睡前为我读爱情小说。
我明白李司的意思,因为我们就坐在壁炉旁,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呈现出多种颜
色,尽管那些火焰并不是真的火焰,真的火焰应该噼啪作响,应该不那么均匀的,
可那火焰一样很逼真,坐在旁边,就有了被火烘烤的感觉。这是一个真假难辨的时
期,一个可以复制的时代。我相信,李司可能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不排除她的想法
是在壁炉旁才产生的,她不过是使用了一个惯用的话语方式:我小的时候……
我对李司说,我的书橱里还真有诗歌集子,有几本是津子围给我的,津子围不
写诗,可他还是比较喜欢诗的。
我从书橱里找来了阎月君的诗集,那是津子围去年送我的。我还记得那是初冬
的一个晚上,我和李红真在一个咖啡馆聊天,李红真说她想要一本津子围的书,我
就给津子围挂了电话。
那时,津子围正和邓刚、孙惠芬等人聚会,他们大概在一起谈小说。我说你能
不能过来,他说现在不行。我说一个漂亮小姐想要你的书(李红真不满地白了我一
眼)。他说改日吧。我问他什么时候结束,他说怎么也得九点多。“那没关系,你
是知道的,九点半我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那天,津子围带来了阎月君的诗集《造句与忧伤》,却没带来他自己的书。
“阎月君是我认为最好的诗人之一,我的看法并不一定等同于别人的看法,这
也没办法,我就这样看!”津子围说。
他还朗诵了几句:
——生下我的那女人
其实是放了一把火
孕育了一种波涛
点燃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听听,这样的句子出自一位女诗人的笔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李司见我从书房回来,她问我:“你拿着什么?”
“一本诗集。”
“你真的要给我读诗?”
“是啊。”
李司激动得脸色涨红,嘴上却说:“瞧你,样子做得还蛮不错的。”
我努力用读诗的那种声音朗诵了起来:
——没有一个词是靠得住的
实词呆头呆脑
虚词几乎无赖
介词小心翼翼
形容词奇奇怪怪
什么能充当这座大厦的依赖
支撑到天老地荒
有没有确信无疑
值得一锤子钉下去的东西
名词开始怀疑
动词开始怀疑
形容词是更加神经质的怀疑
赝品们的问题仍是去年的问题
去年的你曾说要向哪里去
……我的诗只剩下疑问
李司静静地看着我。我问她,你感动了吗?
李司说:有没有比这更煽情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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