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就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恶狠狠,好似这一 切是一件多么大、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我的身边躺着,我只是想拉拉他的 手,然后根本手就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我拉着他的手,而且我感到马肯在抚摸 你,我听他的呼吸,感到那只手仿佛是摸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里都是回声,所 以我与安迪接吻了,接吻令我平静下来,但是他又焦灼起来,他抚摸我,其实我已 经不需要抚摸了,但是抚摸总是令我高兴,也不感到陌生,好像回到在河堤上的日 子,那是过去最值得记忆的时间。最后他很想进来,我看得出他特别地想进来,但 是我不肯,我把他的手拉开,他又凑过来,我就再拉开。”我不再说话,把脸扭向 窗外,好像受了莫大欺骗的模样,望着外面掠过去的石榴、芭蕉和更多更多葱郁的 树木,起伏的小山坡,疾速流淌的河流,这些都在瞬间变得没有意义起来。她伤害 了我,我觉得这多么猥琐,在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散发着霉味,被单永远都是洗不 干净的潮湿模样。 “我并没有越界,我从来都没有越界。”忡忡还在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们俩坐在往南方山坡去的巴士上,忡忡只背着一只 小包,里面放着一支口红,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途刚刚要开始的模样,我们的心里 都忐忑不安地各自望向窗外,那些麻木的树木匆促地闪过,南方在这个时间里也就 仅仅是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已,而我们似是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场 戏的开幕。我又压低了声音与忡忡说了很多话,指责、质问,气势汹汹到我自己都 感到很陌生。说累了以后我开始说安迪的不好,甚至连他英俊的南方面孔也变成了 某种过错,我蛮横地说,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窗户外面,我 扭身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粉红色建筑,趴在坐椅背上,那个在山脚上的医院已经一 闪而过了,但是我还毫不死心地想把它指给忡忡看,告诉她我曾经在这儿的走廊里 给她打电话,但是车子拐了个弯,把医院彻底地抛在一片远去的绿树蓝天当中。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你所不了解的。”忡忡倔强地轻声说。 我想:原来南方这才拉开序幕呢。 安迪这就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安迪,我抵触他, 就算是在马肯面前我也丝毫不能够掩饰自己对安迪的厌恶,我想抵抗一些东西,却 根本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安迪去了爱尔兰读书,一年后因为打 黑工被抓,他又被遣送回国,据说他走的时候太过风光,所以被遣送回来之后就再 也没有出现在南方,连马肯都再也没能见过他。我与忡忡曾经一起目睹着多少人就 这样硬生生闯入自己的生活来,然后又黯然地消失。童年时代再好的朋友,搬了几 次家,转了几次学之后就会彻底寻不着踪迹。少年时代的暗恋者,再如何自以为是 地撕心裂肺地疼着,到青春期一过,所有的人也都匆匆退场。而我们就好像是一场 戏的看客一般,看着这些人在记忆里面进进出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嘲弄他们, 也嘲弄记忆叠加给我们的模糊面貌。当我不再怨恨和气恼安迪的时候,我总还是记 得他说的塑料杯子里的父亲。 忡忡说那次的争吵持续了最长的时间,但是我们都不记得最后是如何和好的, 两个完全不懂得妥协的人,似乎是最难应对这样的局面了。我记得我坐在公共课的 大教室里面,忡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室的厚窗帘都拉了起来,投影机里面在 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资料照片,老师讲诺曼底登陆的时候美国人的枪上都是套着塑 料袋的,这在当时是多么先进的烧钱的令德国人大开眼界的举动呢。