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引弟(1)
几年不见,引弟头发花白。如果她们并不相识,她或许会叫她一声阿姨。引弟
又买了两只炸鸡腿,说是给两个孩子买的。杜蓓立即用食指戳了一下儿子的前额,
说:“你不是刚吃过吗? 真是个小馋鬼。”她本来要说儿子“没出息”的,可临了
还是换上了“馋鬼”这个词,因为它像个昵称,能揭示出母爱的性质。她看见儿子
的眉头有一道口红式的印记。怎么回事? 她瞟了一眼引弟,想看看她是否涂了口红。
她没能看清,因为引弟正低着头,从塑料袋里掏东西:衣服,洗漱用具,画夹,球
鞋,药品……球鞋和画夹显然是给她儿子捎的。引弟的儿子喜欢画画。杜蓓想起来,
她和丈夫结婚那年,丈夫曾把那个儿子接到汉州过元旦。短短一天时间,那个孩子
就把刚粉刷的墙壁画得乌七八糟。 她在一边生闷气,但丈夫却为儿子感到自豪,
称它们为“作品”,说那些“作品”让他想起了原始洞穴里的精美壁画。现在想起
这些,她还是有些不愉快,肚子里鼓鼓的,好像有屁。她无处撒气,要撒也只能撒
到儿子头上。于是,她揪着儿子的耳朵,说:“男子汉怎么能涂口红呢,还涂得不
是地方。不男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但说着说着,她就意识到那不是口红,而是
药水。她想起了下午扫进车窗的无花果树的枝条。就在这时,她听见引弟说:“孩
子的眉头磕破了。”引弟放下手中的袋子,掏出一瓶碘酊走过来,转动着儿子的头。
“再让阿姨看看。”儿子很听话,乖乖地把脸朝向灯光。引弟夸他一声勇敢,他就
蹦了起来,差点把那瓶碘酊拱翻在地。引弟按着他的头,笑着说:“跟你哥哥一样,
都是顺毛驴。”她所说的“哥哥”当然是指她和前夫生的那个儿子。“可不是嘛。”
她只好附和了一句。
但说过这话她就没词了,为了不至于冷场,杜蓓就去逗朋友的女儿。现在,那
女孩正含着手指偎在引弟的身上,并且蹭来蹭去的。女孩没看她,也没看引弟,而
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而那做父亲的,似乎承受不了女儿的目光,盯着地面
看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女孩紧跟在后面,也跑进了厨房,并且用脚把门“砰”
的一声关上了。
女孩子的心事,永远是个谜。可那是个什么谜呢? 她猜不透。她又想起了刚见
面时,女孩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现在,这女孩似乎有要事和父亲谈,不想让外人听
见。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了杜蓓、儿子和引弟。这应该是谈话的最佳时机。杜蓓正想
着怎样开口说话,厨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先是嘤嘤哭泣,像蚊子叫似的,接着
变成了抽泣,就像雨中蟋蟀的鸣叫。“你看这孩子。”引弟说着,就朝厨房走去。
可以听出来,是女孩堵着门,不让父亲开门。可是,当父亲把门打开的时候,女孩
却又一下子扑了过来,像吃奶的孩子似的,直往引弟怀里拱,拱得引弟一直退到电
视机跟前。
后来,引弟弯下腰,咬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女孩立即仰着脸说:“大人
要说话算话,不能骗人。”“当然算话。”引弟说。“谁骗人谁是小狗。”女孩说
着,泪又流了下来。“我要小狗,我要小狗。”儿子边喊边蹦。她对儿子说,楼下
有人,不要乱蹦,但儿子却不吃她这一套,蹦得更高,喊得更响。她实在忍不住了,
便蜷起手指朝他的脑袋敲了一下。她敲得有点重了,她自己的手都微微有些发麻。
儿子终于捂着脑袋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推着儿子的后脑勺,要把他送到门外去。在
家里的时候,他就最怕这个,漆黑的门洞总是能让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但此刻,他
却迅速地挣脱了她的手,藏到了女孩的身后。
当女孩被他逗笑的时候,他自己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看孩子可真是一门学
问。”杜蓓说。“他跟他哥哥小时候一样顽皮,男孩都这样,大了就懂事了。”
“还是你有办法,我看你只说了一句,孩子就不哭了。”杜蓓说完,还没等引弟回
答,就把那女孩拉到身边,问阿姨刚才给她说了什么。女孩双手合在胸前,像是祈
祷,泪眼中满是喜悦说:“阿姨说了,不会丢下我的,要带我到上海去。那里的生
煎馒头最好吃。”女孩再次向厨房跑去,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父亲。
这次,那丫头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做父亲的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女儿就拉
住父亲的裤子,呱呱地说个不停。杜蓓还看见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只镂刻着圣母
像的发夹,把它献给了引弟,还要引弟阿姨戴上给她瞧瞧。现在就戴。那一桌子菜
其实早就做好了。杜蓓想起下午见到朋友时,朋友腰间就裹着围裙,像个大厨。她
明白了,这是在给引弟送行。她再次从朋友的眼神中看出了爱意,对引弟的爱意。
这是杜蓓的意外收获。她又想起了那个美好的结局:朋友和引弟配成了一对。从此
刻开始,她在心底里已经把引弟看成了朋友之妻。她甚至想到,届时,她和丈夫一
定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当初,朋友不是送给他们一瓶波尔多吗?作为礼尚往来,她可以送给这对新婚
夫妇一瓶路易十三。那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本来是想放在结婚纪念日和丈夫对饮
的。“你一点都没变。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主动对引弟说。 “老了,头
发都白了。”引弟说。“老什么老? 不老。晚走一天,去染染头发,保管你年轻十
岁,跟少妇似的。”朋友一边给她们斟酒,一边说。“现在去染还来得及。你坐的
是哪一次车? 别担心误点,我开车去送你。”
杜蓓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所以话一出口,她便暗暗吃惊,好像自己主动放弃
了上海之行。她想到,引弟到上海去,一是看望儿子,二是要把这事告诉前夫和儿
子,让他们别再为她操心。或许过了一会儿,朋友就会向她宣布他们的婚事,并要
得到她的祝福。果真如此,我这次不去上海又能有什么损失呢? 连一根毛的损失都
没有。退一步说,即使引弟和丈夫再睡上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说穿了,一次性爱,
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摩擦,几分钟的呻吟,而且可以肯定那是最后一次了。
她想,按理说,眼前的这位陷入了爱情的朋友应该比我更在乎。现在人家不在
乎,我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杜蓓越想越大度。为朋友斟酒的时候,她瞥见了自己指
甲上的蔻丹,立即觉得它有点刺眼。是的,她为自己临出门时又是化妆又是借车的
举动感到幼稚、羞愧。所以,她紧接着又说道:“那车不是我的。我是听说你来了
汉州,特意借了一辆车。我想天气不好,你赶火车的时候,刚好用得上。”这么说
着,她突然想起来,她开车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呢。“是今晚的车。”引弟
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后半夜一点钟。”杜蓓说。“一点十五分。”“我
开车去送你。”“太谢谢你了。”引弟说,“我还担心你误会呢。我可不想扰乱你
们的生活。担心影响你的心情,我本来想吃完饭告诉你的。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就全说了吧。我要到上海看儿子。一来我放心不下,二来孩子想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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