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生注定是一条漫漫的逃离之路,我们在靠近某些东西的同时,其实正在远离 这些事物。 ——千里烟 第一章 在辣妹子保姆公司,我终于等来了一直期待的男人——母亲的情人。 这天,我将自己收拾得很光鲜。其实,也并没有精致化妆,只是用睫毛膏把本 来很长的睫毛刷粗刷得更长,用粉红唇膏在唇上抹了两下;而头发,栗色的,柔软 光滑,它们蓬松着,自然垂下肩头;至于衣服,并不华贵,一件深蓝风衣衬托出妩 媚和修长。 像我这种女孩、这个年龄的女孩,根本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需要静静坐着,年 轻身体便会发散出一股迷人的特别气息,就会自然而然勾引上我所想要勾引的男人。 毕竟,我才22岁。 沙发上坐着几个面庞微黑、皮肤粗糙的保姆,除了聊天,再就是在聊天中等待 客户的挑选了。除了等,别无出路。这种等待漫不经心,没有具体对象和时间,因 为客户都是零散自由而来。而客户挑选保姆,就像选种马。比如,男客户一般挑长 得顺眼的;而女客户则要挑老实忠厚、最好年纪比她大的;在吃方面讲究的人家, 会在保姆籍贯是否是四川或者是否会做菜等问题上纠缠。 我,对其他客户没有兴趣,呆在房间里。突然,膀胱微涨,忙从高低床滑下, 去了趟卫生间。就在我准备继续去" 闺房" 看书时,响起了敲门声。 人的第六感是非常奇怪的,我记得当时我的心突跳了一下,预感到即将出现的 就是钟新。 母亲的情人。 开门前,我用舌舔了舔嘴唇,不照镜子也能猜测到:脸上舒展着两片娇艳的花 瓣。 不仅如此,通常,我还是位手脚利索的活泼可爱的姑娘。 还是从头讲有关我和母亲情人的故事吧,在这个神秘男人出现之前。 你听说过特丽·夏沃吗? 特丽·夏沃,当然不是我母亲,她是美国人,41岁,但我在此提起特丽·夏 沃,那一定与我母亲有点关系。 1990年,哦,说起来这还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特丽·夏沃,因心脏病突 发而成了植物人,26岁的她结婚只有两年。整天躺在床上。她父母和丈夫精心呵 护着她,一直坚持了8年。8 年,已经是奇迹了。后来,她丈夫申请拔去她的进食 管,他希望妻子有尊严地死去。法院批准了。但两天后,另一法院做出相反判决, 进食管再次插上。后来,进食管再次被拔去。说到这里,我自己都厌烦了。因为事 情并未就此结束,特丽·夏沃的父母向州长求援,进食管再次被接上。特丽·夏沃 的丈夫愤怒了,上诉到最高法院,法院再次判决拔管。 医院最终拔去特丽·夏沃的进食管,3月18日。 3月18日,特丽·夏沃最终被拔去进食管的这一天,也是楚江的一个春天,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一天,我母亲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成 为植物人。 稍纵即逝的呼吸曾徘徊在特丽·夏沃的鼻翼间,漫长达15年的卧床时间里, 她曾有过思想吗?除了丈夫,她是否还有自己的最爱?在追问特丽·夏沃的同时, 我把目光投向我的母亲—— 她,躯体插满导管,生命已经静止。 整整8 个月,她一直在楚江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准确地说,是平放。没有 疼痛,没有声响,虽然每天我轻唤着她。 她变成了一个幼稚的顽童,我搜肠刮肚,把记忆里童年时期她教我的歌谣重新 唱给她听,一遍又一遍。 她选择了永久沉默,高贵而神秘。 除了针管里液体的流动,除了病友传出的呻吟,除了对面妇产科大楼刚诞生婴 儿的啼哭,母女对峙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事物漂浮在空气中,它 使我倍感压抑。对于每天往返于医院与家和公司之间的我来说,这种漂浮物已变成 了悬浮在头顶上的石头,时刻要砸下来,砸中我。 我必须离开原地。 召唤,促使我下决心走向与这声音紧密相联的遥远和陌生,带着我仅有的500 元钱。 在准备离开生活的城市楚江之前,我再一次来到母亲床前,长时间默默看着她。 她的眼,微闭着,时刻要睁开的样子。没有血色的脸如一张放置多年的纸,除 了苍白和陈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我又盯着她的唇、紧扣的唇,希望它能 裂开一条小缝,甚至喊我一声" 宝宝" ,更有甚者,我希望能从那里得知一些的秘 密,一个女人的秘密。 母亲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齐师莹。 虽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我知道:秘密就在北京。 冬天,北京。 货运铁路。 一排剥落了油漆的铁栅栏。平房。 白天,铁道边的绿栅栏上能看到一个告示牌,小木板做的,褪色的字迹写满凄 凉:乱扔垃圾罚款一千。晚上,铁轨匍匐在黑夜里,如两条雌雄蛇,坚硬而固执, 白霜为它们镀上了光环。无限延伸的欲望犹如刺向城市的匕首,没有刀刃,只有纠 缠不清的烦恼。 整个城市沉醉于灯红酒绿中时,马路的这一边,静悄悄的。被繁华遗忘的静寂 与荒凉笼罩着栅栏外没有尽头的通道,黑夜,就像一位喋喋不休的妇人,刹那间把 她的聒噪化为墨汁般的河流。 不能否认这一地带也属于城市,只不过定义为" 边缘城市" 或者" 城市边缘" 好像更准确些。 我——郁宝宝,就住在这里。还加上那些摆地摊的菜贩子、送奶工、缝纫店里 的打工妹以及做这样那样脏活累活的外乡人。 这间平房不到10平米,房租每月200 ,电费除外。肥胖的女房东倚在门框上嗑 瓜子,她身体前倾,拉了拉开关,然后,把带有唾液的瓜子壳吐在右手心里,说: " 一个字一块钱。" 她的意思是电费按表上的字来算。 我仰面看着电表,果然有团黑影慢慢爬过。从小长这么大,现在才知道钱也是 长着脚,可以走路的。 平房外的水池有两个水管,早上拧不出水来,冻住了。好在头天晚上我用脸盆 装了点水。洗脸时,右手掌撑开,与水面轻轻一碰,那点儿水在面部摩擦后,再拿 毛巾一揩,算自欺欺人洗完了。粉饼里有面小圆镜,简单收拾后,脸上有了点儿精 神。 来北京后,头发就再也没扎过,以前,我的马尾整天在脑后晃悠。 现在,头发充当了天然围巾,它们从脸颊两侧包围蔓延开来,柔柔的、软软的, 给了我能触摸到的温暖。 这个深夜,这间没有暖气的平房里,唯一能给我带来温暖的,就是两床黑心棉 了。假如店主不50元钱卖给我,还真的不知道盖什么呢。 前天,我一直在大市场徘徊着,有小贩把炉子摆在路中间,油锅里浮着一团团 的萝卜丸子,喷香、金黄、圆溜溜。我忍不住直咽口水,喉管里竟传出响声。地摊 塑料布上摆放着小绒帽和手套,看一眼就觉得暖和。