而我只感到背 后忡忡的目光像把温柔的枪一样抵着我的后脑勺的最柔软处,我不敢回头,不敢转 脑袋,不敢动,直呆呆地望着那些投在墙壁上面的照片,我胆怯,我不知道如何再 发出那两个音节:忡忡。 小时候放学了我们俩一起去坐公交车,在路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起来,最 后我总是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好像一个赌气者。而忡忡就背着书包,拎着小饭盒 子跟在我后面,我们俩保持一段距离地走着,并且都对那些诱惑的豆腐花和油墩子 的小摊目不斜视,我的耳朵其实是尖着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倾听着忡忡拖沓的脚 步声,生怕她真的撇下我,真的在我软弱的气势汹汹里面走掉了,那么我该如何是 好,我该如何叫她知道我只是假装地生一下气,我其实根本已经不生气了,只是害 怕着,尽量走得慢,怕她跟不上我,怕她找不到我,可是就是不敢回头去看,怎么 也不敢。 我都没有跟小夕说起我与忡忡的争吵,与别人发生的纠葛我都可以对忡忡说, 可是一旦忡忡这里出了问题,就彻底成了走投无路的人,根本不知道可以与谁说去, 只能在心里面忍气吞声地一遍遍地想着。 晚上自己洗澡,去食堂喝罗宋汤,食堂的横梁上盘桓着麻雀,到处都有麻雀呢, 最后捏着一把角子去图书馆里上网。边上的男生戴着耳机看网络上的综艺节目,我 斜眼看着他屏幕上的人儿都在无声地欢笑着,他也张着嘴巴无声地笑,喉咙里面发 出声音来,显得很怪异。于是我也戴上耳机,但是不知道如何在电脑上找出音乐来 放,所以一下子感到周围安静到了诡异。我用特洛伊的名字登陆聊天室,试图在一 大串的名字里面寻找到“重重”,我想跟她说说话,我迫切地想跟她说说话,然后 一起去喝一碗麻辣烫,冷战是多么消磨精神和叫人不能够忍受的事情。 没有“重重”,但是突然跳出来一行小字:J 登陆聊天室,欢迎J 。 我不假思索地点开J 的名字,怕他在下一秒钟就在这里遁形,我用最快的速度 打了个微笑符号给他,说:作家先生,你好。然后干坐着等待他的回复,很紧张, 血液都在往脸上涌,简直是要膨胀起来,所幸他看不到我,当我找不到忡忡的时候, 我至少看到一个与忡忡有联系的人,所以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聊天室里的 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繁荣又虚假,光怪陆离的名字以各种颜色为背景闪烁着,忙碌 着,完全是我所不了解的境地,我只是紧盯着小小对话框里那个闪动着的光标,等 待J 的回复。 “There is no other Troy for you to burn。”一行黑色的字突然轻巧地敲 出来。 我得承认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忡忡为什么喜欢上J 先生了,我心里与忡忡共通 的那根弦被这个电脑那端的男人猛地拨了一下,我贪婪地盯着那行小字看,那个贫 瘠的青春期里,除了忡忡,有谁会来跟我说说辛迪奥康娜呢,我曾把自己的英文名 字改成Jackie,这也全是因为她的曲子呢,所以我反复地修改着自己的回复,不自 觉地用起那些只有在夜晚才会在我的脑子里窜动起来的句子,那些句子是煽情的, 是忧伤的,是孤独的,是文艺腔十足的,我甚至头脑发热地以为它们定是诱惑人的。 我每打一个句子都小心翼翼,他是个作家呢,作家在我的脑海中总是个神圣的职业。 我欢喜那些西方的作家,能够用打字机写作,手指轻巧地敲动键盘,把那些圆圆小 小的字母键都摩擦得圆润光滑,而打字机的机械结构也叫人着迷,每一个击键的动 作都扣人心弦。而他们总是在下午坐在打字机前,穿着洁净而宽松的衣服,抽烟, 或者是长时间地冥想。我在电视里面看一个女作家的访谈,她说她拿到了下一本书 的稿费以后就要去意大利的乡下待一阵子,还说她在厨房里面写作,一边写一边煲 汤,她去各种国家游玩就学各种各样的汤回来煲。她用了“煲”字,那时候的我觉 得这是个多么高级的字,在一个弥漫着蒸汽的厨房里面抱着打字机的女人也是我在 晦涩年代的梦想。 而我无法揣测J ,无法揣测他的年纪,他的喜好,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都能 够简短地回应我,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他用规矩的五号黑色宋体字,每个句子 都简短到无法揣测,却字字中我心怀。 J 对特洛伊说:你是重重的好朋友是么? 特洛伊对J 说:是,她如何跟你说起我。 J 对特洛伊说:她相信你总会杀一条龙回来。 特洛伊对J 说:还有呢? J 对特洛伊说:她说你会变成凤凰。 J 已经离开聊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