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 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 不幸,她就会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阵风吹熄掉。 ——黑格尔 第六章 我静静坐在旁听席上,一次次听到" 齐师莹" 这三个字。 人们啊,请允许我——齐师莹,站在这里,站在这庄重的法庭忏悔。我必须接 受审判、来自内心深处的审判。 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现在,终于回到家乡:楚江。 它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团飘乎不定的裹挟着风的空气,所以,此时,你们看不 到我的肃穆,还有我的心如止水。 或许,呈现在我脑海里的,在你们看来,是些没有任何价值的碎片,但是,我 仍然想一点点回忆。 我想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或许,我又会回到现在,语无伦次。 你们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并且,请原谅我的思维混乱。 我隐隐约约记得:床前,宝宝拉着我的手,和我说着什么。 听不清。 那是异常遥远的声音,与其他声音混合在一起,使人无法分辨。然而,我知道, 宝宝要离开我了。我突然想紧紧抓住我生命中最后残存的一点东西,或者说,一股 巨大的母爱的力量紧紧攫住了我,使我陡然增添了勇气。 我必须跟着她,就像她呀呀学语蹒跚走路的那段时光。 白色墙壁、白衫大褂、苍白脸庞……仍然希望,我的生命点染上色彩,能被点 燃。 虽然我浑身无力。 当我的思想从医院病床上那堆仪器和导管里挣脱出来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在此之前,我一直浸泡在水里,水里加了高浓度的来苏,我只是一个供医学研究的 器官。 我逃了出来。把护理工王阿姨扔在了医院。 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隆隆声在颤动中变为飞机的引擎,平躺在宝宝身边的我有 种躺在云朵上的感觉,比在云朵上还踏实。 半夜醒来,车厢里的人都睡熟了。最下铺的两个大孩子——杰克与玛丽也睡熟 了。中铺是师范大学去北京开会的两个老师。昨晚,车厢里能听到他们流畅的英语, 口语交流,为一块涂了奶酪的面包。 车厢里走动的人多起来,洗漱间传来水声与讲话声。一束束火把样的亮光从窗 外旗帜似的掠过。朦胧的树、蓝灰的天光、沉睡的村庄、正方形的亮着白炽灯光的 窗口……远远近近萤火样的灯光,是下到凡尘的星星,是我喜欢的。 灯亮了。 窗玻璃把白色床单以及人们慵懒的眼睛印在了上面,这是另一种近距离的风景。 而我,还有亮着灯的窗,以及飞驰的火车,在远方某个醒来准备上学的孩童眼里, 又是另一种风景。我看风景、走进风景;我,成为别人的风景。 就像我的婚姻,谩骂、仇恨、委屈、眼泪、哭泣……经历一切该经历或者不该 经历的事情后,是如此理智如此心如止水。20多年一路跌跌撞撞走过的家庭生活最 终使我清醒过来,我一次次逃离那在别人看来幸福的家庭,去了远方。冷漠的或者 温馨的旅馆,漠然的抑或热情的旅客,窗外交替的昼和夜……就这么经历着。原来, 我的内心是如此孤傲与坚强,它容不得一点点沙粒,它浸透世态炎凉酸甜苦辣后又 要去感知另一份冷暖。 我到底在找寻着什么呢?小时候,母亲亲手缝的用米汤浆洗过的被子曾使我的 鼻尖微微发酸,黄昏街头面包店里的奶油香味曾使我泪流满面……我羡慕结伴晨练 的夫妻,羡慕站台上依依不舍的情侣,羡慕归巢的麻雀。 ……北京到了。 杰克像个孩子似的从床边一跃到走廊上,只听" 咚" 的一声,脑袋撞到了车厢 上。然后,又摸摸脑袋乖乖回到床边和玛丽翻看一本英文地图册,找一个叫莲宝路 的地方。没有找到。我看见宝宝拿出北京市地图,眼珠变成了Google中的两个字母 "0" 。 摄氏2 度的北京送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是一股寒气,我不禁裹紧了风衣。 