我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不 是热水、不是绒线编织品,而是一床能抵御寒冷的棉被。 棉被店主是个新疆小伙,卷发零乱,烘托出精致的脸庞。他问我想买点什么。 我问棉被多少钱一床。卷发说看我买哪一种。我说我没多少钱,当然想买最便 宜的。 最初我打算买一床被子,睡觉时盖一半垫一半、把自己卷起来就行了。卷发说 :"50 块两床,关门的生意。" 我心动了,抓抓被子,出奇的软,手上有些浮灰。见我不吭声,卷发说:" 每 天很多灰,如果嫌脏,可以送你一床被套。" 说着,又递过来一床被套。我喜悦地 接过来,冰凉滑腻,花纹陈旧,被套薄得近乎透明。但毕竟是白送的,再也没有理 由不下决心了,我咬咬牙说买。掏钱的当口,卷发已经用一个大黑包装袋把棉被塞 进去捆结实了,然后把它放到我肩上,说慢走也该关门吃饭了。能够想象,从背后 看,我一定像一个驼背。 现在,被子已盖在身上了,后背有点儿痒。 想起母亲健康活着的时光。浆洗的被子揉进了阳光的味道,热辣辣,透着一股 逼人的香。那时,我睡觉从来不穿衣服,如一条小鱼儿,尽情游弋在母爱的海洋里。 一切就似一场梦、一个肥皂泡,说醒就醒,说破就破了。 我的头微微抖动着。 这条铁路整晚整晚都没睡觉,火车长鸣如同夜半鼾声,每过一刻钟就奏响一次, 它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碾碎了梦境。 小床晃动的同时,贴有旧报纸的玻璃变成了鼠牙,吱吱作响。寒风搅乱了一切, 黑暗浑沌一片。每每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就是钢轨,冰凉、无法合拢, 迎接没有尽头的强奸。在这种真切的动荡中,飘摇、漂泊的情绪在隆隆声里向我袭 来。 没有什么东西能攫住那声音。强而有力,被火车从钢铁喉管里咳嗽出来,化成 毛茸茸的巨人的脚,一步一步踏近。脚,又于刹那间腐烂,变为黑压压的蚂蚁,在 小床四角蔓延开来,它们絮絮叨叨漫上木板、到我的头皮,最后蜂拥而至皮内脑骨。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种声音,把它与村支书深夜到寡妇家偷情的场景划上了等号, 这个强壮的男人在月光下披着衣咳嗽,而后悄悄推开寡妇虚掩的家门。 " 偷情" ,改变了我的生活,说更客观一点,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偷情,与我的母亲有关。因为母亲,还有母亲所爱的那个男人。这种道德破坏 对于我的心灵是不可修复的。我喜欢有规律的生活,这种癖好与是否具备创新潜质 无关。但现在,生活秩序已经紊乱了。我之所以准备去偷那个男人的感情,是因为 我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怒:我为父亲不平,为自己一直被母亲营造的温情脉脉的所谓 幸福家庭所欺骗而不平,我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将无法平静无法生活。 我的想法近乎丧失理智,我甚至认为母亲如果是一个人人皆知的暗娼的话,可 能自己还容易接受些,毕竟,那有心理准备。 而现在,突如其来,一个慈祥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就这样在自己脑子 里死掉了,她轻捻指尖揉碎推倒了她精心构建的一切,她从年轻纯洁的心灵中瞬间 夺走高尚、美好等等这需要几十年才有可能培育出的花朵。残酷,无奈。我仿佛看 到一片生涩的花瓣在巨掌的蹂躏下化为浆汁。事情已无可挽回,如同母亲的健康。 所以,我要去偷母亲曾偷过的那个男人。尽管我甚至厌恶和痛恨这个男人,尽 管我准备把他偷后再像扔垃圾一样扔掉,狠狠的。 我从来就是个好孩子,没偷过东西,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本来,我已经规划好 了人生道路,从没想要离开家乡和家庭。就是婚姻,我也打算好了,就在家乡楚江 找一个男孩子,说着乡音,没有隔膜,没有交流障碍。 真的,我是一个表面张扬内心特别安静安分守己的女孩子,头脑简单,然而, 人算不如天算,想简单,偏偏简单不了。生活乱成一团麻只是瞬间的事情,有时并 与线头无关。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只鞋,我已经等了三天三夜,另一只鞋还没有掉下 来。 我无法忍受没有答案的生活。 我不想再等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躺在床上,恨恨地想:: 假如这个男人不在北京,我郁宝宝也用不着这么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地来受这种苦了。 我要把仇恨的火苗变为一颗颗锋利的狼牙,把这个勾引母亲的男人狠狠撕碎。 因为,就是这个男人,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糟。 又过了一趟货车。 床微微抖动。我有一种被村支书强奸的羞耻和恶心。即使被强奸,被一个老男 人强奸,我也想作出一种选择。我喜欢那种目光如电的男人,肩膀很宽,牙齿洁白 而整齐,给人一种健康干净的美感,我并不排斥胡子,如果他有着清新口气的话。 一直躺着,不想睁眼。 没有枕头,后脑勺搁在毛衣上。木板床没有中规中矩的尺寸,单薄而窄小,仿 佛被刚吃饱饭的儿童咬一口又扔掉的薯片;因为积满陈垢,又如一团凝固的泥浆。 躺在上面,整个身子就像棉花糖一样化在了里面,没有丝毫的甜蜜,而是一种 无法舒展的拘泥。 蜷缩一团。下肢仿佛交融在一起,成了一条粘乎乎的鱼。我听到了来自身体表 皮鳞片脱落的碰撞声。 迷迷糊糊中,我被小院里的骂声吵醒。 混合的声音如一盆凉水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在床上打了个冷噤,睁开眼,见糊 着报纸的窗玻璃有几分明亮的色彩,才知天已经亮了。 脚,还是凉的。我把腿蜷起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两件事情混合在一起。 一是房东何大爷发牢骚,抱怨昨天晚上谁又把水笼头给拧紧结果早上给冻了。 何大爷说:" 大家都给我听着啊,水笼头大冬天不能给拧紧,不然的话,第二 天就会冻上,大家伙不能说不用水吧?你说冻上了就冻上了吧,可偏偏还有人拿开 水浇它。这不,水笼头裂了。这水笼头要把它拔下来,再换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 我今儿起了个大早,还没忙活儿完。难怪人家说中国人哪,唉,说多了我都脸 红。 大概是觉得这东西不是自己家里的,瞎糊弄。