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刑八年 何今服刑了八年。当他从劳改队里出来的时候,正是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又 一次敲锣打鼓,为摆脱噩梦般的灾难而庆幸、而悲恸、而泪洒大地的年代。是啊, 凡是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都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前后十年,疯狂和冤狱遍及了所有 角落,那思维之愚昧,行为之野蛮,逻辑之怪异,涉及之宽广,在古今中外的历史 上也算是荒诞离奇。 禁锢的铁幕松动了,自由像地下水一样从缝隙透出来,把早已习惯了禁锢的小 民百姓们竟弄得傻眼了。好多人都不明白,那些从前无职无业的,甚至一些刚从监 狱里放出来的另类国民,怎么就东窜西跑搞起了买卖?这些人整天把那些蔬菜瓜果、 手绢香烟之类的商品搬来倒去。他们更不明白,过去因为有些海外关系躲着过日子 的人,现在竟然从国外弄来些洋香水、录音机之类的玩意。他们甚至敢于在大街上 放港台音乐还得意忘形。大家开始把这些人叫做 “倒爷”,而又慢慢知道真正的 “倒爷”还在上面,这些在下面跑来跑去的人只能叫“倒小 二”、“倒花花”,他们整日吆喝也只是些跑龙套的。 曙光透过云层,大地刚刚苏醒,虽浓雾依然迷漫,可鸟儿们却总想尽情展示那 灵动的生命。 一些在城里传说中的“白牡丹”、“黑牡丹”及“一枝花”之类的姑娘们也开 始出来亮相了。看来,她们也实在是憋不住了,一个个涂着艳丽的口红,画着稀奇 的眉毛,在大街上成群结队也不怕丢人现眼。 何今被禁锢得太久了,当他以自由之身走出劳改队大门的时候,突然放下了手 中的背囊向前面跑了几步,举着两手望着苍天大声吼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何今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一同出 来的几个老头看到何今如此狂放,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王子里连连赞道:“好!这题词好,那是你最好的座右铭!” 符思年说:“我们是忘年之交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们。” 何今在这样的世道里出来了,父亲早就不知去向,外婆和母亲也相继去世,家 没有了,孤身一人。表姐苟玉玲此时正开了一家公司,希望能留他下来帮她跑钢材 生意。而何今已经历了八年的奇特熏陶,一心想领略那自由的空间,用自己积蓄的 力量去飞翔。他一直想给龚华写封信,然而,一种莫名的自愧还在缠绕着他,他觉 得自己窝囊,觉得自己寒碜,觉得自己已经三十二了竟然还没有“而立”起来。何 况龚华已经三十三岁了,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一个从劳改中出来的男 人,即使说是她结拜的“弟弟”,能不被人家误会吗?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还 是觉得等自己好一些以后再去看望她吧。 何今在三姨探梅家住了一宿,看到母亲的骨灰盒,往事历历,悲感交加,当即 就扑地痛哭号啕不已。苟玉玲、郝大东和三姨夫陶仲都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探梅怕 何今受不了刺激,叫大家都说是因病去世。说到他父亲的事情,陶仲说:“这事情 真还有些叫人纳闷,很多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人也一个个回来了,怎么一个堂堂的 县委书记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呢?” 苟玉玲说:“去年初,我就给回龙县写过两封信,他们慢吞吞地回信说‘待查 ’。我看已经到现在了,有些领导干部还不痒不痛的。” 探梅说:“我干脆再去跑一趟,总该有人去督促才行。” 郝大东说:“我去给军区后勤部说说,叫管兵站的朋友也去打听一下,他们在 西南西北到处都有人,或许从他们那里能打听到下落呢。” 何今听了这话,止不住又伤心起来,眼里包着泪水说:“我总是盼着爸爸回来, 一想到他,我心里就发痛。”何今现在就想办两件事,一件是寻找到父亲,一件是 落实自己的政策。苟玉玲说:“你去山里千万不要显得窝囊,要打扮一下才行。” 苟玉玲自然最懂得打扮,她带了何今去理了个小平头,又一起去买了些衣物, 藏青色的西装配上一条方格领带,深咖啡的皮鞋配上一个黄色的牛皮公文包。何今 带了苟玉玲帮他在省城里办的平反通知书,经县里批转,又回到了大山深处。 何今大大方方去到工作过的文化站,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那模样感到惊奇,谁 也没想到当年狼狈不堪见人就怕的小子,居然也如此风度翩翩还西装革履。他给每 人发了一支烫金香烟,又笑眯眯地随意聊天。有人说他发迹了,何今笑笑说:“谈 不上发迹,只是在省城里认识了 一些部长、厅长之类的大干部。我算不了啥,我只是他们的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