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即使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不反对我待下去,我也很难坦然自若继续出入小区 门栋了。 钟新还在打狂犬疫苗,我必须再坚持几天。 我渴望时间能快一点,我想回家,想离开北京。 每天做完家务,我就早早睡了。只有在梦境中,我才能找到一丝宁静。 黑暗中,我甚至把自己想象为已成植物人的母亲的模样,让意识一点点模糊, 让躯体慢慢膨胀扩大而轻盈,就像一个氢气球,漂浮在我另一个身体之上。这种幻 觉真实而刺激,我把它当作了一个游戏,漂浮中,我终于在前方发现了母亲,她也 漂浮着,我怕她丢下我,忙把自己的身体靠过去……而我,却距离自己的另一个身 体越来越远,我恐慌起来,不知道如何选择方向,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另一个身体 如果消失、我将永远无法着陆。然而,母亲仍然在向远方飘移,虽然看不见水波, 我却听到了水声,先是细碎的、清洁的,后来,声响越来越浑浊刺耳,声音无处可 去,它们发现了我的另一个身体,从我皮肤毛孔里钻了进去…… 我醒了。发现钟新在奶奶房间里,他们在争吵。不,准确地说,钟新在哭泣。 我不敢动弹,怕惊动了他们的秘密。 没有了争吵,也没有了哭泣。 世界和黑夜一起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当我做好早餐喊奶奶起床吃饭的时候,发现她眼睛紧闭。摇摇她 的身子,竟没任何反应。我吓了一大跳,忙惊呼起来:" 快来呀,奶奶怎么啦?" 奶奶死了。 她的身体已慢慢冷却。 她是吃安眠药死去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也要自杀,学安娜。 梁爱珍安静得出奇,从昨晚,到现在奶奶的离开人世,她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她的内心有一个怎样的故事,终于,当她在奶奶床前哭嚎时,我才吐出一口气。 梁爱珍边哭边唱着自己长长的人生篇章。 她说她是一个孤儿。 她是奶奶的养女。 她给了她生活,却剥夺了她的幸福。 她早就厌恶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 她只是一个傀儡,没有自尊没有爱。然而,因为住房的紧张,她又没地方可去。 现在,一切债都还了,她对她的养育之恩,她自己把自己的婚姻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人凶手,但我知道,奶奶的死,与我有关。就像家里所 有人都明白奶奶的死与钟新有着最直接的关系一样,外界也有着它最合理的猜测, 奶奶一定不堪疾病的折磨。 而我呢?我明白,我用那句" 我有这个耐心" 把她给杀死了。 我年轻漂亮,还有健康,是的,我拼赢了她。 奶奶静静躺在床上,经过生命的长途跋涉,她的体力与爱情已渐渐耗尽,弥留 之际,她想的是什么呢。 每个年轻的女人和年老的女人,她们都是有过爱的,她们与爱同生共死。 殡仪馆里。 钟新缓缓走向奶奶,像在教堂一样神圣。 奶奶静静躺着。 钟新把手搁在她的躯体上,或许幻想还能触摸感觉她的体温,但是,她已经冰 凉冰凉,她静静地躺着。 奶奶睡进了一个纸棺材里。 纸棺很狭小,如同一个玩具,可仍然睡下了,她此时只是童年调皮的伙伴,在 做游戏,把自己藏起来。 她被推到后台的通道,那里是殡仪馆的告别间,之后,她会被推到另一个通道, 那也是她最后走的路,纸棺被放在预定好的炉子上,自动装置启动,进炉点火。经 过45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她的躯体变成尘灰。热热的,然后,慢慢冷却。 人,必须燃烧后才真正死去,死,是尘灰。 我收拾房间。 钟新的书房,一直不是我打扫的重点。没有上锁的抽屉里有个笔记本。好几页 文字,不知道是小说还是日记。 我的心乱蹦,视线落在题目上:偷鸡摸狗的生活 我确信我看完这些文字后,是惊异的,也是平静的。里面,有我熟悉的生活, 也有我一无所知的隐秘。然而,我还是希望它是一位中文系教授所写的小说。 他用第一人称,这样写道: 偷鸡摸狗的生活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内裤被退到左脚脚踝,下身赤裸着,大腿周围有些乱七 八糟的痕迹。把眼睛闭上几秒后睁开,我迅速回忆起昨晚的性事。长期以来,我的 右手充当了女性生殖器的角色,除了干燥。灵巧、方便。特别是手掌心,当我把5 个手指头攒在一起的时候,手掌心凹得很深,虽然已经45岁,但皮肤的弹性还不错。 我喜欢关上灯自己做,黑暗给了我许多假想和遐想,空气因为夜而变得柔软。当然, 俯卧的姿势是最逼真的,虽然只有右手在身下,但随着自己臀部上下频率的加快, 我会渐渐进入高潮。 俗话说:30如狼40如虎。相信40岁之后,我的性欲明显增强。 早上,我通常很忙。 我已经有好多年不打网球和篮球了,高尔夫球更是一种奢侈,一般是在学生家 长买单的时候才打。除了上课,打牌,我的业余生活较为单调。当然,我还有一个 比较可贵的优点:喜欢看书。只是,看书的喜好和口味与以前比有了变化,好看的 故事。要么在网上看一些情色小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准确地说是那些年轻的网 上作家都是些特别真诚的一些人,他们会把自己的恋爱经过很详实地记录下来,包 括如何和女孩子上床等闺房秘事。这些是很难得的,我喜欢带着审视的眼光去看, 偶尔,也会把自己想象成男主人公,有时甚至干脆把那些主人公扒到一边自己爬到 女孩的身上去。通常,兴奋起来后,解救自己的仍然是我亲爱的右手,有时情况很 糟糕很糟糕,我的阴茎硬邦邦地直立着,仿佛向我示威一样毫不低头。我就差跪下 来求它了。这个时候,我只有关了电脑和电灯,回到床上摆平它。 …… 在床上养了一会儿神,我起来了。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路过她房门口的时候, 我走得很快,甚至没敢拿眼睛去正视,如果彼此的目光对接上,又将会遇到一些新 的问题,那样给我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烦恼。多年来我无法逃离这种道德的樊篱。 很明显,她是爱我的,至少是在我当她学生的时候。为了把这种纯洁的师生之爱延 续下去,她选择了把我定为她的女婿。她需要一种依靠,后半辈子的。虽然她的女 儿很一般很一般,甚至在某些事情上有些歇斯底里,但她一直相信在她的引导和教 育下,这个小家庭是会健康发展下去的。然而,结果却并不尽人意,结婚十几年我 们还没有孩子。最初,我以为是我的问题,但是,当她得知自己的女儿偷着吃避孕 药时,她气得把她大骂一顿。