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总算有了一点点进展。 回北京城的路上,刚开始,我坐在乔大哥旁边,后来,我嚷嚷着坐到了后排, 也就是说,我和钟新坐在了一起。 钟新给我挪出地方来,脸上还是非常普通的微笑。 我的两只手,一直撑在座位上,左边,能触摸到钟新的衣角。 乔大哥在前面说话了,他哈哈笑着:" 小郁啊,跑到后面去坐,是不是喜欢钟 教授啊?" " 是啊,是啊,我非常非常喜欢他。" 我在" 非常" 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乔大哥说:" 哈哈,小丫头胆子不小啊!那不喜欢乔大哥吗?" " 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乔大哥!" 我特意多加了一个" 非常" 。 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敢观察钟新的表情,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两个 男人可以把我的话当作开玩笑,也可以当真,只是,不管是玩笑,还是当真,我都 不愿意被他们识破。 五分钟后,我咬咬牙,左手一把抓住了钟新的右手。 他的手指瞬间仿佛瘫痪了,毫无知觉。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前方,不动声色。他 的手太大,所以,只有四根手指在我的掌心,我用了用力,他想抽回的样子,轻微 地动了动,继续让它们停留在我的手心,又过了一会,他完全把手指抽了出去,我 以为他拒绝了,没想到,他的手掌从外面把我的手包裹起来。 车里流淌着音乐。 这种煽情对于勾引男人是恰到好处的。从钟新手的状态变化,我能觉察到他内 心的波澜起伏。我的手成了一枚健身球,他自始至终把玩着、摩挲着,他的动作异 常轻柔,有时是用他的大拇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划着" 一" 字,有时是用他的掌心围 绕着我的指关节划圈,他所让我感受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温度、力度、诱人的风度。 十指连心。 事实上,单方面的勾引已经演变为男女双方的手的偷情。偷情需要细节,还有 必要的温度,温度是着燃点。我觉得我的计划从此时才刚刚奏效。 突然,钟新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掌心,先是一团,蜷缩在我的小手里,好像在寻 找避风港,接着,他的手指分散开来,从我的几个指根进入,插入并穿过,和我十 指相扣。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他手指的温度在渐渐升高,从平和到温暖到火热,不仅如此,他的力量也在增 加,因为我感觉到了轻微的疼痛,但又因为被那股灼热包围,轻微的疼痛成为一种 令人心悸的幸福感。 手变成了眼睛、嘴巴、身体和语言,我突然产生了渴望亲吻他的冲动。这种冲 动仅仅在我脑子里一闪,就迅速被我扼杀了。不,他没有资格得到我的亲吻,我凭 什么要去亲吻他?真是太可笑了。这样一想,我对他的恨意又占了上风,同时,毫 不犹豫把自己的左手从他手指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北京城亮如白昼。 我与钟新一前一后下了车,乔大哥在后面安置车,他要我们先上楼,说随后就 到。虽然距离家并不远,但我与钟新在夜里单独行走还是第一次。我想打破尴尬找 点什么话题和他聊几句,但是,脑子里空空的,他也恢复了常态,懒得理我,自顾 自在前面走。上楼梯时,他拿出手机,用显示屏上的幽蓝光亮照着我。 回家后他洗完澡就睡了,说很疲劳,不陪我们了。 乔大哥喝了杯铁观音,离开的时候,突然叫起来:" 糟了!我的手机!" " 怎么?手机怎么啦?乔大哥?" 我吓一跳。 乔大哥说:" 手机弄丢了!对,一定是丢在农家乐了。" 钟新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那怎么办?不能说现在去拿吧?" " 还真得要拿,对,我先打一打。" 说完,就用钟新家的电话拨自己的手机号 码,关机了。 我说:" 乔大哥,这么远,一个人去啊?要不,我陪你去吧!" 乔大哥说:" 一个人去没事的。" 梁爱珍说:" 对,小郁陪陪乔大哥,免得他在高速路上打磕睡。" " 就是嘛!" 我毫无倦意。 乔大哥犹豫了几秒,很高兴,说:" 走,丫头!" " 好咧!" 我忙进房间换衣服,又麻利地穿好鞋,和乔大哥一先一后地出了门。 我坐在乔大哥旁边,车刚启动,他就打开了音乐,我很喜欢的《回家》。 没等我开口,乔大哥说:" 丫头,今天感觉怎么样?" " 很开心很开心!" 乔大哥说:" 开心就好!交代吧,干嘛从家里跑出来做保姆?" 乔大哥冷不丁 地问。 " 没……没呀!" 我吃了一惊。 "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根本就不是做保姆的。" 乔大哥的笑让人摸不到 深浅。 " 那……那我干嘛来这儿?" 我将头一仰。 乔大哥说:" 谁知道呢?你们这种女孩子啊!好奇心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 我说:" 好奇心强我承认,但我不是坏女孩子。" 其实,我对乔大哥有了好奇心,我渴望知道他的故事,没想到倒先被他给盯上 了。 " 那当然,如果你是坏女孩,我就不会带你去滑雪,就不会让你坐我的车,是 不是?" 乔大哥爽朗地笑着。 我说:" 嗯。说实话,我对你很好奇。" " 好奇?哎,真羡慕你们这样年轻啊!可惜,我们一晃就是老年人了。想听我 的故事,是不是?" 乔大哥握着方向盘,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面部轮廓分明。不知道他平静的面 容下到底有着何等不平静的人生,我侧身看了他一眼,轻轻说:" 是啊,想,非常 想听。" 石京龙滑雪场距离北京市区80公里,从钟新家出发要近两小时。 车,一路抛弃着灯光,又迎接着新的光明。 乔大哥并不看我,在时紧时慢的旋律中,慢慢叙述起来,就好像讲一个遥远的 故事: " 那我就讲了,你可别烦……从哪里讲起呢?" 他看看我又看前方。 " 从……就从你出生的时候开始讲,怎么样?" 我说。 " 哈哈,好家伙,那要讲到什么时候?好吧,那就从出生的时候开始讲。这丫 头!我出生的时候,抗美援朝已经开始了。父亲是炮兵团长,母亲是搞后勤的,仓 库管理员,所以,我生下来就去了朝鲜。美军一轰炸,我就往洞里跑。后来,抗美 援朝胜利回国,我是1954年上的幼儿园。我父亲是个硬汉子,1947年辽沈战役打四 平的时候,他全身受了46处伤。……我们家兄弟姐妹5 个,我排行老四。……你知 道文化大革命么?" 我有些茫然,说:" 不是太清楚,但听说过这个词。" "66 年初,我随父母还有妹妹到内蒙军区,我正读初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我穿上父亲的人字呢军装、扎上军腰带、穿上将校靴,开始了打砸抢。66年我15岁, 参加了红卫兵。我们是红五类啊,所以参加了红卫兵。后来大串联,兜里一分钱没 有,游遍全国。红卫兵证就行。第一站沈阳,当时,好家伙,屁股长疖子了,他们 坐火车去上海,我去了东北。那里还没开始,学生在上课,我们一去就搅和了,说 还上什么课呀,都不上了。又一站是武汉,到武汉,走不了了,我记得当时到了武 汉大学,好家伙,里面贴满了大字报,自己也看不懂。只有看长江大桥,我们是小 孩子,人多啊,火车也挤不上去,在武汉呆了7 天。接着,又到上海,上海又走不 了,挤不上火车。就逛街,那时,我兜里有几块钱,但舍不得花。反正饿不着,接 待站里有泡饭。我准备再去新疆。这时,来通知了,说全部返校。我们回去后不干 红卫兵了,那时抓红卫兵的头,我们是保皇派。67年我回河北老家。在农村锻炼了 半年,68年产5 月复课闹革命,没上几个月,初中毕业。那时只有两条路可走,一 是当兵,二是三个留一个当工人,其他插队。我17岁当上了坦克兵,地点在内蒙, 编制在北京。当兵第一年入团,第二年入党,第三年上大学,当时我补了8 个月的 高中课程……" " 就上大学了?" 我惊讶地问。 " 是呀,上大学了。当兵的时候,当时,农村有一个妇女队长,家里有一个女 儿。他们家离我们有几十公里。我们部队在那儿住了半年,后来部队半夜离开村子, 当时我不懂,后来离开之后才明白,那女孩对我有意思。" " 嘻嘻!" 我偷笑。 " ……我哥65年当飞行员,我后来也考上了,部队苦,没去。我最留恋的是大 学的4 年,那时我真的可称作学校第一美男,全校女生都注视着我,那时家里每月 给我40元钱,还有10几元的军贴,有优越感呀,成天下饭馆,飘飘然,牛哄哄的。 参加篮球队、滑冰队、游泳队,有些女孩明着追我,上晚自习来我们班上。我大二 的时候,我现在的前妻家跟我提亲来了。……那时讲究门当户对,我家与前妻家是 邻居。