出北京西站,跟在宝宝的后面,我兴奋地拉了拉女儿的衣袖。宝宝的面容却相 当冷峻,这让我很是不安。 这是一次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旅行。 出站时,铁钳把宝宝的车票狠狠咬了一口。我的心也随之颤动、疼痛了几秒。 北京,在我眼里已经很陌生了。过去,我曾来到这座城市,为我所爱的人、我 青梅竹马的伙伴。而现在,即使我站在他面前,他也毫无察觉了。 犹疑的刹那,宝宝背着行李包闪进了公厕,台阶下有一道光亮的冰棱,我怕她 摔倒,拉了她一把,随之,也走了进去。 宝宝是个粗心的家伙,不设城防。洗手台边站了几个梳妆打扮的女人,血红的 劣质唇膏,因没唇线,整个嘴唇像刚生吃了只鸡一样。 水管的水哗哗流着,宝宝在化妆。以前,我曾教她化妆,当然,更多的是教她 如何做人。我相信,我的女儿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会令人耳目一新,没有人会讨厌她, 甚至包括丑陋的女人。 旅途使宝宝略显疲惫,但她一站在镜子前,便光彩照人。一头漂染过的栗色长 发,圆圆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高高的个子。她在唇上抹了一点白亮的粉红,对 着镜子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提着包出去了。 她的脚步慢下来,我确信她迷茫了。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先做什么。我默 默说:傻孩子,先应该找一个地方住下来,这样,天黑之前才不会害怕。 出西站的天桥上,跪着一个乞丐,衣服单薄,一个方便面空碗,宝宝停留片刻, 丢下一枚硬币,头也不回离开了。 这也是我曾教她的。 我的眼角有点潮湿。 以前她是不屑做这些的,她说老师教导说,给乞丐钱是助长不良的社会风气, 使人们滋生好逸恶劳及不劳而获的思想。那时,我抚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老师 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是善良的,乞丐中确实有骗子,可万一我们遇到确 实需要帮助的呢?给一两块钱,或者买几个热馒头,说不定能救他们性命。这样, 我们心里也不至于不安。宝宝看着我,然后说我的话貌似有点道理。 我拿起碗里那枚唯一的硬币,上面还带着宝宝的体温。乞丐大概觉察了,拿起 碗晃了晃,我看见一张脸,木然,没有感恩,没有惊喜。 金属与纸碗磨擦发出沉闷的声音。 宝宝的长发披散着,在肩头跳跃,她已经把我撇开好远了。 我赶紧起身,去追。 宝宝上了公汽821 。 售票员脸蛋红扑扑的,拿着烧饼往嘴里送。我的座位挨着油箱,一阵浓烈的汽 油味儿直往鼻孔里钻,头晕、想吐、又吐不出。火车、汽车,长时间的旅途颠簸慢 慢敲击摧残着我本来虚弱的身子,有点儿饥饿,有点儿疲劳。 车沿着白云桥朝前行进着,沿途,我看到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看到了一幢幢 拔地而起的高楼,看到了一群群鸽子在高楼前翻飞。北京,不因它寸土寸金就禁锢 了翅膀,还有天空、鸽子,充满了希望。 窗,被我拉开一个小口,但风进不来。 ……《中国证券报》、中国广告联合总公司、零风险做SOGO房东……偶尔睁开 眼,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形形色色的招牌。 车到了和平门,全聚德烤鸭店门口那只戴着白帽的金黄小鸭雕塑,在禽流感肆 虐的日子里,可能是最幸福最幸运的鸭子了。 垡头站。 我不明白宝宝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除了路边几幢略显姿色的红楼,马路左侧, 是清一色无序的小门点。一个灰尘飞扬杂乱无章的小镇。 宝宝拖着行李箱一直朝前走,越走,灰尘越多,在街的拐脚处,一根电线杆上 贴着香满楼急招广告,对面巷子里出来一个背扫帚的老大爷,宝宝向他打听旅馆。 无洗手间无电话无三孔电源插座的育青旅馆最低房价是50元一天。三个女人在 值班室里摘葱,分散了一桌子,其中一个腾出手准备帮宝宝登记。 窗外是马路,不时传来自行车的零声与小贩的叫卖声。 