这件事情虽然后来解决了,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是 致命的心理伤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分了居。作为长辈,她只能尽量弥补自己 的女儿给我带来的打击,只是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偷着吃避孕 药。 对于这些,我也没有多大兴趣去关心了。 再路过她的房门口,门开着,她好像在坐着换衣服,三角裤已经穿上了,此时, 正把手放在背后扣纹胸的别针。我的目光很快扫了一眼她的腹部,有明显的弧线和 赘肉。她已经长肚子了,一个不再怀孕的女人再长出大肚子来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扭过头继续朝房间走,拖鞋后跟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手里拿着昨天没来得及看的一份报纸。这已经成为我一种习惯——今天看昨 天的报纸。事实上,今天和昨天,也许在我眼里并没有多大区别。 " 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你们自己吃。" 我对宝宝说。 然后我眼神漠然,不再吭声,出了家门。 门栋外成了停车场,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各类轿车歇在那儿。这 些车都是我的同事们的。我虽然拿了两年的驾照,但到现在,还没买上车。太豪华 的车我没奢望过,北京现代还不错。以前我一直这么想:如果时机成熟,一定要想 办法买上一辆。但是现在,我不会了。 一年前,自从体检结果出来以后,我已经无心无力无趣做任何事情。没有了想 念。一个身患绝症而又觉出生活了无趣味的人,哪里还有心情去经营自己的残生? 我已经倦了,这种倦,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透着股陈腐陈旧,它们又传染到血 液,缓缓流淌发散到全身。我一直在努力寻找新颖的东西,能刺激我神经的东西, 然而,一次次短暂的痉挛后,我陷入的是更深的空虚。 不能否认我的老师兼岳母对我的关心和呵护,这种爱甚至变得越来越紧张和自 私,我成了她的私有财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控之下。她的眼睛就是班纪班 规、就是行为规范、就是道德和法律。在这种秩序下,我必须爱她的女儿爱我的家, 还有,爱她。多年循规蹈矩的生活使我产生了越轨和犯罪的欲望。我想试试。想换 一种活法。当然,这种欲望一直跃跃欲试。我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好男人。 很多次我想逃离婚姻,但是,好像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孩子并不是理由, 有许多家庭也没有孩子;没有夫妻生活也不是理由,许多无性婚姻仍然继续存在着。 甚至,我的婚姻中,连争吵的机会都微乎其微,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就像退潮的 海水,剩下的只有泛黄的泡沫、渣滓和失去弹性和生命张力的污浊的水。 我继续走着。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集贸市场,那里有卖豆腐佬、煎饼、油条、馒头的。每天早 上,我从家里出来,出了小区大门,就会径直到炸油条的小摊上买上两根油条一杯 豆浆,边走边吃。学校几分钟就到,正好是我吃完油条喝完豆浆的时间。 校门口已经走进三三两两的学生。有几个女孩子在大声说话,从我身边经过的 时候有股儿扑鼻的清香。女孩子就是奇怪,身上总有股吸引人的味道。即使穿厚的 衣服,也能透出来。不像是香水,我敢断定就是少女的体香。之所以断定,我是有 亲身体会的。因为,前不久,我还尝过一个女孩子的味道。" 尝" 这个字对于我来 说是很恰当的,一种很偶然的行为。她叫末末,是我的学生。 进学校办公大楼时,保安呆呆坐在一楼大厅里。桌上的登记本形同虚设。如果 以后有机会,我会建议保安加强学习,看看杂志读读英语什么的,否则,永远只能 当保安。这么年轻竟然如此无聊地守着时间打发日子,假如换了我,早就辞职了。 外面多的是挣钱的机会。 看到保安身上的棉大衣,我才想起:已经是冬天了。 中国语言文学系办公室里是个寒冷的地方,当韩晓理不在的时候。 韩晓理不算漂亮,但身材很好,所以,穿任何衣服都显出气质和形象。而最为 关键的,是她对我怀有好感和欲望。我不是傻瓜,能从一个人的眼神察觉其内心世 界。有一次系办公室只剩下我俩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的手从键盘上挪开,抬起 头,看我。我就在她对面。我也看她。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汇合在一起的时候, 我仿佛淋了一场雨,整个身体是一种说不出的清爽。我很喜欢被女孩子注视。女孩 子的目光是纯洁的,她们是女神。 一年前韩晓理来系里试讲,我和另外一个老师在教室后面听课。虽然有反对意 见,但我总结性的发言是很有分量的。那时候,在开始试讲之前,韩晓理就注视过 我,纯洁的眼神。系里进几个女孩子总要比进男孩子好,男孩子们很有野心,总算 计着升职泡妞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与我的生活是相冲突的。韩晓理很大 胆,结婚之前,征求我的意见。她问我有没有可能离婚然后娶她,我拒绝了,说那 不可能。当然,那个时候我的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韩晓理很失望,说那她就结婚 了。我说:" 结吧,早点有个家比较安稳。" 韩晓理在结婚后身体发生了些变化,夏天非常明显,她的胸变丰满了。我隐隐 有些后悔,想象着假如自己压上去一定很有弹性。这么一想,对她又有了一种占有 的渴望,而且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我俩单独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那天晚上,办公 室里加完班,就剩下我俩,在关灯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黑暗中,韩晓理抓住了 我的手,韩晓理的手发烫,虽然有思想准备,我仍然吓了一跳。很快,我反应过来, 用力把她拉过来,连亲吻都来不及。 韩晓理被我抱到办公桌上,我们就在办公桌上做了。办公大楼静悄悄的,我屏 住呼吸。韩晓理的胸起伏很大,身体软得像面团。我一进去的时候,韩晓理出来很 多水,我感觉不生涩了。下面忙活了半天,又记起上半身,于是,黑暗中掀起她的 衣服,摸索着解开她背后纹胸的暗扣,嘴,一口就衔住了她的奶头。