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秘是“松弛”
我回来没见到李司,只见到李司给我的“留言”。我以为李司去了果园,事实
上,李司就在楼上的客房里。
我到楼上时,见客房的房门关着。我大声说:“我回来了!”没有声音,我敲
了敲门,没有声音,我推了推门,没推开。我知道李司一定在里面。既然李司不开
门,她一定有不开门的原因,我转身下了楼。
我在客厅里静静地坐着,我想,云舒这个时候也在静静地坐着吧。
在和云舒的交往中,我总是觉得压抑,总是慌张和迟疑,总不能从容而优雅。
毕业后,云舒分配在金融专科学校当老师,为了见云舒,我准备的时间几乎超过了
两个月,我说的准备主要是心理上的准备,我几番下了决心要给云舒挂电话,可每
到我拿起电话,又觉得紧张,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心里紧张是肯定的,同时,也有
很多顾虑,比如我请她出来谈一谈,如果云舒拒绝我,以后我还怎么邀请她?不是
把后路给堵上了吗?所以,我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场面,我突然出现在金融专科学
校的校园里,而我是因为到他们学校旁边的银行办事,“顺路”看看老同学,然后,
根据实际情况再决定是不是约她出来“走走”。
我相信,大家都毕业了,云舒不会像在学校时,那样对我淡漠、不留情面的。
去金融专科学校是星期三的下午,走进艳阳明丽的校园,我的心就突突乱跳。
还没见到云舒,我就已经有些紧张了。我不时地告诫自己,自己是随便来看她的,
只是巧合而已。在教学大楼陈旧的走廊里,我看到“基础部”的牌子,我开始敲门,
敲门声和我心跳的鼓点相呼应,都乱了节奏。
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问我“找谁”?
我说我是云舒的同学,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你是找云
舒老师的吧?”
“是啊。”
“她不在。”
“她有课?”
“她已经不在我们这儿了。”
“不在这儿?她去了哪儿?”
“人家考了商社,当办公室小姐去了。”
“……知道是哪家商社吗?”
“具体不知道,好像在‘富丽华’办公。”
我明白了,云舒已经离开金融专科学校了,她去了富丽华。富丽华是大连最早
的五星级酒店,当时在东北也是惟一的五星级酒店。很多人以此为荣,包括我,尽
管我们的日常生活和那个酒店没关系,在那之前,我还没进过那家酒店,可我还以
它为荣。有很多时候,我们骄傲的东西事实上与我们自己无关。
从金融专科学校出来,我的心情立刻恢复了平静,浑身轻松,好像已经把见云
舒的事完成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严格地说,我是在毕业三个月的时候才见到云舒的,也就是在我去金融专科学
校贸然造访的一个月以后,云舒给我来了电话,云舒问我认识不认识海关的人。我
想了想,告诉她不直接认识,如果想认识可以通过朋友试一试。云舒说那太麻烦,
算了。我告诉云舒,我去金融专科学校找过她。云舒说可是我没见到你呀。
“我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那你怎么不到商社找我?”
“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你还是不想找,想找就不会找不到的。”云舒这样说。
我说我只知道你在富丽华办公。
云舒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她把联系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了我。最后,云舒问我:
“你晚上干什么?”
“没什么事儿。”
“那,下班你就过来吧,我请你吃饭。……说不上哪天我还求你办事呢。”云
舒补充说。
就这样,我和云舒见面了。我们在富丽华吃了西式自助餐,就餐过程中,我一
定兴奋得涨红着脸,说话和举动都小心翼翼。云舒使用刀叉很熟练,动作优雅。而
那时,我没吃过几次西餐,对西餐的了解多半是理论性的,加之自己十分拘谨,刀
叉不听使唤,时常在盘子上碰出响声。云舒抿嘴对我笑一笑,那意思是,慢慢来,
没关系。
我仍拘谨,很难松弛下来。后来的某一天,我看了一篇奥斯卡获奖明星的专访,
他说他获奖的奥秘是“松弛”,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所以在云舒面前总是被动,
主要是我松弛不下来,没想过松弛的问题,也不会松弛。
饭后,云舒对我说:我请你去唱歌吧。
我知道自己不会唱歌,可只要和云舒在一起,干什么都行。我说我请你。
云舒说不用了。你的收入低,还是我请你吧。
我问云舒在商社可以挣多少钱,云舒说每月六百美金。我很吃惊。那是上个世
纪九十年代,工资水平还很低,我的月收入是一百多元,而人民币与美金在黑市的
兑换比率是1 ∶10,也就是说,云舒的月薪是我的五六十倍。
尽管如此,我还这样说:我是男人嘛,还是我请吧。
云舒说我们商社里的惯例是,谁主张谁买单。
晚上,云舒就请我去了一家装饰典雅的卡拉OK厅,在二楼的一个日式包间里,
我们席地而坐。那时候,云舒的情绪很好,一连唱了好几首歌。当时,我对流行歌
曲非常陌生,所以,无论云舒怎么动员,我都涨红着脸,不肯唱。云舒就只好一个
人唱,唱完了中文的唱英文,我成了一个老实的并不时表现出钦佩的观众。
到了后来,我还是唱了一首歌,是《好人一生平安》。我唱的时候,云舒忍不
住笑了起来,她说你怎么会把这首歌唱出民歌的感觉。我无言以对,可能,我唱的
时候,一不小心把调门拐到“二人转”上了。
云舒也不唱了,她说嗓子都有些痛了,不过还是觉得挺放松的,你知道,我平
时的工作很累,这样放松一下,觉得好多了。
我说的确是的,唱歌可以改变人的心情。
后来云舒问我,你去学校找我,有事吗?
