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揍他?(2)
争论一结束,当事人丁奎在牛背上又趴了一会儿,就下来了。我现在还记得丁
奎从牛背上下来的情景。当时,我和牵牛的乔福顺并排走着。乔福顺给我说着不上
学的妙处。他鼓励我也退学。放牛最好玩了,他说,公牛和母牛在一起太有意思了。
他说牛再干那事的时候,他一定想着我,让我也来瞧瞧。在这种时候他给我说这些,
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生怕跟在后面的知青听到,不停地回头看他们。我甚至害
怕丁奎听到,因为他离我们很近。到后来,我干脆倒退着走,和乔福顺面对面,这
样,他讲什么我都能听见,同时,我还能看见后面发生的事情。牛的两边,各有一
位知青,都把手放在丁奎身上。后来,丁奎在牛背上动弹了几下,一股水又吐了出
来。站在丁奎头部的那个知青,喊了一声:丁奎又动了,还吐水了。他的话音没落,
丁奎就头朝下从上面滑了下来。他本能地在下面接应了一下,使丁奎没有立即摔下
来,而是慢慢滑到了地上。人们都看到了丁奎的那双眼,那双眼像鱼眼那样睁着,
瞳仁固定在眼眶的正中。这会儿,他显然已经死透了。顺便说一下出师未捷身先死
的丁奎对枋口语言学的贡献。“丁奎”这个名字,后来在枋口成了一个专用名词,
用来指那些客死于枋口的人。二十多年之后,这个名词仍然经常被人用到。随着改
革开放的深入,客死于枋口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候,
它也充当形容词,用来说明某种垂死状态。其句式通常是这样的:张三已经很丁奎
了,李四还在丁奎着呢,王麻子好像也丁奎了。如果给丁奎(真正的丁奎,而非语
言学上的丁奎)盖棺定论的话,他的贡献好像并不仅仅局限在上述方面。这个因修
桥而死的人,死亡本身就是一座桥,通过这座桥,枋口人和知青们的联系突然密切
了起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局面形成了。
他的死,也促使我写这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构成了这篇小说的
一个动机。不消说,我要写到那个被人称为“母金鱼”的白知青了。丁奎死了之后,
哭得最凶的就是她。她的哭,引发了别的知青的哭。别的人哭一阵也就算了,可她
还是照样哭。用知青们的话来说,就是她都快哭死了。人们当然不能让一个年轻漂
亮的女人死在哭上面,因为那没有多大意义。可以说,枋口人跟知青一样着急,生
怕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总得找人去劝劝她,想个办法让她把眼泪擦干,继续
投身于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可是谁能承担起这份工作呢?愿意承担这份工作的人
很多。起初是村里的妇女,主要是大妈和大嫂,她们都是自愿去的,去的时候,手
巾里包着两三个鸡蛋。一到大庙的女知青的屋里,就盘腿坐到了床上。她们说的话,
专业性很强,都是劝丧的专用语码,村里的男人都很难听懂,何论知青。另外,一
些词的感情色彩不容易被人掌握。比如她们经常提到“死鬼”这个词,并说那丁奎
就是死鬼。外人听来这很像是骂人话,可是枋口妇女用这个词是来表明她们和死者
家属的亲近之情,意思是说,他虽然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我和你)把
那死鬼给忘掉,继续走我们的路。她们的一套语码让白知青感到莫名其妙,是在情
理之中的。她加倍痛哭也在情理之中,想一想没有人能和自己沟通,她们还要来这
里骂人,她哭的理由就成倍增长了。我的母亲也去过一次,也是带着鸡蛋去的,而
且还是挑最大的鸡蛋带去的。
母亲回来之后,复述了她们七嘴八舌说的一大堆安慰话。除了骂死鬼之外,她
们还劝她保重身体,节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该嫁人还是要嫁人,不要在一棵树
上吊死,千万不要犯糊涂。她们的话,翻译过来,大致如此。诸如此类的话,她们
说了许多遍。坐在白知青身边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把,这使得谈
话慢慢变得意味深长,也渐渐趋向一个想象中的真实:她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这
里隐含着一个连续跳跃的判断推理:别人不哭,她哭,说明她和死鬼的关系不一般。
男女的关系不一般,当然会有孩子。她肚子里没有孩子那才叫怪事呢。类似的判断
推理可以翻出许多花样。某种真实似乎越来越明确了。随着白知青房间里的鸡蛋越
来越多,几乎每个妇女都掌握了推理判断的知识。村里的一对迟迟未育的中年夫妇,
已经做好准备,要下白知青生下的小宝宝。他们不怕别人笑话那个小宝宝。他们相
信,那时候人们会忘记宝宝的私生子身分,留下的事实只有一个:他们有了个孩子,
孩子聪明可爱,因为私生子都聪明可爱。得知白知青肚里有种的消息之后,村里的
不少男人,尤其是那些光棍们,都自告奋勇,愿意上去开展工作。但村支书往他们
头上浇了一盆凉水,他不允许他们胡来。村支书担心大家怀疑他想单独揽下这份差
事,就说:他也不去,他推荐别人去。他推荐的人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乔凡新。
乔教师没有推让,他说,既然大家相信他,他就尽力而为,把说服工作做好。
他还说,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和知青同志们多接触一下,向他们学点知识,服务于
