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杜莉(4)
许多年前,一个叫尼采的哲学家,在一本叫做《超越于善恶之上》的书中说:
“人们最担心的莫过于,同居生活被婚姻糟蹋掉。”这位老同志看来并不担心这个。
有这样四种可能:1 郾如前所述,他是希望战胜了经验;2 郾他提出结婚,只是要
以此显示自己的诚意,可以设想,他以前也常来这一手,果真如此,那就是经验排
除了希望;3 郾他昏了头,和那个女人一起昏了头,诚如萧伯纳所说,“置身于最
强烈、最疯狂,又最不可靠、最短暂的激情漩涡中的人,往往指天发誓,他们要一
直处于这种冲动、反常、令人衰竭的状态中,直到死把他们分开”;4 郾老家伙有
一种自虐癖,他明白,只有年轻的活蹦乱跳的女人,才能够对自己无能的身体构成
打击,这是一种真正的打击乐。需要交代一下,这篇文章他后来没有寄出去,大家
就不要去晚报上找了( 他给晚报的是另一篇谈袋装垃圾与市民文明的文章) ,这似
乎更说明了这篇文章的私人性质。它的读者确实很少,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人。我
并不是它的第一个读者,靳以年先生才是第一个。靳先生在这篇文章诞生的当天晚
上,就有幸读到了。他在参加完陈先生的婚礼之后,和杜莉一起来到了家中。他们
来的时候,费边的母亲和女儿还没有离去。见到女儿,杜莉有点迟疑,好像刚刚想
起来自己还生过孩子似的。杜莉朝女儿弯下腰时,费礼一边怯生生地叫妈妈,一边
往奶奶的身后躲,杜莉想抱女儿,费边没让她抱到,因为他抢先一步把女儿抱了起
来,费边这时候一定想起了杜莉曾在电话中说过的那个小段子。
既然杜莉向靳以年的老婆叫过阿姨,那费礼就该叫靳以年为爷爷了。“快叫爷
爷,”费边指着靳以年对怀中的女儿说,“叫老爷爷。”女儿这次真争气,她没有
躲闪,仰着小脸尖声地喊了一下:“老爷爷——”费边的手在女儿身上使了一下劲,
女儿立即心领神会地又喊了一遍:“老——爷——爷——”靳以年并没有像费边想
象的那样尴尬,他还掏出钥匙圈在孩子面前摇了摇,将上面的一只象征着长寿的镀
金的小乌龟送给了费礼,并说要带她去北京看天安门。孩子不关心什么天安门地安
门,她关心的是巧克力豆和奶奶家里的鬈毛狗,所以她毫无反应。费边也留意了一
下杜莉,他发现杜莉也没有什么异常。倒是费边本人有点尴尬。他一时不知道下面
的节目该如何进行了,他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糖尿病人,吃盐不成,不吃盐也不
成。我想象这天晚上的谈话是妙趣横生的。我为自己没能亲自到场聆听而感到遗憾。
事实上,我本来是有机会去的,因为费边写完那篇文章之后,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问我是否愿和他们夫妇一起去医院看韩明。我当时考虑到他们是小别重逢,夹在当
中有点不近人情,就把这等好事给推辞了,结果把遗憾留给了自己。据费边说,他
母亲走的时候,靳先生也说自己该走了。他没有走成,费边在极力挽留他,想让他
看看那篇文章再走。当靳先生问他最近有何大作的时候,他立即跑进书房里把那篇
东西拿了出来。“这不是诗,而是一篇小品文。”费边把文章呈上去时,先谦虚了
一下。姓靳的一边看一边说:“好啊,小品文现在很吃香的,至少比严肃音乐吃香。”
费边没有搭他的腔,他现在得数落一下杜莉,拿她出出气。
他对杜莉说:“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我在家等着你去看韩明,你怎么一走就
杳如黄鹤。”杜莉没有作什么解释,只是说这次无法去医院了,因为她明天就得飞
往北京,参加一个重要演出的排练。这时候,孩子吵着要去睡觉。费边感到奇怪,
因为孩子平时哄都哄不睡的。费边曾对我说过,孩子不睡的时候,他从不强迫她睡,