育青旅馆比我想象中要糟糕得多,事实上宝宝并不满意这个住处。窗帘如胖子 身上的紧身衣,拉右角左边没了,拉左角右边空荡荡。 住不住?服务员面无表情。 宝宝环顾四周,说:算了,不住,太贵了! 服务员的笑从鼻尖里冲出来:这是最便宜的了! 宝宝要另寻住处。我虽然浑身疲惫,然而,还是紧紧盯着她。 就像现在,在这铁路边的小平房里,我站在床边,用世界上所有母亲看女儿的 目光盯着她—— 宝宝,我的乖!我的亲人。 她终于找到一个便宜的小房间、一张床。 她睡熟了。 她累了。 她额头光洁,平稳憨实的呼吸呵护着浑圆的梦境。我希望她做个甜美的梦,尽 管22年来我一直让她过着梦一样的幸福生活。 我无处可去。 野猫的叫声撕裂洞穿了整个黑夜,欲望像狂风迅速膨胀、肆虐于大街小巷,横 冲直撞起来。 路灯平静看着马路。 偶尔一两个行人在胡同里闪过,世界瞬间又变成一座空空的城池。 我游荡着,没有归宿。那辆车碾碎了我未了的心愿,心结被鲜血浸泡变成了火 红的中国结,它挂在我所能看到的每一扇玻璃门上,透明而温暖。 夜冰冷漫长。 我站在宝宝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手机。 那是一款有些过时的三星牌手机,奶黄色外壳,机身愚钝。看上去那么面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一定是的。宝宝翻开了外盖,神情专注,清晰的键音传递到我的 大脑,声波猛然掀开了记忆:宝宝手上拿着的,不正是我的手机么? 我吓了一大跳。 仿佛一盆猪血泼在了脸上,我情绪激动难以自控。我努力回忆回忆……它到底 是如何到宝宝手上的?那一天好像有阳光,好像是个周末……我和宝宝干什么来着? ……逛街、吃东西……后来在麦当劳……是个春天……记忆里都是些碎片,仿佛已 经很久远很久远了,我已经毫无气力去拼凑这些。 我手足无措地观望,在我女儿的对面。手机里有我的秘密,那里藏着这辈子我 最爱的男人,那里有我发给他的短信,我记得,最后一条短信还没来得及发出。而 现在,它竟然落在了宝宝手上!我必须把它夺回来,我不希望我赤裸裸地站在宝宝 面前,决不希望。 伸手。小手冰凉。一声短暂的" 啊" ,令我的心陡然揪紧,手,下意识缩回了。 简陋破旧的小屋,因为昏黄的灯光,墙壁也陈旧了,我挂在上面,如被主人忘 记取下的旧挂历。我单薄、无助、哀伤地看着我的女儿,还有那已逝的残缺的伤痕 累累的爱情。 是的,钟新,我爱他,无药可救。 他唤醒了我沉睡的心灵,从此,我灵肉分离。我心里深刻着他的一句话:你以 为你能爱任何人吗?虽然我们认识那么早,但错过了就错过了。是的,我没有资格 爱我爱的男人,我有我的家,他有他的家,所以,即使他回到楚江市,即使我们近 在咫尺,他也拒绝见我,他总是用冷冷的语言冰冻我岩浆一样灼热的柔情,他说: 那会害了我们的,你需要静坐三思。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会害了我们的涵义, 但我隐隐约约断定: 他是爱我的, 只 不过, 他把这种不能拿到阳光下的爱深埋在心里, 并且筑起坚固的篱笆, 不让它泄 露、更不让外人闯入。也许,他是渴望回来,渴望见我的。见了我,他生命的激情 又开始点燃并熊熊燃烧。他害怕化为灰烬,所以,他要我静下来,冷下来。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静坐,三思,可是,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紧锁的嘴唇, 因为秘密而如同雕刻一般;眼神忧郁而潮湿。女人很陌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她 是我吗?我偷窥着镜中女人,表示怀疑。 我从深夜的梦中醒来,仰躺着,薄薄的被子下,是裸露的身躯,他无孔不入, 我因此而颤栗,渴望他强暴我,渴望能搂紧他,可是,他却不在我身边。于是,我 给他发短信,只有两个字:钟新。 撕心裂肺的呼唤。胸,在黑夜中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灼热。曾和他在一起 的细节一点点放映,贪婪得毫无遗漏,包括他的每一缕呼吸、只言片语和细微眼神。 钟新曾问我:小莹,干吗呢?我说:看书呢!钟新说:真乖。