我说好了,这笼头我可就修这一 次,以后坏了,我可让它坏着……" 何大爷声调不高,却充满威严。说一句,一句的理,让人无可辩驳。 还有一件是隔壁严大姐教训儿子,说自从放寒假,不拿书,一起床就看电视, 读初中了,什么事也不做。严大姐一家是从江西过来的,在北京已经五六年,平素, 一家靠在超市门口租的小柜台过活儿,卖手机电池充电器的那种。 院子里还有咯咯的笑,对面送牛奶家的孩子。 我把脚伸了伸,从头下抽出毛衣,坐起来。毛衣从头顶套的时候,我故意憋在 里面好一阵子不出来,然后,让毛线编织的城墙缓缓滑过面颊。 闭着眼,靠在床上。 我从被子里摸出手机。 我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名字:郁宝宝。 母亲遭遇车祸之前,每个人都认为我是泡在蜜罐里的。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母亲是教育局办公室干部兼楚江业余作家,而我,从小娇生而不惯养,是个乖乖女。 虽然不能称为绝对的美女类型,但属于长得有味道的那一类,确切地说,我的 可爱源于婴儿肥。 我不是属于瘦骨嶙峋的那种女孩,按我家的育儿守则我也不可能饿成那样,母 亲绝对是懂得营养学的。 我家厨房壁橱里至少有三本《烹调指南》。16岁之后,母亲就不让我吃肥肉了, 客厅里的果盘堆满了水果,当然是洗干净的。可除了地瓜,我什么也不爱吃,在我 20岁之后,母亲明显着急起来,总是旁敲侧击打听我是否有男孩追求,我含糊一笑, 不置可否。后来我在家里的垃圾筒里发现了大把大把的头发,我怀疑是母亲掉下的, 想到母亲为我如此操心,我心如刀绞,于是,决定加快找男朋友的进程。 从此,夏天,我经常穿一件有宽大裙裾的白色连衣裙(这样接触面积大,被丘 比特箭射中的概率肯定要高些);冬天,则尽可能穿羽绒袄(因为里面的羽毛可能 会吸引那个也长有羽毛的小家伙)。但是,冬去春来,我听到的仅仅是箭呼啸而过 的声音,等仰望天空,一碧如洗,我的爱情被拿着抹布的小天使(如今被称为清洁 工人或城市美容师)洗刷得干干净净,从一碧如洗变成了一穷二白。 其实,被Cupid 是否射中并不重要,被Cupid 射中后晕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当自己晕倒后醒来所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谁,因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爱人,无论他是 天使还是魔鬼。对的时间、正确的人,爱情需要等待。乌鸡汤慢慢炖,营养才能丰 富才能出来,但这碗鸡汤在闹禽流感的时候端出来绝对不合适。 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另一半在我不知晓的地方悠闲生活,我不着急。 我一直梦想找一个父亲似的丈夫,这就是我的微痛之处。我爱我父亲,他潇洒 倜傥的外表当然是原因之一。父亲无论穿什么职业服装,都有可能成为该行业的形 象代言人。比如,他穿上白大褂,那他就是一个标准外科大夫的样子:白皙面孔, 戴一副眼镜,文诌诌的,我怀疑肯定有女人或女孩暗恋他。 母亲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家里的木地板每天必须拖两次,几乎成了约定俗 成的制度,上午一次母亲拖,下午的一次是父亲拖。我小时候,父亲好像一直很有 耐心地去做这件看似平凡的伟大工作,但后来却好像很不耐烦,经常把拖把故意在 门上弄得咚咚响。有时,我不忍心我那伟大的音乐家父亲去做这些无聊的家务活, 忙抢过拖把帮他做,但是,他坚决拒绝了。因为,这是母亲所不允许的。母亲说她 女儿的手是用来弹钢琴和写字绘画的,绝不允许去做这些无聊的家务活,因为一做, 成了习惯,以后到了婆家,就有可能做一辈子了。 我就这么被他们宠着,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时尚杂志,里面写着如何给丹凤眼画 眼影。当这本杂志被母亲从街上带回来时,我就猜到她的用意。 我长着一双丹凤眼。 有天在晚报上看到我们城市有个70多岁的老太太割双眼皮的新闻时我有些蠢蠢 欲动,父亲知道后,语重心长地说:" 宝宝,这世界上目前有三样东西暂时还假不 了,一,是单眼皮;二,是自己养的狗;三,是假货。假如以后流行单眼皮,我看 你的肠子不悔青了!瞧你单眼皮多美呀!" 父亲这些话不完全是他自己说的,特别 是那三点,我好像在哪个电视剧里听过,不过,再次从我那慈祥父亲嘴里说出来, 却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生活需要真理,特别是年轻人的生活,否则,缺失正确及时的引导说不定哪天 会闹出大事。我心悦诚服完全接受,然而,心里仍然疙疙瘩瘩,因为,至少他的妻 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在他眼里应该是真实的。 我装作上厕所在一分钟之内去了三趟洗手间,关上玻璃门在镜子前专盯着自己 的单眼皮看,世界上就怕" 认真" 二字,我还真的看出别人所没有的美来,脑子里 扑腾冒出一句" 单眼皮的力量,丹凤眼的艺术" ,很是受用。于是,下了决心,决 定让这单眼皮陪伴终身。 父亲不愧是伟大音乐家,他对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杂志的我说了一番颇有哲理的 话:" 这世界本来就够复杂的,我真不明白人们干嘛都去割双眼皮,单眼皮的简约 之美是未来人类形象的最典型特征。" 我的视线离开杂志落在父亲脸上,定睛看了几分钟,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魅力 所在:原来,他也是单眼皮。 其实,后来我才明白,我被父亲貌似有力的语言欺骗了,这番道理,为他罩上 了一层智慧的光芒。我全然不明白,我父亲是一个相当守旧相当固执的人,为了捍 卫自己,他会为他的观念进行包装。他总认为,在这个时代,盲目冒进是一件相当 危险的事情,而陈旧的事物自然有它的魅力。因为,这个世界还缺乏完善的游戏规 则,作为势力弱小的个体自然不能去玩这不公平的游戏。 虽然他自己有时也会因为某种诱惑而偶尔作出尝试。 是的,我的生活出了问题,而且,相当严重。 那场车祸一直储存在我的大脑里,黑白胶片,记录着突如其来的血腥。唯独红 色,流淌着的鲜血,一滴一滴,线条般无可救药地下垂,坠落处,那缕缕红,被密 谋已久的火药爆破而魂飞魄散。 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一直阳光明媚,可是,这个春天弥漫着腥风血雨。 