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来过两次(1)
每个星期六,孙良都要到朋友费边家里去玩。
费边家的客厅很大,就像一个公共场所,朋友们常在那里聚会。他们在那里闲
聊、争吵或者玩牌,有时候,这三者同时进行。赌资不大,打麻将的话,庄家自摸,
顶多能赢个五六十块钱。
朋友们都是脑力劳动者,赢钱不是他们的目的。费边的邻居小刘,在公安上做
事,他也常来费边家串门,而且每回都能赢。孙良他们一开始对小刘存有戒心,后
来看到他也是个有趣的人,并且能带来许多有趣的话题,就把他也当成了朋友。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刘很少插话,他不关心那些知识界的事,可小刘一说话,
他们就不吭声了,小刘是刑侦队的副队长,他讲的许多事,只能低级小说里才有。
这帮朋友不屑于看低级小说,可他们愿意听小刘讲那种故事。
这个冬天的星期六,下午五点多钟,孙良穿上大衣,围上他那条鼠灰色的围巾,
就出门了。在家属院的门口,他看见几个妇女围着一个卖芹菜的老人在说着什么。
他往跟前凑了凑,想看看她们究竟在搞什么。
他的妻子也在那里,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把芹菜,但她似乎还没有回家的打算。
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她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好像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候,所以她穿
得比那些女人都要厚一些。
她把芹菜递给孙良,孙良接过芹菜,又上了楼,把它送回了家,然后他就从家
属院的后门走掉了。他手里有后门的钥匙,这是个小秘密,连看门的师傅都不知道。
他赶到费边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主要是在街上吃烩面耽误了一些时
间。还好,这一天,别的朋友来得比较晚,他没有耽误谈话,也没有误掉牌局。
费边刚吃过饭,正钻在书房里,在电脑上打着一首诗。费边告诉孙良那不是他
自己写的,而是一个叫曼德尔斯塔姆的俄国诗人写的。
费边有这个习惯,他喜欢把他读到的好诗打到电脑上,然后整理成册。他对孙
良说,他现在并没有荒废诗艺,还在抽空写诗。“你看这诗有多好,好像是我自己
写的一样。”
费边说着,就朗诵了起来:真的能颂扬一位死去的女人? 她已疏远,已被束缚,
异样的力量强暴地将她掳走, 带向一座滚烫的坟墓。“好诗,”孙良说,“给我
打印一份出来,我回家再慢慢欣赏。”
费边正在打印的时候,又有一个朋友进来了,费边就又打了一份。他们一人拿
着一份诗稿,坐在桌前,等着凑够四个人。
费边说他之所以觉得这首诗好,是因为他以前也真心地爱过一个女人,可她后
来死去了。孙良和另外那个朋友就默不作声了,以示哀悼。其实孙良知道费边所爱
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死去。
费边一直爱着他的前妻,而他的前妻却嫁给了别人,他现在其实是在咒她。等
了很久,还是没有别人来。那个朋友就走了。他刚走,小刘就来了,但还是凑不够
一桌。
小刘看见桌上扔着一份诗稿,就拿了起来。他看了两行,就把它扔到了桌上。
他说,他其实可以把儿子叫过来顶替一阵,他的上小学的儿子打麻将是一个天才。
他说,这就跟学棋一样,学得越早,打得越好。费边忙说算了,不能让孩子学坏了。
就在这个时候,费边的同事来串门了,他说他不会打牌,小刘说,只要坐下来,没
有学不会的。
后来,他们才知道此人是个高手,漫不经心地就把他们赢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小刘这次怎么打都打不顺手。只要他坐庄,那个人肯定自摸。小刘平时赢惯了,没
见过这种阵势。他不停地讲着他知道的那些低级故事,想以此转移那个人的注意力。
费边的那个同事,大概也猜出了小刘的心思,就不愿再赢了。小刘以为是自己的讲
述奏效了,就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
后来,他就提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个案子:郑州的一个小伙子打电话给济州交通
电台情爱热线的主持人,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女孩,他已经让女孩怀孕了,可他突
然发现女孩又爱上了别人,他问主持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主持人说,你先要搞清楚,对方是不是真的变心了,在搞清楚之前,不要随便
瞎猜疑。主持人还说,你一定要相信对方,去和对方心平气和地交谈一次,再打电
话过来,共同商量个办法。