前妻那时有名,跳芭蕾跳得很好,被选上过总政歌舞团,没去。其实,我那 时有点喜欢我们学校一个女孩子,很漂亮,有古典美,比我小两岁,一放假就一起 回家,在学校,我们也被人称为金童玉女。有一天,我们在南开大学看电影,她问 我喜欢哪个女孩子,我没吭声,后来才反应过来,她在试探我。" " 你真笨!那后来呢?" 我说。 " 后来?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军区政委的儿子。唉,这唯一的一次爱情擦肩而过。 大学毕业后,我又回野战部队锻炼了半年,因为篮球打得好,后来又调到一家仪表 研究所,去考察了三天,这个单位是一半穿军装一半不穿军装。后来又回到山沟, 回去后,提干没我,人家都是四个兜我俩兜,一起当兵的人家当连长了,我还大兵 呢,前妻和我吹了。" " 吹了?她也太那个了吧?" 我愤愤不平。 " ……不久,部队又来一文件,大学生重新分配,这样,吹了的朋友又谈。也 是命运,后来报到,傻了,弄错了,别人报到错了,竟然到了一个部队家属工厂, 做单晶硅的,半导体元件。那时二十四五岁,当的是车间副主任,新军装红袖章, 几乎天天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自己没心思啊,一个也没看上。总想调个工作。82年, 裁军100 万,当时我33岁可以不转业,前妻偷着为我转了业,十五六年兵正营级。 正营级转业当科员,又干了8 年。工会主席享受副科级待遇。我父亲83年退了…… " ……不知什么时候,车里安静下来。 我听着都觉得累,难怪说人生如梦,哗啦啦的人生就这么过去了。 乔大哥说:" 歇会再说,行不?" 我说:" 当然可以。" 乔大哥又放了一首歌。 " 刚才讲到哪里了?" 他问。 " 讲到父亲83年退了……" " 哦,对对……我父亲83年退了,我是79年结婚,33岁得子,前妻流产了两个。 她利用我调到了北京,我俩结婚不到一年她就来到了北京,成天学外语,我成了她 人生的跳板。那时,她考上了主治医生进修班,当时,她怀孕7 个月,是我送她上 的火车,去了没两个月,回来了,连蹦带跳要把孩子折腾掉。" " 啊?为什么?要把孩子折腾掉?" 我张大了嘴巴," 后来呢?" " 儿子命大呀,差一个月的时候他是被开刀拿出来的,瓜不熟就摘了,前妻7 天拆线后就走了,我妈70了,帮我看着。儿子刚满月就感冒,恶化成肺炎,抽风, 我半夜送到301 医院,抢救到深夜两点,儿子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得的是肝炎综 合症,不死也得傻。301 、302 不收了,后来托人找到一个有名的儿童医院院长, 他说停药,增加营养,调养,半年后缓过来了,真正好要三年。前妻读书读了三年, 86年回来了,军装一穿,牛了。每天我自己看孩子,她外出社交,车在楼下等着, 我们经常半月不说话,再后来,她又奔出国,90年她出国时,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 她,大概万把块吧,我身上只剩5 块钱。出国时我正式和她谈了话,两个要求,一, 适当的时候,把儿子接到西方接受教育,二,你出去看上哪个大款或者老外不好再 回来,就跟我说一声,免得我傻等。一等,就是八年。其实,那里我有朋友,他们 告诉我说前妻去的第二年就和导师好上了。在家里,我既当爹又当妈,儿子号称流 浪汉和小黑社会,93年把他送出去了。96年我辞职开了家公司,不到一年赚了150 万,可是,昙花一现,被合伙人做了手脚,骗了。97年前妻来了一封信要离婚,她 现在已经是眼科博士后。我们办离婚办了三年,自己的精神垮了,公司垮了,病了 3 年。前妻是刚刚在我公司垮台的时候提出离婚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得的抑郁症, 半年没出家门。唉,我真心喜欢她,把心都献给了她和家庭,悲哀的是,她从没有 真正喜欢过我。后来我总结原因,我没有奋斗,没有事业。人家是月球上的层次… …" " 乔大哥——"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悲伤的故事,不流泪但流血的故事。 " 你知道吗?得抑郁症的时候,走在路上,看见朝我迎面而来的车,我只有一 个感觉,想对着它飞跑过去……" 乔大哥说。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孤独男人的同时,又惊人现出母亲的身影,那天车祸的一幕, 我痛苦地说:" 乔大哥,别说了。" 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渴望能抱一抱 身边这个老男人。 " 离婚后的几年,我又有过自己的恋爱,有个叫周洁的女人走进了我的生活。 可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已经很难再寻觅到爱情,大家都很现实……" 乔大哥没有 看我。 我大脑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周洁,周姐。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联想,我问:" 那 个叫周洁的女人是不是开了家家政公司?" 乔大哥很吃:" 是的。小丫头,你咋知道?" 我犹豫片刻:" 瞎猜呗,我是保姆,还能猜什么呀?" "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因为心灵受伤,已经不再相信婚姻和爱情。后来, 我们分手了。不过,我觉得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虽然和下岗差不多,只有基本的 生活费,不过,我始终坚持把身体搞好。" 我不觉打了个冷噤,说:" 乔大哥,我好冷,可能是你的故事太悲惨了。" 乔大哥说:" 呵呵,那就不说了。" 夜渐渐沉了下来。 我们融化在车里、夜色里。 这是一条悲伤的河流,它用沉默去包容一切,去包容我们的沉默。 几个小时前我们吃饭的那家农家小院在黑暗中终于露出了它似曾相似的轮廓。 乔大哥下车,在大院外敲门:" 老板,开门,老板,开门!" 过了不久,一束光刺破了夜的沉寂,门开了。 男主人披着衣,说:" 有什么事啊?" 乔大哥说:" 我的手机忘在炕上了。" 男主人说:" 刚才收拾的时候没看见哪!" 女主人也出来了,应和着:" 没看见手机啊! 乔大哥回头,对着车说:" 你们别下来了,就在里面坐着,外面冷!" 然后打 着哈哈说," 是吗?真的没有?" 女主人拍拍脑袋:" 哎哟,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去找找看!我收拾的时候 好像还真看见了,找找看——" 乔大哥说:" 好,谢谢!那就找找,我在这里等。" 不出三分钟,女主人拿着手机从屋里出来了,对乔大哥说:" 这位大哥,你看 看是不是这个?" " 正是,那就谢谢你们了!小郁,他们在车里等急了,我们走!" " 走——" 我说。 车离开农家大院时,我轻轻嘘了一口气,说:" 乔大哥,车里哪还有人哪?" " 我不那么说,他们能拿出来吗?" " 佩服佩服啊!" 看着一身疲惫的乔大哥,想到他往返200 公里就是为了拿回一个手机。我有一 种流泪的冲动。毕竟,乔大哥不很宽裕,或者说生活很拮据。 车,终于进了市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奔上楼,进了门,发现梁爱珍已经睡了,钟新的 书房还亮着灯,门,虚掩着。我推门,见钟新拿书靠在床上,头发上方是一团纠缠 的烟雾。 " 手机找到了。" 我向他汇报。 " 找到就好,回来就好,我一直担心呢,早点休息吧。" 钟新说。然后,关了 灯。 半夜,卫生间传来响声。去看,门开着,钟新在洗手盆边不停地呕吐,我忙跑 过去,说:" 钟老师,怎么啦怎么啦?" 他对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那么大声。然 后,慢慢直起身子,定了定神,说:" 没什么,你去睡吧,可能是受了点风寒,吃 点药就会好的。" 我忙到厨房倒了杯热茶,他已回到床上坐着,接过茶,他说了声 谢谢,然后叫我回房睡觉,顺便帮他把门关上。 回到床上,我再也无法睡着,脑子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东西:白天的场景—— 速度、活力、跳跃……人融于自然成为风景,缆车把钟新和乔大哥送上一个高度, 然后,滑雪板在雪海中又变成一叶扁舟。山下的人,仰面,能看到最美的弧线;滑 翔的人,制造着最美的弧线。 雪,成为了风、雾……僵硬、疲劳,还有疼痛……应该远离我们的身体。只有 健康,才能年轻。 ……乔大哥虽然经济不宽裕,但他的生活质量却很高,活得健康坦然。我也要 健康地活着,即使有一天我光洁的额头被上苍折叠出道道皱纹,我也要让那皱纹化 作流畅的雪道,记录下我飞行的速度与高度。