3 分钟以前,我和母亲还在麦当劳里吃汉堡,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每个周末, 母亲都要陪我转一转,吃点东西,父亲说他没有耐心陪女人逛街。 我们娘俩最喜欢的是家门口不远江西老俵开的一家蒸汤馆,各式各样的小瓦罐 汤:莲藕排骨、香菇肉饼、乌鸡粉条……三五元一小罐,喝在嘴里,清淡可口又有 营养。这个星期我说想吃汉堡,母亲一向是顺着我的,她总说,年轻人所做的每一 件事都有她的理由,他们的理由就是年轻。如果成天在年轻人面前做出老学究卫道 士的僵硬面孔出来,事情只会无趣。 她还说我穿开档裤的时候,有次尿裤子了,她也不打骂,只哈哈说一句" 尿了 凉快" 。我当然喜欢这样的母亲。 母亲说那是个夏天,知了躲在树叶丛中绝望地唱歌,狗仿佛吃多了辣椒一直伸 着舌头。她说,那个时候我们家还住在筒子楼里,一排排的,每家住一间房,房分 前后两个空间,前面做饭后面住人,没卫生间。每天早晨,能看见音乐学院各家的 女人端着一罐黄汤下楼去公共厕所,也有几个起得晚的懒婆娘,等人家已经围坐在 家门口吃午饭了,才慢条斯理大摇大摆地捧着那壶尿小心翼翼从长长的窄窄的走廊 上经过,炒洋葱头的香味中迅速渗进一股尿骚味儿。吃饭的邻居也无奈,皱皱眉继 续吃。生活在这种空间并不是想优雅就优雅得了的,得学会融入其中。当然,吃午 饭的时候端着痰盂从人家饭桌旁经过,母亲说,这种事打死她也做不出来。母亲说 筒子楼里的人很少有人看见她倒痰盂,因为她起得很早,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处理 这些尴尬的事情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她还说,吃喝拉撒是人不可避免的,但没有必 要做得那般粗俗,能雅方雅,自己毕竟还是一个小小的文人,文人做事,还是需要 雅的。 在母亲文学性的描述里,我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母亲都表现出优雅的一面。3 月18日这一天,是 的,我记得很清楚,她坐在我的对面,笑容可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欣赏她刚完成 的艺术品一样。 那一头浓密的卷发,很自然地簇拥在耳边,能隐约看到她平滑的凝脂般的耳垂。 突然,母亲那款花花公子皮包里传来一串低沉的声音,我含着吸管,愣了愣, 迅速判断那是手机设定为震动而发出的声音,忙噘嘴示意。 母亲的手机式样陈旧。 她开始回短信。 这个发短信的过程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我异常模糊,我没有理会这些的原因是 因为我盯着斜对面的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没有注意到我,或者说已经发现我而故意 做给我看,他正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他的女朋友吃冰激淋。我盯着男孩看并不是说他 有多帅,而是他好像是我的大学同学——系学生会宣传部长周园清。 哇——我想吐。不是出于嫉妒,我收的情书能出一本情书宝典了,但情书的作 者一个也没被我录用。这并不代表我有多清高,而是与我的性格有关。我是控他型 而非他控型。所以,我的男朋友必须先经我看中、然后一步一步历经千辛万苦追来。 说通俗点就是我一定要找一个" 我爱的人" ,这是前提。 至于看见周园清想呕吐的原因,说出来我身上起鸡皮疙瘩,毕业前我还收到他 一封长达13页的情书,信的结尾这样写道:有人说,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但是, 我不信。纵然前面有万丈深渊,我也跳了!我愿意用自己的磨难来换取你那灿烂的 幸福的笑容……当时,我还差点儿感动了,没想到,这就是他的磨难。人家寡妇守 寡几十年才得到一个贞洁牌坊,他不到几个月就和这女孩有哺育之情了。 我没注意母亲,站起来,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气呼呼地说:" 妈, 我们走——" 母亲还在发短信,她站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出了那扇厚厚的玻璃门。 过马路。 母亲走在我的身后。 我曾多次嘲笑过母亲的手机,说与她的人不相配,早该淘汰。母亲总淡淡一笑, 说:" 老年人还谈什么时髦?" 我想我的眼珠不会比鹌鹑蛋小多少,嚷道:" 老年 人?妈,有没有搞错?" 确实,在我眼里母亲并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皮肤如同她 的声音一样平稳,柔和宽容的气质使她与众不同。 一辆车突如其来。不,应该说,有无数辆车来来往往。 一声刺耳的叫声。刹车。风。血腥味。 我回过头。 母亲已在血泊中,手里,攥着手机。 当血液变成岩浆火山爆发般从体内迸发出来时,娇柔的身躯是无法抵挡的。母 亲被血液浸透,姿态僵硬。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冒着热气的血。无数陌生人 围上来,汽车的鸣笛不绝于耳。我傻站着,如同一个突然忘记台词的话剧演员,假 如真是话剧演员,我情愿丢尽自己的脸面。 我只要我的母亲。 我的心变成了一块脆弱的钢,悬在时刻断裂的边缘。 进手术室前,护士从母亲手里掰过黑了屏的手机塞给我。 母亲一直昏迷,身体多处骨折和颅内出血。 抢救。大家在作最后的努力,尽管一切努力已没多大意义。 母亲成了一个植物人。 我咨询医生植物人意味着什么,医生说:" 植物人,简称PVS 。临床特征是: 有自主的呼吸和心跳,脉搏、血压、体温可以正常;有睡眠和觉醒的周期,可以有 哭和笑的表情,眼球也能随着光点的移动发生运动,但这些都是机体内部的自然反 射,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反应,对于自我和周围环境,已没有任何认知能力。" 这 意味着:母亲仅仅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但作为社会学意义上的人,她已经不存 在了,因为她无法认知周围的人和事,不可能再发生任何人际关系,她本人也体会 不到幸福、快乐,甚至是痛苦。 她拥有的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活,而不是生活。 每天,在病床边,我呼唤着母亲。 只能默默流泪。默默看着她。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印下了她的指纹和温度。很多 时候,我和父亲相对无语。 就这样,一老一小,在家里的天平上,怎么也平衡不了缺失贤妻良母的悲伤。 