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罪 何今叫苟玉玲在车里等他,自己匆匆走过他十分熟悉的小路向船坞跑去。那女 工宿舍后面的山梁依然如故,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龚华的地方。那高高山梁上黑发飘 动的景象虽然已经模糊,可他记得那时的心跳。那个时候,他处在极度的悲苦之中, 他知道,那心跳是自愧和期盼萌动的声音。而今,何今已经在成功的自信中,可他 奇怪地感到,现在的心跳和以前的心跳怎么就那么相近。 当他回过头去再看那山梁的时候,那飘动长发和那关爱的话语仿佛又浮现了出 来,好似有一种冥冥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论现在龚华怎么样了,那爱心都是纯净无 瑕的!何今啊,你永远应该像当年的龚华那样,具有真诚的善良和美好的心灵。 火都的八月骄阳似火,何今几乎是跳着跑下了那熟悉的梯道,又飞快跑过那趸 船上搭起的水上浮桥。工作趸船里一群工人正在作业,电焊火花在钢板上飞动,铁 锤在宽大的空筒里发出震耳的轰鸣,谁也不会想到这打扮整齐的外来人和这里有过 什么关系。他记得十五年前,这里没有人干活,只有一些跑到大趸船里来观赏他画 画的工人。那些工人曾经围着他,像看杂技一样望着他在高架上爬上爬下。何今现 在又在这趸船上了,他向看他的人打招呼,可谁也没有认出他来,只觉得这人的微 笑倒有些奇怪。 何今看到一大堆油漆桶,赶紧向那地方跑。一个带着黄袖套的老头很远就咋呼 地向他大叫: “喂,喂,那里不能过去!你是干啥的?你知不知道那里危险!” 何今知道那是个安全员,只见他跑过来上下打量了何今说:“你是不是在找人? 这里是危险区,要注意安全。” 何今举起一只手不住地表示歉意:“抱歉、抱歉,我找油漆车间的龚华,办公 室的人说她在这里。” 那老头眯缝着眼睛又一次上下打量着他说:“你找龚华?你好像就是那个画画 的吧?我说怎么看起来好像面熟,没有看错吧?” 何今惊愕得兴奋起来:“你还认识我!是啊,那是十五年前了。你们好吗?” 老头笑了笑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你当年就在趸船上画画,我那时候摆了 个棋盘天天在这里下棋,我早就把你看熟了,怎么也认识你!”老头看了看何今又 诡谲地笑着说:“你不知道吧?那是领导派我来监视你的!你那时不是小‘牛鬼’ 吗?那时候就是我最先跟领导汇报说你做事规矩,还说你不像是反革命哩!” 在老头一连串笑声中,何今不觉眼眶里已经含起了泪水。他拉着老头的手轻轻 说:“十五年了,那时候我糊里糊涂真好像是在做梦!你们都是好人,我一辈子都 很感激。” 老头又笑起来说:“你感激我没意思,你要谢龚华。她为了带人到你们学校救 你,被人说了好多风凉话。后来被上面的人揪住不放,还到学校去调查过你呢!好 像听说你后来还进过监 狱?要不是因为你呀,她早就是厂级干部喽!” 这话让何今有些吃惊,自己进监狱的事情怎么又和龚华牵连上了?可他很快就 省悟过来了,在那政治问题无孔不入的年代,怎么就从来不想想那可怕的“弥天大 罪”会波及到这里? 这不由得让何今头脑里一阵嗡嗡,额上竟冒出汗来。 何今定了定神,紧紧拉着老头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龚华的 事,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谢谢你们,我这次就是来看望龚华,来看望你们。我 欠龚华的也实在太多了!” 老头说:“她现在不在这个船坞上,这几天都在四号沙墩上打油漆哩!” 何今又举起一只手表示谢意回头就跑。在他匆匆跑上浮桥的时候,又恍恍惚惚 听到老头在后面大叫说:“你也该去看她啊!为了你的事,到现在还没嫁人哩!” 何今的心突然腾腾地跳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飞快地向沙墩跑去。 前面是一片白朗朗的沙滩,灼热的阳光不断蒸干沙滩上的水粒。那沙滩在强烈 的阳光照射下腾起一片尘烟,那尘烟就像是跳跃的光波,总是在何今的前面晃晃悠 悠,显得透明而轻盈。浑黄的江水在静静地流淌,让周围显得更加苍白。河对岸的 陡壁和九十度的拐弯把这里弄成了一个巨大的回水沱,连沙岸也被冲积成一片巨大 的开阔地,渗入的河水把沙滩分割成很多沙墩,这就是船坞般突起的干地。水位低 的时候,要修理的旧船都停放在沙墩上,夏末秋初,河水淹没了沙墩,就会把上千 吨的船体浮起,工人也必须抢在沙墩被重新淹没之前完成所有的工序。何今远远就 听到金属敲击的声音,他两眼盯着四号沙墩,顾不得是水非水,把脚下淌得淅沥哗 啦,疯也似的向前奔去。 在四号沙墩上,大船主体的安装已基本完毕,一群油漆工正在处理船舱的防锈 工序。五六个工人坐在船舱旁边,满身都是土红色的灰末,蓝色的工装被汗水湿透 了,全都变成了污紫的颜色。大马力的风扇吹得工人们撩开了衣服,看到那隆起的 胸脯,何今才知道这里全都是女工。他满脸是汗,鞋里是水,跑来的脚步也带着叽 叽NBA46 NBA46 的声音。女工们停住了刚才的说话,好生奇怪地看着他。 何今什么也没有说,干脆走过去一个个仔细端详她们的脸。何今看完了才轻声地问 :“有人说龚华在这里,这是四号墩吗?” 一个胖墩墩的姑娘挤着眼睛说:“我还以为这个不怕丑的靓哥哥是来找我的哩!” 几个姑娘拍打着身上的铁锈粉末,露出白牙全都笑了起来。 另一个姑娘揪住那胖姑娘的脸对何今说:“你幸亏没找她,她脸皮最厚哩!” 后面一个秀气的姑娘回头看了看挂在柱上的闹钟,和蔼地说:“喂,你找华姐 吗?她还有七分钟才出来。” 另一个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她这一轮正在夹壁里打锈,那里只能容得下一个 人躺着进去,我们一刻钟轮换一次。她是一号,你要是急,我先去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