……又想起钟新在滑雪场休息大厅里 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竟然不认识我,问我是谁。难道,我是他曾经熟识的朋友? 还有他的疲惫和呕吐,令我担忧。 我总觉得他平静的面容背后,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难道,难道他就是奶奶故事中那个酷似老师丈夫的学生吗? 我想:只要能找到一张奶奶过去的全家福,问题就清楚了。 " 宝宝,你为什么不回话?" 周园清发来短信,他说他一定要在北京为我买上 房子,现在已经换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林业公司卖林地,如果做得好的话,一 个月就能赚十几万,他要我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说:" 我不会去住你的房子。你在传销吧?" 周园清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机会我?怎么会是传销?" 我说不管是不是传销,你听完这个真实故事。然后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 对老干部,70岁,从一家林业公司合作造林的宣传中了解到内蒙 8年期林地 2600 元每亩 ,每买 10 亩 ,还赠送 1亩。于是 ,他俩拿出平日省吃俭的 30 万 ,在林业 公司销售部签定了购买 100亩林地的异地造林合同,老人抱着实地察看一下林地情 况的愿望,带着外孙由北京乘火车千里迢迢前往内蒙古通辽市,下车后又坐了一天 大巴 ,到达林权证所标注的位置——苦旗卡东满斗嘎查村,村长看了他们带来的单 位介绍信,安排专人陪他们坐车一路颠簸了15公里羊肠小道,让老人惊讶的是:林 地标注所在地除了沙丘和稀疏的杂草外 ,竟一颗树也没有见到……" 周园清听完后沉默了半天,半信半疑地说:" 你这是个故事,对吗?" 我说我也去林业公司应聘过,但我感觉很不好。现在很多报纸都在揭露这样的 骗局,真是"30 万元买来的林地,草比树高 "! " 那又怎么样?" 周园清不以为然。 我说:" 做人要有良心,至少不能去骗人!" 周园清说:" 我不想和你讨论什么林地,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你可以拒 绝我,但我不会放弃追求你的权利。" " 那是你的自由。" 我态度冷淡。 果然,周园清对我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 他短信不断,不仅如此,很多次,我从窗口发现他在钟新家的楼下徘徊,一开 始,我并不知道是他,有次钟新告诉我,说楼下有个很像是上次送我回家的那个男 孩,我一看,果然是他。 我要他离开,他说他爱情工作两不误。现在在大学教师小区做市场宣传。有一 天,他竟然上楼找我。当系着围裙正在做饭的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张了张嘴,好 像准备说什么,我用食指在嘴唇边靠了靠,示意他别瞎说话。 奶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谁呀,小郁?" " 我……我一个老乡。" 我说。 " 怎么让他站在外面,叫他进来坐呀!" 奶奶在客厅里说。 我害怕周园清和奶奶说话时露了我的底细,忙把他推出门:" 奶奶,他已经走 了,有事情。" 周园清对我瞪了瞪眼,挥了挥拳,我小声说:" 以后我有时间再联系你吧,再 见。" 周园清在电话里问我为什么对他这样,我说我实在没有心情考虑个人感情问题, 起初,我还对他比较礼貌,没想到,他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我,他竟然说:" 郁宝 宝,你骗不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当保姆?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其实是给那 个男人当二奶!" 我快被他气疯了,准备对着电话大声怒吼的我忽然声音轻柔起来,我说:" 周 园清,你可真聪明呀!是的,我爱这个男人,他是那么有魅力,我情愿给他当二奶, 我要爱他一辈子,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 周园清说:" 你终于承认了。郁宝宝,那个老男人有什么好?" 身后突然传来钟新的声音:" 你要爱谁一辈子?" " 我……"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 没有啊,如果说 我真的爱一个人,我想,我是爱上……" " 谁?" 钟新穷追不舍,面孔严肃。 我眼珠一转,侧身看看客厅,奶奶不在,在卧室里休息。陡然想到也能用这种 方式去打击这个男人,我咬咬牙:" 乔大哥。" " 哦?小郁,你说什么?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钟新非常意外,我看到了他 的绝望,还有失落,我没想到他对我这句玩笑话竟然反应如此强烈,我想,我应该 将这个游戏进行到底,定了定神,我说:" 是的,我在考虑是不是该嫁给他。" " 你?简直胡闹!" 钟新气愤愤地扔下了我。 奶奶的身体日渐虚弱起来,经常听到她咳嗽,哮喘。很多时候,她呆在房间里, 不出来。 奶奶说她很想念亲人。也巧,她姐姐的女儿——姨侄来看她了。 起初我并没注意到这个女人。但是,当客人开口时,我吃了一惊,原来,她竟 然和我说着同样的乡音。 我害怕她认出自己,尽量背对着她,但是耳朵却一刻也没闲着。 奶奶说:" 翠红啊,姨妈想你呢!" 翠红叫了声:" 姨妈!" 奶奶一阵咳嗽后说:" 长春现在怎么样啊?他现在出息了!" 翠红说:" 那是外面场的东西,苦水我自己咽哪!姨妈,人都是会变的!您也 不是不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唉!" 钟新插嘴说:" 不会吧?他不是这样的人吧?" " 哼!我恨不得剥了那个姓齐的小娼妇的皮!" 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我没想到会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母亲。 据说,翠红的老公贺长春在我的家乡楚江当教育局长,后来因为嫖娼犯过错误。 她自己来北京看病,顺便来看看姨妈。我做饭时,她俩在房间里叽叽咕咕好半天, 神神秘秘,很是蹊跷。 我心神不宁地做着家务,过了没多久,兜里母亲的手机里出现了钟新的短信: " 小莹,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知道钟新肯定是因为听了翠红的话而心中有了疑虑, " 我" 忙回答说:" 我很好,谢谢。你为什么问这些?" 他说:" 那我就放心了。没什么,再见。" 黄昏时候,我从超市买了酱油和醋回来,见钟新蹲在奶奶床前给她洗脚,奶奶 的脚,并不小,捏在钟新手里,但异常刺眼,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正用毛巾轻轻擦。 梁爱珍不在家,说在外面吃饭。 钟新已经站起来,手里拿着绞干的毛巾,端着脸盆准备倒水。我一脸不屑,觉 得钟新没有一点男人的骨气。 奶奶边穿袜子边乐呵呵地对我说:" 小郁,你看我这学生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说:" 什么学生啊?" 奶奶因为笑而猛一阵咳嗽,平静下来后,说:" 我的女婿可是我的学生哟!" 我恍然大悟,陡然想起奶奶的那个故事。我说:" 啊,原来是奶奶亲自挑选的 乘龙快婿呀。" 奶奶骄傲地说:" 那当然。当了一辈子老师,就得到这么点儿好处。" 不用找照片,现在我也能完全断定奶奶讲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了,只是,对于 这样的一个老女人爱上一个和她丈夫长得神似还不算太老的男人,我思想上还一时 难以接受,其实,更不能接受的应该是她女儿梁爱珍。仅仅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 当夜,梁爱珍和钟新就爆发了家庭战争。 梁爱珍的哭惊天动地,她边哭边嚎:王八蛋,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在人前装得 那么纯洁高尚,只有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钟新不愠不恼:" 我是个什么东西呢?你说说看。" 梁爱珍说:" 我受够了!我他妈的不想和你过了!" 奶奶大声说:" 你……你想怎么样?啊?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他还要怎么样 对你?" 