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傅相横出宫时已是掌灯时分,到了沉家,他自然进不去,更别说他是想见人 家闺女。看来,他若是要见云姜就得明日再来,但他等不了那么久,他心急着想 把自己的发现赶紧拿给云姜瞧,让她知道普天之下,不是只有梁景元厉害。 傅相横在沉家外围绕了好几十回了,最后,他打算翻墙进去沉家。 幸好他小时候学武,做这偷鸡摸狗的事并不难。傅相横潜进了沉家,偷着去 看云姜。 他冷不防的出现,吓了云姜一大跳。“你怎么来了!”她冷着脸问,而他则 咧着嘴笑。 他递上了方子。 她接了过来。“这是做什么用的?” “你上回不是心烦不知怎么把熟鸡蛋塞进小瓶子里吗?我找到法子了。”他 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说着,就等着云姜崇拜他、敬佩他,说些他好棒之类的词 语来吹捧他。 然而,云姜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看了那纸条一眼,脸上并没有大多兴奋的 神情。 “怎么了?”他瞧出事情不大对劲。 云姜将字条还给了他,告诉他,“不用麻烦了,我早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把 蛋给塞进去。” 她知道了!他心里一惊。“你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是梁大哥以飞鸽传书传回来的消息。梁大哥知道我的性子急, 所以第二天就来信了,只是那鸽子飞得慢,所以我昨儿个才收到消息。” 换言之,也就是说昨儿个他还在书堆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这厢已拿到 法子了! 那他这一天一夜究竟是在忙什么? 傅相横突然气了。他责怪云姜,“你真是过分!怎么知道法子却不跟我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她才觉得他莫名其妙呢!“你又没告诉我,你也想 知道啊!更何况,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啊?我一个大闺女哪能随随便便去找你吗?” “那你跟梁景元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就能跟他随随便便与他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这是多大的罪名啊! “傅相横,你说什么呀你!”云姜跺了跺脚,不明白粗鲁男子干嘛栽她这个 赃?她哪时候跟梁大哥私相授受来了? “你脸红、害羞了!”傅相横心口一紧。“难不成你真喜欢梁景元?”他咄 咄逼人地问,直跟云姜要答案。 云姜让他给逼急了,心中又羞又恼。他这人是怎么回事,竟然问起她私密的 心事来了?他当他是她的谁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红着脸不回答他唐突的问题。 她是气红了脸,可他却当她是心有所属。 这蠢女人!“你真当梁景元会喜欢你吗?人家是什么身分你晓不晓得?那是 从三品的官爷儿,你当他会真心待你吗?他要是真心待你,就不会把你一个问题 晾在心坎里十天半个月的却不给你一个答案;让你差点放火烧了屋子,事后再假 惺惺地差人送信来。”傅相横随口说胡话。他就是讨厌云姜如此看重梁景元,讨 厌他们两人情投意合、彼此属意。 而云姜就那么张大眼瞅着他瞧。好半天了,她才明白原来这人当真将她给看 扁了。 他真以为她这辈子找不着婆家,这辈子都没人要,注定要做个老姑娘了是不 是? 是!论才情、论相貌,她是比不上云雁;但她没那么不堪吧?她好歹也是个 好人家的女儿,她有什么配不上梁景元的? 她瞪着他看。 “你做啥这么看我?”她那目光像是对他恨极、气极,傅相横心口幽幽地盘 旋着一股气。 他不爱看她这样的眼神,总觉得好像他刚刚那句话说出去,有一些事纵使他 使再多的力也盘不回。“我……”他才想说抱歉。 云姜却打开门,手指着门口要他走。“你出去,我这儿不欢迎你。”她下了 逐客令。这是她早该做的,她早该在他一进门时就轰他出去,这会儿她也就不会 让他看轻,以为她为了嫁出去,便什么不要脸的苟且行为都做得出来。这会儿, 她不只赶太,她连脸色、言语都变得冷峻。 她的表请让人没台阶下,傅相横硬生生地将到嘴的“对不起”给吞回去。 “出去就出去,你当我爱来呀?哼!”傅相横贵为国舅,摆不来与人谈和的 低姿态,人家一轰,他面子挂不住,这会儿是真的使性子走出去。