我感觉韩晓理 下面往上顶了一下,这个小骚货,我心里骂了一句。韩晓理呻吟起来,我忙用嘴去 堵她的嘴,怕人听见。这一夜之后,没过多长时间,韩晓理的肚子就挺了起来。起 初我很害怕,害怕是自己的种,同时又有些期待,希望是自己的,毕竟我没有孩子, 但我很快又否认了这种期待,毕竟,我是个害怕麻烦的人。便问韩晓理,韩晓理笑 着说:和你之前,我已经怀上了。我放了心。同时觉得韩晓理胆子够大的,怀孕后 让我干了不下5 次,并且有3 次是集中在一个月之内。 末末是在韩晓理肚子大得行动不便以及请了产假后进入我的生活的。此时的我, 已经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有自己的理由:一,我是个身患绝症的人,谁也说 不清哪天去见马克思;二,上床,并不是我主动的。 末末是个美女,喜欢写诗,诗歌里的词汇和意向主要是阴道、鲜血、月经等等。 她的想象很独特,她说阴道也是道路,妓女卖淫与收费站收过路费没什么区别。高 速公路是收费站的阴道,只不过妓女是论时间而收费站是论重量。而月经,她认为 是女人流逝的青春。它也要经过阴道,但青春因为无价,所以,是不收费的,不收 费并不意味着它不值钱,而是因为太值钱,给钱还亵渎了它。末末在把自己的打印 诗集交给我后,还兴致勃勃的与我谈到了性。她说她很欣赏吉普赛人歌谣" 时间是 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心灵是用来歌唱的。" 中的 那句" 肉体是用来享乐的" 。 进了系办,坐了会儿,然后备课,我一直没有回家,下午,我出办公室,在校 门口打了个的。今天是我看完末末诗歌集后的第二周,经常旷课的末末约我在离学 校五站地的南源宾馆见面,很自然的,我们享乐了一次。完事后,末末说:" 没想 到老男人也可以做得这么好,看来我要改变观点了。" 确实,我现在能控制做爱时 间了,能延长尽量延长。特别是末末,我甚至想一口口把她的肉吃掉,她身上的那 股体香犹如迷幻剂,使我沉醉。末末不是处女,这使我轻松。我觉得如果碰上处女, 虽然第一次幸福,但后期是相当麻烦的。 瘫在床上,我听了末末表扬的话,又勃起了一次,当然,重新把" 肉体是用来 享乐的" 这句话复习了一遍。 末末边穿衣服边说:" 老师,在外面打工,这次考试我可能……" 我闭着眼,说:" 别担心,有我呢。" 末末便把小嘴在我脸上噌了一下,开心起来:" 那我就放心了!你睡吧,我走 啦!还有个约会。" 房间关上后,整个空间静下来。我四脚八叉地躺着,满足而慵懒。这个世界上, 最美妙的不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美景,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最美妙的,是年轻 女人的身体。白皙的、柔软的、充满弹力的、凹凸分明的身体。因为,可以进入, 并体验到进入的快乐。即使不能进入,我还可以寻找和创造机会进入,这种想念和 期待又成为我未来生活的惊喜。而更重要的,我并非一种强行进入,她们都很乐意 这种游戏。……同时,我对自己的体检结果产生了怀疑,这样的欲望好像并不是一 个病人所具有的特征,但愿没有,有的话,也只是一个自我放纵的理由。遐想之余, 我突然觉得齐师莹、那个我的所谓中学同学太傻,傻得不可救药。她竟然在我们发 生一夜情后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我可以喜欢她,和她做爱,但我,不需要爱。 喜欢喝牛奶,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养一头奶牛。再说,我喜欢喝各种各样口味的 牛奶。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有一天我会清心寡欲,也许不会再喝牛奶而改喝菊花 茶。那么,奶牛就会成为我的负担。 以前的我只属于过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未来没有多少日子值得我去爱,也懒得去爱了。 …… 这就是我的生活,苟且的生活,偷鸡摸狗的生活,尊严丧失殆尽的生活。 钟新的小说(对不起,我还是想把它称为一篇小说),我看过后最深的感受是 :人类不穿衣服与穿衣服是有天壤之别的。在这篇小说中,钟新提到了男主角" 我 " 被几个女人强奸,当然也包括被一个名叫齐师莹的女人。 在他眼里,齐师莹只不过是一头奶牛。他说他喜欢喝牛奶,但也有可能会喜欢 喝菊花茶,所以,他没有必要去养一头奶牛。 但我,却吃过齐师莹的奶。 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虽然我的心感到疼痛。 悠长的记忆通道里隐隐传来清晰的炮竹声。 洗完脸,坐在桌前,看着那面镶了红边的小圆镜,我开始在脸上涂抹东西。北 方太干燥,我感觉皮肤没有以前那么多水分了。 这个早晨我之所以如此从容,是因为就要离开这里,离开钟新的家,我因此而 骄傲,我终于有了一个决定、一个结果。爽肤水拍在脸上,丰腴起来,又用眉笔把 眉梢拖了拖,选了一支亮色唇膏,一点点涂了,唇膏仿佛一只水蜜桃,被我吃进去, 而蜜汁泡在唇上,我又光彩照人起来。 我本来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应该有我的生活,我的爱人。 我的工资在包里。行李夜晚就收拾好了。 我在桌上留了张纸条。 门,在背后轻轻带上了。 站在钟新家楼下,我的脸仿佛被刀刮一样,风把泪变成了钢刀。 我知道,我不再是以前的郁宝宝了。 我不知道往哪里去,虽然出门前我还那么坚决地要回楚江。 撕裂般疼痛。 无法说服自己。 我提着行李,木然走着。 我想到乔大哥,但很快又否定了。我不想钟新找到我。 我不愿意。 春天,东郊市场。 提着行李的我告别伙伴,准备永远离开这个伤痛之地。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 漫长的冬天。 离开钟新后,我并没有回到楚江,我在有着3000业主的东郊市场留了下来,应 聘到一家名为豪迈的服装店当导购员。店里三个打工妹打工仔:小秦、我,小王。 小秦和小王住老板家仓库,我住在市场不远的老板家一间空房里。 父亲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过春节,我说是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春节要留下来加 班。而挂了电话后,我禁不住失声恸哭。 木窗,已经朽了,开窗的时候,小心翼翼把窗框扶着,害怕玻璃落下来。 夜里,风尖叫、盘旋,最后,挤在窗外,它们推搡着、撞击着、拍打着……那 块玻璃终于掉到楼下发出一声脆响。然后,风,粗暴地闯了进来,我爬起来,用纸、 用衣服、用床单……一次次抵挡着。 我弱不禁风,何况是大风、冷风。 不想动弹,尽管肚子很饿,饿得晕晕的。