梁爱珍说:" 妈,您别掺和!我知道他对您好!但那不是我,那不能买回我的 心!对我好?我还不如寡妇呢!" 奶奶说:" 说话要凭良心!我们可没给气你受,你在外面受的气也不能撒在家 里人身上。虽然你是我女儿,但是,他也是我的学生,你骂他,也就是说我没有教 育好他,对不对?"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好?" 梁爱珍" 怦" 的关上门。 梁爱珍的房门一直关着,没有动静,我怕出事,开门把脑袋探进去看了看,发 现她已经睡了,看不清她的脸,还有表情。虽然我事后知道是梁爱珍有点无理取闹, 但我仍然对她充满了同情。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校财务科有人给了梁爱珍一张旺顺 阁的鱼头免费券,梁爱珍以为捡了便宜,去吃,结果,吃完了,人家说当天供应的 是5 斤鱼头,而梁爱珍的鱼头免费券是4 斤的,所以,结帐时要补1 斤鱼头的钱, 36元。梁爱珍觉得这是消费欺诈,当时就掀了桌子,回到家,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负 了她,便把气撒在了钟新身上。 整整一晚上,奶奶除了咳嗽就是唉声叹气,我也叹气:" 这个世界,怎么人人 都过得不痛快呢?梁爱珍说她还不如寡妇,我看这话也没怎么夸张,钟新不愿意与 她同房,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而我所恐慌的,是感觉自己竟然在渐渐融入这个家庭,这是我所不愿意的。而 除了当保姆,除了彷徨和犹疑,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母亲因为爱上这个男人而给 他当情人,而母亲的女儿——我,却给他当佣人,他可真够狠的。 晚饭后收拾停当,我走出家门,去了通惠河边。 很难想象,在北京的闹市区内,还能看到这样一条小河,河的南岸是东郊市场, 我想一直朝前走,走到尽头。 风仿佛是一个蓄着长指甲的凶恶女人,把我的脸抓得生疼。 通惠河的流水,渗透进我的大脑,它们把我带回我的故乡。 耳边,母亲用轻柔的声音吟诵着她的文字,细腻而深情。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 某个深夜,还有她的孤独与寂寞,那片波光变成了母亲的眼波,溶化在她的文字里。 母亲说: " 生存环境只不过是对我们产生的一种间接影响,每个人的心灵也并不全合乎 他周围的环境,各人都活在他自己的心灵世界中。至于所处的世界如何,主要在我 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看待。一直信服叔本华这段话。" 母亲说: " 轻絮翻飞,一筒筒黄叶在风的催促下渐行渐远。我在夜幕中匆匆逃离生活了 若干年的土地,没有犁铧,也没有囤积的食粮,尽管冬天马上就要到来。我要逃离 得更快更远,所以,必须两手空空。" " 一缕清风击垮了一座城堡,我的身后,是剥离的鳞片,是坍塌的废墟,我获 得了自由。前方长路漫漫,我的脚步没有停歇,因为,它要支撑很多。" 母亲说: "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过得都很好,而我却总想着逃离呢?没有答 案。我的心灵在炼狱里煎熬。我不知道这种历练使我变得柔软抑或还是坚硬,我当 然还会落泪,只是,从此不再有哭声了。无声的泪漫过眼眶滑落下来,或许,这是 一种柔软的坚硬?内心里也曾残存一丝美好的希望,渴望能有一尊大山样的肩头让 我依偎,但山林空寂无音,只好作罢。" 母亲说: " 我知道,这世界,人人活着都累。因为世界变得不再简单。于是,一个人乖 乖地孤独地行走,夜深人静时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喊一声宝贝。我是我自己的宝贝, 不是任何人的宝贝,包括钟新。当我在天黑之前明白这一点时,我觉得还不算晚。 每天都会有黑夜,一如每天都会有白天。所以,上帝安排我们在黑夜中睡觉,在白 天中行走。而我,却偏要在黑夜中行走,以为自己比他人更聪明。前方是未知的无 端的恐惧,我没有退路,必须向前。当别人醒来时,才发现我已经走很远了。我于 是很快乐。其实,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逃离,逃离人群,逃离环境。" 母亲说: " 前方有些什么呢?无从知晓,因为我并未发现什么。走远的,是我的心,它 已经沧桑不已;而我的身体,却藏匿在喧哗的人群中,瑟瑟发抖。它在遥望心灵, 没有归宿。" …… 长堤上是繁华的东郊市场,红灯次第闪亮。 我坐在河边,胳膊紧紧抱着自己,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后被妈妈抱在怀里 的小女孩,旁若无人呜咽着,泪在脸颊尽情肆虐:" 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 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我好糊涂啊!" 钟新回家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我预感到与我有关。 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大声说:"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简直是疯了!" 我关了煤气拿着锅铲等待下文。果然与我有关。他说那个几乎每天在楼下游荡 的家伙竟然闯到了他上课的教室,当他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写字时,那家伙竟对他 的学生发表了一通演说,他说他人面兽心,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说他以找保姆的 名义包二奶。钟新边说边把头扭过来对准我,说:" 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这两 天你收拾收拾,我背不了这样的黑锅!" 仿佛很久的踌躇终于迎来了一个决定,我顿时轻松起来:" 好,我收拾好就走。 " 钟新没吭声,默默回到了房里。我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今天星期三,这个周 末,我滚。" 午饭变得异常沉闷,钟新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吃饭。 也许是因为要离开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卖力:跪在地上擦地板,站在椅 子上擦一些沾了灰尘的工艺品,用干丝瓜瓤沾了洗洁净搓灶台。 奶奶表扬我,说我做家务越来越像回事了。钟新发牢骚的时候,她在房间里睡 觉,还不知道我即将离开的消息。我准备静悄悄地走。 我受了风寒。 原来,故事情节的发展从我坐在通惠河边的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笔。 我晕倒在客厅里是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扶奶奶走了半小时路后,接着又擦家 具,趴在地上擦餐桌四角的时候,脑子突然一片空白,然后重重栽倒在地。 我把地当作了床,想就这么睡下去。 钟新惊叫道:" 小郁,怎么啦怎么啦?" 声音很遥远。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只 感觉到在颠簸,或许是寒风的刺激,或许是晃动,我醒了过来。当我意识到是钟新 抱着自己时,身子挣扎了一下,无力的。脑子里又闪现出母亲的影像,顿时清醒过 来,想拼命反抗和挣脱,但浑身无力,便闭上了眼睛。 身体在飞。 我嗅到了来自异性男人的气息,成熟的男人,母亲深爱的男人,他紧紧抱着我, 和我一起飞。异常温暖和踏实。朴素的怀抱。所有的疲乏和责任都被我放下,轻松。 慵懒。满足。甚至还有欲望。 我渴望不要停下来,永远,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 原来,潜意识里,我是害怕离开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床前坐着钟新。 我想起那双手,在乔大哥车上曾抚摸过我的,我还铭记着。 他的眼睛就在对面,近在咫尺。闪烁着父爱的光芒,闪电般。有无穷的魅力。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没有挪开。 " 小郁,你看,病了还硬撑着。" 钟新说。 " 我……" 我语塞了,不知道下一个词到底该说什么,眼睛躲开了。 " 算了,以后注意点,闭上眼,好好休息。" 我听从,闭上眼,点头。 