在那一刻,我仿 佛回到了童年,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成为女儿,让他一 泡屎一泡尿的把我养大,让他在每个寒冷的冬夜为我掖好被子,我偷偷假睡,等着 他俯下身子来亲吻,我还会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缠着他一起去逛夜市,然后,在 电影院的座位上疲惫地睡去,让他把我背回家。 ……这是我的梦想,下辈子的。 而只要活着,还活着,我无法平静,无法逃离。我曾久久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把乳房紧贴在他胸前。他的手掌绣满老茧,不再是少年时的手掌。握着,我让它轻 贴在脸颊,然后,任它小心试探着伸进衣内。夜色下,他眼波荡漾,我沉醉在他暧 昧的眼神里,渴望被他揉碎。 肉欲,是一条波光潋滟的河流,无声然而惊天动地地流淌着。 一条爱的河流。 宝宝出了门。 那缕甜香牵引着我,把我带到她身边,我挨着她坐下来。如此近距离,我嗅到 了宝宝身上的灰尘,它们携着人间的烟火味儿,粘附在她还略显稚嫩的肩头。 我想到那瓶腌桂花,已经湿了裙衫、浸渍在甜蜜芬芳里的桂花。没有机会再为 我的宝宝煮一碗桂花汤圆了,宝宝喜欢吃甜食,从没瘦骨嶙峋过。我希望她能记住 那场桂花雨,无论身处多么肮脏的地方,无论脚下多么浑浊,一定要记住生命中曾 有过一场桂花雨。那是我特意为她安排的,冒着被音乐学院批评的风险。 板凳有点儿轻微抖动,宝宝的脑门上弥漫着一种邪恶气息。手一挨上去,就被 弹出很远。宝宝发烧了,她的发不再灵动,无精打采耷拉在肩头。 我的心,生疼生疼,仿佛刀割。 从宝宝降临人世间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让她受过一点点委屈。不,应该是从 她在腹中存在的那天算起。我曾经有过爱,和大勇。所以,宝宝是我们爱的结晶。 而当爱情之花凋零的时候,果实却越来越发散香甜诱人的魅力。 我们渐渐衰老的同时,她在长大。 她站起身。 我跟着她走。虽然她不能感觉我的存在。 从她起床,再到她回小窝里去,我要让她完整无缺落在眼睛里,这样,我的魂 灵才能得到一丝慰安。我跟着她,胡同里,马路上。 城市的车流与灯火淹没了我的宝宝,当然,也吞没了我。只有在夜里,我的肉 体才因为黑暗的浇灌而丰腴。死亡般的碰撞曾使我在刹那间飞翔,我无法着陆。 我渴望拥抱,渴望我的爱人能感知我的存在与爱意。 当宝宝拐进她所住的平房院子时,我才放下心来。 我向另一条路奔去。我听到了马蹄声,它们从逶迤古老的城墙边飞过;我看到 了沙尘暴,它们蝗虫般遮天蔽日,为了更快前进,它们扔掉了翅膀;我尝到了来自 嘴角边的一缕血丝,这血腥,诱惑我一定要到达刑场。 我要穿越要去找寻源头。 这个夜里,我准备去看一看我的爱人钟新。 我留恋尘世的幸福。 在我的身体之花枯萎之前,我渴望如花瓣,得到哪怕一滴露水的滋润。 我渴望爱情,钟新的爱情。 尽管他对我一无所知。 现在,我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家,还有他的卧室。多年来," 家" 这个词在 我眼里没有血肉,除了深夜醒来能偶尔听到自己的心跳。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坐 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女人,短短的头发,圆圆 的脸。还有一位老人,好像在说着什么,述说着属于这个家庭的琐碎。 钟新—— 忍不住,我在窗外轻唤了一声。钟新起身,向我走来,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 雾气很快淹没了他眼里异样的光茫,一切,很快消失了。在窗边他停顿片刻,有些 失望,然后离开。接着,他走进厨房,卷起袖,洗碗。 他的额头新添了许多皱纹,手掌长满老茧。他面前堆放着白亮的还粘着细小泡 沫的瓷碗。 我静静观望,在他世界的对面。 客厅里电视热热闹闹放映着生活。希区柯克说:" 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 是偷窥者;一种是被偷窥者。" 