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幸运的人是我房间斜对面的姑娘小琴,她是回来最晚的人。 严大姐说小琴18岁,安徽人。在不远处一家小餐馆打工。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 早上九点到夜晚一点。小琴长得虽不漂亮但干净。第一眼看小琴,我脑子里就冒出 贾宝玉的话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 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 小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小琴,我最多见过两次,但她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在这个杂乱的小院里无疑是眩 目的一笔。第一次与小琴碰头是在院里的水笼头前,她在水管下搓洗衣服,手冻得 通红,但从容不迫,仿佛那手根本就没长在自己身上。看见她,小琴抿嘴笑了笑, 算是招呼。 我礼貌地说:" 还没上班呢?冷不冷?" 小琴把身子朝左边挪了挪,为我让出半边空位来,说:" 马上去呢,一开始下 水冷,过一会儿就不冷了。" 第二次我见小琴出门上班,便喊她等她一起出门。我说出去买报纸,顺便看看 她在哪家餐馆打工。在胡同里,我问:" 是当服务员么?" 小琴说:" 不是呢,是做杂工。" 我说:" 那有什么区别?" 小琴说:" 服务员是不到厨房里去的,杂工什么都干。" " 那工资呢?" 我问。 " 杂工那当然低一些," 小琴说," 我文化不高。当服务员要写菜单要灵活呢! 要是真当了服务员,那才好呢!" 说着,小琴眼里露出憧憬的神情。 小琴打工的餐馆叫毛血旺,一个令人毛骨耸然的名字。毛血旺的老板老板娘还 睡着,小琴叫开了门,然后把歇在餐厅里的旧三轮车和自行车搬到外面放着,接着, 又从水池里拿出拖把拖地,我说慢忙,然后离开了。 小琴每天早出晚归。她的脚步有种故意重放中的轻盈,小姑娘自己给自己壮胆 呢,又怕吵醒别人。当她深夜一点多钟打开院里的铁门回来时,我还靠在床头看书, 看杜拉斯的《情人》。 虽然电表每走动一个字就要花费一元钱,但这个寒冷的夜晚,我却不能不点灯。 这样的冬夜,即使是瞎子,也是愿意点一盏灯来给自己一点温暖的。 《情人》一直是我喜欢的一本书,而母亲的故事则使我对这两个字有了别样的 认识。" 情人" 是一个奇怪的名词。很多时候,它与" 爱人" 的含义是不同的。它 很诡异。始终有一种神秘气息,令人无法抗拒。情人可以很年轻,也可以很苍老。 激情始终从这些被称为情人的人身上无法消退,与情人有关的人都是些奇怪的人。 钟新是母亲的情人,但是,母亲不一定是钟新的情人。我之所以如此大胆推测, 是有其道理的。从他们所发的短信看来,好像很不公平。母亲的付出相比钟新而言 要多一些。无疑,在感情上,母亲是主动的,我觉得这样很不合适,很不公平。俗 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现在的情景好像反过来了。事实上," 爱上 谁" 就意味着比" 被谁爱上" 的付出要多一些。 我曾经在大学宿舍里与同学们一起探讨过爱与被爱,很显然,母亲属于前者。 不仅如此,母亲作为一个有前途的业余作家,在为我取名字这一点上是幼稚的,犯 了一个大错误。" 宝宝" 这个名字丝毫没有体现出作为一个作家母亲的内在功底与 水平。因为姓郁,名宝宝,导致我的大学生涯外号一直叫宝玉(郁)。我真的很烦 很烦这个外号。首先,我是一个女孩,不是男孩,但是,人们的想象力仅仅出自于 名字的谐音与颠三倒四。其次,我身边总是围满了女孩,她们充当着林黛玉和薛宝 钗的角色,争风吃醋,真是烦透了。我不是同性恋,很多时候,我也想当一次娇滴 滴的林黛玉,有个宝哥哥似的男朋友爱着宠着。 我把《情人》丢在一边,有点儿想那些死党了。 " 宝玉" 这个外号是读大学时宿舍里的五朵金花给我取的。当别人叫我宝玉时, 我首先声明:偶是一女的,更准确一点儿,偶是一名女生。在楚江大学艺术学院宿 管科查偶的号码,偶是A 栋721 室3 号铺位。我已经习惯将" 我" 说成" 偶" ,也 许是太孤独的缘故吧。自从叫我宝玉,在721 ,我的地位陡然上升,五朵金花一律 降低为丫鬟。每逢我从图书馆或者食堂回来,她们见到我,必定亲热地围上来,宝 玉宝玉的叫,叫得我心里痒痒的,仿佛自己真的身在美女如云的大观园里。 那天,721 静悄悄的。进了门,我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梅超风来过吗?" 平日拥挤的寝室此时空荡荡的,就1 号铺的王大丫在。见是我,她脸上顿时乌 云密布,说:" 回宝玉,梅超风刚走。" " 啊?" 我的眼睛扫了一眼床铺,被子如一堆牛粪,又如一座富士山。心情糟 糕起来,说," 她又下啥圣旨了?" 王大丫从床上坐起来,仿佛对我失去兴趣,面无表情地说:"500字检讨呗,还 说这是面子呢,说看你与她相好。" " 就因为不叠被子?我靠!" 我一甩马尾,一蹬皮鞋,爬上了床。 牛粪已不冒热气,它顶着我的背部,传来一丝暖意。牛粪是暖和的,在乡村小 道上,远远的,散发着热气,如高高的黑呢帽,一脚踩上去,胜过世界上最柔软的 床上用品。" 不信,试试?" 这是我的口头禅。 梅超风是我们艺术设计系的辅导员。其实,她有个挺美的名字,叫梅小烟。大 一那年,在新生见面会上,一听这名字我就起了嫉妒之心,梅小烟,啧,啧,凭什 么?不是有一现成的梅超风吗?送她得了。从此,背地里叫她梅超风。这外号还真 没起错,比她的本名梅小烟贴切多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羞答答的柔弱女子, 而是一个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女中豪(我认为嚎叫的" 嚎" 更为贴切)杰。听人说, 以前艺术设计系女生宿舍的清洁卫生问题是令系主任和学工处长头疼的大问题,可 自从梅超风上任后,据说,领导们的嘴角朝两边肥厚的耳垂靠拢,嘴巴平均增大了 5 公分。 荣誉背后,可以想象,艺术设计系女生受的是何种煎熬。 王大丫靠在床上,闷闷不乐。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她是一没心没肺的丫头。大 学几年下来,整个寝室,就她没收到过情书。其他人嘛,有灾有难那可是罪有应得, 可她王大丫这么纯洁的天使要是也受到什么委屈,那我郁宝宝之流只能用一个词形 容:悲愤。 " 丫丫,怎么啦?" 我瞥了一眼下铺,只看到穿旅游鞋的脚。喊王大丫为丫丫, 非常亲切。喊大丫吧,有一种置身村里的感觉;喊小丫吧,明显与她的名字唱对台 戏,何况,人家也不想沾那个开心辞典主持人的什么光;当然,更不能喊小王,太 没性别感。所以,还是喊丫丫最贴切。 王大丫半天没回复,如果在网上,那我这贴子早沉下去了。忙自己顶了一句: " 丫丫,怎么啦?" 当然,整个也是舌头复制完事,强调。只听王大丫说了一句: " 宝玉,我恋爱了!" " 啊?" 我从压平的富士山上坐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 真的吗,丫丫?" " 真的。" 王大丫仍然心事重重、语调低沉。 " 哈哈,这是好事啊,丫丫,你终于恋爱了!" 王大丫说:" 好什么好,他还没我高。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呀!" 我把张大的嘴巴迅速向前延伸,变为一个小写的字母O ,垂头丧气地说:" 哦。 " 然后,像一具僵尸又压在那堆牛粪上,懒洋洋地说," 没劲儿。" 新年英语晚会上,我曾演过一次白雪公主,那时候,王大丫是七个小矮人之一。 现在听王大丫说她的白马王子比她还要矮,我能不泄气吗?但是,想想又不大对劲, 好像我们班里乃至系里还没有比王大丫矮的男生。 我问:" 丫丫,那个小矮人是谁呀?" 王大丫说:" 是我一高中同学,在香江大学,现在才找到我!" " 我的妈呀——" 我学着赵本山的东北腔忽悠了一句。 " 哇——" 王大丫突然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想:也许是自己的忽悠伤她自 尊了,忙赔礼道歉。王大丫戛地一声停止嚎哭,说:" 我豁出去了!我其实一直也 在找他!" " 我的妈呀——" 我吐了吐舌头。 " 哇——" 王大丫见我吐舌头,又嚎起来。 " ……这个……这个……哎呀!真是缘分啊缘分!" 我眼珠一转。王大丫瞪大 眼,不哭了,问:" 怎么啦?" " 你听说过楚留香么?" 我开始忽悠。 " 不是写武侠的吗?" " 对啊!你想啊,你是楚江大学,他是香江大学,这楚留香,这个这个就说明 你们的缘分哪!你是" 楚" ,他是" 香" ,楚留香,楚留香,说明你留恋他呀,这 不是缘分是什么?" 我一席话,把王大丫逗乐了:"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扯蛋!" 王大丫恋爱的消息比禽流感传播还快。不到一个晚上,整个721 人人皆知。为 什么传播如此之快,里面还有个原因。 几朵金花几乎是异口同声:" 可真奇怪啊,宝玉都没恋上爱,丫丫恋上了。" 有个声音说:" 昨天那个叫周园清的还来找她呢。" 