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难
人们也许最恐惧的是,你日常听到的灾难真的降临到了你的头顶。这是心理预
演过的恐惧和现时恐惧的结合,这要比突然降临的,你甚至来不急思考的灾难还要
折磨人。人的神经最容易在这个时候绷断。
蒋丽平好不容易回到了客舱,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云舒,不好了,船出事了,现
在正等待救援……云舒慢慢地站了起来,对蒋丽平说,我们出去看看。
蒋丽平看了看床上的行李包,她说你去看看吧,我看包。
云舒说你把手提包拿着就行了。
这样,蒋丽平再次跟云舒来到了舱外,外面的风很大,冷风骤然将人包裹着,
寒风冰心,风在耳边呜呜地响叫,发出一种无法抵御的恐怖声。船舷和甲板上挤满
了黑压压的人,大人的喊叫、孩子的哭声混杂一片。这时,船体已经倾斜了,随风
浪飘摇着。船也像一个即将倾斜的大厦,发出坍塌前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但是,这
一些都掩埋在漆黑的雨夜里,掩盖在海风的吼叫之中。
蒋丽平不知道云舒是怎样的感受,单就她来说,她真想大哭一场,人在性命攸
关的临界点,都有一种恐惧的本能。以往,蒋丽平从没感觉到在黑夜的大海中,高
大的船体会这么渺小,而下面翻着白色浪花的海水会无边无际。那海水在灯光下泛
着酱色,犹如半凝固的血浆,白色的浪花像魔鬼的牙齿。“我害怕。”蒋丽平拉着
云舒的胳膊说。
云舒拍了拍她,说“我们回船舱吧。”
晚上七点半左右,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响过五六声之后,我才去接电话,电话
里没人说话,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隐约的尖细的哭喊声。我喂了好几声也没人说
话。“什么毛病?”我把电话放下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读K.拉纳的《圣言的倾听者》,对书中的一些句子用红色的油
笔画上曲线,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人是这样一个在者,这个在者必须在自己的历史
中倾听着那可能以人的言词形式来临的、历史性的上帝启示。
放下电话没多久,家里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可一接电话,对方还是没有声
音。我几乎已经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他(她)显然已经听到我的声音,我不知道
他(她)为什么不讲话。这次,我不先扣电话,我想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对方什么也没做,把电话关上了。
我茫然地放下电话,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风夹带着雨击打在窗玻璃上,
发出不规律的敲击声。沉沉的雨夜让我产生了一些联想。这个电话是哪里来的?我
没安装来电显示,我不能确定这个电话来自哪里,是不是骚扰电话?同时,我还联
想到我的老屋曾经的主人,联想到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那本书里也有一个老房子,
房子先前的主人已经过世了,他死后留下生前一个秘密,没来得及告诉人们,所以,
他就用电话的形式与后来的主人沟通,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后来的主人。想到这儿,
我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住了。
后来我知道,七点半的电话是云舒打给我的,她打通了电话并没跟我说话,很
显然,云舒已经知道她身处的危险,她所以打电话给我,也不仅是想听听我的声音,
她一定想对我说什么,也许在电话接通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对我说什么,可电话真
的接通了,她又犹豫了。我想是这样的。
云舒和我通电话时,蒋丽平也跟家里通电话,她打了很多电话,云舒身前身后
的牵挂一定比她还多,可据蒋丽平讲,云舒只打了一个电话,而且,什么也没说。
蒋丽平一直打到电话没有信号为止,没有了电话,她显得更加无助,眼泪开始
纷纷下落。
云舒跟着蒋丽平回到了船舱,船体倾斜得厉害,地板上的矿泉水瓶子开始滚动,
蒋丽平更加惊慌,她问云舒:“这个船是不是马上要沉了?”
云舒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蒋丽平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可不想死,我还年轻,……
我不想死。
我还有孩子,还有丈夫……我可不想死。我还想过好生活,还想让女儿考大学,
考研究生,找个有钱的大老板……我可不想死。我还有三千块钱的存折,我藏在墙
缝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我要死了,那些钱不瞎了吗?云姐,你快收拾东西
呀,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一会儿救援的船来了,我们好逃生啊!
云舒一直很平静,她静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来,颤动着叼在嘴上。
“云姐!”蒋丽平大声喊。
云舒瞅了瞅蒋丽平,慢慢地说:“你去吧。”
蒋丽平一下子坐到地板上,哇哇大哭,她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倒霉,为什么偏偏
我们赶上这样的事。
云舒慢慢地吸烟,由于船体的晃动,她吸烟的姿势很难优雅,她努力在控制着
平衡,对蒋丽平说:“有些东西是没办法抗拒的。”
蒋丽平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在死亡面前,恐惧是没有任何帮助的。”
“我不懂,”蒋丽平说:“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我想活。”
“如果没有价值,活又有什么意义?”
“云姐,你怎么啦?……我们快离开这儿,一会儿船就沉了。”
“你走吧。”
“你不想活了?”
“能活的话在这里也能活,不能活出去也一样。”
“不一样,如果来一条船,我们必须挤到前面……”蒋丽平过来拉云舒。
“别拉我,你走!”
船继续倾斜,连蒋丽平吃过的苹果皮都在滑动,蒋丽平拉不动云舒,无奈,她
挣扎着向船舱外爬去。
蒋丽平到舱外时,很多人都跳到海水里,不过,跳下去的人也很快被大海吞没
了。据说,那个时候已经来了救生渔船,但风浪太大,那些小船无法靠近滚装船。
风雨中,隐约有昏暗的灯光。蒋丽平摸索着来到了舷窗外,她向船舱里看,云舒的
影子朦朦胧胧,她还在安静地吸烟……蒋丽平用力击打着舷窗的玻璃,大喊:“云
姐,救生船来了!”
云舒没向舷窗的方向瞅,她可能已经听见了蒋丽平击打舷窗了,也可能没听见,
在那个时候,蒋丽平的喊声很微弱很无力,——云舒仍在吸烟。
一个浪头把蒋丽平打到海里,蒋丽平的惊叫声也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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