而我说: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生活,那就是,被偷窥 者偷窥。 我长时间盯着玻璃窗那边的他,贪婪地,想念着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震撼的肉 体,尽管它已呈衰老之势。他的眼睛,曾那么近的在我面前,如一条深藏在密林里 的河流,写满沧桑而又清澈无比,那种清澈,不是懵懂的羞涩,而是灵动的智慧。 我的手指,曾滑过他每一寸肌肤,那平凡质朴的土地激发了我拷问的潜能。在我眼 里,肉体不再是肉体,它是思想,滲透于我;它是蜜糖,为我熔化;它是酒心巧克 力,把我变成了搂在怀里的一盅甜香。 我曾清晰见证这个男人从幼稚走向成熟。 衣襟被风撩起,一个声音说:女人,你的家呢?跟我走吧!我想走,可是脚却 被风兜着牢牢钉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钟新离开厨房回到客厅的时候,我看到 惊人的一幕:他,从椅子上慢慢搀扶起那个年迈女人。那女人蹒跚着,腿,完全不 受大脑控制。他们的动作缓缓的。男人的缓,是因为他手里有一尊瓷器,价值连城 而又容易破碎;女人的缓,是因为血液的缓慢,当她的手渴望抬起时,血液所驱使 的力量还远远不能达到,但他们把彼此的缓搀扶在了一起,先一步的,在前面等着, 后一步的,努力向前,这种融合无疑是世界上最温馨的画面。看过许多影片,没有 哪一部能有如此令我感动的慢镜头。 我想哭,又想笑。这就是陌生屋檐被掀开后的真相,眼前,瓦砾横飞。这个老 女人是谁?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他家里有什 么偏瘫病人。这么说,她是他的岳母了。岳母,是的,我见过她,她到过我住的地 方,给过我一些忠告。她的眼神是一场杀气腾腾的追杀,令人害怕。 卧室里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床,柔软芳香。我脑海里一遍遍演练着他与他妻子同 床共枕的甜蜜,虽然此时看不到,但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来的时候,也是 人世间所有隐秘如同花苞绽开的时候。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 校园里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我挟着紧裹周身的寒气,仓皇而逃。 远远的,我观望到我的肉体坚硬起来,它坐在他家门外的台阶上,等待着永远 不可能有的结果。那个肉体已没有了柔软的力度,固执而任性。千年的城堡、古老 的宅院,还有坚固的石狮,都没有如此决心。 这个肉体,曾沐浴过寒冬里的阳光。 我曾与钟新探讨过有关灵魂与肉体的问题。 我说我们的肉体经常被灵魂质问,比如为什么活着或者为什么要爱。肉体不能 回答,它只能移动抑或静止下来,听任灵魂的折磨。灵魂不让它好生歇息,它便不 能歇息,灵魂要它行走它就不能停留。肉体,成了灵魂的奴隶。肉体得到了很多。 华美的衣袍,外加一两只虱子。我们的肉体异常坚韧,肉体可以诞生肉体,因为婴 儿的降世,肉体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肉体在冬天或者夏天,都能平静地接受寒冷与 酷热。我们的肉体就这样一天天年轻,又一天天衰老。表皮与肌肉变得貌合神离, 血液变得消极怠工,白发从肉体里钻出来,藏在不多的黑发中间,极力掩藏自己的 苍白。就是连牙齿,也不顾惜昨日那份唇齿相依的情怀,想走就走地逃脱了。 肉体还剩些什么呢?老态龙钟、风烛残年……它就这样守望着死亡而又惧怕死 亡。灵魂呢?它好像很忙。它爱着或者恨着,在不为人知的夜里,它转侧难眠。它 曾不止一次地叛离肉体,要逃脱肉体,但在无数次的挣扎和自救后,又乖乖地回来 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而更多的时候,灵魂是同情甚至可怜肉体的,它觉得它 活得太可悲。它的食道,曾经通过过那么多被污染的食品和空气,还有大自然狂风 暴雨的抽打,虽然它也得到过一两个来自另一个肉体的抚摸与亲近,但那又算什么 呢?没有灵魂的指挥与感觉,那只是动物的交配。灵魂高傲地说:我思故我在。