为了她们心理平衡,我把收到的一摞情书压在箱子底,说:" 没恋上爱?我是 主动失恋。有本书叫《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一起失恋,多有意思。" 假如毕业没哪个姐妹和我陪伴失恋,想想也真亏。我又笑嘻嘻地说:" 失恋好 呀,特别是主动失恋,你看,自由之身,自由女神。" 说着,做出手举火炬的姿势 来。那几朵金花以同情的眼光注视着我,无比深情地喊了一声:" 宝玉——" 人生不过得失二字,失恋失恋,有失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我郁宝 宝找不到一个好男人。 2 号铺的赵志荣说:" 宝玉的主动失恋给多少男生以沉重打击,又给多少男生 带去了美好的希望,更给现有的恋爱组合增添了多少不安全不稳定因素!" 我说:" 得,没兴趣啊,就我们班那些——哼哼——" 4 号铺的陈晓说:" 我们班男生哪一个能配得上我们家宝玉啊,一个个,酸不 拉几的,人家四川泡菜虽然酸,但人家脆崩崩的,清淡可口。可他们呢,粘乎乎软 不拉几,看着就烦!对了,那个周园清,好像……" 难怪陈晓的男朋友不在本班,听说是一北京男孩。现在才知道她的审美标准, 找的是北方汉子。真是一针见血。 " 周园清怎么了?不就一学生会干部吗?需要长期考察!我这里审查可比学生 会要严。" 陈晓哈哈大笑,说:" 梅超风今天好像找你来着,宝玉。" 我说:" 找?找我怎么啦?不理她!也真是怪,人家女孩子都去找男朋友了, 偏偏她整天盯着我们。烦死了。" " 那你检讨不写啦?" 陈晓一张被奴役惯了的苦瓜脸。想想也真是寒心,如花 似玉的姑娘,怕梅超风怕成这样。我眼珠一转,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看来,以后 反" 辅" 揭竿而起的使命只能由我去完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回想起交给梅超风的检讨,如果装订起来,差不多也能出一本书了。可以取一 个名字:《郁宝宝的懒惰生涯》。书商如果不给我百分之八的版税外加首印三万册 我还真不乐意签合同。多么生动活泼的检讨啊,现在,我怀疑梅超风是不是因为迷 上了看我的检讨而故意找茬让我写,对,非常有可能是我的检讨书粉丝,郁迷,玉 米!哈。 现在,小摘一段我以前的检讨作品,和大家分享。 检讨书 亲爱的梅小烟辅导员: 您好!(" 您" 拆开是" 心上有你" 的意思,绝无夸大年龄之嫌," 好" 就不 用拆开为" 女子" 了。) 在这个难忘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 您" (含义同上)。于是,在纸上写下对 您(同上)的思念之情。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寝室里静悄悄的,除了我郁宝宝在熟睡,房间 里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物(以前有过一只叫苗苗的小猫,但是,被您送给食堂的草莓 师傅寄养了)。突然,楼梯间响起了您的高跟鞋与楼梯撞击的声音,由远而近,一 步步,如一只温柔的小手触摸在我柔软的心房。多么亲切的声音啊,我发誓无论走 到哪里,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在刹那间分辨出您的脚步声,它是那么威严和令人不 可抗拒,虽然您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来。 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我开了门。头发披散着,目光穿过发丝,如一只惊恐万分的小羊羔,我结结巴 巴地说明了我这两天因为发烧身体不适没有去上课的理由。您严厉的目光在我惨白 的脸上扫过,大概2 秒钟后才柔和下来,您说好好休息,马上把校医带来看看我。 我知道校医会带着她的体温计来到床前,而且,看完病后还会给我开很多药并且看 着我服下至少两颗,而问题是我非常健康。是药三分毒啊,我突然想起高中时看的 一句宣传标语:远离毒品,珍爱生命。我是那么热爱生活,我讨厌吃药,特别是在 没病或有病可以尽量不吃药的情况下。我终于老实交代了自己因为懒惰而不想去上 课的真实想法。梅辅导员,是您,教我学会了诚实,学会了勇敢面对自己的缺点和 错误。我决心在您的教导和指引下,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沿着正确的人生 道路大踏步地前进!!! 郁宝宝 这就是我那版税估计达百分之八首印不少于三万的检讨作品。 经过大学四年与梅超风艰苦卓绝的斗争,我已经成为一个优秀的检讨书写手, 为此,我准备建一个检讨书网站,为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大中小学生免费提供下载 检讨作品的温馨服务,同时,还准备建立一个情书网站,把我大学期间某些人面" 瘦" 心的男孩写的情书以匿名形式公布出来,提供下载服务。 ……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铁路上响起咳嗽声又把我带到现在,我忙止住了笑,觉得自己真不懂事。这样 的环境这样的使命是没有资格笑的,我闭上眼,仿佛关上了开关,让那些大学往事 随着火车呼啸着随风而去。 小琴的脚步声早已消失,院子里又静下来,我拉了灯,一头钻进被子。 梦境中,总有一只穿着皮靴的大脚踏地而来。当它刚一落地的时候,声响是惊 人的,等毫无防备一阵惊悸之后,它便不再发出声响,而此时,被惊醒的人提防着, 在漫长的静悄悄的等待中,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惧。 我终于看到了钟新,在梦中。他有一张线条分明的面庞,眼神忧郁,嘴角透出 坚毅的个性。当他慢慢靠近我时,我仿佛变成了一面哈哈镜,他原形毕露:线条分 明的面庞模糊一团,眼神阴冷,嘴角滴着鲜血……我的胸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推了 一掌,一个趔趄,就在我即将摔到在地时,他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我整个身子在他 怀里,我们面对面,他嘴角的鲜血突然又变成了粉红的花瓣,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 唇印时,我绝望地大叫,惊醒过来。 我听到了母亲手机的铃声。 他果然来了。 钟新的号码。是条短信:" 请原谅,好久没与你联系,确实忙。" 很显然,这个你,是指我的母亲齐师莹。我代表母亲回答道:" 忙什么?" 钟新说:" 老人中风了。" 我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所说的老人是谁。这真是个意外的消息。同时,心头掠 过一阵快意,顺着逻辑推理,我说:" 那我们怎么办?" 钟新没有正面给我答案,他说:" 准备请个保姆,确实太累了。近期一直很疲 倦,身体透支得厉害。" 请保姆?一道灵光一闪,比得到那种所谓虚无缥缈的答案要兴奋得多,但我又 必须装作漫不经心,说:" 哦,保姆好请吗?" 他显然没有防备,他说:" 应该找得到。" 我问:" 什么保姆公司?" 钟新说:" 大望路有家辣妹子,不远。" 我脑子掠过一个有着办公桌与电话的房子,里面摆放着沙发,电话铃声四起, 它也许在马路边的一个玻璃门内,或许在哪幢居民楼里。 如果,我以保姆的身份,成为他的候选人…… 我的生活终于有了目标。 " 新,我想你,想见你……" 我眼里闪烁着欲望之光,每个字,都希望能变成 锋利匕首,刺向这个男人。这样的文字,将撩拨起我潜伏多年的美丽,或者说使我 的美丽早一天成熟,瓜熟蒂落后,需要一把刀,因为,里面已经有了鲜血,是红的, 也是甜蜜的。对于这个老男人,将是致命诱惑。我要在他胸前插上一把刀,然后亲 吻它,我希望未来某一天,他因为爱我而跪在我面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然, 结果只能有一个:我,拂袖而去。 他会比我母亲更惨。因为,他会一直清晰地活在爱的折磨中。 我必须让他爱上我。 要想找到大望路辣妹子保姆公司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经过地铁口时,一股冷风从我后颈溜了进去,它们贴着脊背匍匐前进,带走了 本来就不多的热量。我把身子缩了缩,脊背刹时如高速公路一样来了一个急速转弯, 那股冷风收敛了些。 向左走,过站台,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报亭,我过去买了份《手递手报》,这 是一份信息汇总的报纸,租买卖房、家教保姆等供求信息堆成山。果然,在家政那 一版,我发现了蚂蚁一样的大望路辣妹子保姆公司的电话,赶紧用公用电话拨过去。 " 喂,您好,辣妹子,您有什么需求?"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说:" 我……我想找一份保姆工作,不知道可不可以。" " 可以呀!" 辣妹子说。 " 是这样的,我现在租了一个平房,但不久就要交下个月房租了。我必须尽快 找一份工作。" 我说。 " 没问题!你可以把你那里的平房退了,住到我们公司里来,很便宜的,五元 钱一天," 辣妹子说," 我们可以负责为你找到工作。" 我咬咬牙,说:" 好的,那我马上去,可我怎么找到您呢?" " 这样,你在SOHO现代城门口等着我,我去接你。我穿一件红羽绒服,长发。 你就喊我周姐吧。" 我在网上曾看过潘石屹的博客,知道他就是现代城的老总。在大望路,没有人 不知道现代城的,用不着问,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原本准备先回铁路边的平房去退 房拿行李,可是想到还有十天半个月到期,再说,即使先退房,房租也是那么多, 不如放着,先到辣妹子看看。看能否守株待兔,守来钟新。 在现代城建设银行门口大概等了半个小时,辣妹子周姐来了。果然,红羽绒服、 长发。看不出真实年龄。她好像有很敏感的直觉,笔直朝我走来。我迎上去,说: " 您是周姐吧?" " 对,对。刚才来了几个客户,耽误了几分钟。你的行李呢?" 周姐问。 " 还没拿过来,先看看。" 我跟在周姐的自行车后面。走了几分钟,周姐把自 行车推到一个修理摊前打气,我见旁边有家小吃店,便从窗口伸进一元钱,买了个 饼,狠狠啃了一口。边啃边等周姐,因为站在报刊亭边,顺便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杂 志封面,范冰冰、李冰冰……看她们在冬日里裸露着,再加上名字,我的后背直冒 凉气。 周姐的辣妹子保姆公司养在深闺,我跟在她后面拐了三个胡同,走过十几栋居 民楼,穿过四排平房,最后,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下了,周姐锁自行车。然后一起进 了三单元。假如周姐不来接我,我郁宝宝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这个辣妹子。 边上楼梯我边问周姐怎么不在外面挂个牌子,周姐说:" 这里是北京啊,你以 为能随便挂牌子啊。" 想想也是。北京是首都,政治文化中心,字,可不是随随便 便能挂出来的。 辣妹子保姆公司蜷缩在居民楼里。 一套两居室,一个月房租1500,周姐说她在北京有两套房,但都在郊区,不适 合做生意。我吃惊也很羡慕,她毫不隐讳地说是他过去的两个男朋友给她住的,虽 然房产证上没写她的名字,但这么多年,没向她要,也就等于是她的了。 客厅的墙上贴着营业执照,貌似合法经营。两间房,小一点的一间她自己住, 大的一间里面放着三张高低床,是保姆们的宿舍,每张床每晚5 元,6 个铺位如果 住满的话每天就有30元收入。而还没找过主雇的保姆住在这儿也是相当划算的,想 想一个月也就150 元,这个价钱现在连住地下室都很困难,何况辣妹子里还有被子 和暖气呢。 一走进辣妹子,我就有一种找到党组织的归宿感,这里,就是我的娘家了,即 使马上黑夜来临,也不会害怕了,公司里有一张高低床属于我,上铺也好,下铺也 罢,睡一晚上五元钱,也比在平房里呆着划算。 压在心底的阴霾霎时消散。 我突然高兴起来。 周姐带我进房安排好床铺后,我来到客厅(也就是辣妹子的办公室),沙发上 坐着几个妇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一个穿红毛衣牙齿有点暴突皮肤灰黑的女人说:" 嫌我脏?我还嫌他脏呢!我 做了九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紧挨着她的是一位穿黑晴纶棉袄的肥胖女人,右鼻翼处有一个黑痣,眼里流露 出艳羡的神情:" 九年?真长。" " 是啊," 红衣一歪头,黄黄的牙也显得歪了,"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特别 是些老女人,坏得很,她根本就不让你吃饱,真是变态!" 我坐在沙发角落,回头见卫生间里又出来一位。这个女人40多岁,高高的,背 显得有点儿驼,眼睛很圆,鼻子尖也圆圆的,大概是个酒糟鼻,红红的,很卡通。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咸鸭蛋,递给脚翘在桌上的周姐,说:" 明天有个单身俱乐 部联谊会,你去不去?" 周姐乜了一眼,接过鸭蛋,说:" 去呗。" 酒糟鼻在周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头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的落寞神态,长 叹一口:"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潇洒潇洒。" " 潇洒个屁!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那样花,能花几次?门票多少?" 周姐 说。 酒糟鼻挠挠头,呲牙咧嘴很痒的样子,回答道:" 十块。好像是个军人俱乐部, 应该比较正统。" 周姐一听又来了气:" 他妈的,正统个屁!上的当还少啊,都他妈打扮得比苍 蝇还光鲜,吃软饭的种,老娘算是看透了!" 酒糟鼻说:" 去看看怕什么?反正我们不掏钱,要是有人请咱们喝咖啡咱就喝, 有什么!" 周姐说:" 上个月一姐妹在电话里哭,说被骗了三四万,那可是她那个死鬼男 人卖命的钱!" 我本来不想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没意思的家常,但耳朵在那儿搁着,就这么 点儿空间,不听也得听。从话音里我明白了一点信息:周姐也好,酒糟鼻女人也好, 都是单身女人,可能希望通过聚会之类的活动找到一位人生伴侣,但又害怕江湖险 恶,不相信此类活动。 红衣起身进了厨房,在里面喊:" 江米糕在哪儿放着?" 周姐不耐烦地说:" 你个懒婆娘,真是好吃懒做,难怪别人不要你!冰箱里唦! " 我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比较近,心里正思忖着,旁边的肥胖女人小声说:" 人 家都是四川老乡。" " 那她呢?" 我指指酒糟鼻。肥胖女人说:" 她是钟点工,老板的老朋友。" " 哦。" 回到房间里,我想找一本书看。红衣已经在吃江米糕了,她把江米糕吊放在仰 着的头上,张着嘴,舌头放出来。无疑,在这群保姆中间,她是被优待的,因为, 她是老板的老乡。我有些艳羡,我从没吃过这种看上去柔软嫩滑而又香甜的江米糕。 当我爬上床铺躺下的时候,舌头禁不住在唇上游走一遭,除了唾沫的滋味,再也没 有尝到其它味道。 从她们的闲聊中大概知道了做江米糕的步骤:将上等好粳米泡上一天,然后在 微波炉里蒸熟,乘热捣烂,然后,搓成条,在外一层滚上炒熟的黑芝麻和白沙糖, 用透明薄膜包起来,放进冰箱冷藏。 如此想象一遍感觉也不错。没想到周姐在外面喊:" 小郁,你也来吃一块吧! " " 好咧!" 我忙从床上溜下来,来到冰箱前。 " 真好吃!" 我说。 周姐脸上泛出光亮,自豪地说:" 做这些吃的,根本不在话下。还有" 驴打滚 " ,也挺好吃。女人嘛,就是要会过日子,你周姐做吃的从不浪费,什么吃剩的汤 汤水水,也不会泼,再用来煮饭,加点佐料,香着呢。钱,是一点点抠出来的。" 我讨好地说:" 那我以后向周姐学习。" 辣妹子保姆公司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安宁。 半夜,电话总响个不停。我在上铺侧过身,看周姐半裸着身子从房间里跑出来, 也不开灯,屋子里一个高高的黑影漂浮在我的视野里。接着,便听到周姐肆无忌惮 的骂声:" 跟老子滚,你是吃饱了撑的吗?你叫你妈你妹妹陪你!老娘这里只有保 姆和钟点工,没有鸡!" 说完," 啪" 地一声挂了电话,这样的故事每天深夜都在 发生。我隐隐听到周姐轻叹了口气,然后回到卧室。 白天,周姐边梳头边谈起午夜凶铃那个无聊男人。她说他几乎每天深夜都要打 来骚扰电话,他说想找一个女的帮他做家务活。周姐说这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哪有深夜叫钟点工去做家务活的?我点点头,说干嘛晚上不把电话线拔了,周姐说 :" 这种混混用不着怕,大不了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要是真有本事的男人,他也不 会没有女人了。" 每天上午九点,辣妹子保姆公司必须进入工作状态,高低床上睡着的保姆都要 起来收拾干净。周姐说保姆本是伺候人的人,如果客户来了还睡着那就不成样子了, 一定要勤快利索,这样才能尽快把自己给推销出去。周姐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眼睛扫 了一眼我,说:" 当然,你的条件比较好,到时候可以找个好点的主子。对了,你 有大专文凭吗?" 我怕一时解释不清,说:" ……没有。" 周姐遗憾地耸耸肩,说:" 可惜了,如果你有大专文凭,可以去做家教,那要 挣得多得多。" 我低下头不吭声。 " 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主子?是照顾老人还是当月嫂?不过,女孩当月嫂可能 很难,没经验。" " 我想照顾瘫痪病人。" 