转眼,母亲在病床已8 个月,而我,大学毕业也快半年了。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负责平面设计。每个月发工资,我留几十元钱零花, 其余的交给父亲。母亲需要维持生命的基本营养,同时,我和父亲在任何时候也没 放弃对母亲的治疗,虽然希望渺茫,但我期待奇迹发生。我和父亲都上班的时候, 钟点工王阿姨负责照顾母亲。很多时候,外婆、姨妈等会轮流来值班。晚上,一般 是父亲守着母亲,我在家。 音乐学院教师宿舍偎依在桂树丛中,桂花早就谢了,但我家的壁橱里,能清晰 地看见那个装满桂花的玻璃瓶。 那是母亲前年腌制的。 那年黄昏,母亲拿了竹篙把我叫到桂树下,她在地下铺了一块白床单,敲桂花, 母亲的竹篙指挥着一场芬芳的乐曲。不远处,琴声隐隐传来,和着桂花雨,把整个 黄昏点燃成诗意的王国。夕阳的余辉勾勒出母亲婀娜的身段,她仰着头,如情窦初 开的少女。那天,我发现母亲如此年轻。然后我和母亲分别牵了床单的四角,归拢 桂花。回到家,母亲把它们倒在脸盆里,和我一起摘出里面的树叶及细枝,然后, 母亲拌着白沙糖将桂花一层层地压紧在玻璃瓶里,说以后包桂花汤圆我吃。 印象里,这瓶桂花还没开启过,我也一直没吃上桂花汤圆。 我突然产生了开启它的欲望,渴望重新浸润到桂香里。 瓶盖很紧,拧不开。我找能开启它的工具。 抽屉一角,以前放进去的手机又坦露在我面前,朴素而静谧。意外的,角落还 蜷着一团黑线,我拿出来,是个手机充电器。这两样东西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 把它们绑在了一起。 这个夜晚,父亲在医院里。我一直守在充电的手机旁边,盯着那个绿色的指示 灯。 这是一个无聊的夜晚,木地板已经好久没有拖了,长年累月喜欢在家打赤脚的 我突然因偷窥欲望而兴奋起来。 母亲的手机已经放置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在那场车祸中已被摔坏。 现在当我拉掉充电器时,才明白,它只是没有电了。我抚摸着它光滑的机身, 虽然陈旧,但毕竟还是完整的。这是母亲的,她所留下的,她离开人世前掌心的温 度留在了上面。 我惊坐起来,嘴微微张着,好半天没有合拢。 手机里,一个叫钟新的人,而且是男人。有他与母亲的短信。 母亲: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请告诉我,你曾有过今后与我在一起生活的想法 么? 钟新:没有。我一直是这么说的,对吗? 母亲:谢谢你告诉我真话。 钟新:当花季已然错过,一份心灵的契约其实远胜于苍白的文书。我们做最好 最好最相知的朋友好吗? 母亲:了断吧,我太累了。 钟新:你了断的意思是什么,是今后话也没得说,从此陌路天涯? 母亲:是的,从此陌路天涯,不问生死。我不会再去北京了。 钟新:好吧,多加珍重! 母亲:我会让你心痛的,我要用生命来换取你的爱情。 …… 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这样?3 月18日,在我眼里,母亲异常平静。她,一头浓密的卷发, 很自然簇拥在耳边,能隐约看到平滑的凝脂般的耳垂。始终优雅地微笑,不慌不忙 地走路,眼神从容而安详……可是,母亲通过与这个男人的对话给我留下了一封短 信遗书。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遗书。 我不是一个小傻瓜。我明白,母亲深爱着这个叫钟新的男人,并且渴望和他在 一起。可是,他们却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没想到,我的母亲,一 个中年女人,她的爱情竟然如此决绝而炽热。 飞驰的汽车、渐冷的鲜血、尖叫、尾气……大量的胶片重叠、撕裂,脑子里一 声炸响,一次次放映母亲马路上的一幕,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 而是母亲的蓄意自杀?是钟新,扼杀了她全部的希望。是的,因为她留给人间的最 后一句话是:我会让你心痛的,我要用生命来换取你的爱情。面对这句话,钟新竟 然没有回音。从这一点看来,钟新这个臭男人是不可原谅的。对他嗤之一鼻的同时, 我又为母亲感到悲哀。 喉管里有股青烟。 我用力咽下唾沫,然而,嗓子并没有得到滋润,而是刺痛。这缕烟并非来自体 内,它是一把涂了见血封喉毒药的尖刀。 我要弄清楚这个名叫钟新的男人。 一份心灵的契约其实远胜于苍白的文书——多么华丽的语言!很显然,苍白的 文书指的是结婚证书,心灵的契约指的是婚外情。 这种句子,对于耽于幻想和恋爱中的女人来说,是致命的蛊惑。这是一种多么 巧妙的包装!接着,我对这位名叫钟新的男人产生了仇恨。在仇恨之余,又滋生出 强烈的探究欲望:他究竟有何魅力值得自己如此高傲如此优秀的母亲要为他献出生 命? 靠在床头,好久好久,我找不到答案。 我必须去寻找有关钟新的一切信息。书房,在另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叫 " 新" 的人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从信纸的颜色看,并不是最近的。 信很长—— 小莹: 听说与你闹了别扭的女儿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说你不想再 等了,还有你的丈夫,你与他已有好多天未说一句话,你说你累了,想到书房去睡 觉。 睡吧,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可是,我睡不着。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想为 你写点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北方的空气中还潜伏着寒流,而楚江,此时应该已经是春天了。 今天下午,下了一场小雨,灯影在地面流淌,校园里飘荡着年轻人的笑声,岁 月真的如一条多情的河流,我感受到了它的力度与方向。 生命确实以不可逆转的执著向前行走。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同时,我们也在一天天衰老。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虽然 我们总在幻想时光倒流。此时,在这静夜里,我想替你盖好被,我祈祷你的女儿平 安度过这个混沌之夜。 小莹,我能想象得到今夜你的痛苦与绝望,你遇到了许多难题,或者说许许多 多困难毫不留情地蜂拥而至。幸好你是坚强的,有一股韧劲,你是智慧与豁达的, 所以,你能够顺利度过这黑暗的一天,哪怕通过睡觉这种最简单的方式。 