我检查出有贫血,再加上受了点风寒,还夹杂着感冒。 梁爱珍也来了,也坐在病床边。病房里的病友一直以为我是女儿,后来当从梁 爱珍嘴里得知我只是他们家保姆时,他们收获了众多赞赏的目光。 没想到生病的感觉这样的好,我想多住几天。 第三天出院,钟新接我回家,出大门,他在医院外花坛边叫了的士,小心翼翼 搀我上去。车后座上,我的头无力靠在他肩上,我把我真当作了他的女儿。他的身 子有些僵硬,想挪开,但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动。 回到家,钟新吩咐我在床上休息,他自己准备做饭。奶奶起床了,枯坐在沙发 上。 我很内疚,说:" 真不好意思,本来该我伺候你们的,相反还要你们伺候我来 了。" 奶奶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钟新蹲在客厅里摘芹菜,抬头笑笑:" 谁没有个三病两痛?" 说这话的时候, 看我的脸,我的脸一定很苍白。 梁爱珍也说:" 就是,出门在外,谁没有难处。" 我说:" 我陪奶奶打扑克吧!差不多好了。" 奶奶一听我陪她打扑克,高兴起 来:" 好啊好啊,来,小郁,我们打牌!" 奶奶说:" 小郁,要不,给我当孙女算 了!" 我说:" 好啊,只要奶奶不嫌弃。" 奶奶看看钟新和梁爱珍,笑着说:" 你们也可以升级当爸爸妈妈了,对不对? " " 爸爸妈妈?" 我抬高了声音。是的,认奶奶做自己的奶奶,也就意味着认钟 新和梁爱珍当爸爸妈妈,那……那不是认贼作父吗?这种推理把我吓了一跳,我的 脸涨得通红,三个" 不" 接连脱口而出," 不,我不能接受,不能。" 病愈后,钟新再也没提让我离开。 我需要继续呆在这里。 起床后,我习惯地来到洗衣机前,竟然发现停了电,看滚筒里堆满了脏衣服, 于是,一件件拿出来,准备手洗。 奶奶的、梁爱珍的、自己的……衣服拿在手上,没有任何感觉,可是,当我的 手指尖触摸到带有钟新身体气味的衬衣时,心突跳起来,仿佛此时钟新离自己非常 近,近得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我捏着衬衣呆呆坐了几分钟,准备起身朝脚盆里倒水。突然,我站住了,钟新 的那条深蓝色内裤在盆里露出一角,我的心乱蹦起来,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偷窥欲 望,我想发现点什么。 痕迹异常明显。 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一个男人的精液,以前,仅从报纸上看到过有关克林顿与 莱温斯基裙子的新闻。以前的钟新钟教授,都是以包装精美出现在我面前,而现在, 是零散的自然的混乱的原始的欲望。我的手,下意识地抚摸上去,有一丝冰凉、润 滑,仿佛丝绸,但又决不是丝绸,丝绸是直白的,静止的,阳光的,而它,是阴暗 神秘的,有一股诱人的力量。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觉得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成熟的、充 满智慧的、善良的男人。他的内敛和沉默,令我怦然心动;他的眼神,冷静中透出 一丝火热,这些,只有我能够觉察;甚至他的背影,都成了一幅充满艺术魅力的画 面。 当我花一个小时洗完衣服时,家里才有了声响。我觉得,这个清晨,使我发生 了某种改变,因为接触到某种物质。 梁爱珍起床后,见我在晾衣服,说:" 哟,还真勤快呀,对了,小郁,等会儿 出去买菜顺便帮我买点葵花子回来。这几天谗这个呢,看电视坐着无聊。" 我说:" 好咧,哪里有卖的?" " 东郊啊,进巷子口第一家就是,你先尝尝,好吃再买。" " 我知道啦。" 天已经大亮了。 钟新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已晾完衣服。奶奶的收音机开着,里面说:" 朝 阳区建外SOHO、大北窑、永安里、西大望路、红庙、双井、忠实里和九龙花园部分 地区出现大面积停电,停电原因是由于大望路附近一高压电缆发生故障。" 钟新神情慵懒,看了看阳台,说:" 小郁,衣服洗了?不是停电了么?" 我说:" 手洗的。" 钟新的脸突然红了。 内裤,大概是他昨天半夜扔进洗衣机里的,他以为,自来水注入洗衣机,浸泡、 洗涤、漂洗、甩干,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可是,没想到,他那沾满白色精液的内裤 会落在我手里。我知道,在家里他明明完全没有性生活。那这精液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显然,那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是自慰的结果。这,与他大学教授的身份是极不相 称的。我能够从这条内裤想象出他私生活的荒淫:书房里的那张沙发床上,黑夜中, 他那双粗糙的手与他的生殖器是天生的敌人。它被它折磨着,蹂躏着,丝毫没有商 量和喘息的机会。快感在大脑中的日渐强化,他的生活也越来越荒淫无度。……这 就是母亲的最爱,所爱的男人。这个男人把老婆放在一边,自己搞自己。我突然想 起一篇小说中这样一句话来——她带着恐惧和一丝苦涩的厌恶,把夫妻生活想象成 在夜的黑暗中一场猫与猫之间的搏斗——那么,他的手与生殖器就是两只猫,公猫 和母猫。 同样,钟新也会如此来猜度我:宝宝那双纯洁的手拿着肮脏内裤,皱着眉,甚 至感到一阵恶心,跑到洗手间去呕吐,回到洗衣盆边,又在上面洒了消毒剂,用长 长的刷子去刷那些讨厌的粘液……然后,边刷边想:原来,钟教授竟然是一个大流 氓,看他把自己包装得多么严实啊,他严肃的面庞,正直的眼神,果断的性格…… 原来,这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 可是,我的心理决不仅仅是他猜测的这么简单幼稚。 钟新一整天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有一种被偷窥的恐慌。难道,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忙活完了,伺候奶奶起床走路后,我下楼买菜。 桥上飞驰的是火车,桥下是流淌的河水,现代城之后,是后现代城,具体的生 活和抽象的概念冲击着我的视线,冬日的一丝暖阳,使我觉得北京城有一种宁静的 美。 葵花子竟然6 块钱一斤,在楚江,只要4 块。我尝了尝,还脆,便买了一斤。 见时间还早,便一直朝东走,一间间门点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商品,又向前走十几 米,有个卖状元饼的,名字喜庆,我吃过一回,那是梁爱珍买的,我觉得," 状元 饼" 配我们家乡的" 老婆饼" ,应该不错。 还没到状元饼跟前,我被另外的声响吸引了。原来有人在搞捐款活动。东郊市 场有位来自辽宁的打工妹得了恶性肌肉瘤,现在医院里抢救,需要大家献爱心。我 从兜里掏出自己的10元钱,丢进红纸箱里,有人叫我写下名字,我摇摇头,走开了。 没想到,回到家,因为自己的多嘴而又起了风波。 吃饭时,见大家都不说话,我说:" 东郊市场有个打工妹得癌症了。" 梁爱珍正把一筷子白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得就得了,有什么稀奇的? " 钟新脸色很难看,我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激烈,他把筷子一拍,说:" 你还有 没有人性!" 梁爱珍眼珠暴突:" 咦,你这是怎么啦?那打工妹是你的亲娘?就像挖了你家 祖坟似的!她得她的癌症,我过我的日子,互不相干!" 钟新气得浑身哆嗦,一推饭碗,离开了餐桌。 奶奶说:" 不是我说你,爱珍,你越来越那个了!人要行善积德,谁也不愿意 得癌症!" 我也很生气,接过奶奶的话说:" 就是,我今天还捐了10块钱,钱不多,只能 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装着打扫卫生,我来到书房。钟新靠在床上,满腹心思。见我进来,他的手在 脸上晃动了一下,擦泪的动作。我吃了一惊。这个细节使我意识到钟新一定有什么 秘密。而我渴望探究秘密的动力,不是一种好奇心和偷窥欲,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我拿着抹布边擦书桌边说:" 钟老师,去吃饭吧,别饿着。" 钟新说:" 知道,谢谢。让我静一静吧!" " 好的。" 我正准备出去,又听钟新说," 小郁,你今天做得很对,10块钱虽 然不多,但对于你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受到夸奖,我快乐起来,说:" 谢谢。"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的是邻居马教授家老伴刘老师。刘老师在中学教语文,她笑眯眯地接过我 倒的茶,说:" 好乖巧的女孩子!" 