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连累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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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导师的书稿已经修改了大半部,他现在可以缓口气
了。他仍然经常到诊所去,有时候王明川院长也到十三号楼来。有一次常娥向院长
提出查看导师的病历资料,院长爽朗地笑了:“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应该知道
这里的规矩,病人的资料基本上都是保密的,特别是像吴先生这样大名在外的病人。”
趁导师上厕所的机会,院长跟她开起了玩笑:“恋爱中的女人像猴子一样机灵,又
像猴子一样愚蠢。”说完,院长又爽朗地笑起来。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导师显然不知
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也跟着笑起来。后来院长提出要在元旦那天举行小型的酒会,
为这对新人祝福。“你们结婚之后是不是要离开疗养院? ”院长问。“如果他身体
允许的话,我们想搬回市区住。”常娥说。“现在事情恐怕不大好办,吴先生的身
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他最好再在这里住下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治疗。”
常娥说。“这当然很好,不过马上放他走,外边恐怕会产生某些谣传。”“什么谣
传? ”她问。“譬如说,”院长突然变得非常谨慎,仿佛他谈到的话题对所有的人
都非常敏感,“这么说吧,即使……”“即使什么? ”
“即使,况且吴先生的身体并没有根本性好转,即使我们现在就放他走,因为
他的名声很大,外面会谣传我们对吴先生不负责任,病还没有治好,就让他出院了,
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件愉快的事。”“照你这种说法,我的病情妨碍我结婚了? ”
导师突然插话道。他紧盯着院长,显得沉不住气。他已经从座位旁站起来,一时间
他又显得迷惑不定。“吴教授,您冷静一下。我是在为您的身体着想,您患了肝病,
这是我要再次提醒您的事,所以您的肝火不要太盛。”院长对在房间里走动个不停
的导师说道。导师眯缝着眼颓然坐下,仰脸靠着椅背,但他很快又站起来,对院长
说:“院长,实话告诉我,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结婚的事要泡汤了? ”“不是这样
的,”院长说,“如果您觉得方便,我现在就可以开出一张证明,证明贵体安然无
恙。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是为您考虑。您作为病人,我作为医生,事情一旦缠到一
起,我们都会有身不由己之感。但我还是会通知医生给您开张证明的,证明您的病
并不影响你未来的夫妻生活。”院长终于松口了。导师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他拉住常娥的手对院长说:“原来院长在吓唬人,我差点被你的话吓着了,我知道
王院长不会忍心将我和常娥拆开的。”“别奉承我,”深陷在扶手椅里的院长慢悠
悠地说,“该拆开的时候就得拆,只是你的病情没有发展到那种非拆不可的地步罢
了。常娥,我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我要棒打鸳鸯似的。”“当然,大难之后
必有后福,命中注定,我和常娥要相遇相爱。”
导师拍着常娥放在膝盖上的手,“常娥,你看院长在嫉妒我了。”“现在说我
嫉妒您还为时尚早,哪一天你真把常姑娘娶到手了,我才会嫉妒吴教授。”院长笑
着望望他们两人,补充道:“两天之后你们来我这里取证明吧,我只能证明吴教授
可以结婚,但不能证明吴教授的身体没有毛病。你们晚上来,我要给二位备桌酒席,
以示庆贺。”那天晚上,导师和常娥正准备出门时,常同升教授突然对常娥咕哝个
不停,他要去教堂浴室洗澡。“他有几天没有洗澡了吧? ”导师说,“我们送他去
洗个澡,然后再去王院长家里。”“凡是他的要求你都会答应的。”常娥说。“只
有一个要求我不会答应。”导师看一眼常老。“什么要求? ”常娥边说边给常老准
备换洗的内衣内裤。“他不让你出嫁。”他对耷拉脑袋的常老说,“对不起您老人
家了,只能如此。”常老不发声,也不乱动,听任导师搬着他的轮椅下楼。要是往
常,他一定会不停地扭动身子,嘴里吼叫着,反抗两个后生的行动。但这一次,他
仿佛已经接受了吴之刚陪他洗澡的事实。当他们把常同升搬上教堂二楼浴室时,他
咕哝着央求常娥将壁灯揿亮,然后他很乖地坐到池边的台阶上,往自己身上撩着水。
导师脱下外套要下水的时候,常老突然吼叫起来,脸上显出非常不情愿的神色。导
师的一条腿伸在水里,另一条腿还放在岸上,他听着常老的吼叫,但不明白他的意
思,不敢轻易下水。
“他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导师问常娥。“他说他愿意一个人洗澡。”
“还说什么? 他说了一大串呢。”“他说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腿。”“那你还
是把灯熄了吧。”导师对抱着衣服站在壁灯下的常娥说。导师说着就跑上岸,将灯
熄掉,顺势抱着常娥吻了一下。在黑暗中,常同升的吼叫声更加激烈。导师只好又
把灯揿亮。“他大概又在说让我们走开。我们只好先躲出去吧,”导师说,“老爷
子这下子真的发火了。”他们走下楼梯时,常娥说:“以前他也一个人洗过澡,不
用担心。”常娥想利用这段时间到院长家去一趟,把院长开的证明取回来。“我去
吧,你留在这里。”导师说。“要去我们一起去,”常娥说,“院长是个酒桶,他
会想方设法把你留下来灌醉的。”他们走到院长家时,院长正在醉醺醺地唱着京剧。
有几名医生附和着他,一起哼唱。院长夫人在门外洗涮着拖把,她一见到常娥就说
:“一群精神病,屋里吐得到处都是狗屎。”他们没敢进屋,就折回来了。等他们
走出院长家的庭院时,听见院长在骂他夫人非得乳腺癌不可,那女人的哭声清晰可
闻。她每哭一声,常娥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走到教堂浴室的楼梯口,他们觉得里
面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水声。他们跑上二楼,看到常同升教授还呆在池里。
然而,他不是坐在池边,而是漂浮在浴池的中心。他死了。埋葬常同升那天,
市里没来什么人。无论是常娥还是王院长都不愿将丧事搞得很铺张。常同升被埋在
墓园左边的一个角落里。冻土层挖开之后,棺材往坑里一丢,《春天降临》这首院
歌连续播放到墓顶隆起来,事情就算过去了。埋完常同升,稀稀拉拉的人群沿着那
条撒落着花沫纸屑的道路往大院里走,院长、导师和常娥三个人走在后面。“我认
为他应该死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或者书桌前,眼下他这种死法让我很不高兴。报纸
上也无法渲染。”院长扯下黑袖套擦拭着眼镜玻璃,慢腾腾地说道。他见导师不吭
声,就问道:“吴教授,你对这种冷处理方式满意吗? ”“冷处理也好,热处理也
好,都跟我无关。”导师说。“我先给你开句玩笑,以后轮到你的时候,你可不能
冷不防地给我玩这一手。”院长轻咳着笑起来。导师揽过常娥的肩膀,对期待他答
复的院长说:“走着瞧吧,我或许会使你更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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