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的冬天
放下电话,客厅里又沉寂下来,我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死气沉沉,这栋房子里
发生过爱情故事吗?犹太商人、白俄军官还有后来的军管干部,他们的传奇故事里
并没有清晰的爱情,他们也许为了某种理想在这个世界上奋斗过,但那些随风而散,
只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他们都死了,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仿佛在这一瞬间,
我发觉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我想离开这栋小楼了,结束我短暂的贵族生
活。本来吗,我从小长在农村,是上了大学后,才进入城市的。小的时候,我那么
渴望改变我的生活,想通过拼搏和努力也过电影里的贵族生活,成为人上人。事实
上,有些东西你一生都改变不了。
我并没有真正明白,人生是想找什么,其实,有些东西我们已经找到了,但我
们自己不知道,却把它丢掉了。
下雨那天,我去了市内。大连的冬天是有雨的,这与其他的北方城市不同。我
没打伞,只在雨中大步走着。冬雨中,街上的行人很少,我的鞋上和裤脚都溅上泥
点子,我太惬意了,犹如小时候在有风的田野里无拘无束地野奔,我跑得浑身发热,
汗水和雨水混合在了一起。这时,我停下了,我看到一个公交车站点有个等车的人
像云舒。我觉得眼睛模糊了,不禁大声喊:云舒,我爱你!
等车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长得像云舒的人也惊异地望着我。
我对等车的人说,我不是精神病,你们不用担心。我这样说,并不能消除一些
人的顾虑,他们本能地向后撤了撤。长得像云舒的那个女孩儿却没撤。
“是这样,你知道前不久的海难吗?”
那个女孩儿一点都不慌张,她点了点头。
于是,我对那个女孩子讲了我和云舒的故事,我对云舒的暗恋以及她如何死于
海难,并留下了日记等等。那个女孩子若有所思,慢慢地说:“真的有这样的事。”
这时,我发现等车的人只剩下女孩子自己了。
同时我发现,那个女孩子正在给我撑着伞……
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地给云舒挂了一个电话,我想,蒋丽平也不会在云舒家
的,那我给云舒家挂电话找谁呢?没想到,电话响过四次之后,突然传来了云舒的
声音,我的头轰然炸开,我立刻想到了那个与亡故的女友通过电话谈情的故事。
可仔细一听,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好,我是云舒,我不在家,请留言或者留下你的电话号码。
这是云舒一年前的录音,现在依然清晰。
这时,我的嗓子发干,我咳了一下。说:你好云舒,我是罗序刚,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多么爱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准确点儿说,我见到你
之后,就在心里默默地想,将来陪伴我一生的将是这个女人了。……你应该知道,
我是个内向而害羞的男孩子,越是自己深爱的人越不敢表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
种心理障碍,不过,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我这样的男人。这些年很快就过来了,时间
走得很无情,我们也一点点长大、变老。可是,我对你的爱却依然没有变色,还那
么青翠而葱茏。当然,我承认我也动摇过,但那只是暂时的。暂时的不是长久的,
不是真实的生命,长久的才是生命中最真实的。……这些年,我在拼命地追赶你,
我在创造物质财富,可当我的物质世界构筑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丢的东西多么
重要,这些东西用钱是买不来的,最美好的青春我们没好好爱一场,这大概是人生
最大的遗憾了。……云舒,现在我告诉你我最新的决定,我不再追求什么狗屁的贵
族生活了,我要活的生活,要真实的生活,我要从别墅里搬出去。听到这个决定,
你应该是高兴的吧。
……云舒,尽管我没向你表达,可我对你的爱已经构成了我人生重要的精神财
富,有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我有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云舒的录
音带没那么长的,我还是不停地向云舒表达着——一个迟了很久的表达。
……“云舒,太晚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还会给你挂电话的。”
我的泪水轻轻地溢出了眼眶,唰地在脸上流星般划过……
后记·如期而至