见邻居来了,钟新也出来了,坐在旁边聊天。我正准备离开,刘老师说:" 来, 来,来,别忙走,我有点事情想问问你……" " 问我?" 我莫名其妙。 " 对!" 刘老师满面春风," 小郁啊,我今天特意来打听个事儿,不知道你处 对象没有?" " 哦,没有呢。" " 好,那就好!我们学校啊,有个小伙子,人呢,很不错,但这家伙谈对象认 死理儿,说坚决要谈个漂亮女孩子,其他一切条件都可以商量,每天我看着你进进 出出的,人也漂亮,又勤快,我想我能不能赚几块糖吃吃呢?" 奶奶听见了,说:" 好啊,这么好的事情,小郁你还不快谢谢人家刘老师!刘 老师,你把我们家保姆拐跑了那我们怎么办?哈哈!" 钟新没有表态,他看看我,说:" 小郁,你自己拿主意。" " 我……这个……让我想想吧,谢谢刘老师!" 刘老师放了水杯,说:" 事情还没成呢,谢什么?你想好后就回个话,啊?" " 好的。" 我的嘴巴应着,其实,心里早就决定了。怎么可能呢,只要漂亮的? 问题是,我的优势决不在于仅仅漂亮。 夜里,奶奶的哮喘犯了,她脸上青紫,呼吸困难,一家人手忙脚乱把她送到医 院,忙活了大半夜,总算脱离了危险。 奶奶在医院住了下来。 我的生活忙碌起来。每天,我医院家里两头跑,还要买菜做饭洗衣,除了医院 有个人守着,渐渐的,我和钟新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起来,有时是在医院,有时是 在家里,有时是在公交车上。随着我家务活的日益熟练,办事的日益麻利果断,我 发觉,钟新对我有了依赖。以前,我做什么事情都要请教他,而现在,他做什么事 情都要问问我。比如,菜里搁不搁酱油、醋到底放多少比较好,奶奶吃的菜里能不 能放花椒等等。我有了一种成就感和自信,每当他问我时,我会非常肯定地告诉他 一个结论,搁或者不搁,放一勺或两勺,放花椒或者不能放花椒等等。 那个下午令我震惊。 餐桌上,我无意问钟新,说为何听了他老婆的有关患癌症打工妹的话而反应那 般激烈,没想到,耳边传来这样一句话:" 因为,我也有癌症。" 我惊得筷子落在了地上。 空气仿佛见一点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我吃惊" 癌症" 这两个字,而更令我无所适从的是,这两个字顿时打乱了我的 所有计划。因为这两个字,他在我面前成为一个惹人怜爱的人、一个需要呵护而不 是欺骗甚至报复的人。 我愣了愣,笑了起来:" 哈哈,你骗谁呀?瞧你的身子骨,也不瘦呀!" 钟新也愣了愣,笑道:" 没想到你还真的挺精明的,还真的不能随便被骗着! " " 就是啊,你以为我那么蠢哪!" 我洋洋得意。然而,这是表面的,我这个人 完全逆反心理,当别人说" 是" 的时候,我想到的是" 非" ,而别人说" 非" 的时 候,我想到的是" 是" 。但我必须用一种大大咧咧去掩饰我的犹疑,我说:" 说呀, 还有什么有趣的笑话,说来听听?" " 真的要听?" 钟新说。 " 当然。" " 那好,我说。你还记得那天滑雪的事情吗?在大厅里,我曾经莫名其妙地问 了你一句你是谁。" 我拍拍脑袋:" 哦,想起来了,我当时也纳闷呢,还以为你发高烧了,我说我 是保姆。怎么啦?" 我的好奇心被揪了起来,到了嗓子眼。 " 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因为,那天的一幕太使我震惊了,唤醒了我记 忆中沉睡多年的东西。好多年前我已经认识你……" 钟新看着我。 " 啊?怎么会?我不信,你怎么会认识我?而且好多年前?" " 是的,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和我的同学在一饭馆吃饭,我们相对而坐。 对,你就在那里,在不远处。当我无意一眼瞥见你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目瞪 口呆,过了好久才记起扯同学的衣袖,我叫同学回头看你,说身后有一美女,同学 不以为然,回头一看,捂着胸口说,果然!他也惊为天人……当时光线很暗,但不 知为什么,你坐在那里,整个大厅异常明亮,很多年过去,这一幕还不能从我记忆 的舞台退场……现在想来,我活了这么多年,脑袋里也就剩下这幅场景了。后来, 我对我的一个朋友讲了这个故事,朋友问我,问这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问如果今 后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是否会爱上她……" 我紧张地问:" 你怎么回答?" " 我说……" 钟新顿住了,他伸了个懒腰,转 过身,接着说," 好了,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了,我不想保存它们,实在太压抑了, 人都快会疯掉的,现在,轻松多了。" " 钟老师——" 我的眼盈满泪,盯着他的脊背,突然,我很想抓住点什么,想扑到他怀里抱住 他,可我的脚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钟新的身子有些僵硬,他定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好像一切又没有反应过 来,很迟钝,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他回过头,视线缠绕在我年轻 的脸庞上,眼神异常复杂西。 他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他的嘴里冒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对门刘老师说帮你介绍对象, 你怎么打算?" 我淡淡回了一句:" 我还小,不想谈。" 晚上,我去医院换梁爱珍的班照顾奶奶,却被奶奶骂了回来。奶奶说我一个小 孩子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她让我给钟新打电话。我说钟老师晚上要上选修课,她 听了,对我摆摆手,说," 算了,算了,你就留下来吧。" 奶奶病愈。回家后,有些微妙变化。 她的眼里写满了语言:有时是无字书,很空洞,长时间看着空气,看不出她的 思考和情感,这一点与很多老人相仿,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已然超脱;有时, 她的眼神很杂乱忙碌,游离逡巡着,像在寻找什么,但又把握不住它的方向。 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移动,很多时候,她的目光停留在博古架上的一个紫砂 壶上。以前打扫卫生时,奶奶总叮嘱我要小心,别把壶摔坏了,当时,没什么感觉, 现在,在她的关注下,我也开始近距离品味起来:这是一个双色竹段壶,壶身丰满, 壶盖与壶嘴、把、钮的颜色不同,壶嘴是竹节模样,小竹枝攀附壶体,弯曲的竹根 构成壶的提把,盖面的钮也用小一些的曲竹制成,几片小竹枝叶舒展壶盖,疏密有 致,竹叶,似在清风中摇曳,竹节纹理清晰而富有节奏。疏朗的竹叶,苍劲的竹枝 和竹芽的生态美整体显示了翠竹的神韵,动感和谐。 作为一名艺术设计专业毕业的学生,我也具备一点审美常识,有次外出一个月 写生,有位同学曾专门就如何鉴赏紫砂壶讨教过我们系主任,系主任的话至我今还 记忆犹新,他说:" 鉴,可以具体一些,根据造型艺术的理论和法则,多是由点、 线、面组成的主体与附件如壶的嘴、鋬、口、底、足、盖等的配置关系,看各方面 的比例是否恰当,外轮廓线结构上的缓冲过渡,明暗面的技法处理,空间与实体所 形成的虚实对比等等;而赏呢,可以抽象点来谈,主要讲究" 形、神、气、态" 这 四个字,形式、神韵、气质、形态这几方面贯通一气,才是一件真正完美的好作品。 " 见我呆呆地看,奶奶说:" 你知道欣赏紫砂壶讲究什么吗?" 我纳闷,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有如此雅兴来和我探讨一个茶壶,我想把系主任 教我们的理论拿出来,正想说" 形、神、气、态" 四个字,奶奶说:" 两个字,理 和趣。就跟我们人一样,有的人偏于理,斤斤较量于壶容积的大小,嘴的曲直,盖 的盎平,壶身的高矮,他们只是以沏茶茗饮的方便为出发点,这就知理而无趣了。 " " 奶奶学问真多!" 我情不自禁。 " 我觉得人活着应该在理亦在趣,大也好小也好,曲也好直也好,都在乎有趣, 有趣,才能产生情感。" 奶奶若有所思,这些话根本不像是对我说的,也许她太寂 寞了。 我硬着头皮应和着:" 是呀,是呀,说白了,也就是到底把它当日用品还是当 艺术品的问题。比如,奶奶,您就把这壶当做艺术品了,对不对?" 奶奶吃惊地看着我,幽井似的眼睛仿佛是一面镜子,要把我显现出来:" 小郁, 我看你也读过不少书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忙掩饰说:" 奶奶,哈,我前天看电视的时候听有个人这样说,也不知道用 在这里恰不恰当,您莫笑话我呀!" " 鬼丫头,还现学现卖,怪贴切的。