周姐惊喜地叫道:" 唉呀,刚才正有个人在找照顾瘫痪病人的,去不去?" 我窃喜,但故意又不露声色:" 什么样的瘫痪病人?" " 一个大爷。家里还有个婆婆,你去帮帮她。" " 那……我不去。" 周姐一脸疑惑:" 你刚才不是说要照顾瘫痪病人吗?怎么又变了?人家一个月 给800 ,包吃住,相当可以了。" 我低声说:" 不去,我想照顾女瘫痪病人。" " 哦,也是,一个女孩子,不太方便。好吧,那等着吧。 晚上临睡觉的时候,辣妹子保姆公司又陆陆续续回了几个女人,准确地说,其 中还有一个湖南籍女孩子,睡在我下铺。房间里灯光昏暗,女孩从外面推门而入的 时候,我眼前一亮。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头发被寒夜的风吹零散的模样,脸 色是虚弱的白。看见我,她眼里也闪过一丝亮光,然后,对我笑笑,回到下铺,衣 服没脱就靠在了被子上。 我床铺对面下铺的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一直在发短信,传来很响的按键音。我 把头垂下来,笑着说:" 嗨,我叫郁宝宝,刚来的!" " 你好,我叫小莲!" 女孩说。 我从上铺滑下来,说:" 今天一天没见着你,你去哪儿了?" 小莲说:" 我出去看书了。" " 哦,去书店看吗?" " 是的,坐三站路就到了,我一般在那儿呆上一天。" 小莲已经从床上起来了, 她和我挤在一起。 " 那你不当保姆吗?" 我问。 小莲仿佛有什么心思,弱弱地咳嗽了一声,犹豫了几秒,说:" 没有。你去不 去上厕所?" 我不解:" 这里不是有吗?" 小莲又把红围巾系上,说:" 这里不让大便的,走,一起去吧!" 与小莲并排在一起,才知道她比我要瘦小得多。我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摸黑 下楼。 在小区的院子里,我感觉北京的夜安谧美好,白亮的光,如调和匀称的淡白色 彩,就那么轻薄地抛洒下来,荡漾在周遭的空气里。除了点点寒意,我并没觉出冷。 出了院子,走进狭小的胡同,穿行在被千年月光灯光泡熟的建筑群中,眼眶有了湿 润的成分,我有些想家,想病重的母亲和孤独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身体前面 走远,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小莲说:" 你追不上的。" " 我不信。对了,小莲,你来北京几年了?" 小莲露出一口月牙儿:" 四年了。" 我说:" 回去过吗?" " 没有。想老家呢。" " 你怎么没当保姆?" 我很奇怪。 " 很早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现在不当了。我觉得女孩子当保姆没什么出息,所 以,现在拼命看书,想提高自己。" " 你住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房费便宜?" " 嗯。老板之所以要我们住在这里,对她也有好处,每天都有客户来挑人,人 多,这样,显得人气旺,反正床铺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还可以赚钱。" 说着,到了公厕,我站在门口等小莲。 大约站了五分钟,小莲从里面出来了,手放在小肚子上,说:" 对不起,让你 等这么半天……" 看看她,我说:" 小莲,你没事吧?" 小莲摇摇头,说:"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儿隐隐疼,刚才没解出来。" " 今天吃了什么?" " 早上去书店,带了个烧饼。" 我严肃起来:" 那怎么行,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病了很麻烦。" " 谢谢你,其实,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比在家乡强多了。" 小莲的眉睫有一 种淡然,这种轻描淡写使我的心微微一颤,我不觉抓住了小莲的手,小莲的手是冰 凉的。 胡同里的老房子传来静睡老人的咳嗽声,我和小莲朝辣妹子——我们临时的家 走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在发短信,我听小莲叫了一声" 王姐" 。王姐抬 起头,满脸忧伤。仅仅一眼,我就觉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果然,半夜,从梦 中醒来时我听到了王姐的啜泣,断断续续,那哭声好像不是从喉管里出来,而是从 地底里发出来的。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 生活就这样发生着改变。 我渴望发现潜伏在底层的东西,这是生活的实质,关于爱与恨。我仇恨虚伪与 虚假。 再也睡不着。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摩挲着。这是一把 为我开启未知秘密的钥匙。那些零零星星的文字是密码,会慢慢为我解开一切谜团。 我需要耐心。 我一直住在辣妹子里。 大望路永远喧嚣着。 自行车、小汽车、公交车、路人……往往在大望桥下拧成了一团乱麻,十字路 口的南面,是东郊市场,那里,可以买到物美价廉的小商品。再往南,过桥,桥下 默默流淌着通惠河。 王姐回河北老家了。听周姐说,她三岁的儿子在家里被开水烫伤了,自从离婚, 她已有一年多没见着儿子,没想到,这次回去,是在医院见他。 小莲已有三天没回辣妹子。 第四天早上一起床,我找周姐。周姐正在卧室化妆,见我站在房门口,笑笑, 说:" 今天起这么早啊?哦,我家老八今天要来看我!我等会出去买点菜。" 我知道老八是周姐的第八个男朋友。勉强笑笑,然后满面忧愁地说:" 周姐, 自从大前天我和小莲去书店、我有事先回来后,她三天没回来了!" 周姐把嵌在长发中的梳子死劲朝后拉,说:" 那有什么,她会回来的!以前, 也经常这样,你放心,她不回来住,我不会算房钱的!" " 可是,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发生了什么,打她的电话也关机。" 周姐说:" 哦,你知道她的电话?我还不知道她有电话呢!这样吧,你别急, 等等看,她会回来的!" 周姐总是那样波澜不惊,我相信,即使现在辣妹子失火,她也会不慌不忙地把 头发梳完再救火。 鼻尖阵阵发酸。 我努力回忆小莲留在我脑海中的线索,可是,很零散,根本无法把它们组成完 整的情节。现在除了静候她归来,别无他法。 那天,周姐厨房飘来香味的时候,我肚子就饿了。约小莲一起下楼买酸辣粉吃。 小莲不怕辣,她说她特别喜欢吃酸辣粉里的黄豆,香脆香脆的,一颗一颗地吃, 感觉自己很富有。 我说:" 黄豆原来可以这么吃!以前我只知道能磨成豆浆,我妈妈总喜欢在家 里磨豆浆,很好喝。" 小莲说:" 有妈妈真好。" 小莲一脸羡慕。 手中筷子不动了,我耷拉着眼皮,几滴泪珠落在酸辣粉里,小莲的声音有些哑, 说:" 怎么啦,宝宝?" 我抽泣着:" 我……我妈妈被车撞成了植物人!" " 我妈妈也不在。" 小莲咬了咬嘴唇。 我停止了哭,抬起头,看着小莲,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漫出来,滑过脸蛋,一 直到下巴,那滴泪慢慢变大,就那么重重地悬在那儿,我顾不得擦,手伸过去抓住 小莲的,说:" 好小莲,我们做姐妹吧!我当姐姐,你是妹妹。" " 姐姐——" 小莲怯怯地喊道。 我把碗里漂浮的黄豆扒了一些到小莲的碗里:" 好妹妹,吃,多吃点,你身体 不好,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 无端地充实快乐起来。我有了朋友和姐妹。然而,温馨美好的时光却如此短暂, 小莲就这么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每天,我都要去小莲看书的书店等地方寻找, 可是,绕过一个个女孩的背影,我看到的是陌生面孔,小莲没有踪影。 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东郊市场,在鱼摊边蹲下来。 很小很小的鱼,甚至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只是那么透明的一个小符号。 " 这鱼儿怎么卖?" 我问。 " 一块钱40条。" 摊主说。 " 那我买一块钱的。" 我掏钱。看摊主用铁捞捞着装进塑料袋。 " 数了没有?" 我问。 摊主很不屑,一勺勺地舀上来,说:" 用得着数吗?只会多。" 提着小鱼儿,我向通惠河方向走去,沿着长长的堤岸,我找到一个靠近湖的台 阶,然后,在栏杆边,把那袋小鱼儿倒进小河,我想看看那些小鱼儿的身影,然而, 一条都没看到,它们被突如其来的自由给淹没了。 小时候,我见过街坊放生,我知道,这是做善事。我在心里说:" 小莲,快回 来吧!" 回到辣妹子,我无精打采靠在床上,突然,钟新来了一条短信:" 还好,这段 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她正好帮我照料照料。" " 那还请保姆吗?" 我有些着急。 钟新说:" 过段时间再说吧,现在不请了。" 