今后的教学。乔凡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继续写作文。关于作文,他提了两
点要求:一是字迹要工整,篇幅要长;二是什么都可以写,但是不能写那天下午河
滩上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又想起了乔福顺的牛,我问老师能不能把乔福顺的牛写进
去。乔老师立即把两点要求变成了三点。他说:补充一条,福顺的牛也不能写,谁
敢写,我罚他天天扫地擦黑板。我们都以为乔老师去工作一个下午就行了,没有料
到他一连三天没在学校露面。语文课改成了自习课。什么叫自习课?自习课就是你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出教室就行。我们以前怕上语文课,现在我们最愿意上
这门课了。我们把课桌并到一起,打乒乓球,或者登上讲台,模仿各位老师的神态。
乔福顺有一天牵着牛从校园旁边经过,受我们喧闹声的吸引,他跳过墙,趴在教室
的窗口久久不忍离去。他说早知道上学也能这么舒服的话,他就不退学了。当然也
有人不舒服。付校长就不舒服。他经常跑到教室里训斥我们,让我们把桌子拉开。
他还骂我们是些孬种,骂过我们之后,他又说:我也不骂你们了,这不能怪罪你们,
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到后来,付校长不但不骂我们,而且对我们的态度变得格外好,
他说,既然你们想玩,就到外面玩吧,教室里的地方太小,都到外面去吧。到第四
天,乔老师突然出现在校园外面。他是和那个白知青一起出现的。我们就像老鼠见
到了猫一样,赶紧往校园里跑。
可是,我们很快发现这只猫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倒是白知青侧着脸,往这边
看了一下。乔老师和白知青并排走着,向校园后面的花生地走去了。和我们一起看
到这个场景的,还有付连战。付校长明知故问,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什么?什么也
没有看到吧?我就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们当然要说我们看到了乔老师。
我们的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付校长的批评。胡说,付校长说,看到乔老师了,乔老
师怎么不理你们?乔老师离开学校的第五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乔老师的老婆到
村支书家闹了一场。这是乔红军到学校说的,他说乔老师的老婆一到他家里,就像
驴一样躺在地上边叫边打滚,说有个知青把她男人给打了,要求村支书给她做主。
奇怪的是,她不但骂那个打人的男知青,而且还骂白知青和乔老师。后来的事情怎
么样了,乔红军说他真的不知道了,因为他爹拎着扫帚往外边赶人,把他也赶了出
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乔老师回到了学校。他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呆在教室外
面的榆树下,和低年级的老师们聊天。我们透过窗户,看到乔老师脸上的那道疤。
那道疤把他的嘴巴和耳朵连接了起来。我听见一个老师对乔老师说:凡新同志,你
好像刚从上甘岭回来。乔老师立即说:你们看着,我非把我老婆宰了不可。说着,
他就把衣领往下拉,让人们看他脖上的疤。都是她咬的,他说,你们说说她该不该
宰?该宰。我们在教室里边说。不过,老师们没有人接他的话。就看下一次了,下
一次她要是还敢乱抓乱咬,我非宰了这臭娘儿们不可。乔老师说。
老师们显然不关心那些牙齿印,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知青怎么会揍他?
他们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更有意思。一个教算术的老师首先提出了这一点。这个老师
是个急性子,他对乔老师说:凡新,你快说说,那个知青怎么会动手打人,我们都
想替你报仇。知青打人?打谁?为谁报仇?乔老师说。乔老师说着,第二次拉下了
衣领,让那些疤痕再次亮相。这像是男人打的吗?男人打架的时候,谁动用过牙齿,
这分明是我老婆咬的嘛。乔老师说到这里,再次发誓非把老婆宰了不可。算术老师
吸着烟,不再吭声了。老师们并没有立即散开,而是席地坐在榆树下,谈论起别的
话题。他们说到了桥,说这桥看样子是修不成了。有人提到了尚庄的知青,说尚庄
的知青已经过来打听,什么时候复工。算术老师说,他们要是也有人死的话,就不
会这么热心了。他的话招来了异议,有个老师说,河边已经死过两名知青了,而且
是在丁奎死之后发生的事。前几天尚庄放电影,电影还没有散场,尚庄的知青和付
连战家(官庄村)的知青就打了起来,尚庄方面只死了两个,官庄死的有四五个。
话题渐渐转移到了“胆量”、“勇气”方面。他们都承认,枋口的知青胆量最小,
缺乏勇气,从来没见过他们动手打架。他们的话让我们这些学生也感叹起来。我们
都对本村的知青有点莫名其妙的失望。同时,因为他们就住在枋口,作为枋口人,
我们都觉得他们给我们丢脸了。老师们显然也有同感,否则,他们不会那样连声叹
息。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能感觉到,我们和本村的知青已经有点同呼吸共命运
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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