真是一句无意话,点醒梦中人哪!日用品? 艺术品?说起这壶,还是我父亲留下的。" 我一直在猜测这壶背后的历史和故事,没想到竟然是她父亲留下的。奶奶倾诉 的欲望出院之后一下子被打开了,她缓缓叙述着:" 我父亲出身贫寒,14岁就跟随 师祖学紫砂壶艺,他非常有悟性,求知欲旺盛,仅用3 年就学成满师。其时,清光 绪30年间,清廷已显衰败,经济日渐萧条,紫砂窑场不景气,制壶难以度日,我父 亲年轻气壮,就靠帮人运泥坯和挑窑货为生,这期间,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苦钻技 艺,从不间歇,对自己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制好的壶稍不满意,就随手摔掉。就 这样,他成为一代巨匠……" 奶奶的身子往后仰了仰,黯然神伤,叹了口气," 我 丈夫就是我父亲当时受聘一所大学陶瓷科技术员时好朋友的儿子,他们朝夕相处, 联袂授技,直至抗战爆发学校停办……" 我正洗耳恭听,因为后面的历史应该是漫长而沉重的,没想到奶奶突然变了语 调,说:" 小郁,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能撒谎。" " 什么事,奶奶?" 我害怕她的目光,躲开了。 " 你的眼睛看着我,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奶奶的语气异常坚硬。 " 嗯。" " 你,你是不是爱上了钟老师?" 这句话突然如拨云见日,惊醒了我。我明白,这些天我不快乐我心思重重原来 是因为这个。我想否认,但是,脑袋根本不听使唤,它像一粒饱满的成熟的种子, 垂了下来。 " 那就是默许了?" 奶奶后面的声音犹如一声晴天霹雳," 请你赶快收回这愚 蠢的想法,爱上他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惊恐地看着她,她那张干瘪的嘴唇,仍然翕动着,她的话就像是某种诅咒, 我没有办法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我的母亲,那个爱上钟新的可怜的女人,还在病床 上! 可是,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于是,我勇敢迎接她寒冷的目光:" 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说:" 不为什么,小女孩,因为,他,是,我的,我的。懂吗? " " 我知道,他是您的……女婿。假如,我,一定要爱呢?" 我说话时故意停顿 了片刻。这句话仿佛不是我说的,而是代替我母亲说的。 " 是吗?" 奶奶微笑的嘴唇是一朵枯萎的罂粟。 但是,我看到积雪的同时还看到了春天,我说:" 是的。我想,我有这个耐心。 " 这句话如一把利剑,深深刺中了她,她哆嗦了一下,停顿半天,说:" 我知道, 你很年轻,当然,我也曾年轻过。我不会要你马上从这里滚出去,我知道,你们如 果要见面那很容易。只是,你不要低估我的智慧和能力。" 后背,凉飕飕的,我逃离了她。 晚上睡觉时,我的整个头都钻进了被子,我把自己变成黑夜,消化在黑夜里。 令人窒息。 家里的气氛和昔日完全不同。 奶奶一言不发,表情僵硬。钟新面无表情,沉默寡言。梁爱珍也是木头人一般。 每个人,都好像知道对方的秘密和心思,心知肚明,彼此都以怀疑和提防的眼神打 量对方,但很少交流,或者说没有交流的欲望。这种沉默在我看来是一种力量的积 蓄,是无声的对抗,空气已到了临界着燃点。 我没有安全感,水,食物,在我看来都潜伏着威胁,我甚至非常害怕背后传来 声音。 而这样的气氛下,奶奶却又要对我叙述她的故事,家里没人的时候,她要我放 下一切家务,当她的听众。 奶奶平静或者喋喋不休的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 她坐在沙发上,说:" 小郁,来,我跟你讲故事,想听吗?" 她好像忘却了我 们之间的敌意。 虽然我有一种窥探的欲望,但我的脑子里已被塞进乱麻一样的东西,我想逃离, 又逃离不了,只得乖乖坐下来,说:" 想。" 奶奶说:" 你知道安娜·卡列宁娜吗?" 安娜·卡列宁娜当然知道,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知道,我假装茫然地说:" 安娜 ·卡列宁娜?名字好长啊,她是北京人吗?" 奶奶以同情悲哀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不是,你坐下来,我来讲讲这个美丽的 女人是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我毛骨耸然。 " 你别打断我,听我讲。" " 嗯。" " 安娜是自杀死的,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说:" 我不知道。" " 我没问你。你听着,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她身边的人从不理睬她;她因 见不到她儿子而痛苦;尽管弗龙斯基还爱着她,但她对他的爱感到害怕;她已经疲 惫不堪,过于激动,而且病态地感到嫉妒;她觉得自己在一个陷阱中。" " 弗龙斯基是谁?" 我必须将一个傻瓜形象装扮到底。 奶奶很烦躁:" 你没读过书是吗?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 嗯。" " 难道陷入陷阱就一定要自杀?许多人不是已经习惯在陷阱中生活吗?" 奶奶 质问着," 安娜第一次想到死是一个星期五,她因与弗龙斯基吵架而烦躁痛苦,突 然就想起她在分娩不久之后说出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一死了之?第二天,星期六, 她第二次想到了死,她对自己说:惩罚弗龙斯基、再度赢得他的爱的唯一办法,是 自杀;为了能够睡着,她服了安眠药,进入了一种关于她死亡的感伤遐想;她想象 弗龙斯基伏在她尸体上痛苦的样子……" 奶奶停住了,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不想听有关死亡的故事,这真是一种折磨。 为了使她尽快讲下去,我提醒着:" 然后呢,奶奶?" " 然后?她的想法又变了——不,不,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死!我爱他,他 也爱我,我们已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而且后来就都重归于好了——接下来是星期 天,是她死的那一天。" " 啊?怎么还是死了?不是没准备死吗?" 我虽然知道安娜,但确实还没这么 仔细地读过这本书。 奶奶异常厌恶的目光刺向我,在昔日这个大学教师眼里,我完全没有教养,她 甚至懒得在我身上浪费她宝贵的语言了,她继续着:" 早晨,他们又争吵了一次。 刚等弗龙斯基出门去看他住在莫斯科郊外的母亲,她就给他传了一封信:是我不对。 回家来,有话要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回家来,我害怕极了!然后,她决定去嫂 子多莉那儿倾诉自己的痛苦。可到了那里,她什么也说不出,很快离开,重新坐上 马车而去了;回家后她看到弗龙斯基的电报,告诉她他在乡下母亲家里,晚上十点 以前回不来。早晨她在发出充满感情的呼唤时,等待的是一个同样充满感情的回答, 由于不知道弗龙斯基并没有收到她的信,她感到受到伤害;她决定坐火车去看他; 她又一次坐进马车。她走下马车,坐进火车;此时,一种新的力量进入了她的眼里 ——丑陋的力量。" " 丑陋的力量?" 我反问道。 " 是的,丑陋的力量," 这一次,奶奶甚至异常和蔼,后面的叙述简直是温柔 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种奇特的光芒,这光芒最初来自她的眼睛,然后,慢慢扩散, 到面部、到全身、到她周围、乃至笼罩到我,刹那间,我感觉自己被攫住并抛进了 一股强大的旋涡,我的耳边,只有她越来越干瘪空洞的声音,这声音因为被挤干了 水份,所以,成了金属,寒光逼人,她是我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有学问最神秘最能讲 故事的老女人,她不愧当过大学老师,她的嘴仍然一张一翕: " ……从车窗望去,她看到一个身子畸形的女人在跑,她想象这个女人脱了撑 裙后丑陋的样儿,骇怕起来……女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虚情假意地笑着。一个 男子,污黑肮脏,面目丑陋。最后,她面前坐下一对夫妇,很讨厌,男士向他妻子 说些无聊的话。一切理性的思考远离她的头脑,她见到美已经离开一世界……火车 停下,她走下站台。