在你的身上,有那么多闪光的令人骄傲的地方。你的学识、你的事业、你的女 儿……尽管你的家庭生活不尽人意,但是,你有寄托和安慰。我知道,你把人生的 全部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而现在,长大的孩子叛逆了,因此,你遭遇到前所未有的 打击……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知道,你为你的女儿付出了很多很多,你无怨无悔、不求任何回报。可是, 潜意识里,你还是希望她能给你回报:回报一份好成绩,回报贤良的品德,回报善 良与感恩……谁不希望获得这种回报呢?我也想,虽然我没有孩子。 其实,我们每个活在世上的人并不属于别人,而是属于他自己。 我和许许多多的孩子打了10几年交道,我懂得他们的心。他们是稚嫩的,他们 很容易受伤。我无法推测你的女儿在什么时候受到伤害,但是,从她的种种举止我 知道,她渴望表现自己,渴望通过其他渠道来挽回曾经被伤害的自尊。孩子们就是 这样,当他们在学习上得不到肯定的时候,他们会通过其他方式去证明自己,所以 说他们是幼稚的,在某种程度上看,这还是一个很好的优点。 而我们,是成熟的。因为我们曾像他们那样成长过。我们为他们提供了参照和 标准。然而,时代是不同的,我们不能仅仅从金钱还有物质来进行简单的比较。我 一直认为:如今的孩子是值得同情的,是弱势群体。他们可以得到许许多多物质和 金钱的满足,可他们惟独得不到最可宝贵的苦难教育和情感教育。也许是社会进步, 也许是家长包办,所以,我们的孩子变成了省略掉苦难而快速成长的仿佛注射了催 熟剂的早熟品种。他们的心智却不可能早熟,所以,在这种分裂与矛盾中,我们吞 咽着苦果。 好在我们还有耐心,还有爱心。急躁是没有用的。我们需要和孩子一起成长,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小莹,并不是你一个人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人也遇到 了这样的问题,有的甚至比你还严重。我们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出去,既然 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看风景,就要让他坐在旅游车上。我们充当司机,为他掌握 方向;我们充当导游,为他描绘风景;我们充当伙伴,为他们解除遥远路途的寂寞。 我们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一次没有退路的旅行?小莹,我们必须朝前走,因为 我们走过的每一步,已经变成万劫不复的深渊! 虽然在同一辆车上,可是,我们每个人眼里的风景并不相同。孩子喜欢河流, 而成人喜欢高山;但我们并不能去指责孩子的眼光很低而自认为我们的眼光很高。 有时我们不妨也向下看一看,会别有一番情趣。人生的快乐,有时真的不在于 你的眼里装了多少风景,而在于你领略了多少风景。囫囵吞枣与细嚼慢咽使我们获 得的营养是不相同的……有时需要我们认真,有时我们需要忽略。比如枣核,我们 吞咽下去是一种忽略,更是一种对种子的呵护;而甘蔗,一节一节,所蓄满的甜蜜 却需要我们慢慢咀嚼,不好的东西,你完全可以毫不犹豫地吐出来,没有谁会指责 你。 只是,甘蔗的节,我们不妨把它想象成我们所要面对的坎,有一点点苦涩,却 是被甜蜜包裹着的。 这就是生活。 模糊与清晰体现了多样化的存在,关键在于我们需要清晰地把握住模糊的时机。 我承认你是善良的。然而,我要批评你。从你的言行,我能看出,你对孩子严 厉不足,有时缺乏必要的原则。 我承认你对孩子很慷慨,但是,孩子并没有幸福感。知道吗?她把你的付出当 做了一种习惯,一种母亲的习惯。 而当孩子犯了过错时,你不能迅速与你的丈夫取得协调,你们的思维总是不一 致,多次当着孩子的面争吵。你们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让你的女儿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到底谁对谁错,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的。久而久之,她在自己的脑子 里建立了一个善恶是非标准。她决定谁也不听,这就是叛逆的根源。 其实,开门的钥匙都握在你手里。 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你不是教育家不是长辈,仅仅是她的伙伴和朋友。 你也会与她一样,偶尔犯错;你学会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话;你还和她一起玩 耍,在锻炼身体的同时,也和她在游戏中建立信赖与友情。 慢慢开始做这一切吧!从现在开始。 给孩子写封信,不管效果如何,用你的心去和她交心谈心;去一趟孩子的学校, 和老师聊聊,沟通沟通;还有,他,你的丈夫,你也应该寻找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不要回避问题。一个成熟的女人不仅仅是善良、智慧,而且,还要具备解决问题的 能力。你这样下去不好。你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和他好好谈一谈,看到底是什 么问题,隔阂在哪里,能够解决就尽快解决,不能解决就尽早寻找解决的方式。我 能够想象:一个没有女人抚慰的男人是多么的无味与痛苦!如果你真的不爱他,就 放了他,让别的女人去爱吧。 只是,成人总是在纷乱的家庭战争中以孩子的名义去维护所谓的和平。 当我从电话里听到你疲惫的声音,我的心很痛。我们有着多年的友情,我能够 想象出你的痛苦,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 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祝你快乐幸福!好人好梦! 你的朋友新 看完信,我犹疑了。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爱情,信的作者更像一个理智的教育专家。特别是这句" 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使我更加难以判断这个" 新" 到底是不是钟新呢?我终于 又寻觅到蛛丝马迹——夜已经很深了。北方的空气中还潜伏着寒流,而楚江,此时 应该已经是春天了。——是的,一定是钟新,北京的钟新。 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封信上,我差点被这个男人打动了。