我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决定暂时离开辣妹子,回到自己租住的平房里,在那儿找一份工作再说,否 则,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会令我心慌。 收拾东西的时候,周姐从外面回来了。听说我要走,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要 来的时候再来。我说肯定要回来的,现在只是处理一点事情,又对周姐说如果小莲 回来了能否打电话告诉一声,周姐同意了。 走出辣妹子时,我一下子又失去了方向,非常茫然,现在,唯一要去的地方, 就是铁道边的小平房。 父亲每天都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说挺好的,别担心。接着我又问母亲的情况, 父亲说还是老样子。我叫父亲别太累,并说在北京还遇到了以前的同学,父亲问同 学是否找到工作。我支吾着,说:" 爸,你管她们干嘛?只要您女儿找到工作就行! 您说是吧?" " 唉,真是女大不由父哪!在楚江不好吗?北京房子那么贵,你就是找个月薪 几千的工作,房租一付,也落不了多少。在家里,这些可都省了。我多带几个家教 是没问题的!" 父亲唠叨着。 " 爸,知道了,再说,我也想锻炼锻炼,不想做温室里的花朵!" 在父亲面前, 我永远是个撒娇的小女孩,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所承受的,否则,他会心疼的。 我再一次拨了小莲的手机,仍然关机。 眼前就模糊了。那个系着红围巾的女孩,身体虚弱,爱看书的女孩,一次次浮 现在我面前。 我木然的在大街上走着,往南,到东郊市场,看到与现代城那边迥然不同的世 界;又坐公汽朝南,听售票员不厌其烦地报着站名,看她们那一律没有刘海的传统 发型。一个脸庞微黑的小伙子提着一袋爆米花,售票员问他去哪里,他怯生生地说 :" 天安门。" 那一刻,我因为这三个字感动了。许许多多外地人,最初就是怀揣 着这三个字来到北京的,我爱北京天安门。 小莲,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北京天安门—— 我把小莲的名字带着和自己一起走。 我游走了一天,终于又回到了垡头,我渴望在平房附近尽快找到一份工作。 很想吃东西。 走出小巷,有一家面包店,里面也卖饭菜。里面有许多穿校服的小学生。看邻 桌在吃炒茄子,绿莹莹的,好似狼的眼睛,被油煎过,软绵绵的。我点了一碗酸辣 粉。 育青旅馆往右往前走,是垡头一家大型超市京客隆。路两旁有些店铺,一家小 吃店门口贴着招杂工一名,我进去打听,女老板说:" 不要了。" 然后上下打量我, 此时,我穿着OUXUN 风衣、围着纯羊毛围巾,脚上是" 接吻的猫" 的高统皮靴,一 头漂染过的板栗色披肩发……我说:" 我能吃苦的,真的。" 老板笑笑,说:" 真 的不需要,你去那边打听一下,那有个家政公司,兴许能找到活儿。" 谢过后,我朝女老板说指的巷子走去。在那巷口的第一家,又见一家饮食店招 杂工,掀开塑料门帘,进去问,小姑娘说老板在睡觉,让等会儿再去,我问多少钱 一个月,她说400 。 出了饮食店,我径直找到家政服务公司,里面连办公室也没有,一张高低床, 一张塞满杂物的沙发,一个孩子趴在沙发边的小方桌上写作业,一个女人坐在沙发 上打毛衣。说明来意后,女人让我坐下,她说她不是专门干这个的,只是挂了牌子, 她老公搞专修,她不靠这个过生活,不过,如果有人问,她可以起个桥梁作用。我 说我什么都能做,保姆、服务员、家教什么的。女人拿过电话本,开始打电话,打 了几个,对方都说不缺人手。 女人又侧头问:" 在厨房给人刷碗做吗?" " 做,只要能包吃包住就行。" 心里浮出一线希望。 女人又接着打,仍然没找到。于是让我留下电话,说过几天通知我,并且说: " 如果给你联系好了,你也去开始做了,那你要交100 元钱给我。" " 能不能发工资后交呢?" 我很为难。 " 那不行,时间太长。" 女人肯定地说。我笑笑,不置可否地走了。当然,也 就没有了工作的消息。 如果母亲知道我在找这样的工作,肯定又会说我疯了。当然,父亲要知道我找 大冬天给人刷碗的活儿,也估计要气得口吐鲜血。我不管,我需要挣钱,需要在北 京呆下去,需要在北京活下来。我还需要等待小莲,攒钱给妹妹小莲看病。 我想在网上找找有关招聘信息,意外的,在北京人才网上看到一个招聘启事, 月薪六千。通了电话后,那边说明天去国际大厦面试。 因为时间紧,第二天早上,我不得不租了一辆黑的。 国贸大厦的1 座与2 座形同一对沉稳的双胞胎,又如两只未点燃的直立雪茄。 终于到了国际大厦,司机听说我还要返回,便说他在下面的停车场等我半小时,说 如果不拉这一趟返程的话,他可就亏得大了。 下了车,风衣被风掀得老高,进国际大厦三层,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忙碌,很旺 的人气。前台通报后,事先预约好的刘先生让我填好表后将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面 试,里面坐在两个女人,年轻的女孩子后来我通过名片才知道是项目经理,沙发上 年纪大些的女人身份很神秘。 面试结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但是,两位主考官却给予很高的评价, 说我有非常强的口才与应变能力以及与陌生人交流的能力,临别前,项目经理微笑 着说希望以后能和我成为同事,让我等消息,最多两天。 当时,就好像有某种魔力,我相信自己爱上了这个公司,这种感觉在我的求职 经历中是从未有过的。 刘先生把我送到门口,奇怪地问了一句:" 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我一 时还没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对这个帅气的小伙子。 " 我叫刘勇辉,很高兴认识你。" 我说:" 谢谢。" 出国际大厦,手刀割般的难受,那种刀割,如同楚江的麻辣烫,手心手背全不 是自己的,而是人家火锅里的底料。 转眼,天就黑了。 昏黄的灯光,异乡平房,在我眼里变成了短暂的温存与依靠。在外面奔波了一 天,我想洗个热水澡,突然想起育青旅馆,哪怕花上几块钱,要是能在里面洗个热 水澡就好了。想到就做,我拿了衣服,向育青旅馆走去。 服务员先是不同意,后来见我说好话,便收钱,应允了。 澡堂与水房都在旅店的铁栅栏那一边,并不属于旅馆。所以,当我拿着脸盆去 澡堂的时候,里面有五六个老太太在洗。 见我站在门口,其中一个问:" 你是哪儿的?" 我小心翼翼地说:" 旅店的。" " 旅店里不是有洗澡的吗?" " 是服务员叫我过来的。" 我边说边脱衣,老太太说:" 你们洗的话,时间还 没到呢,应该等我们洗完了再洗,这是我们单位的。" 我没吭声。老太太的眼睛在 我胸铺上狠狠剜了一眼,把沐浴露继续往身上挤。 年老女人的身体非常奇怪,棒棒糖般,两头细中间粗,外星人一样,看上去很 是滑稽。我怕她们说我不礼貌,不敢多看,在水雾中低眉顺眼地擦身子。想着自己 今后老了也是这个样子,心里滋生出一种恐惧。 洗完在门外的过道上穿衣服时,那几个内部职工还在洗。出门,我浑身哆嗦了 一下,朝铁道边的平房奔去。 虽然脚上又沾了灰,但毕竟身上轻松了许多。 床上很柔软。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疲惫,还是小房间的温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 间的灯还亮着,我感觉口很干燥,忙起身找水喝,顺便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想起白天父亲给自己打的电话,竟有些想念他了。眼睛呆呆看着白色墙壁,刹那间, 那面墙变成雪山,向我直压下来。 不知是灯光刺眼还是体内热燥,我一夜醒了好几次,只觉得脸颊发烫,嗓子发 干。我喜欢这种干燥,蒸腾出身体的水份。 额头滚烫。我发烧了。 再次睁开眼睛,从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灰色的天空,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竟然看 到了雪,一块块,就像一只只巨大脚印从院子里走过。 只有在北方,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冬天的脚步。 又是新的一天。 我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猎人,即使一无所获,仍然要背着猎枪在森林里行走。手 上拿着三个肉包,边走边吃。 垡头除了京客隆,还有好几个超市。经过京客隆,我拐进了垡头的主干道。一 家美容美发店的玻璃上贴着招小工的广告,我便推开门走了进去。老板不在,一个 打工妹听我说明来意,忙从隔壁找来了老板。老板很年轻,不到30岁,她问我会不 会焗油美容什么的。我说不会,但会洗头、扫地。 " 我们需要有技术的人,杂工暂时不需要。" 老板的重音放在了" 技术" 和" 杂工" 这两个词上,我吐了吐舌头。 美容美发店向前走50米左右,是一家大型商场。