只觉得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才舒 服,我不时用舌头舔着嘴唇,眨眼间,嘴唇又干了。嗓子也不通畅,像堵着什么东 西,但又没全堵死。 昏睡中,我的思维却异常清晰,仍然是钟新,我无法逃避。我仿佛母亲灵魂附 体,每天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我鄙视自己。厌恶自己。 整个春节,我像一只流浪狗,蜷缩在闹市里。 我关了母亲的手机,不再有给钟新发短信的欲望。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而且是他家附近的东郊市场。我在等待 着什么?等什么呢? 我知道我的等待是徒劳的。 我决心不再等待,悄悄离开。 东郊市场永远那么喧嚣。 对面的空地上有人搭了舞台在拍卖珠宝,黑压压的脑袋。舞台的马路对面,就 是火车票代售点。 突然,我发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穿了一件灰色羽绒袄,漫无目的地走着, 看不出有购买东西的欲望,但也看不出行走的目的,好像他此时的任务除了走路还 是走路一样。 是钟新。 我呆住了。 要不要赶快逃走,不让自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我在考虑。然而,整个身体却 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像焊在地上一般。 他会慢慢消失的,从我眼里。我想看着他消失。这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我是 安全的,因为,我在他身后。 他的腿,虚空而没有气力,犹疑而迟缓。我无法猜测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喜 怒哀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耐心等几分种,等他拐过那个拐角,我就会以闪电 般的速度离开这里。 他站住了。停顿了几秒,转过身来。 世界上真的有心灵感应这一说么? 我发呆。并非他转身,而是他的消瘦。刚才因为是背影、因为羽绒袄的包裹, 他还算丰满。而此时,当他的面貌整个出现在我眼里时,我看到了一种令我惊讶的 消瘦。我算是领教了上帝的魔爪,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悍。看来,他确确实实 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也看到我,就那么一抬头,就那么一眼,就把我给抓住了。 我确信他是有感觉的,在他站住和停顿以及转身的时候。 他看到了我单薄的身子,长长的头发,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小不点。 他惊异惊喜着,跑过来,拽住了我。他把我这个小人儿当作了一根绳子,他必 须紧紧抓住,仿佛是他最后逃生的机会。 现在,当钟新重新在人群中认出我,找到我并抓住我,我才明白,原来,我在 等他。 以前,那都是与母亲有关的故事,现在,已经与母亲无关,因为,我已经关了 母亲的手机、摆脱了母亲的故事,是他重新在人群里找到我。 我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攥着、裹挟着,这 种力量是我期待的力量、热爱的力量。 他把我拉上了路边的出租车。 车后座上,还没坐稳,他就重新紧紧拽住了我。 心里幸福温暖。手,却在反抗。 " 放开——" 我挣扎着。 " 我不让你走!" 钟新说。 " 你有这个权利吗?" 我居高临下地质问。 " 你能去哪里?可怜的孩子!你又没有家!" 他满脸痛楚。 " 是的,我没有家,可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 我仍然在挣扎。 " 你可以把它当作你的家!" 钟新说。 " 呵,那是家吗?" 我嘲笑。 他喃喃的:" 是,那不是,不是。" 我已停止挣扎。我感觉他的手渐渐失去力 量,又害怕起来,忙紧紧抓住了他,一种恐惧而虚空的气息向我袭来,我突然非常 害怕失去与他相关的一切。我喜欢他粗糙而充满力度的手,那是安全与甜蜜。我渴 望就这么一直被他握着,永远永远不要松开。 他说他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 我进了他租的房子。 他的脸通红,仿佛被人识破了内心的隐秘。 这个沧桑的老男人,因为爱情,而成了青涩的少年。 或许,他情窦初开。 我一定产生了错觉,我把自己当做了那个手机的主人——我的母亲。 站在他对面,远远的,我情不自禁说了句:" 我想你。" 太突然了。 他在发呆,手臂伸起来,又莫名其妙放下了。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他嘴唇微张着,身体在发抖。他仍呆呆地无声站着,终于,缓缓抬起胳膊,用 那双粗糙的大手轻抚着我的头发。 我抬起头,把自己的嘴唇迎上去,闭上眼睛。那一刻,我相信:灵魂深处的记 忆一定苏醒过来,屋子里不是我,只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少年齐师莹。 泪,从我眼角滑落下来。 他的手臂放在了我纤细的腰肢上,狂吻起来。 他的唇,犹如两片迷幻剂。我确信他是笨拙的。没有技巧,只有温度;没有颜 色,只有狂热。 他的唇,丰腴,然而也是贫瘠的;湿润,然而也是干涸的;贪婪,然而也是吝 啬的……我们的生命和身体被彼此的季节下了一场暴雨,淋得透湿。 如在梦中。 我怀疑是不是母亲灵魂附体,我不可思议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曾自称身患 癌症的男人。瞬间,脑细胞脑组织如一床棉絮柔柔地铺开,我想躺在上面,想漂浮, 带着他。 仿佛干渴了千年。 钟新闭着眼睛,幸福的神情,他的嘴微微张着,寻找着我又离开我。我听见他 的声音:" 宝宝……宝宝……你为什么要勾引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你为什么要在 我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投下石头?" 他的眼睛就在对面,近在咫尺。那种闪电般的光芒充满了欲望与渴望。他大胆 起来,目光停歇在我脸上,不肯挪开。 一句" 勾引" ,惊醒梦中人,我定睛看着面前的男人,想起那天走出北京西站 的情景。我呆在这儿所有的也是唯一的目的,要让他痛苦,让他被爱折磨至死,不, 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能忘了这个使命。 