没料到,他竟然以如此 柔软的笔触去谈我,从信中,我读到了宽容和呵护。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我因为与 母亲斗嘴而任性跑出家门的夜晚,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也彻夜未眠, 为我。他和母亲谈到有关我的教育问题,这是出乎意料的。然而,这封信并不能成 为我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的理由。 不能再犹豫了,我决定带上文稿,去寻找母亲的秘密。 一周后,我辞去广告公司的职务,带上仅有的500 元钱,在医院和母亲父亲告 别。 当我走进熟悉的病房时,父亲正在扫地,大概实在闲得无聊,见我进来,特别 是见我的旅行箱,异常吃惊,听我说辞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想去北京,他说:" 宝宝,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没有看父亲,眼神空空荡荡:" 爸,我想,我必须改变我的生活。您知道, 母亲的病也需要钱……" 眼角的余光感觉到父亲只是模糊一团,他叹了口气:" 你能改变什么?唉,你 大了,知道你的性格,拦不住你……" 我看着父亲,不过大半年,他憔悴了许多。很快,我又把目光投向母亲,母亲 安详地躺着,液体一滴滴流进她的体内。我走过去,拉她的手,揉搓着。 我清楚我的生活即将变成一团糟:已经到来的冬天和伴随而来的寒冷、仅有的 500 元钱、孤独、母亲的秘密、一个我仇恨的男人。 就像现在。独自住在这个小平房里。 未知生活已拉开了序幕。 眼角无声滑过两行泪。 我呆呆拿着手机,那陈旧淡黄的机身在我眼里模糊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又好似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而手掌心,已被石头的尖角刺透。 北京的冬天太漫长了,可惜,它不是青春期。 漫无目的地走在天桥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天桥,反正看到台阶,一脚 就踏了上去。带绒帽的超薄羽绒棉袄,宽大边沿帽空空落落地罩在我的头上。 走在蝴蝶结形状的天桥上,整个人随着桥身在微微抖动。瞥一眼四周,目光顺 着脚下的铁板平移,又滑过栅栏,继续向下,我看见公交车宽敞性感的脊背:鹅黄 的、淡蓝的、深绿的,如各式各样的鱼儿钻入桥底。本来,它们是向着我而来的, 可是,在渐近时,明显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高度,或许因为本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只是在此之前没有感觉到而已,于是,就逃掉了。 也有从另一边钻过来的:鹅黄的、淡蓝的、深绿的,性感的脊背,出现在我的 视野中,这些是没有心理准备去迎接的。在这来来往往中,我的脚步轻了起来,身 子轻了起来,虽然人仍然木木地朝前走,但心里却把自己当作了一朵彩云。我想: 要是跃过栅栏,如一片叶飘落下去,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自从来到北京,带着母亲的秘密离开孤独的父亲,我脑子里经常出现种种奇怪 的念头:拥挤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海洋,它分娩了数不清的波浪,而且永远不停地 生产着。它没有爱情,但是欲望却能使之怀孕。这样的城市偶尔落下一两片叶又算 得了什么呢? 母亲不就是这样一片叶吗?它不是果实,却熟透了,便挣脱捆绑自己的柔韧绳 索,逃了,留下了满身的伤痕。至于它的脉络纹理、它的爱恨情仇、它的血液是沸 腾抑或是冷酷,只有它自己知道。 在冬天的北京城,我走着。我怀疑自己真的病了。觉出了冷。只要生病,不管 冬夏,我就会觉得冷。此时,我又觉出冷来。这种冷不是身体对外界冷空气袭来时 的反应,而是来自自身。我的腿裹挟着一股冷风,它们钻入骨髓,怎么都摆不掉, 身体的表面仿佛涂了一层冷凝剂,所有的冷空气一来到四周就紧紧搂住了我。 我想找个没有风的地方坐下来,渴望喝点热热的液体来驱散彻骨的寒冷,我甚 至渴望就在此时邂逅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他是个男人或者男孩,有一间小小的暖和 的房子,眼睛里能发散出太阳般温暖的光辉,我要他将屋子里所有的灯全打开,我 需要他的肩膀和温度,我想在这个男人或男孩怀里昏睡三天三夜。 没有王子,白马倒是经常看到,在动物园里。 终于,胡同里飘来的香味钻进了鼻孔,我下意识在鼻尖处深吸一口气,贪婪的。 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家孝感汤圆米酒店,一个漂亮的湖北女人在炉子边搓着 汤圆,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它们从女人的手掌心滑落进沸腾的水里,就那么 看一眼,我身上就有了一丝暖意。 在角落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圆米酒。一片水雾弥漫开来,它笼罩打湿了我这只 流浪的小猫。食物,是最挚爱的亲人,在我们饥渴无力丧魂落魄时,它没有空洞的 语言只有忠实的行动,它给我们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和温暖,它进入我们又不 霸占我们,它只会牺牲自己,成为我们的血液。 若干年后,当我回忆起这碗饱含家乡气息的汤圆米酒时,我久久抑制不住自己 的感恩,眼波里荡漾出只有回忆起亲密爱人时才会有的柔情。 终于有了进攻的力量。 我掏出那个奶黄色手机,以母亲的名义给这个叫钟新的男人发出了第一条短信 :" 新,你好!在干什么?" 新,这是一句令我恶心的称呼。 那些滑下肚的汤圆,如元宵节夜晚的灯笼,点燃了,苍白顿时变得火红,然而, 顽童提在的手上,颠簸着欢笑着四遭游走,有一种即将被毁灭的悲壮。整个夜空, 宛如一只巨大的胃,忍受着被刺痛被划破的阵阵痉挛。 手机屏幕上掠过淡蓝的光,瞬间照亮了我纯洁狡黠的笑。当一个女孩把她所拥 有的全部智谋及精力全身心去做她生命中所认为的最重要事情的时候,这种顽固的 意志是非常可怕的,人们仿佛看到貌似坚固的城墙在口腔里被咀嚼,瞬间绽放成花 朵。而春天,在几秒钟里凋谢,严冬幻化为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来。