在进门处有一家洗衣店,玻璃 上写着招洗衣工两名,里面熨衣服的女人听说我要应聘,说她不是老板,又给了我 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老板的,让我联系。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于是一直在那附 近游逛。走进旁边小区,院子里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锻炼,我便上前问这小区是否 有人要找保姆和请家教的。老人们很警觉,看我的眼光像看一个坏人似的,很匆忙 地离开了。 洗衣店老板终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多大。我说22。他犹豫半天说大了点儿。 我说:22还大,那33还不得去死呀。电话那边笑起来,说22要嫁人,既然不大,那 我下午过来,现在还在海淀分店。我说好。后来,终于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 说在铁道边。他说他已经到熨衣店了。我说马上到。 从没感觉日子过得这么快。 没有路灯,超市门前的灯光在黄昏中成为一团暖色。夜市已经摆了一溜儿长摊, 有炸火腿肠的、卖煮玉米的、炸臭豆腐的、高压爆米花的、卖水果的……寒风掀起 他们的衣襟,不太舒展的脸颊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我希望行人即使肚子并不饿, 但仍停下来,买上一两串小零食,作为对这些辛苦度日的人的支持,让他们早点卖 完,早点回家歇着。 到了熨衣店,我问老板在哪里,一个中年男人从旁边闪出来。他上下打量了我 好半天,说:" 想找事做?" 我点点头。他犹豫了两秒,说:" 好,先到我们车间 去看看。" 他所说的车间,大概就是洗衣房了。于是,我跟在他后面慢慢走。 走了没三分钟,我的电话响了,是面试公司打来的,刘勇辉,他说:" 郁小姐, 恭喜你通过初试,明天早上八点半参加培训。地点是京东宾馆,地铁东四十条西北 A 出口向北一百米第一个路口海运仓胡同向西一百米《中国青年报》社对面总参大 院内,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我之所以能如此快记住刘勇辉所说的路线,是因为今天刚刚看过地图。洗衣店 老板回过头,此时,我已关了手机,见他满脸疑惑,说:" 我可不是逃犯,只不过 有些落魄。" 明天就要去培训,现在去洗衣店不是明摆把人家当猴耍?不过,既然 来了,先去看看也好。 走了大约500 米,拐进一条小巷,老板说到了。 一进车间,一股刺鼻气味扑鼻而来,我掩上鼻尖。老板回头看见后,说:" 你 要是工作了,以后天天吃在这里睡在这里。" 即使没有明天的面试,我心里也已经打退堂鼓了。正在车间忙活的女孩穿着灰 色羽绒服,有点胖,她从缝纫机前站起来,看着我微微地笑。十几平米的车间里, 还隔着一个玻璃房,里面竖着两张高低床。 " 我该走了,你想想,再电话我。" 老板不愿在里面多呆。 我看着老板的背影,说:" 好的。" 感觉轻松了许多。我与女孩聊起来:" 你一个人吗?" " 是的,以前还有一个,走了。现在到了旺季,忙不过来,所以,老板要请人。 " " 还要熨衣服啊?" " 是啊,针线活都要会的。" " 我不会。" " 没关系,可以慢慢学。" " 那吃饭呢?" " 自己买菜做啊。" " 平时吃什么菜呢?" " 就一个菜。炒白菜煮萝卜什么的。" " 那住呢?也是在这里吗?" " 是啊,就在里面。" " 气味受不了啊,会中毒的。" " 有住的就成,管它中不中毒,总比流落街头强啊。" " 我22,你多大?" "18 。" " 老板说一个月500 。" " 是的,现在涨了,以前我是300 。不过,他要压一个月工资的,你别指望一 个月后能拿到钱,过年也不能回家的,要加班呢。" " 哦。" 离开这个所谓的烫衣车间,回到住处,我没有给烫衣店老板打电话。 晚上,小琴回得比较早,在水池边洗衣服,我见她在院子里把衣服晾了,便邀 请她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她明亮地笑着,昏黄的灯光照耀在脸上,分外灿烂。我问 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她说老板一家今天有事情,所以,早关门办事去了。 对于小琴的经历,我一直很好奇,总觉得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骨子里有一 股韧劲,果然,从聊天中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要小琴把脚拿到床上,我们面对 面偎在被子里。我问小琴是哪里人,她说是安徽的。我问她家几口人,她说姐妹三 人,还有父亲。说到母亲,她声音哽咽了。她说她母亲叫陈喜凤,以前为了给她们 姐妹几个挣学费,在北京做保姆,没想到在为雇主家买菜时出了车祸。母亲的骨灰 是父亲抱回去的。她没读几天书,但两个妹妹成绩很好,她说想靠自己的双手挣钱 养活一家人。 我说:" 那干嘛一定要来北京挣钱呢?" " 老家的钱难挣。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我妈曾在这儿吧,总想着离她近一 点,有个照应。" 小琴的话让我鼻尖一酸。小琴又说," 只要对别人提到母亲,我 总要告诉别人我母亲的名字,好歹她到过北京,兴许还有人认识她。" " 小琴,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冻着、饿着。" " 谢谢,我知道的。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女孩,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是 老天保佑了,我爸前几天还催着我回去嫁人呢,我想留在这里。" 一夜醒了好多次,外面风很大,一阵阵怪叫声。 想到早上八点半到京东宾馆培训,我再也睡不着,便靠在床头看书。 起床收拾完毕,一出门,才知道风像刀子一样割手,手不敢再拿出来。围巾缠 在头上,我只敢把眼睛鼻孔露出来。 到了京东宾馆附近,发现许多准备培训的人,而且,以女人和老年人居多。 在大厅,我交了身份证复印件、两张一寸照片和20元钱,领了一张表格和一份 资料,进入了会议室。 没看见刘勇辉。这是有关林业的培训。第一个讲演的是该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 叶小林。叶小林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女人,30多岁。她一上场就说她曾经在韩国花90 元人民币买了两根牙签,为什么?她说韩国的牙签很软,用米粉做的,可以吃。而 我们中国每年要消耗450 亿双一次性筷子,这等于消耗掉166 万立方米的木材,相 当于要砍25000 万棵200 立方米的大树。环境问题木材问题如何解决?林业如何发 展?叶经理发问了。一系列问题问得人无从招架,我稍稍正了正身子,见整个礼堂 里黑压压一片。很显然,大家并非为了环境问题而来,那是国家林业部门要解决的 事情,礼堂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和我一样,是为了那6000元月薪而来。 叶小林接着说:" 影响林业有三个重要因素——土地、技术、资金,现在三者 各自为战,目前,所有的投资者都是非常理性的,人们关心怎么把钱放在正确的地 方。现在没有零风险投资,林业投资是休闲投资,客户一般都有这样六个问题:一、 公司的信誉问题;二、林权证是否下发;三、公司管理得怎么样。四、出不了材怎 么办。五、卖不出去怎么办……" 叶小林讲得头头是道,我脑子里晕乎乎的。 之后,是刘波经理讲,刘波经理讲完后,是投资顾问严先生讲,整整一个上午, 连去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原以为上午培训会结束,哪知,会议结束前,台上说下 午去国际大厦继续培训。出京东宾馆后,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朝国际大厦奔去,又 是一下午。 培训结束,回到垡头已是晚上7 点,市场早已收摊。买热水瓶和热得快的计划 又泡了汤,我在小胡同里吃了一碗酸辣粉,带着一身灰尘回到住处,用凉水洗过, 倒在床上睡着了。 据培训主管讲,这次培训要进行整整一十二天。为了那6000元的月薪,我也只 得耐着性子每天起早摸黑往返于国际大厦与垡头之间,中午,过国际大厦门前的地 下通道去斜对面的一家成都小吃吃碗酸辣粉,那天,经过地下通道的时候,耳边传 来忧伤的歌声,和着吉他伴奏。我每移动脚步,就感觉那曲子弹在自己的心上。走 近后,才看清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衣着并没有落魄中的破破烂烂,他干干净净 地靠在墙壁上,干干净净地唱着歌。我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把准备吃饭的钱放在 了他脚前的小碗里。 我数着剩下的钱,有一种危机感。