而 肉体却不以为然,它认为灵魂一生都生活在虚幻之中,更是可怜。它说:你无法逃 脱我的魔掌,我是你一生的囚笼。我俗故我在。灵魂与肉体就这样一直进行着艰苦 卓绝的斗争,在有关平凡与非平凡、伟大与非伟大,庸俗与非庸俗等问题之间进行 了几十年的争论。终于有一天,它们累了。它们听见穆罕默德说:" 谁认识了自己, 谁就认识了安拉。" 它们还看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的一对形影不离的蝴蝶,以 及卡夫卡《变形记》中因为生活重压而变成大甲虫的格里高尔。于是,它们决定握 手言和。灵魂说:让我安歇在你的身体里吧。肉体说:睡吧,我的孩子。瞧你自己 折磨自己,就这样过了一生。肉体说完,眼里流出几滴眼泪,它知道:灵魂还没有 睡着。 以上这些,我甚至忘却了哪是他说哪是我说,只记得钟新曾对我说:小莹,我 的灵魂睡着了。 而我说:我的,还没有睡着。 宝宝起得很早,这令我吃惊。 这个夜晚,我行走了整整一夜。从北京城的东面赶到西头。路,异常空旷而格 外遥远,寒冷,无处可藏。桥墩下,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肮脏着。尘埃积攒在油腻 的衣服上,衣襟因为风霜雨雪的鞭笞早已成为剃头匠刀下的牛皮带。他们身上绑满 了奇怪东西,抵御寒冷或者收藏。 路灯在深夜白亮亮的,把自己仅存的热量送给需要温暖的漂泊的人。也许是我 脚步匆匆惊吓了他们,这些流浪汉盯着路面,眼里闪过几丝紧张戒备,然后,从怀 里掏出大把毛角票一张张不厌其烦地数着,数一会儿,用食指沾沾唾沫,再继续下 去。黑暗发光的脸庞写满幸福,我确信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在暂时属于自己的 空间,盘点财富。 里面,有为数不少的老人,身边靠着与他们的腿一样瘦骨嶙峋的拐杖。胡须因 为风颤抖不止。他们缩作一团。 也是在这样的天桥边,我曾见到遛狗的老人和他们的狗。狗穿着小花棉袄,撒 欢儿,牵着主人。狗穿着衣服,况且,也不能掰开其大腿偷窥,所以,不知道公母,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总之,狗是幸福的。到成年时,它们的主人会为它们寻找异性 配种,以生下后代。 幼年,我曾在外婆家稻场上,谷垛旁边,看见相叠的狗,它们在阳光下赤裸裸 交配,在母狗幸福的呻吟中,偶尔能听到村里男人和女人在家门口端着锅巴稀饭打 情骂俏。乡村就是这样,动物,还有人,本色地活着,谈不上幸福,也无所谓痛苦。 剪开的麻布袋当茅房门帘,土砖缝里塞了些褪色的报纸,小解的女人或男人总是不 等到掀开布帘就解开裤腰带。尿臊味儿混合着田野气息,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路边开满牵牛花,还有蛇头果,淡紫的、血红的,这些色彩书写着乡村最原始的欲 望。 我不知道当我行走在举世闻名的大都市时,脑子里怎会浮现出乡村的种种记忆。 乡村已经远离我好多年。我营养不良,是一个失去灵魂的女人,即使体体面面活着 的时候。我琐碎地活着,妄图以琐碎来扼杀浪漫;我虚伪地活着,以虚伪来展示所 谓幸福,尽管我的双脚在婚姻的鞋子里鲜血淋漓。 就像此时,没有人能感觉我的存在,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奔走在他们之间, 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到底需要些什么。 我终于又赶到了宝宝身边。在异乡,没有什么比能看到宝宝更令人幸福。我趁 宝宝在水池边刷牙的工夫,想在她床上歇一会儿,我确确实实累了! 我的手伸进褥子,单薄没有弹性没有灵魂的棉,它们盖在宝宝身上,宝宝…… 我不知道宝宝是如何度过漫长黑夜的。 宝宝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床。 我不知道宝宝为何要睡这样的一张床,还有这沾满细菌和灰尘的被子,傻孩子, 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钱不够吗?再怎么不够,也不能去买这种黑心棉哪!要知道, 这些肮脏的东西是紧贴着皮肉啊,宝宝!小傻瓜。