因为孩子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不会掩饰的,正如瞎眼诗人荷马所说,婴儿
的内脏就是他自身的法则。费边感到费礼现在因为杜莉的出现而违背了这一法则,
这个责任当然应该由杜莉来负。他对杜莉说:“现在该你去给她洗澡了,该你去给
她编童话故事了。”杜莉去尽母亲责任的时候,费边对姓靳的说:“看完之后,一
定多提宝贵意见。”“已经看完了,”姓靳的说,“有些地方能给人很多启发,比
如‘希望战胜了经验’这一句,就很有意思。”“谢谢,不瞒您说,写完这句话,
我也很得意。靳先生,我想顺便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杜莉在北京能混出个名堂吗
?”费边没有对姓靳的说明,他所称的名堂并不单指出名。它牵扯到了轻与重的关系,
和培根的“名堂”一说近似:所谓名堂指的是让轻的东西浮起来,让重的东西沉下
去。他想问姓靳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和别的轻的比起来,杜莉能浮过他们吗
?姓靳的许久没有说话。费边看到他的像暖瓶塞那样大的喉头,在那里不停地蠕动着。
这样的问题怎么就把他难住了呢? 费边想,看来,他真是一个草包。他正这样想着
(其中甚至包含着同情),靳以年开口了:“杜莉已经做好了第一步,就是选了最好
的老师。下面就看她自己的努力了。”费边对他的话很不满意。
费边后来对我说,不满归不满,他还是可以理解靳以年的。他说,在任何时代,
人类总要推举出一个伟人,如果没有伟人,那就虚构一个出来。他说,如果实在虚
构不出来,那也不要紧,那就把自己当成伟人算了。姓靳的玩的就是这套把戏。费
边说,算下来,大多数人都概莫能外,因为这涉及无耻。费边当时忍了忍没有这样
讲。但他不能就此放过姓靳的,他总得讲点什么。他对姓靳的说:“你说得对。杜
莉去北京之前,我就对她说,学音乐关键就在于选老师,一定要和名气最大的老师
挂上钩。虽然大多数有名气的人都是草包,但这不要紧,只要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你好像很懂我们这一行,”姓靳的幽默地说,“当年我就是这样对付陈维驰的。”
这家伙怎么刀枪不入啊! 费边有点恼火了。照费边的说法,他后来还是逮住了一个
机会,让姓靳的感到了一点不舒服。那是在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靳以
年说,你想好了,陈维驰安排的能不周到吗? 服务员不光发茶叶、牙具,还发避孕
套。就像落水者抓到了一块还没有被水浸透的海绵,费边敏锐地捕捉到了避孕套这
个词。他对靳以年说:“是真的吗? 不过避孕套发给的人不同,含义也就不同。”
正起身要走的靳以年听他这么一说,就又坐了下来。他显然想听听费边的高论。费
边没有让他失望。费边说:“那东西发给小孩子,它就是一只气球。发给年轻人,
它就是一种提醒,让他们多想想我们的基本国策。发给中年人,它就是一张奖状,
类似于医院开的健康证明。要是发给老年朋友,那就是一种挖苦了。”
费边告诉我,他那么一说,姓靳的就坐不住了,还没等杜莉从卧室出来,就夹
着皮包下楼了。是的,有那么一段时间,费边的枪口确实时刻瞄着远在北京的靳以
年。他到处收集靳以年的资料,卖小报的地摊和校图书馆资料室,都留下了他的足
迹。他把收集到的资料全都贴在一个缎面笔记本里,没过多久,那笔记本变厚了许
多。北京的诗友们得知他的需求,也都乐意帮忙,三天两头打电话给他讲靳以年的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他已经可以写一部中篇《靳以年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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