风中,一切根 基在摇摇欲坠,惊雷把江南黑瓦劈成一节节痛苦蠕动的蚯蚓,血液已经凝为屋檐下 的冰凌,只剩下屠宰自己的勇气。城墙脚下已绣满蚁穴,千年混凝土被蝼蚁们丝线 般的牙齿勒碎,变成美丽轻盈的沙粒。 只需一掌风,就能摧垮一座城池。 我想象着这个名叫钟新的男人——他是男的,他在北京,这些勿庸置疑。但除 此之外,我一无所知。他是何职业?多大年纪?与母亲是如何相识?……这一切的 一切,都需要我来一一解开,就像中学时所做的证明题,用尽可能少的已知条件来 求得最有说服力最准确的证明。 胡同里传来《京华时报》、《法制晚报》等报纸的叫卖声,声音是报亭的老板 预先录好的,并非现场直播,一场公开的叫嚣的预谋。 手机许久没有动静。 我有些失望。自从发现母亲的秘密,钟新就再也没有发来只言片语。8 个月, 整整8 个月,不问生死。气若游丝并不等于销声匿迹,毕竟,线还在。这手机,却 如同被装了定时炸弹,又如被置了窃听器。我猜不出钟新不回短信的原因,难道真 的如他所说的相忘于江湖么? 我思考着下一步。 假如他真的不回短信怎么办?那自己不是白费苦心吗?在手机完全坏掉之前, 我决定必须坚持不懈的把短信发下去,只到他回复为止。 想到这儿,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湖北女店主接过钱,笑眯眯地说:走好。我点 点头,下了台阶。 胡同里站了几个卖菜的农民,他们把菜蔬摆成整齐划一的几何图形,在寒风中 观望着。丁字形胡同的尽头,偶尔闪过几辆自行车,东来西往,在视线里交织着, 也如那些菜蔬一样,成为一种游戏。 我决定换一钟语气发第二条短信。在走出胡同口的时候,第二条短信已经到了 钟新那里。 " 钟新,我是莹。我想你。" 这样的文字对于母亲来说也许是种亵渎,但是, 在这场神秘的爱情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心动魄呢?漠然、无知,也许才是最可 怕的。 胡同的拐角处在卖《法制晚报》,一个铁喇叭喋喋不休的对路人说:" 法制晚 报法制晚报法制晚报法制晚报法制晚报……" 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会成为真理。仰头, 刚才还明亮的天在法制" 晚" 报的劝说下果然暗了下来。 异乡的茫然就如这眼前渐近的天色,昏暗无边。我甚至想到了退缩。想起母亲, 想起父亲,拨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宝宝,吃饭了吗?北京冷不冷? 还好吗?快点回来吧!" 我说:" 爸,您放心吧。我今天赶了两场招聘会,北京机会很多,您就放心吧,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挣钱给妈妈看病。" " 傻孩子,在外面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父亲的声音透着怜爱。 " 爸,你也是,别太累着。妈妈现在怎么样?" " 还不是老样子。"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它,落到耳里,成为我的乡愁。 又度过了茫然、毫无意义的一天。 钟新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两条短信大概还不足以打动他那坚硬的心。我怀疑他的手机关机或者换了号。 于是,我决定冒险试一试,准备直接拨通他的电话,一声不吭,然后很快挂掉 电话。 和他通话,是万万不行的,倘若露了马脚,我将前功尽弃。 一进平房院子,我就听到了何大爷的声音,大概又出什么事了。现在好像一直 是何大爷在主事,肥胖的何奶奶已经好久没到院子里来。在各家小窗映出灯光的照 射下,何大爷青铜色的瘦削面孔如一个话剧演员,激动,他的唾沫浇灌着因长久发 言而略显干涸的语言:" 又堵了,掏了一下午,我今天就守在这儿跟你们一个个地 说,以后不要再把什么菜叶儿呀茶叶末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水池里倒,我都说了一 百遍了,下水管堵了,不方便的是你们,这还是大冬天,赶明儿到了夏天,你们弄 堵了,那个臭味儿你们自己尝去!" 我就站在何大爷旁边听,平房的铁门" 吱呀" 一响,严大姐推着自行车进门, 从超市回来了。 " 何大爷,怎么啦?" 严大姐人没站稳,急切地问,好像她专门为何大爷的事 赶回来的。 何大爷转过身,清了清嗓子说:" 又堵了,掏了一下午,我今天就守在这儿跟 你们一个个地说,以后不要再把什么菜叶儿呀茶叶末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水池里倒, 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下水管堵了,不方便的是你们,这还是大冬天,赶明儿到了夏 天,你们弄堵了,那个臭味儿你们自己尝去!" 严大姐接过何大爷的话说:" 是啊,住在这里都要自觉,有的人,素质就是低, 明明知道下水管会堵,还往水池里丢东西!" 边说边去收她早上晾在院子里的被单。 被单从绳子上取下后,还僵硬着身子,如一张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千张皮。 " 对了,小严,你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已经过了一天了!" 何大爷说。 " 哦,知道了知道了。这几天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明天下班回来交可以吗?" 严大姐边说边掀她家的厚布门帘。何大爷怕她进去没有下文,赶紧说:" 今儿有钱 的话就交了,我也难得碰你们,既然租房,我觉着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好,一 是一、二是二,实在。"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我开了自己的房门。本来准备此时拨钟新手机的,但如此 热闹的声音背景很容易引起钟新的怀疑,我决定等安静下来再拨比较合适。 头晕。 脑子里何大爷的那些话又旋转起来。 我不明白何大爷为什么能一字不差的把那些话背下来。在密集的时间里把何大 爷的话听两遍这也是我头晕的原因之一。我不喜欢被灌输。何大爷的话就是一种灌 输,而且是等着院子里人回来后一个个地灌输。我很同情最先一个回来或者说根本 就没有出院门的人,他们听的次数与从外面回到院子里的人的数目是相等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