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归黄泉 他知道自己就要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实在太短了一点,才二十一岁呀! 可他就要去了,什么人间的事情都看不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有阴曹地府,也不知 道他下辈子能不能再变成人。他想,如果他能再变成人的话,一定还要成为一条好 汉。他知道自己家财万贯,有权有势,人也长得逗人喜欢。他更知道在短短的人生 中也用足了这些难得的东西。可他现在突然明白,好像正是这些东西倒把他弄到了 如此境地。他仿佛知道自己会下地狱、下油锅,甚至会五马分尸,可又回过头来想, 说不定那地狱里的审堂判官和他冯家也会有点关系,说不定还会胡愣愣地只打上几 个板子,又把他弄到天上去了哩。冯文超胡思乱想心里很乱,而当他抬起头来看了 看,竟发现冯庄大石门外站了的一片他熟悉的人群。他心想,算了,算了,刚才那 些凭运气的事只有下步再说了,从那些冯家老小的眼神来看,好像都在想冯家断了 命脉的事情。 在一阵最为喧哗的响动之后,马车已到了下河坝的菜市口,这里鳞次栉比的茶 楼望台上,坐满了一桌桌各帮口的袍哥大爷二爷以至么爷,每间茶楼上都用白布挂 着大幅仁、义、礼、智、信的袍哥信条。有的就干脆在白布大包单上用红血大书忠、 义二字,还写出澄江、龙驹、小沔、双凤、二岩、文星、白土、回龙、盐帮、竹帮 和船帮,竟然还看见那下江来的朋友们打上了青帮的旗号。霎时间,冯文超就感到 了自己有些威风八面了,眼前竟好像有一圈一圈的金光环绕着,那金光还在他面前 忽悠忽悠地旋转。 又一阵喧哗之后,只见大茶楼的望台上站出一排人来,大伯冯鸿举站在正中间, 他爹冯瑞举站在旁边被人架扶着,县里的黄太爷、商会正副会长以及付生的老子也 站在旁边。他们一同对站在大马车上的冯文超举起了酒碗,又听得一阵阵震天的爆 竹把几条街都炸得纸屑横飞烟尘乱抖。 冯文超此时更来劲了,猛地一下跳到太师椅的坐板上,双手抱拳大声叫喊道: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刚喊过后,又突然觉得这话好像是有人叫过的,不由 得又叫了一句:“在阴曹地府我还是英雄好汉!” 在人声鼎沸间,他突然看见自己的一群酒肉朋友付生、牛娃、顺三、滑五一帮 人马。他正奇怪和他一齐去逗惹杨司令小姐和姨太太的付生怎么一点没事,竟然现 在还来给我送行。只见付生、顺三咬破手指一溜血流进了酒碗,马上又把酒碗连水 带碗向天上地下泼洒而去。冯文朝虽然觉得疑惑,却也冲着他们拱手笑道:“老子 要到阴曹地府去等她们,非摸痛她们的屁股不行!” 马车向河滩走去,这时来了一个身着黑色大褂、满脸横肉、袒露的胸毛连着络 腮胡的大胖壮汉。他刚走近冯文超就贴近耳边细声说:“我是你家从云山请来的, 送你走好。” 冯文超偏过头去看了看这比他高出一头的大汉笑了笑说:“这就看 兄弟的功夫了。” 冯文超刚背过脸去只觉后颈子上一阵发麻,一团团浆液般的东西从眼睛后面的 地方喷冒了出来。随着浆液的喷出,他感觉两只脚也开始打晃,刚晃两下就已不知 人事命归黄泉了。 人们都称赞那云山来的黑脸大汉,那一刀下去,保了冯文超一个全尸,头和身 子只连了一层薄薄的皮。 大街小巷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人们大呼小叫地奔向河滩。穿着黑衣的警察们早 已在那里围了一个大圈,冯家的人抬来了一口描满金花银花红花黄花的黑漆棺材, 他们没有吆喝,只是大把地向天上抛撒纸钱。纸钱密密麻麻的满天飞舞,几个家丁 就趁这纷乱匆匆把冯文超弄到了棺材里。帮会里的小老幺们在满街、满坝子、满河 滩的吆喝中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纸花不断在人群中飞溅。 一群山鹰从回龙的街市上空掠过,它们在空中盘旋着、俯瞰着,仿佛已闻到下 面河滩里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这里依然是广袤的大地,江水弯弯曲曲地穿过朦胧 起伏的群山,它们刚听到沙滩上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叫,就看见一团带血的泡沫直端 端地喷了出来。喷血的人头刚刚落地,松软的沙滩上就留下了一滩发红的黑斑。山 鹰们继续盘旋着,它们知道,要不了多久,那静静的河水将会把这带血的沙砾冲淡。 人群在不断地涌动,后来的人群还在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奔来。纸屑飞舞、人声 鼎沸,烟花漫漫、爆竹冲天,那些盘旋的山鹰看着下面的人群就像是在过节一般, 它们还能从那喧闹的人群中,看见一张张为这喷血而惊愕、而傻笑、而眉飞色舞的 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