原来,我一直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 我有能力完成这个使命,青春资本,漂亮纯情,最重要的,我还是纯洁无瑕的 处女,我要把这些统统押上,来赌这个并不爱我母亲的男人的命运!想到我竟然差 点爱上他,这是一种多么可笑愚蠢的行为! 我想我必须马上进入角色,不能再等。我等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于是,我闭上眼睛,忘却了另一个自己,更紧地搂着他,说:" 我要你……爱 你……" 我不知道这是一句台词,还是一句肺腑之言,我不知道。此刻,我完全混 淆了戏剧与生活。因为,当那句" ……爱你" 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内心甜蜜而颤栗, 我触摸到爱情,在这个平淡的男人、懦弱的男人、平庸的男人的怀抱里。 他的肉体散发出迷人气息,他的眼神如夜空中的星星。在过去,从来没有这样 的细节打动过我,也从未察觉到生活的隐秘之花如此开放。在他层层逼近中,我的 城池不堪一击,溃不成军。 我是真的爱上了他,而且,我爱的竟然是他全部的缺点,包括他的疾病。 当我意识到戏剧已经演变为生活时,我想抽身,然而,却被心底恶魔一样的欲 望攫住了。 在他身下,他的注视中,我痛哭起来,不是因为被这个老男人夺取了贞操,而 是为自己爱上这个进入我身体深处的男人而羞愧,我是带着使命而来的,他原本是 母亲的。可是,我不仅没有羞辱他,反而,像一个傻瓜乖乖送上门。 他瘫软如泥。 他忘却了一切。只有怀抱里的青春,还有床单上殷红的血迹。 他得到的是两个女人,我的母亲与我。 一个女人的前世和今生。 我们的肉体,是我们的母亲赐于我的,现在,我们又赐于彼此。 " ……宝宝,和你一起,为什么会有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呢?你告诉我,宝宝… …" " 我也是。" 泪,从我面颊无声滑落下来。 他轻轻蠕动着,如同一条冬眠醒来的虫。 " 我想死掉,就这样幸福地死掉……" 我说。 他灼热的呼吸再一次包围着我:" 宝宝,我害怕你再逃掉,所以,要牢牢和你 粘在一起……我不许你提死这个字,永远也不要提。" 我说:" 我们都不要死。" 他搂紧了我,说:" 我想死,就埋葬在你身上。宝宝……你是我的故乡……" 我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一切,都将随着他的离开而灰飞烟灭。 我轻轻用手盖住他的嘴。 我们相互凝视。 他说我眼睛清亮,没有一点点浑浊,纯纯的。 我从他的眼睛里,才发现他的爱那么浓,他的眼睛变成了嘴唇和舌头。难道, 我一直不肯离开,期待的就是这些吗? " 宝宝,我爱你。你是我可以为之抛弃一切乃至生命的唯一挚爱,是我的天使。 " 他说。 " 母亲,你听到了吗?我从这个男人这里听到了!这句话,一定是您向往已久 的。" 可是,他把这句话献给了我。 我的泪哗哗往下淌。他看到了。他用唇轻吻着我的泪:" 宝宝,乖,别哭,别 哭,哭得我的心好痛。" 我把火热的唇迎向他,这不应该是爱的第二次浪潮,而是我撕裂彼此的决心。 传说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厄洛斯有两种神箭。如果被铅做成的箭射中,爱情就会止 息;如果被黄金制成的箭射中,爱情之火就会熊熊燃烧。不,他就是宙斯,最强壮, 也最富淫欲,我是他的赫拉,从我们的目光中,既能看到相互之间燃烧着的强烈的 爱,同时,还有强烈如闪电般刺入彼此身体和灵魂的敌意。 他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爱神维纳斯吻她的情人——打猎美少年阿都尼斯一样, 像一个" 空腹的饿鹰在啄食她的猎物" 。 然后,他流着泪,说:" 宝宝,别离开我,好吗?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的童贞唤醒了他的童贞么?他害怕我抛弃他了?他也懂得爱一个女人了?多 么善良!多么痴情!只是,他的话,他的祈求,与我的母亲是那么相似,难道,这 就是为爱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心碎、还有自尊…… 他很早就告诉了我答案,在那个手机里。答案是:" 当花季已然错过,一份心 灵的契约其实远胜于苍白的文书。我们做最好最好最相知的朋友好吗?" 不是他和我的母亲错过了花季,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资格拥有我的花季。 我的脸上温热一片。 砰——桌上的茶杯莫名其妙碎在地上。 我和他都愣住了。 他突然在屋子里左右环顾,说:" 宝宝,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 " 没有谁叫你,亲爱的,是你的幻觉,我去看看。" 随着我的短暂离开,不久," 母亲" 的短信突然生长在他的手机里,它们是复 仇的种子。 " 母亲" :钟新,你忘记我了么?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人? 钟新:你多虑了。 " 母亲" :我从不怀疑我的第六感觉,是的,你一定是爱上了别的女人,请告 诉我,让我心里明明白白。 钟新:是的,我爱上了她。 " 母亲" :她是谁?那个妖精保姆吗? 钟新:是的。 " 母亲" :是因为她年轻漂亮吗? 钟新:不。 " 母亲" :那是什么? 钟新:因为她是你,又不是你。 我停止了追问,关了手机。 在出租屋里,钟新给我讲他的故事。 我说我想听一听他记忆中的家乡——楚江。 在钟新的描述下,我被他慢慢带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 " 现在的楚江是一个小城市,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却更像一个小镇、一部忧伤 的小说,它一直静静站立在漫长的雨季里。 严丝合缝的青石板,早已在脚下成熟。 因为懒散的灯光,小镇也拖长了影子,更像一个年老慈祥的妇人。 夜,遥远,温馨。 如果,真要我用什么字去形容某条街道的话,我想,和用毛笔蘸着淡墨写的" 一" 字差不多。 因为在江南,多雨,天空和地上总湿漉漉的。 青石板夹在两排房子中间,大概因为拥挤,它的身体泛出透亮的色彩。有时, 走在上面,我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模样。 那时的我,非常安静、清瘦,贼亮贼亮的眼睛,圆圆的黑眼珠在眼眶里占了绝 大部分空间。 上学放学,我总习惯沿着马路边的墙根走。大大小小的店铺、破落抑或古色古 香的屋檐下,闪过我落寞的身影。 青石板如我年少时的眼睛,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个异常朴素的年代。 从衣着到语言、还有思想。一个装满快乐装满贫穷小学生的学校静静座落在小 镇一角。