小刘说,那个小伙子去和姑娘谈了,姑娘说她确实爱上了别人,小伙子就给主
持人打了一个电话,可是电话一直占线,小伙子一急,就把那个姑娘杀了。杀了之
后,他把责任推到了那个主持人身上。
说到这里,小刘又和了一把。孙良是济州人,对和老家有关的事,他有着一种
天然的兴趣。小刘说他也喜欢听那个主持人的节目,说着,他就把费边的收音机打
开了。
调试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就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点疲惫,好像还有点
伤感。这时候,小刘又和了,他随手关掉了收音机。他的妻子给他打了传呼,让他
回去,再干扰他们已经没有必要了。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天,孙良没输也
没赢。
这一年的十一月底,孙良应邀到济州讲学。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刚当上济州师院
的教务主任,想在校长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托孙良在郑州联系几个名人到那
里讲讲课。已经有两个人去讲过了,他们回来说,济州发展得很快,都快超过郑州
了。还说,那里的师生虽然笨一点,但求知欲很强,很崇拜有真才实学的人,让人
很感动。
“你的老家还是很有希望的。”那两个人对他说。现在轮到孙良自己去了,他
想借此机会亲身感受一下故乡的变化,同时也看望一下自己的伯父。他在上海上大
学的时候,伯父到杭州出差,曾专门拐到上海看过他,还给他留下五十块钱。
当时那五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够他花上两个月的。坐着老同学派来的林肯
牌轿车,走高速公路,用不了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济州。进入济州境内,他的眼睛
就望着窗外,看公路边的那些麦苗、沟渠和麦地里的农人。农人们在清除地里的杂
草,当他们伸起腰来的时候,几只乌鸦就飞了起来。
看到这种情景,孙良有点激动。他想下车到麦地里走一走,和他们说几句话,
听听乌鸦翅膀扇动的声音。可一想到麦地里的那些湿泥会把他的皮鞋和白色的袜子
搞脏,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再说了,高速公路上也不准随便停车啊,他想。
他在济州讲了两天课。既然师生们喜欢听那些热门话题,他就向他们介绍了已
接近尾声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他讲的时候很动感情,讲完之后,有许多学生围上来
要求签名,购买他带来的自己的论文集。
为了减轻学生们的经济负担,他按半价卖给了他们。不过,他给老同学的那一
百本,可是按原价给的,因为那是给学校图书馆的。他问这一百本要不要签名,老
同学说你省点力气吧,前面那两个人我也没让签。孙良说不签也好,我的手都签酸
了。
讲完课的当天晚上,他的老同学来到他下榻的济州宾馆的三二四房间,说院长
明天请他吃饭,并交待他见到院长该说些什么。“我们的高院长其实是个政客,现
在还兼着副市长,此人喜欢附庸风雅。”孙良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我知道怎么对付这种鸟人。房间里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把下午卖书的钱整理了
一下。漂亮,一共有一千五百多块钱的收入呢。他将“请高院长斧正”几个字反复
练了几遍,然后把它们写到了书的扉页上。
忙完这个,他就到楼下的小院子里散步。这里处于闹市区,周围的嘈杂更衬托
出了这里的幽静。据说中央的领导人每次来济州视察,也都是住在这里。
那些低矮的仿古建筑,在清冷的月光下,确有某种迷人之处。它们仿佛和历史
沟通了起来,并和现实保持着距离。他看到这里的一些女服务员也很漂亮,她们说
的不是济州话,而是标准的普通话。他倒很想听听济州话从那些漂亮姑娘口中说出
来,是什么样子。
有一句话说得好,乡音就是回忆的力量。一个女服务员也在外面散步,她耳边
举着一个小收音机。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孙良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泡泡糖似的香味,
他还听到了一种比较耳熟的声音。服务员听得很入迷,没有注意到孙良跟在她的身
后。后来,她在一株悬铃木旁边停了下来,抱着那个小收音机,小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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