津子围
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人类的很多感情记忆来自于森林。对此,我做了很多想
象。
不过,我不知道我想象的结果与这一说法本身是否吻合。其中的一个说法也许
是很多人可以接受的,森林在我们的灵魂深处,那里储存着用现代方式所无法翻译
的密码;森林与人类的童年有关,童年是情感的生长期,那里有我们失落的最珍贵
的、永远也寻找不回来的东西——或者换一个说法,当有人确切地告诉你,有一个
东西你永远也找不回来时,那一定是最珍贵的。
人生就如同一辆单程列车,路过很多季节,也路过很多风景别致的车站。当那
些季节和风景被抛在身后时,我们只剩下了记忆。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一个胡须发
软的毛小伙子时,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发生在森林的边缘。上个世纪
初期,一群山东小伙子到黑龙江淘金,一个叫鑫子的小伙子因为与家乡的一个姑娘
热恋,却没钱娶那个姑娘,于是,他在一个月夜里和姑娘洒泪告别,加入了淘金者
的行列。淘金者来到了黑龙江边,在中苏边境上淘金。淘金的生活固然十分清苦,
但由于怀揣着一个朦胧的期待,鑫子干得十分起劲,并且,在淘金过程中,他找到
一个自己“赚”沙金的办法,每天在自己的牙缝里藏一点沙金。就这样,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转眼五年过去了,鑫子已经攒了很多沙金。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鑫子
下了山,并在金铺里把自己的沙金换成了金条。有了钱,走在街上的鑫子腰板很硬
朗。那个时候,山下的小镇很热闹,大烟馆、妓院什么都有,鑫子想,自己在山上
整整苦了五年,也该轻松一下,反正自己有钱了,有钱人的生活应该尝试一下。就
这样,鑫子进了大烟馆,进了妓院。本来,最初鑫子只想尝试一下,后来却一发而
不可收,整天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一个冬天还没有结束,鑫子的钱全花光了,他
被人扔出了小镇。这时,鑫子才醒悟过来,自己为什么闯世界? 自己出来拼命不是
为了家乡那个姑娘吗? 他痛悔不已,无奈之下,再次上山淘金。
一晃,又一个五年过去了,鑫子已经成了一个满脸硬胡须的男人,不过,他的
眼睛仍闪烁着光泽,瞳孔里跳跃着家乡那个穿着夹袄、梳着长辫子、一说话脸就红
的姑娘。用同样的方法,日积月累,鑫子攒了大量的沙金。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季,
鑫子准备下山了,他想,这次不在小镇上停留,而是直接回山东老家。不想,就在
他准备下山时,旧中国政府和沙俄政府重新勘察边界,结果,鑫子和大批淘金者被
赶过了河。事出突然,鑫子没来得及取到沙金,他五年积攒的沙金藏在一个覆满青
苔的岩石下。
就这样,鑫子每天天一亮就站在界河边向对岸遥望,从日出到日落,从不间断。
河的对岸埋着他所有的希望。……时间一点点流逝着,若干年后,人们走到界河边
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直在界河边遥望着,据说,河边那个老人已经风烛残
年时,人们在他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到跳跃的光泽……
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古怪,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就会重复和再现一些
东西。按理说,写《我短暂的贵族生活》时,我并没想起这个我人生路途中早已消
失的故事。我的责编催我写一篇后记时,这个故事强烈地跳了出来,我想我没办法
不把它写出来,它和《我短暂的贵族生活》一样,都属于我生命中的东西,是一种
“不是为了什么去写”,而是生命中的鼓点和舞步,是不期而至的暗示,是“必须
写出来的小说”。《我短暂的贵族生活》和我上面讲的鑫子的故事一样,是一个关
于丢失爱情、期望遗落的故事,它需要安静地体味,用心去对话,那样,故事的结
论肯定是不同的。几千年,无论场景和道具如何更换,我们总在重复一个相同的主
题,因为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谁也没办法把它扔在身外。
我知道,通过《我短暂的贵族生活》,我和你相遇了,无论什么时间,在什么
地点,这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短暂的贵族生活》让我们不期而遇!
2002年冬于大连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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