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绝不再上她家门,省得来这讨她的秽气受。 只是,傅相横不知道就在他使性子的当口,云姜也在心里立了个誓 她发誓只要梁景元回来再同她求一次亲,她就会答应嫁给他。是的,她会嫁 给他,不管她爱他不爱,她都会嫁。 “你真愿意!”梁景元又惊又喜。“怎么我才去云州十天半个月的,一回来, 你整个态度就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你不喜欢?或是你想反悔?还是你跟我求亲的事只是你随口说说, 是唬弄我的?你压根没想要娶我是不是?”云姜瞪着梁景元看,当她看到他听到 她答应要嫁给他,他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还反问她为什么要改变时,她的心蓦 地一沉。 她很自然地想到那天傅相横说的那些浑话。他说梁景元跟她在一起,绝无真 心…… “你说到哪去了?我是诚心诚意地想娶你。”梁景元急急地牵起云姜的手, 将她发冷的小手包在他温暖的大掌里。 他眼中的神情如此急切,深怕在这时候,云姜多了心眼,又胡思乱想、又想 反悔,不嫁给他了。“我都跟你提了婚事,怎么会反悔?” “可刚刚我答应了,你又犹豫了!”她的心已经受。 “我不是犹豫,只是不太相信。”他是太惊讶了。 “我都亲口说了,你还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可你之前不也信誓旦旦地说你绝不嫁给我,说你这辈子只愿意拿我当兄弟 看吗?你说,你之前说得那般斩钉截铁,要是换成你是我,这会儿你来这么个回 马枪,你会不会跟我一样措手不及?”他反问她。 见她沉默无语,梁景元知道她是想通了。“信我了?” 她点点头。 “所以刚刚说的事,现在还算数?” “算。” “那我明儿个就找人上你家说媒啰!” “好。” 沉家大姑娘要出阁的事在平海县传得沸沸汤汤,众所皆知。而一直在跟自己 闹别扭,说什么都不肯再上沉家门一趟的傅相横当然也听到那桩喜事。 只是,他打从听到云姜要嫁给梁景元那天起,胸口就像是让人压了一块大石 头,好几天了,他都觉得胸口闷,人不太舒服。 怎么她说嫁就嫁了呢? 日前,她不是才跺着脚,跟他说没那回事的吗?怎么梁景元一回来,就变得 有那一回事了?而且婚期还决定得如此仓促,像是等不及似的。 傅相横让云姜的婚事烦了好些天,他不明白他喜欢的人明明是云雁,可对云 姜的事却牵念不已;像是她要嫁人之事,那分明就与他无关,可他却将这事放在 心里好些天,一直幽幽地悬念着,仿佛那即将要嫁人的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今天他起了个大早,还是满脑子的云姜,这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又去了沉家 一趟。 他气冲冲地去,完全不经思索,可到了沉家大门口,他又踌躇了。在这时候, 他该怎么去见云姜? 那天,他可是让她给轰出来的;而这会儿他要是贸然地再去,她肯定半点情 面都不会留,连门都不让他进。 算了!他退而求其次去找云雁。 他原是想借着在她家时,与云姜来个“不期而遇”,偷偷见她一面,但他去 了,却始终不见她露脸,就连他特意留下来用午膳,也没见云姜出来用膳。 傅相横拉长了脖子等不到人,只好跟沉老爷问起云姜。 “云姜!她呀!要出阁的闺女就不方便见客了,我让她在她自个儿的屋里用 膳。”沉老爷如是说。傅相横不好再问,免得令人起疑,如果坏了云姜的闺誉, 只怕她又要气恼他了。 只是,他要不再见她一面,心里幽着的那口气怎么也散不去。傅相横临走前, 假借出恭之名,又去了云姜那栋小屋。 他去了,却没敢叫她,就站在门口,隔着窗子看云姜。 他看她梳油头、戴翠花……突地,傅相横蓦然想到一首陕西三原的歌,词里 有那么一句是这么唱着。 隔着竹帘望见她;白白儿手长指甲,樱桃小口糯米牙。回去说与我妈妈,卖 田卖地要娶她…… 傅相横蓦地懂了那样的心情,那是卖田卖地也要娶她的心情。原来,这几天 他心里幽着的那口气,竟就是思慕之情! 而就在云姜许了人的这一刻,傅相横终于懂得自己的心了。 “什么!你让我跟皇上说要遣人家准新郎倌去东洋?我的好弟弟呀!你让我 这么做岂不是要拆散人家小俩口吗?”淑妃苦着脸,但眼看傅相横的脸色比她还 难看,她又心软了。 “你当真喜欢云雁是不是?真想当沉家二姑爷!你要是真想,又忌讳着梁景 元,不愿与他成为姻亲兄弟,那也不是没法子解决的事,你……你可以带着云雁 下江南去呀!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江南风光,不是一直都想移居到那里吗?