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的眼前升腾而起的是一片火红的红高粱地,正在熊熊地燃烧着。这一片热 烈燃烧着的火海,映红了天空、映红了大地、映红了人世间。可是我的眼前一片 黑暗。火海中,亚妮风姿绰约地飘渺而来,当我伸过手去,亚妮又伤痛不已地飘 渺而去。亚妮!为什么我牵不住你的手?为什么你要独自离去? 我不忍想象亚妮之死的惨烈。然而,我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她的音容笑貌, 让我心碎、让我崩溃。 她是为了爱情、为了我陈旭明,第一次出门远行,从山东高密赶赴浙江的。 但是,她遇上了罪恶的歹徒。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光天化日之下,她遭到了强暴 轮奸。司机、售票员、满车乘客都明哲保身、视而不见,任我那可怜的亚妮惨遭 蹂躏。歹徒施暴完毕,要求司机停车。司机从命,歹徒们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正好那公路边是一条大河,我那性情刚烈的亚妮随之下车,纵身跃入河中。她是 不是借那大河之水洗涤这苍天之下人间的奇耻大辱? 接到老家的电话,我顿觉天塌地陷。国民、晓林、建国几乎是把瘫软的我架 回了家乡。为了等我回去见上亚妮最后一面,村子里的人从县城殡仪馆借来了冰 棺,把亚妮的身子冰冻了起来。 我那纯情可爱的亚妮,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冰棺中。我一把抓住亚妮冰 凉的手儿,呆呆地注视着她那依然青春姣好的脸。无尽的哀痛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深渊。我在深渊中,而亚妮已在深渊的更深处。 在我昏迷的三天里,亚妮已被火化,埋葬在我家西边的红高粱地。我在床上 躺了七天,国民他们陪了我七天。我爹我娘急坏了,煮了鸡汤喂给我喝,可我一 点儿喝不进去,喝一口就会吐出来,再喝再吐。 到了第八天,我晃晃悠悠地下了地,没有站稳,向前扑去。一旁的国民立即 扶住了我,让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喘着粗气休息了一会,喝了点稀饭,这才有了 点意识。 我让国民他们回去,一个人转身出了家门,沿着小道一直向西走去。这时, 太阳已开始沉沉下坠,西天一片通红,春风熏得人解衣,但我心中寒冷彻骨。 不知走了多久,我在一条沟渠边停了下来,恍惚中猛然想起来,那一年就是 在这沟渠边的红高粱地里,我与亚妮钻进高粱的深处,偷尝了禁果。这一片高粱 地,在我的心中,永远成了热烈燃烧着的火海。我与亚妮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 喜极而泣。我们把彼此交给了对方,互相诉说着这世界上最动听的山盟海誓。我 们都以为我俩是这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对恋人,我们都以为我俩可以心心相印地相 爱一生。“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那时我与 亚妮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情爱境界。 我怎么也想不到,亚妮竟会遭此大劫、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人世?我会后 悔一生,当时亚妮执意要来找我时,我应该来家乡接她。路途坎坷、江湖险恶。 不会有人告诉我亚妮当时的惨状了。面对阳光下的罪恶,亚妮——一个柔弱的女 子,她的挣扎、反抗是徒劳的,痛苦、绝望是真实的。惟有大河之水才是她最后 的归宿,而那辆缺失了起码良知的长途公共汽车已绝尘远去。 天还是这样的天、地还是这样的地,我的亚妮却一个人躺在这儿,黄土垅中 独自眠。亚妮的墓碑上,镶嵌着画师绘制的亚妮绝影,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的,还有那些永远无法忘怀的往事。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我与亚 妮坐在一张课桌上,有一天下课时,亚妮起身要走,我突然发现她坐过的凳子上 一片殷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拉住亚妮让她看,她的脸蛋一下子浮上 了红晕。那时,同学们已下课走完了。羞红了脸的亚妮不敢看我,她迅速地上了 一次厕所,又去河边打来一盆水,把凳子洗干净了。 当我和亚妮默默地走出校门时,她抬起红扑扑的脸对我说:“今天的事儿不 许你说出去。”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亚妮还不放心,非要和我拉钩发誓,保守这 个秘密。从此,亚妮似乎怀了心事,变得羞涩而又文静。——后来我才知道,那 一天亚妮是来了初潮。 从初中到高中,亚妮日渐出落得美丽起来。她的脸蛋儿白里透红,身材曲线 凹凸有致,便招来很多的追求者,因为少年时代承诺保守的一个秘密,青春年少 的我自觉地成为了亚妮的护花使者。村里人都说我俩是天生的一对。亚妮虽然没 有对我表露过心迹,但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告诉我,她对我是亲密无间的。 记得邻村有个青年是我们同学,他爹是个村长,家底富裕,从高中时代就开 始死心眼地追求亚妮。亚妮对他始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高中毕业后,有一天这 个同学托了媒人,备了一份厚礼到亚妮家提亲,亚妮的爹娘心动了,他们把呆在 自己房间里的亚妮推了出来,与这个相亲的同学相见。 亚妮冷若冰霜地扫视了一眼那个同学与媒人,扭身出了门跑来找我,她神情 激动地对我说:“我真的不想见他,我只要与你在一起。” 我听完了亚妮的话,挽起她的胳膊,回到她家,我一言不发地拎起那份厚礼 扔出门外,然后对那个同学和媒人说:“马上滚蛋回去!” 屋子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等到那个同学与媒人落荒而去,我和亚妮当着她爹娘的面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宣告了我俩的爱情已正式公开。 而这艳丽芬芳的爱情之花未及结果,就突然惨烈地凋谢于尘世之中。 我扑倒在亚妮的墓碑上,那墓碑冰凉,凉透了我的心、凉透了我的骨。从接 到亚妮凶讯开始到今天,已经十天了,直到现在,我的泪水才倾泻而来,不可阻 挡。我的泪水是滚烫的,可是亚妮已感受不到一点儿人间的温暖。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