在那里,有人又给她一封弗龙斯基的信,确定他晚上十点回来。 她继续在人群中走,她的感官到处受到庸俗、丑陋和平庸的攻击。此时,刚好一列 货车进站。突然,她想起她与弗龙斯基第一次相会那天被火车碾死的那个人,顿时 明白,她该怎么做了。只是到了这一刻,她才决定死。她走下台阶,来到车轨旁… …" " 啊?卧轨自杀?" 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思议的动物就是女人了,一会儿 死一会儿不死,可最后还是死了。 奶奶仍然沉浸在她的故事里:" ……货车越来越近,类似游泳入水前的那种感 觉攫住了安娜的心,她脑袋一缩,手臂前伸,坠于车厢之下。" …… 沉默。 " 你听懂了吗,小郁?" 奶奶问。 " 我不怎么懂这个女人。"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奶 奶把安娜的死亡描述得这么细致是因为她有充当杀人凶手的欲望,或者说,有一种 对美好事物的强烈破坏欲。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通过体验安娜的死亡而从获得快 感。 奶奶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 你是永远不会懂的,可怜的姑娘,你去忙你 的吧。" 我站起身,故意呆头呆脑地说:" 奶奶,那我去做饭去了。" " 去吧!" 她懒洋洋的。 转身时,我内心升腾起一个巨大的疑问:" 她不是安娜,那么谁是?那么,她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意味着什么?我母亲是安娜吗?难道是自杀? 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要自杀。" 我从奶奶的身上感受到一个女人强烈的意志,虽然她已苍老,但她的力量足以 摧毁一切。 我的母亲,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我完全低估了周园清的坚韧和执著,不,应该说顽固。 中午吃完饭,宿舍楼下传来喧哗声,我从窗口往下看,发现好多人仰着头,有 的还嚷嚷着:" 快下来,危险!危险!" 不到一分钟,楼下的人越聚越多。 钟新还在餐桌上吃饭,问:" 怎么这么吵?" 奶奶说:" 看是不是又是哪个学生喝醉了!唉,现在的学生哪,已经变了样! " 我的头已经从外面缩了回来,心里一直在打鼓,我觉得事情并非奶奶说的那么 简单,我说:" 我下去看看!" 等我飞跑到楼梯间时,才发现自己鞋都没换,还穿 着拖鞋。也来不及再上去了,出了门栋,把头仰着,原来,就在我们所住的楼顶上, 站着一个人,他的腿已经迈出了一只,要跳楼! 周围的人在喊:" 快下来!快下来!" 有几个在旁边猜跳楼者是哪个系里的学 生,说赶快去找辅导员。 定睛一看,楼顶上的人和周园清有几份相象,再听声音,确信无疑了 " ——谁也不许上来,谁上来我就跳下去!" 他大概也看到我了,喊道:" 我只要宝宝上来,我要见她!" " 宝宝?宝宝是谁?" 人群里声音不停询问。没有谁注意并怀疑到我,别人只 知道我叫小郁。虽然从小别人就喊我宝宝,但我知道,没有保姆能配叫宝宝这个名 字的,保姆不是宝,是草。所以,我离开喧哗去楼顶也没有谁注意,当我和周园清 同站在楼顶上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人们才明白过来。 周园清扭过头,看我。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焰。欲望,熊熊燃烧,没有熄灭, 他嘴唇青紫,两片唇紧扣着。 我没有把他当敌人,我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怜。见我慢慢走过去,他仍没有动, 只是保持着身体的倾斜度,5 米、3 米、2 米、1 米……突然,我的胳膊被他牢牢 攫住,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要和你一起死,一起死!我 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空气凛冽。 我有一种站在云端的感觉,竟然异常平静。因为他的力度,所以,我的身子也 朝下倾斜着,我看到了下面顶着黑发的头,有的稀疏,有的茂密,还有各种各样表 情丰富的脸庞,当然,我还看到了对门的刘老师,看到了钟新。我看到钟新在飞跑, 没有声响,很快,消失在我眼里,他一定是准备救我了。显然,奔跑中的钟新也吸 引了周园清的注意力,他声嘶力竭:" 你们谁也别过来,谁过来我就和她一起跳下 去!" 我的手肘甩了甩,不想被周园清拽得太紧,我说:" 你别这么大声喊叫行不行? 你以为你是在演讲?不就是死吗?我不要你帮,我自己会死!" 一边说,我把一条 腿朝栏杆迈了上去。周园清被我震住了,接着,他一声冷笑,说:" 我知道你瞧不 起我,我是个穷光蛋,没有钱,没有房子,现在,还没有了工作!真是可笑!我还 是他妈的学生会干部!狗屁!呸!" 一口痰从空中落下,人群里仿佛被扔进了一个燃着的鞭炮,散开。很快,又聚 拢,他们头的方向,有了一点点偏移,声音越来越大。 我下意识侧过头,钟新果然来了。在身后。他示意我别出声时的食指还没来得 及从嘴边挪开,就被周园清发现了。 我的身体被更紧地箍住,他抛弃了楼下的所有视线,直面钟新。 " 滚!老男人,不关你什么事!你再靠前一步,我就和你的宝贝、这个贱女人 同归于尽!" " 宝贝" 二字使我一颤,我把目光投向钟新,大胆、勇敢,仿佛我真的即将离 开人世不能再见到他一样。我的心,因嫉妒而发疯,我不能接受他以这样的眼神站 在讲台上,那许多女生会爱上他的;我爱他的迟钝、他的懦弱、他的苍老,甚至, 他的荒淫。 发现到我在看他,他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惜和柔和,很快,他转 向周园清,伸出手臂,把手掌竖在他面前,说:" 请你先冷静好吗?虽然我还不了 解你,但我希望我们能以朋友的身份谈一谈。" " 朋友?呸!你是老师对不对?我这样的流氓能和你做朋友吗?你们风光无限, 生活滋润,你知道那些没有工作没有住房的人的苦吗?虽然年轻英俊,但没有女孩 子喜欢他们爱他们,那些女孩子们情愿躺在你们这些性功能衰退的老男人的床上! 这就是现实!我们有什么?有什么?你说!有工作?有钱?有房子?有爱情?有理 解?他妈的什么也没有!那我要这个空头支票的青春有何用?" 周园清情绪激动。 " 性功能衰退的老男人?呵呵,说得好!我就是,你有耐心听听我的故事吗? 听完了,你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 钟新没有丝毫让步,咄咄逼人。 沉默了半天,周园清说:" 好,你说,不许耍滑头。" 突然,钟新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正准备去接,周园清吼道:" 别动,快点讲, 在我的耐心消失之前。" " 本来,我是不准备讲我的个人隐私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表示我的 真诚,我还是讲出来。" " 少废话!" 周园清说。 " 我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钟新说。 " 哈哈,太可笑了,一开始就来这么一句,你不觉得荒唐吗?我会那么蠢?再 说,即使你身患绝症,你说出来是为什么呢?想我去同情你,帮助你?" " 不," 钟新摇摇头," 我不需要别人帮助,因为,我自己一直在求死,并不 想活下去。结婚20年,我所过的性生活不超过20次,我想,即使你没有结婚,也应 该不少于我吧?而就是这区区的20多次,也是非常下作偷鸡摸狗得来的。" " 你不是有老婆吗?你骗谁?" 周园清说。 " 我没有爱情,没有自我,没有尊严,现在,还没有健康。你知道这种生活的 滋味吗?因为没有自杀的勇气,不,不是勇气,因为我不想死得那么哗众取宠,我 想平静和毫无张扬地死去,所以,我一直祈祷我能患上绝症……还有,我声明:我 和小郁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请你相信!" " 你不是有老婆吗?" 周园清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此时,钟新的手机又 响了,我想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把脚猛然朝后,向周园清的胯下踢去,随着他手 一松,我挣脱了,钟新很快反应过来,他抓过周园清的手腕,往后一扭,另一只手 准备再拽他时,周园清在钟新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但钟新仍然死死缚住了他。 这时,警察冲了上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