来北京这么长时间,我没有挣到一分钱。而 且,从这些天的培训看来,那6000元的月薪遥不可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躺在小床上,我寻思着,明天到底要不要继续培训。 钻进被子之前,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那边有说话声。他说学生请他喝咖 啡,护工王阿姨在医院。 我正艰难行走在去梦乡的崎岖小路上,没想到,手机毫不留情把我拉了回来, 竟然是周姐,周姐口气异常沉重,说:" 小郁,小莲给你打过电话没?" 我一个激凌坐起来:" 小莲她怎么啦?" " 我今天看到报纸上有个认尸启事,说是一女孩先天性心脏病,在路上犯了病, 后来被人送到医院没救活,看着有点像小莲……" 周姐语气沉重。 " 啊?" " 认尸启事的特征好像是她。" 周姐的认真使我害怕,我倒希望她玩事不恭。 我追问道:" 那手机呢?" " 不知道,没见着手机……" 沉默了半晌,我说:" 周姐,只是有点像,是不是,肯定不是她,我明天早上 就过去。" 周姐说:" 但愿吧!" " 小莲……小莲……" 我轻唤着她的名字,我触摸到了" 死亡" 这两个字,没 有预谋的死亡在身边惊心动魄地发生。以前,生活温馨浪漫,舒适安逸,从没有如 此残酷如此撕裂内心的事情出现。也许,老天爷故意在我面前抖威风,要我见识见 识它的狰狞面目。 半夜,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清晰得比现实还现实,比生活还生活。有阳光、 空气和水,有草坪、鹅卵石小路和鸽子,场景里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人,我 打着赤脚,让那些圆润的小石头顶着自己的脚板心,不知怎么的,那些笨重的石头 突然在脚下轻松起来浮动起来,它们慢慢舒展、扩大、轻盈,最后,变成了摊放在 绿波上的荷叶,那些小石头,又变成荷叶中调皮滑动的小珍珠,晶莹剔透,它们一 会儿拥抱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我的脚仿佛踩在滑板上,先是慢悠悠的,后来, 毫无防备时,载着我向悬崖边俯冲过去,耳边,只有呼呼风声与寒冷彻骨的白雾, 我无助地尖叫起来,叫声通过对面的山谷回音又传到耳膜里。 我直挺挺地躺着,确信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山沟里。那个坠落的过程是经过死 亡通道的过程,由恐惧、绝望、无助到最后的完全放松和坦然,在杂草丛生的山沟, 就在身边,我发现一团红色,红围巾的红色,我的眼睛睁大了,她,竟然是小莲, 她已经先来了,睡着了,我惊喜地叫道:" 小莲,小莲,你怎么躲在这里?害得我 好找!小莲!小莲!你醒醒!" 我睁开了眼睛。 身边没有小莲。 我呆呆面对天花板好久,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像个孩子,虽然我还是个孩子, 但我已经没把自己当孩子了。我边哭边把一些含混不清的词语吐出来:" 小莲,小 莲,你……好可……怜啊!呜呜呜,我马上……要回来了——" 我回到了辣妹子,没有小莲。 就是这一天,我打开门,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虽说炯炯有神,可惜是双小眼睛,鼻子也不够挺拔有力,不高不低, 勉勉强强在面部支撑着。没有多少头发,但也没有秃顶,头发质地有些硬,总之, 不那么茂盛和充满活力。大概一米七左右,穿着灰色的羽绒服,一种早已淘汰的样 式。 我有些失望,一个非常普通的北京男人,其貌不扬,既然" 扬" 不起来,那只 能说相貌平平。胸中一股气,从我鼻腔和嘴唇的缝隙冲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当我 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遇时,我浑身差不多哆嗦了一下,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那种 感觉是因为我非常有感觉,虽然就那么一眼。但就凭这一眼,我已经肯定,这个男 人,就是我要寻找和等待的男人,是的,他应该出现了,钟新。 我调整自己,微笑着说:" 请进——" 然后,径直走到客厅周姐的办公区域, 当然,我没有和其他保姆坐在一起,而是在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桌旁坐下来。并非我 刻意把自己与她们区分开来,而是,我从来就没有想和她们作为竞争对手去面对客 户的挑选,在做家务活方面,我远远不是她们的对手。 周姐并没有热情服务的理念,她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心情好的时候,脚才会搁 在办公桌上,桌上是一排电话。我注意到周姐的眼睛扫了一眼来人,她并不搭言, 只等来人开口。 " 你们公司好难找!" 男人说。普通话。 " 哦,一般是我出去接," 周姐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 我有个朋友知道你这儿。先没打算来这里,今天买菜,还是顺便找来了,你 这儿有保姆吗?" 出乎意料,男人的牙齿竟有些白,白得与他这种年龄很不相称。 周姐笑了笑,嘲笑的成份多一些,她用嘴指了指沙发上的姐妹,说:" 这不是吗? " 男人的眼睛扫了一眼沙发,说:" 她们吗?" 周姐明显听出了话外音,语气冷淡下来,说:" 你可以看看,随便挑。" 男人看了一眼,平均到每个保姆身上,也就五分之一眼,他很失望,身体前倾 准备起身的样子,说:" 那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周姐翻了翻白眼,话里有挑衅的意味,说:" 你想找什么样的?" " 能照顾病人就行,我家里有人走路不方便。" 男人笑了笑,身体又平衡下来, 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眼睛扫了我一眼。当然,我是从眼睛的余光里察觉的。我装 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盯着小莲以前睡过的床。 周姐仍然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 我看,你是在选美吧?这些难道都看不上? " 保姆们嘟哝着,叽里咕鲁的,有声音说:" 我们还不去呢。" 我觉得这一幕很有趣,想笑,又怕她们说我幸灾乐祸,发现她们对男人横眉冷 对一脸不屑的样子,忙收回视线。再看男人,他的脸竟然红了,有些尴尬,大概被 周姐打了七寸。 " 保姆我们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你要是想找的话,先在这里登个记吧。 " 周姐拿过登记表放在他面前,男人顺从地拿出证件,是张身份证,我忙凑过去看, 见上面写着" 钟新" 。 真的是他!在他填表的时候,周姐问:" 多大年纪的病人?男的还是女的?" 她仍然懒洋洋的。不知道为什么,周姐没精气神,仿佛变了一个人。 "70 多岁,老太婆。" 钟新说。 周姐回过头朝沙发所在的方向说:" 去不去?你们去不去?" 没动静,又把头彻底地转向我,说:" 去不去?" " 多少钱?" 我故意不动声色。 周姐笑起来:" 看来我真糊涂了,把这一搭关键词给忘了。" 她对钟新说," 起价是一个月800 ,每年的介绍费200 。" 钟新想了想,说:" 成,800 就800 。" 周姐又把头转向我,这一次她连口都不张了,只拿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到底 去还是不去。 去吧,反正闲着。" 说完,我的眼睛在钟新脸上停留了片刻,奇怪的是,钟新 也一眼不眨地看着我,那神情,更多的是惊讶,好像刚才开门并没注意到我,他慢 慢站起身,说:" 这小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我知道他所说的朋友是谁,是我母亲。 " 看来还真是有缘,那就别犹豫了,快办手续吧!" 周姐笑起来。 在辣妹子呆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了周姐的挣钱方式:每成功介绍一个保姆到客 户家,该客户每年要交给她200 元的手续费,保姆上岗后第一个月前七天的工资也 归她所有。周姐多次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说:" 千万不要撇开她私下和客户签定什 么合同,如果被坏蛋糟蹋甚至被拐卖,我可是不负责任的。" 如果遇到第二年客户 还不交手续费,她会叫保姆们撤回来,并许诺给她们找更好的主雇。 钟新与周姐签合同的时候,我在旁边看他写字。字很漂亮,龙飞凤舞、不受丝 毫的羁绊。如此张扬的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出自于他那双粗糙的大手。 他看了我的身份证,异常吃惊:" 你是楚江的?" " 我家刚搬去没几年,是外来的。" 