只要你娶了妻, 想在哪置个家都不成问题。至于娘那边我说去,姊拍胸脯打包票,只要你娶妻, 娘准应了你的事;那么一来,你跟梁景元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八辈子也见不到 一次面,届时,你就甭管什么姻亲兄弟、什么你小他大的事了……“ “姊,你别说了,你不懂。”他好烦啊! “我不懂什么来着你倒是说呀!别尽跟我打哑谜,你这样我瞧不见你的难处, 又要如何帮你?”淑妃也急了。 “姊,我的难处就是我不爱沉云雁。” “不爱沉云雁!这哪是难处啊?你要真不爱沉云雁,那事情就更好办了,沉 家要娶谁、要嫁谁,要与谁成亲家,都不是你的事,除非……” 除非是她这个傻弟弟喜欢的是沉家另一个谁呀谁的! 淑妃一想到这个环节,霍地扭头往傅相横的方向望去。她见他苦着一张脸, 如考妣似的。 完了!不会吧?淑妃在心里暗呼不妙。“你喜欢上的该不会是沉家大小姐云 姜吧?” 傅相横没回答,但那表情分明写着“是”。 “你也真是的!当初你不是一直嫌着人家吗?怎么这会儿人家才开口说要嫁 人,你又喜欢上人家了?” “是她说要嫁人,我才懂自己一直梗在心里,幽着的那口气是怎么样的一种 感情。”他也是刚才才发现。 “你确定你之所以喜欢云姜不是为了梁景元?”淑妃得先弄清楚。 “什么意思?” “你呀!从小到大让人把你跟梁景元同拿在同个秤上比较,你向来就看梁景 元不顺眼。” “你以为我是为了见不得梁景元好,所以才跟他抢云姜?”他才不是。 “要不呢?”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云姜了吧? “姊,你真把我给看扁了,我会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好吧!纵使我是好了, 我哪会那么傻,拿自己的一辈子去跟我的死敌较劲呢?我要真抢赢了,那么输的 可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才不做那样的傻事呢!”他没那么多的时间浪费。 “这么说来,你是当真喜欢上云姜了?”怎么不早说? “感谢天老爷,你这会儿算真的听懂了。”傅相横夸张地拜起天地,一副谢 天谢地的痞子祥。 淑妃都快让他给气死了。有这样的亲弟弟,她活一辈子,准要受他一辈子的 气。“还好这世上还有个沉云姜。” “什么意思?” “这世上就只有云姜那闺女才能令你没折辙,让你吃尽苦头,她却依旧不拿 你当回事。”淑妃坏心地说。 “姊!你这会儿是拿我的事来闹我玩笑吗?” “怎么?就许你欺负我,不许我欺负你呀?你这人也太不公平了。”淑妃戏 言着。 但闹归闹,她倒也真心地思索起傅相横的事来。不说他的心声,就单说她本 来就属意与云姜结成亲的这件事来看,这忙她是无论如何都得帮的。 只是,怎么帮呢?真让梁景元去东洋吗? “去东洋!明日就去!怎么这么快?”云姜在小院子里招待梁景元,听他说 明日起程上东洋的事。她心里没太大的失落,反倒是庆幸的成分多些。 自从她跟他的亲事定下之后,她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做事鲁莽,就为了傅 相横一句玩笑话,她便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这事怎么算都是她划不来,可目前 她可是在人家面前一口应允了亲事,现下她还能反悔,说她不嫁了吗? 她要真说了,别说她爹不答应,就是面对梁景元那一环,她也不好意思这么 伤他。可愈是不能反悔,而随着成亲的日子愈是逼近,她就愈害怕。 而这会儿,他来且提起他即将赶赴东洋的事,她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 走了也好,他这一走光是船期来回就要三四个月,那她刚好可以利用这三四个月 好好地想一想她跟他的事。 云姜神游远方,她这模样瞧得梁景无怪慌的。 “我要走了,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没听说吗?东洋的姑娘个个温柔婉约,我要是讨回个东洋闺女回来当妻 子,你不吃醋?”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她。 而云姜也只是笑。她是真的不吃醋!梁景元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说要出轨的 人竟比被人恐吓说要被人背叛的还要来得慌,他忍不住伸手跟她讨个东西当信物。 “你随便给我个什么吧!”他手里有她的东西在,比较能放心。 “给个什么?” “随便都好。” “可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云姜抖科衣袖,证明自己仍是布衣裙钗, 没有值钱的身外物。 “我不要值钱的。”他要个信物。 “那你跟我付东西做啥?” “你就随便给我个手绢什么的不行吗?”她怎么凡事都精明,就儿女情长的 事不懂,非要他将事儿给说明,她才通得点呢? “手绢!那是我的贴身东西,哪能拿给你!” “姑娘呀!你都要嫁给我了,哪还分什么你我?”他不由分说,将云姜的手 绢给抢过来,再硬塞给她一把他随身带着的匕首。 匕首! 云姜拿在手里觉得沉也觉得怕,她这辈子还没拿过任何刀子之类的东西呢! “你拿这给我做什么呢?” “给你护身用的。”他随口搪塞。 但云姜心里头想着的却不是这回事。当他抢走她的手绢,却又硬塞给她匕首 时,她脑中掠过的是那天傅相横说的那四个字 私相授受! 她纵使今儿个百般不愿意,才让人抢了她的手绢、接受了这柄小刀;但说到 底,她还是拿了别人的东西,还给了那人手绢,这不就算是应了傅相横那四个字 了吗? 不!云姜惊得想把他的匕首还给他,想把她的手绢给抢回来,但为什么呢? 她那么在乎她的手绢、他的匕首,难道就单单只为了傅相横那一句“私相授受” 吗? 她跟梁景元都已经是互许终身的小俩口,今儿个要不是圣上临时出诏要他去 东洋,她跟他这会儿已成了夫妻,那还论什么“私相授受”呢? 她是梁景元的未婚妻子,他们纵使有什么授受的行为,也是信物互换;她拿 他的匕首理所当然,而他要她的手绢也属常情……她做啥去在乎一个登徒子,甚 至是一个看轻她的登徒子的话呢? 云姜要自己别多想,她硬是将梁景元给她的匕首收下,刻意忽略自己心里对 傅相横的那份在乎。 私相授受! 云姜打从梁景元走后就拿着那柄匕首早晚端详。别人当她是犯相思,正演者 睹物思人的戏码,但事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她现在恨不得把这匕首给送回梁府,再插翅飞往东洋,跟梁景元要回她的手 绢,省得日后落人口实,说她不安于室,想嫁人想疯了。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明珠一路惊呼着闯进云姜的院落。 云姜将那柄匕首收进怀里,这才问明珠,“什么事这么急慌慌的?” “外头有人送了个怪东西给小姐。” “谁送的?” “不知道,只知道那东西模样长得怪,长长的脚架子,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送东西来的小厮,还说这东西是外洋来的,说里头可以装人呢!” “是吗?”云姜好奇地问,马上忘了刚才自己还不快乐,三步并作两步,赶 紧跑出去瞧。 她人还没出院子呢,就见到两个汉子扛个东西进她院子里来。“这是什么?” “是德意志国来的照相匣子。”扛货的汉子恭敬地回答。 “照相匣子!”云姜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做什么用的?” “照相用的。” “什么是照相?” “就是、就是……”汉子昂着脸,试着想出较能理解的词,好半晌他才说: “有点儿类似画画。” “画画?”云姜攒着两眉,不懂这玩意儿跟画画也能扯得上关系。 “嗯!就是画画。姑娘让画师画过人像吗?” “小时候画过,但花时间,所以最后没画成。” “这就是了,下回姑娘要是想画相,就不用找画师,往这木匣子前头一站, 不花姑娘眨眼的功夫就画成了。” “这么神奇!”云姜大呼意外。 她让明珠打了赏,便在烈阳下研究起这德意志来的照相匣子。 明珠回来也跟前眼后地打量起这怪玩意。 “明珠,你猜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准是姑爷。”明珠根本不猜,一心想着能对她家大姑娘这么好的,准是梁 家相公。 但云姜才不这么想。“不对,不是他。” “怎么不是?瞧瞧,姑爷前脚才刚走,这东西就让人送到府上,要不是姑爷, 这世上哪有这么神准的事?更何况,普天之下也只有准姑爷最懂小姐喜欢什么、 讨厌什么了。” “可梁大哥去的地方是东洋,这玩意儿可是从德意志来的,这一东一西、一 南一北,差得可是十万八千里,你说他上哪儿弄来这洋玩意儿?” “这是准姑爷的本领,奴婢哪知道呢?倒是小姐,你究竟喜不喜欢这东西呀?” “当然喜欢,可我不知道怎么用它,所以纵使再怎么喜欢,又有什么用?” 云姜坐在亭子里的大石凳上。她虽不懂怎么弄这洋玩意儿,可她还是研究这相机 研究得废寝忘食,根本忘了她刚刚还恼者的事。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