我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和友情。 学校没有院墙,仿佛一个三面的四合院,操场上是干燥的结实的泥土,已经发 白。有的还张牙舞爪地伸出触角来撩拨我,它们尖尖的牙抵着我还略显稚嫩的脚掌 心。在靠近教室的那片空间,长着一排樟树。很多时候,我到樟树的浓阴下玩耍。 即使放学了放寒暑假了,也喜欢到学校去。 我不太爱说话。 从操场,能看到对面马路那边的老供销社。 童年记忆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兜里不知被谁装塞进几颗糖。甜蜜的惊喜骚扰于 我,糖捏在手上,先是把玩,翻来覆去。它的颜色、形状、重量、花纹、想象酸中 带甜或甜中带酸的味道……一粒糖,就是一个世界。很多时候,这粒糖舍不得被我 咽下去。于是,把它捏在手心里,想象它脱了衣服躺在舌床上的模样,想象它是如 何一点点被感化、然后渗进血液。 它是会变的:由大到小,最后,会一点点地消失掉。 所以,我宁愿拥有一粒完整的穿着花衣服的糖。 母亲在为我洗衣服时常常惊异我的习惯。她骄傲的对人说她的儿子从不贪嘴, 别人给的糖总是忘了吃以至于被她泡在肥皂水里。当然,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 母亲是决不会浪费的。她会惊呼着把我兜里的糖从脚盆里抢救出来,脱了它湿漉漉 的衣服,从缸里舀出一瓢水,把它放进去洗洗,然后塞进嘴里。只有这个时候,做 母亲的才坦然地吃掉一颗本属于儿子的糖。 放学回家,我会在家里的窗台上发现母亲为我晾晒的糖纸。 没有风,一切静悄悄的。 我从脖子上取下红领巾,叠好,然后,把已经风干的糖纸用嘴吹吹,拿过语文 书,夹在我喜欢的课文中间,它身上,还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每每我把鼻尖靠近它 的时候,能感觉到一页糖纸所带给我的世界。 我就这样慢慢长大。" …… 我相信我被钟新的细腻和纯情感动了。但是,如果这样叙述下去,是没有重点 的。我希望能尽早看到女主角。这位女主角或许是别人,或许,是我的母亲,因为, 我有一种直觉。 " 对了,你能谈谈你的女同学吗?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对异性?" 我直 接跳跃到他的青春期。 " 好的," 钟新很有耐心,他的回忆也异常精细,他接着说," 能够回忆童年 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那次野炊是我们体育老师组织的。他20多岁,姓杨。野炊 的地点距离学校大约步行半个小时的一个近郊。分为6 个小组,每组10人,分别带 了柴米油盐鸡蛋煮锅等东西。我被分在第7 组,很快到了山脚。杨老师要体育委员 插好团旗,先在山脚安营扎寨,准备野炊,并强调说火种等会儿一定不许带上山, 注意安全云云。我们小组一个叫齐师莹的同学很懂事……" " 慢,慢,叫什么莹来着?" 我打断了钟新。 " 齐- 师- 莹- ,她为第7 小组的生活忙碌着。 灶已经垒起来了,柴火也捡来了,水也舀来了。鸡蛋放在煮锅里了,她开始做 饭了。" " ……我蹲在她旁边,把小白菜的黄叶一片片扯去,她离我很近。同学们的笑 声早已淹没了细弱的鸟鸣声,但它们不懈的啼叫仍然寻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而传递 过来。 阳光懒洋洋的,我离她很近,近得能看到她白皙光洁额头上细细的汗粒,像酷 夏长在身上的那种薄皮痱子似的。她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出自己的辛苦,不紧不慢有 条不紊地做着,腼腆的,毫不张扬的,无怨无悔的。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那么勤劳、善良、聪慧、美丽……" " 后来呢?" 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 她喜欢你吗?" " ……喜欢。唉,往事太遥远了。不仅喜欢,我知道,后来,她还非常爱我。 但是……但是,她的爱,也许到来的还不是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我对爱是排斥 和拒绝的。因为我的一生,都是被爱所伤害,我怕了。我只想平静的清静地生活。 " " 后来呢?" 我只会说这三个字。 " 可是,后来,我还是……" 钟新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看着我,吻我。 我的信念在一点点动摇。 我不想再听他讲话,我不想他那在无意中流露出的怀旧伤感等诸如此类的文人 小资情绪影响我。 然而,钟新却像一个饥饿的病人,他渴望用那些废话去滋补他空虚的灵魂。 他靠在床上,给我讲故事,讲斯芬克斯之谜。他说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盘锯在 忒拜城外的山头上,凡是从它眼前经过的人,都要猜他出的谜语:有一个动物,早 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用脚最多的时候也正是 其力气最小的时候…… 我说我知道谜底,这种动物是" 人" ——说的是人在童年、青壮年、老年的时 候的情形。 钟新说:" 看来你比希腊远古时代的人聪明,可是,这个谜语说明了什么呢? " 我说我不知道。 钟新说:"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是这样评价的:这个象征性谜语的解释在 于显示出一种自在自为的意义,在于向精神呼吁——认识你自己!" " 那么,你认识你自己吗?" 我反问他。 钟新摇摇头:" 不认识。但是,我现在开始认识自己,想开始。" 他说假如我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生活会平静一些。总而言之,他的生活 应该是平稳的、舒适的、不紧不慢的,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从容地流淌,泥沙俱 下。而我的突然出现,在这条河流上掀起了一股飓风,整个的,连河床都被翻动了, 河流也停止了流动,它们掀起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一种从未有过的破坏欲攫住了他。他说他首先想破坏的,是他的婚姻。 他和我讨论道德。 他说如果不爱一个人而强迫自己与她在一起,那就是不道德的。那是两个人一 起呆在金字塔里的感觉,家,是坚固而华丽的城堡,然而,也是可怕的墓穴。而生 活中许许多多人之所以愿意呆在金字塔里,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去摧毁这坚固的城 堡,而且,他们更害怕因猜不出斯芬克斯之谜而被吃掉。 