长到22岁还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都怪以前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了! 以前,大冬天你什么时候洗过冷水?热的太烫,都是妈妈热水里掺凉水,把温 水放在洗漱台上。瞧你的手冻得通红……怎么,牙出血了,吃过水果么?没有维生 素,女孩子会老的。你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如果老成一个太婆,看你怎么嫁出去! 宝宝的脖子上缠了条围巾,淡黄的,上面有点点黑色花纹。这围巾是我笔会时 从新疆带回的,纯正的羊毛,细腻柔软,宝宝一直没戴它。现在,它在宝宝脖子上, 颜色鲜活娇艳。在我乡下生活的记忆中,那是一片长满野菊的山坡,一小朵一小朵 羞涩的野菊举着金黄的盏与太阳碰杯。 ……宝宝,今天你胸有成竹,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吗? 没有声音能回答我。 除了跟随宝宝,我别无他法。 这是个诡谲的清晨,我有一种不祥预感,总觉得有一种预谋中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看见宝宝直奔车站,踌躇满志。 车站站满了戴眼镜的大学生。还没站稳,一辆新款夏利里下来一个男人,身上 落满灰尘,他对宝宝说:美女,去哪里?宝宝说:我坐公汽。他说:坐公汽?去哪 里?宝宝说:去大望路。男人说:25,怎么样?宝宝把脸侧过去,不看他。我以为 那司机会离开的,没想到听他说:算我倒霉好吧,不要你的钱,我正好去那边有点 事,把你带过去行吧?宝宝一听,有些不解,说: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好吗?司 机说:没什么,就想找人唠几句。宝宝相信了,上了车。我没想到宝宝这么轻率, 这么容易被花言巧语的男人哄骗。我从车窗里钻进了后排,倒要看看这个可恶的男 人要玩什么花样。 他们一路聊起来。宝宝问垡头的房价,他说:平房200 多,楼房七八百,一个 月。宝宝说:那买呢?他说:五千多一平方。他听说宝宝想租房,侧头看了一眼, 说:美女,就住我那儿,反正,我一个人住。我屏息狠狠盯着那男人的手。宝宝说 :谢谢,孤男寡女,没安全感。他说:那你可以找个女孩一起住啊。不过,你一个 人在外面,我就不信你没有生理需要。宝宝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他然后自言自语 地谈到了垡头,说垡头有三千多小姐。宝宝很吃惊,说:那……那垡头还剩多少干 净男人?他笑笑,说:什么为干净的男人?宝宝说:能看得出,你的个人生活比较 混乱,请恕我直言。他笑起来: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干净的人。不过,话说回 来,那些女孩子,想开了,也没什么。再说,那些单身男人在外面,也有需要,这 也彼此拉动了经济。宝宝冷笑一声:下半身经济。 果然如此。 我从他与宝宝的谈话了解到:他开的是黑" 的" ,以前在物业部门做,公司许 诺两年后薪水要从1500涨到2000的,可是,承诺没有兑现,于是,就把工作辞了, 专门开车。因为与爱人不和,离了婚,孩子归前妻,他每月掏500 元抚养费。多话 的宝宝问他前妻现在又结婚没,他说:结了,还不如我呢,那男人什么也没干,在 家闲着。宝宝说:那你前妻养得起啊?他说:还行,她买了两个柜台,一个柜台都 十几万呢,那都是我们以前的钱,我全给她了,离婚时抽身走人。宝宝笑着说:那 一定是你犯错在先。那房子呢?他说:房子是我单位分的,当然归我。宝宝说:难 怪,你要大头儿了,她那十几万现在也不能买个房子呀。他说:这倒也是。上个月 交的28万房钱人家还给她退回来,买不上了。宝宝问他现在是什么心态,对于生活, 能不能作个描述,他长叹一声:没着没落。宝宝说:有安全感吗?他说:没有。 ……听到这些,我很生气,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外面,不应该这么多话,该学 会保护自己。而且,更可笑的是,竟然宝宝问他有没有安全感。我靠在车椅后背, 微闭着眼,却竖着耳朵静候其变。如果这个臭男人想对宝宝打什么鬼主意,我要让 他车毁人亡。 