他若有所思的" 哦" 了一声,又低下头写 字。 我看着他的头发,想象着未来某一天这个男人如何深陷我的温柔乡而不能自拔, 到那个时候,我会对跪在我面前流泪的他冷漠地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认识一 个叫齐师莹的女人吗?你为什么要害他?我,是她的女儿。" 我一直期待用这种力量去打倒这个男人,让他永世痛苦。 阳光照在窗子上,玻璃、风、空气、积攒的热量、静寂中偶尔传来的声响,这 些混合成一件明亮的乐器挂在那儿,世界便暖和了,温馨了。 此时,钟新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同时,也是女人们视线的焦点,目光汇集在 他的脸上,漠然的、漫不经心的、质疑的、敌对的,他不适应,已经站起来,对周 姐说保姆现在就需要跟他走,他没有时间再来接人。 我对他说:" 我叫宝宝。" 这句话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对于客户来说,保姆叫 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勤快和能干,能使客户满意。 周姐插了句:" 宝宝,还贝贝呢,做保姆的女人没有叫宝宝的。小郁,你收拾 收拾,跟他去吧。" 又回头对钟新说," 工钱从今天开始算。" 一句" 跟他去吧" 令我兴奋起来。我从客厅走向房间,又从房间走到客厅。心 没有着落悬挂在空中、左右摇摆晕眩又刺激。没什么可收拾的,垡头的两床黑心棉, 已经留在小平房了,剩余的东西我并不想带到钟新家里去,先去看看,若满意,再 回头取。 手并不冷,我无聊地搓着手指,又走到洗手间,并没有洗手,从口袋里拿出口 红再次抹了抹,脸上立即新鲜生动起来。看中镜子中的漂亮女孩,我想:" 与其说 是去当保姆,还不如说去约会更合适。" 告别周姐,出了门,钟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已经到大街了。钟新推着自行 车,我挺直了腰,提着包。 " 你姓郁?" 钟新回头问。 我说:" 是。" 钟新的眉头蹙了一下,沉思的样子。我不由加快脚步,跟上他。钟新耸耸右肩, 莫名其妙笑了笑,不住提醒我" 注意车、小心" 。我面无表情,脑袋与大腿完全处 于分离状态,脑袋对他是排斥与厌恶的,但脚却紧跟着。 他对我好像有些兴趣,抛出一个个问题,但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多 大了?做了几年保姆?" 我已经与他并行了,眼睛停留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一双很湿润的嘴唇,这在北 方是不多见的,我有些走神,然而很快拉住思想这匹脱缰的野马,眼珠在眼眶里转 了几圈,说:"2年。" 也不知听到没有,他没有看我,然后很专注地等我一起过马路,走了一会儿, 冷不丁又问:" 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 我……我是个孤儿。" 我没有看他,说实话,第一次撒谎有点儿心虚。 " 啊,是吗?对不起。" 钟新站住了,看了看我,目光异常犀利," 可我看你 并不像孤儿,对了,你是楚江的。" 我决定将谎继续撒下去,斗争已经拉开了帷幕。 " 我家搬到楚江没几年,父母就去世了。我一直在外面打工。许多人都说我不 像孤儿,也许是因为我比较乐观吧" 我神色平静。 钟新脸上的肌肉柔和许多,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我的眼睛看着远处:" 其实,现在有许多我这样的女孩子,也就这样的命罢了。 有的女孩子,有点姿色的,巴望着能找个好男人,这辈子也就算有个着落。" 钟新笑笑:" 听你说话,也读过书。" " 唉!不说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忙转移话题。 " 教书。" 我脸上夸张地浮出无限景仰:" 是吗?那就是老师了!我最敬佩老师了。您教 中学吗?" " 大学。" " 教授呀!" 我吐了吐舌头。 " 什么教授不教授!就叫我钟老师吧!" 钟新又把我甩出几步远。 我小跑跟上,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有意识回避我,说:" 快到了。太婆在 家里等着呢,她要先考察考察你,要是她不乐意,我还得把你给退回去。……不过, 我相信应该能通过。"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心凉了半截,又有些不服气,但听他说应该能通过,又好 奇起来,问道:" 为什么?" " 毕竟,你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女孩子。" 钟新说。 " 干净" 这个词让我红了脸,我感到钟新仿佛对我有所察觉和提防,所以,先 发制人,用这个表面夸赞的词对我进行一种道德约束。 在几秒钟的脸红之后,我迅速调整了思想状态,我不认为自己是肮脏的,如果 一定要扣上肮脏的帽子,那也应该从他钟新先开始肮脏。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我此番的任务并非为建设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而服务,我要去毁灭一个男人, 就像这个男人先毁灭掉我的母亲和我家的幸福一样。 我的卧底保姆生涯刚刚开始。 在踏进钟新家门之前,我做了千百种设想,猜想钟新的妻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 女人。暗黄的皮肤、肥胖的身材、尖酸刻薄的语气……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没有丝毫 吸引力,否则,钟新不会发生婚外情,至少这一点能肯定:我母亲比他妻子要漂亮 得多。 " 嗨,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我想我必须胆子大一些,我不能以一个没见过世 面的农村女孩形象示人,那只会让他小瞧我,再说,我也没什么求他,大不了炒他 鱿鱼。 " 梁爱珍。" 钟新竟然回答了我的问题,只不过是在最初的惊异后。 " 你怎么评价你老婆?" 我故意放肆起来,露出本性。 钟新明显有些不快,他摇摇头,无言。我的好奇心宛如池塘里一条被诱饵诱惑 的饥饿的鱼,顿时欢腾起来,同时,对女主人增添了几份神秘感。钟新加快脚步, 我气喘吁吁追上去,问:" 到底谁瘫痪了?" " 这么多话?" 钟新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会,慢吞吞地说," 岳母。" 说着走着,走着说着,到了。 这是一所大学校园,铁栅栏把住宅区与教学区隔开,小区空地上,停了为数不 少的私家车。 钟新的家在四楼。 我紧跟着他的后脚跟,看他掏钥匙,开门,学着他在过道里换上拖鞋。 钟新说:" 保姆来了!" " 是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吐词不很清晰。 一个洁净宽敞的家出现在我眼前。进门是厨房,然后客厅,两卧室,洗手间和 书房。 我跟着钟新进了女人的卧室。 一位苍老的女人。说她苍老,不仅仅是皮肤和举止,她的眼神仿佛在尘世里浸 泡了千年。当那缕寒光扫过我全身,我的后背仿佛瞬间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不禁打 了个寒颤。 我甚至无法描摩出她的外貌,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 过来,小姑娘——" 老人抬起手臂。 那横着的手臂仿佛一道机关,我犹豫着,慢慢踱过去。 我的视线里,突然又出现一个女人:穿着睡衣,短发,圆脸,白白胖胖。我脑 子里迅速对号入座,钟新的老婆。她看见我,微微笑了笑,然后,脸转向钟新,问 :" 刚来的?" 钟新说:" 是啊,怎么啦?" 女人说:" 我看着姑娘挺机灵,不错!" 老人的脸转向钟新,说:" 这是找保姆吗?简直是选美!" 钟新尴尬地站着,不吭声,他老婆说:" 妈,那你要找什么样的?我看这小姑 娘很招人喜欢,就留下吧" 老人把目光又对准我,思考了半天,说:" 好吧,暂时留下。" 说完,那手臂 又伸向钟新,钟新上前把老人扶着,出房门,向卫生间慢腾腾挪去。 我的嘴微微张开着。 很显然,在我面前,钟新演绎的是一幅孝顺女婿的温馨画面,岳母是个中风的 病人,钟新是一位体贴入微的模范女婿。而这位老人,是他妻子的母亲。可想而知 他对他妻子的爱了。我不禁把右拳捏紧,攒成一股力量,我听到指骨因为拥挤而碰 撞的声音,这声音在瞬间放大,演变成钢铁与肉体,演变成那场血肉模糊的车祸。 我必须为母亲夺回来,这份爱,应该属于母亲,因为母亲为她的爱付出了血淋淋的 代价。 身体里有股液体在奔腾。 我正准备脱去外衣,里面是一件透着诱人曲线的黑毛衣。 老人出了卫生间,她以缓慢而又不可抗拒的语调说:" 别瞎脱衣服,小心感冒。" 等她在钟新的搀扶下坐定,我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