我说没什么事,我只是“顺路”,就去看了看你。
云舒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其实上次去找云舒是精心策划的,并不是“顺路”,问题是,我有再多的想法
也不能顺利地向云舒表达,云舒总对我形成一种压迫感,特别是对一个自尊心很强
的男人,在强烈的压迫感下,他很难正确表达自己的愿望。而在卡拉OK唱歌那天,
气氛是不错,可惜,我完全被云舒制造的优越感给打败了。我显得寒碜、窘迫,很
老土,更加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我对她的感情。如果那天不是云舒请我,而是我请云
舒,会唱很多英文歌曲和流行歌曲的是我,而不是她,可能,我会主动得多,我会
借着酒劲儿对云舒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青春来临
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寻找,现在我找到了。曾经,我有过表达的机会,你却躲掉了,
可我还是要向你表达,我一直暗恋着你,一直没有改变。如果你给我机会我会一生
一世珍惜,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生挫折,我都不会改变……这些话在我心里反复述
说着,而云舒听不到。
如果是现在表达,我可能会这样说:我就是为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了你的
爱,人生再无缺憾。
可惜,我从没有机会向云舒表达。
大学期间,我总是在睡觉前出现一些幻想,伴随着同宿舍的鼾声和夜里窗外婆
娑的树影,那些幻想就出现了。我幻想着我们在一个如小说情节般巧合的环境里走
到一起,比如在一个浪漫的雨天里,她正巧没带伞,我给她撑伞,相伴着走过那条
落着鹅蛋型树叶的小路,我们用眼睛和心灵交流了一切。再比如,有一天她在学院
田径场遇到了歹徒,就在最危急的时刻,我出现了,而那个歹徒必须是色心大胆子
小的人,在体能上我也占优势,这样,我就成了“救美”的英雄,就在她感激涕零
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关于见面的情景我设计了几十种,事实上,一
个哪怕相类似的也没有发生过。
关于那次表达机会,是在大四的上学期,我和云舒之间的僵持局面发生了转机,
云舒甩掉了众多的追求者,经常出现在我的宿舍。就在我暗自喜悦时,我才发现云
舒来我们宿舍只是由于排练节目的需要,她对我和我同宿舍的辉都热情,并且,她
和辉交流的机会显得更多一些。
那是夏天,在大连的高校联合举行艺术节,我们系排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如愿
》,碰巧我们三个人在剧中都有角色。云舒演的是公爵之女罗萨兰(ROSALIND),
辉演的是爵士之子欧兰多(ORLANDO ),而我不幸地演了牧师奥利佛·玛台克斯先
生。莎翁的剧中有一段台词被他们在排练的时候篡改了,当时我就在旁边,十分震
惊。
──欧(辉):我恐怕是治不好的,青年。
──罗(云舒):我可以治好你,只要你叫我罗萨兰,并且每天到我的茅舍里
来向我求婚。
──欧(辉):真的,我时时想向你求婚,只要你有一个承诺,为你做什么我
都情愿。(台词原文是:我以真情为誓,我一定去:告诉我在什么地方。)
──罗(云舒):那要看心灵的方向,你要指引我。(台词原文是:跟了我去,
我引你去看,同时你也得告诉我你住在树林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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