我静静聆听着。 钟新对梁爱珍正式提出了离婚。 就在他租的房子里,梁爱珍来了,我们三人面对面。 梁爱珍看了我和钟新一眼,仿佛得到了答案。恍然大悟。但是,她仍冷冷地对 他说:"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 钟新说:" 我不想做戏了,活得太累。离开你,我觉得这也是对你的最大尊重。 " 梁爱珍说:" 尊重?哈哈,原来,你一直在装?那你也太会装太能装了!你怎 么不去当演员?" 钟新说:" 你知道吗,梁爱珍,你知道我每天的感觉吗?我就好像站在棺材里 生活一样,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 哼,姓钟的,你知道吗?我恨你!你耗费了我几十年的青春,我守了几十年 的活寡,你知道吗?" 钟新说:" 我不也是吗?从一开始结婚,你就用长期偷服避孕药来打击我的自 尊,说我不是男人,梁爱珍,你这一招好狠哪!" " 你从来就有很多人爱你呀,还在乎我吗?你就为了这个贱人?是不是?还把 她弄到家里来当保姆,原来,你们早就勾搭好了的,我真是引狼入室啊!" 梁爱珍 把脸转向我," 你也会老,我以我的生命和你打赌,这辈子你不能得到他!好,我 成全你们,我们做个了断,请你净身出户!" 钟新说:"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什么财产!我只想要我的自由。" 梁爱珍歇斯底里:" 你滚呀,我给你自由!滚——" 很快,她意识到这里并不 是自己的家,她擦了擦泪,冷笑一声," 好,我滚,行了吧?" 死一般的静寂。 我木然地说:"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嫁给你。你为什么要离婚?" 钟新异常平静:" 我是为我自己。她是我生活里永远的阴影,只要和我在一起。 宝宝,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还小,不懂,我也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真的……" "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来帮你说,你是想说,奶奶爱上了你,对不对?就是 因为奶奶爱上了你,所以,她才把她的养女嫁给你。她把养女当成了一条配种的狗。 我不知道你那时是否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但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你进入了一个可 怕的空间,无法逃避。" " 你……?" 钟新面色惨白,惊讶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你……你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对我了如指掌?" " 我?哈哈,我只不过是一个会察言观色的小保姆。奶奶给我讲了你们的故事。 她是个嫉妒心占有欲很强的女人,她把你当作了她的私有财产。我不知道她对你的 身体有没有占有,当然,作为一个寡妇,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她对于你的精神, 是绝不允许出轨的,是不是?" 钟新重重垂下头,说:" 是的,所以,我浑浑噩噩地活着,活在她的掌控中, 活在她的~ 爱~ 中。……当我看到体检结果,我觉得终于快要解脱了。我只等着, 我死去的那一天应该成为我的节日。" " 别这样说……" 我的心一阵痉挛。 钟新的头仍然低垂着:" 可是,却遇到了你……" 钟新终于离了婚。 他经常拿着那张离婚证书呆呆地看。 在那张小床上,我们并排躺着。他回忆了自己拿到体检结果后地狱般的一天。 他说那天他在医院长过道上的椅子上排队等候,拿着检查结果的他实在不愿意相信 自己的眼睛。但是,白纸黑字,证明着这是真的。 ……我静静听着,以爱怜的目光看抚摸着他,泪,有好多次要逃出眼眶,都强 忍住了。我仿佛看到了狂风暴雨中一颗顽强的小草,这颗小草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我俯下身去吻他,说:" 我们结婚吧,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钟新说:" 你疯了?我不想你成为寡妇!" "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在乎。" 说完,我搂住他," 不要这样说,好吗? 要对自己有信心!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陪伴你。" 钟新说:" 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不该骚扰你,我原指望我能给你 幸福,但是,没想到造化弄人,偏偏命运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连生命都即将消失,还有什么权利去追求爱呢?" 出租屋里有一种荒凉。 这种荒凉好像是故意营造、精心策划的,看得人胆战心惊。 钟新说:" 现在,我一无所有,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我固执地说:" 我要和你结婚。" 钟新说:" 你,你呀。" 我不再说话,看着钟新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一块磁石,发射出柔和的光。我不 再有怨气,我有耐心等他。在我坚定的目光中,钟新终于挪开了视线。 钟新请了假,但是,他拒绝去医院。我知道,他身上没有钱。以前,他所赚的, 都在梁爱珍那里。 我偷偷打电话给乔大哥。乔大哥在外地,说尽快赶回来。 我们每天手拉着手,相守在一起。 我买了几盘乐曲,在房间里放,很小的声音,若有若无。钟新闭着眼,用耳朵 去捕捉,安详而平静。 我们把相守的每一时,当作一天来过;每一天,当作一年来过。 钟新说只想呆在房间里,这样很幸福。 现代城向南,有家湘更香饭店。每天,我都要去那里端一碗薯粉煨土鸡,用我 打工挣的钱。我吃薯粉土鸡,钟新喝汤。 我又说:" 我想结婚。" 钟新说:" 扯结婚证,要去户口所在地办理。我们没有那个时间与精力来回折 腾。宝宝,我马上可以办结婚证。" 他要我去文具店买一张蜡光红纸,还有双面胶彩笔等文具,我有些奇怪,但还 是去买回了。那个下午,钟新披着衣服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了一整个下午,吃晚 饭的时候,他交给我两张贺年卡样的硬纸片,说:" 宝宝,看,这是我们的结婚证。 " 我一看,几乎与真的结婚证一样,上面还有他画上去的公章,我激动得说不出 话来。 乔大哥要梁爱珍带着他来了。 彼此默默坐了半天。 梁爱珍突然发现桌上的结婚证,看过后,哈哈大笑:" 哈哈,你们是小孩子过 家家呀?结婚证都会自己画?" 乔大哥看了梁爱珍一眼,她闭了嘴。 乔大哥问钟新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再不能这样,要赶紧去医院,没钱的话,他 把车卖了。钟新诡异地笑,和乔大哥耳语一阵。乔大哥哈哈笑了几声,坐了一会, 就和梁爱珍走了。 我不知道钟新和乔大哥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乔大哥的冷漠却使我失望,他不 能这样对钟新,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钟新躺在床上。他面色带黄。我不忍多看。 钟新说:" 我的病……唉……现在看看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坐在他旁边,拉过他的手,说:我想回家借钱,为你看病。" 钟新说:" 谢谢你。不,我只要你陪着我。我哪里也不去。" 钟新又说:" 宝宝,给我念书吧!我想听。" 靠在他旁边,我给他读《老人与海》里的句子,就像幼儿园的老师: " ……老人看见它在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 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来用 来绑鱼的那一截。" " 鲨鱼来了……" 钟新说。 我一手拿着书,一手轻轻抚摸着他冰凉的手,用充满爱怜的眼神看着他,说: " 是的,宝贝,鲨鱼来了。但是,老人还有鱼叉呢!" 于是,我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书上,继续缓缓读起来:" ……老人此刻头脑清醒 正常,充满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注视着 鲨鱼在逼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 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 在我读的过程中,钟新静静地看着我的嘴唇,我相信它是红润的,如两瓣潮湿 的花瓣一张一翕。从美丽的花瓣,钟新一定看见了春天、草地、儿童和花朵,还有 球赛、音乐会和亲吻,他烦躁起来,也许是害怕,害怕这一切会从他眼前消失掉, 他大喊道:" 不要读了!" 我闭了嘴,说:" 累了吧,睡一会儿。" 因为激动,钟新的脸涨得通红,他叫道:" 我要去医院,我不想死!" 而当我准备把他弄到医院时,他又坚决拒绝了。 他的心情异常糟糕,当我在床前忙来忙去的时候,他盯着我,不发一言。 他已经一天天瘦下去,不成人形…… 钟新喊道:" 宝宝。" 我把手放在他胸前,轻轻揉着,静静看着他,无能为力,我的心比他的胸更痛。 钟新说:" 我的眼睛好模糊,宝宝。" " 那就不看,闭上眼睛。" 世界上再也没有我这么愚蠢糟糕的医生。 " 嗯。" 钟新终于累了。 他闭着眼,拉着我的手:" 宝宝,我太累,已经耗不起了……你一定要找个好 男人,好好疼你……" 我轻摇着头。 泪,一直噙在眼眶里,但就是不掉下来。我想起母亲的诗,里面就有那个疼爱 女人的老男人: 与相守多年的爱人 看一场老电影 默默对视五分钟 帮他系领带 顺便吻他一下 人头攒动的街头 紧拉着他的手 当一条永远也甩不掉的 小尾巴 甚至惹他皱眉头 夜市吃一回火锅 吃剩的狗肉扔到 他碗里 脸上挂着酒窝 幸灾乐祸 傻傻地乐 楼梯间 伸手不见五指 像恋爱时靠在他怀里 回味潮湿的眼神 听他掏出家门的钥匙 半夜,我被手机铃声惊醒,原来是父亲。沉默中,我感觉到一丝异常。虽然有 心理准备,但是,仍然恐慌不已。 父亲说:" 宝宝,快回吧。" 我跑到卫生间继续接电话:" 我妈怎么啦?啊?怎么啦?" " 快回吧,你妈的情况好像很糟糕,还有,有些事情回来再说,一定要回,非 常重要的事情。" " 好,我马上回。" 我答应了父亲。 令我奇怪的是,早上,钟新竟然在我之前已经起来了,他在房间里活动四肢, 脸上气色看上去还不错。这使我稍稍安下心来。 我对他说我必须尽快回一趟老家,有点事情。他很高兴,也很支持,他叫我别 担心他,他现在感觉不错,他说吃的药好像在起作用。 告别钟新时,我吻了他,我说我很快会回到他身边的,叫他等我。 他微笑着说好。 又一个清晨。 楚江在我眼里已经非常陌生了。 在车站口,停歇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穿蓝工作服的老人静静守着,眼睛不 时瞟过来,见我张望,大概猜测我准备叫车。没等我走近,就" 突突突" 地开过来 了。我头也没抬地上车。那蓝工作服不动,死死盯着我,突然,厚厚的嘴唇哆嗦几 下,冒出两个字:" 宝宝……" 我细一看,一把抱住老人,哭嚎起来:" 外婆——" 穿蓝工作服的老人是我的外婆张桂之,她一把搂过我:" 我的儿,你终于回了! " " 外婆,我妈妈呢,还好吧?" " 还好,还好。" 已经苍老的外婆佝着身子用袖把座板擦干净,并吹了吹,要我小心坐下,声音 从前面传来:" 宝宝,我们回家啰——" 回到楚江,我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 母亲是被楚江教育局局长贺长春的老婆杨翠红买凶故意制造车祸撞的。而事情 之所以真相大白,是因为凶手在另一个案子暴露后主动作了交代。据说,这一切, 贺长春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而更令人吃惊的是:杨翠红交代幕后主谋根本不是 她,她是受人之托。问她幕后主谋是谁,她说,说出来也没用,是她的姨妈,已经 去世。 众人哑然,觉得杨翠红所说完全荒唐之极。 杨翠红出人意料拿出了一张证明,上面写着:今收到姨妈朱鉴的办事经费1 万 元,无须偿还。后面是她姨妈朱鉴的签名证明。 杨翠红说她曾两次去北京,一次是被姨妈召唤去商量事宜,第二次是她发现有 关办事的收条竟然遗忘在姨妈家里,想到此事虽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不放心,便 抱着侥幸心理借故去北京姨妈家寻找,没想到在一本书里找到了。 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杨翠红的律师在辩护时说,当时,杨翠红在另外一辆 车上,虽然她受人指使准备制造这场车祸,可是,令她万分惊讶的是:面对疾驶而 来的车辆,齐师莹并没有退缩,而是主动迎上去的。接着,杨翠红的律师在法庭上 又出示了我母亲曾经因为患抑郁症而在楚江人民医院精神科的看病记录。 旁听席一片哗然。 案情扑朔迷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