隐隐约约传来开门声,宝宝准备下车了,这个男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接着听到宝宝说谢谢司机师傅。看来我太紧张过头了。在他与宝宝挥手再见时,我 连忙下了车。 宝宝走在我的前面,一直没回过头,我的眼睛长时间停留在她的腰部,感觉她 至少瘦了三斤。 大望路地铁口,宝宝从我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意外发现了钟新。 他永远那么忙碌,手里提着一袋白菜。 这个被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个子不是很高,虽然40多岁,但额头已有不少皱 纹。相貌很平常,甚至像个小老头儿,走在街上绝对不会被人看第二眼。 但我偏偏爱他,疯狂的。 他没有钱,每个月的工资以前直接被在学校当会计的老婆领走。后来,有了银 行卡,工资直接打在卡上,他老婆领工资更方便了,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 因为卡就在她手里。如果要买菜,他需要从老婆那里领款。买完菜,兜里的零钱被 他一古脑儿地抓出来放在桌上,这时,他老婆会对照着菜一件件核实。清点完毕, 他老婆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说钱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至少相差人民币五元。此 时,我所爱的这个男人脸色很难看,马上暴风雨来临的样子,他老婆也就不再唠叨 了,把桌上的钱揣进兜里,进房去了。 当然,这些小事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虽然是些萝卜白菜的家常小事,但我很 爱听。平素我最烦别人谈这些家长里短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却听得津津有 味,我爱与他有关的一切,甚至他的老婆。 他曾无意提起这样两件事:一件是他老婆半夜从外面回来时,自行车忘在车站 了。他连忙穿衣出门帮她骑回来。二是他老婆病了,他半夜把她弄到医院。当我听 完这两件事,真诚地对他说:你其实很爱你老婆的。他说:那不是爱,只是家庭责 任,我除了没给爱她,什么都给她了。自行车属于家庭财产,我当然要去帮她骑回, 还有看病,如果不去看,小病拖成大病,又需要一笔大的家庭开支,损失是我们双 方的,这里有个家庭的经济成本问题。当时我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同时也感觉他 与他老婆之间的关系是战略伙伴关系而非夫妻关系。 我想到钟新的那句" 我除了没给爱她,什么都给她了" ,自己也糊涂了,我觉 得" 爱" 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想给谁就能给谁的,也不是想从谁那里得到 就从谁那里得到的。当然,我明白钟新此句话里" 爱" 字的另外一层含义,也许, 就是它的本来意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不和老婆做爱了。 我们经常以平静的语气讨论起他的家庭。我问他老婆长什么样,是否漂亮,他 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猜测他的心态是:说老婆漂亮吧,怕我不高兴;说老婆不漂 亮吧,又怕掉自己的形象。毕竟,他是个大学教授。 说实话,自从我从筒子楼搬到大学校园里后,对这类人一点儿也不感到神秘, 他们其实是比普通人还普通的那一类人。心底里,我甚至有点儿瞧不起他们,当然 包括我的丈夫郁大勇。比如音乐学院,很多教授都自己带着学生,给学生讲两个小 时就赚150 ,心也够黑的;而花起钱来,也没比人家老百姓大方到哪里去。就拿我 家说吧,家里是三居室,我住一间、郁大勇住一间,宝宝住一间,另外的大客厅就 是郁大勇专门家教的,那上课的情形使我想起一句歌词:请把我的歌儿,带回你的 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歌儿是带到我家了,可学生们的微笑并没留下。我喜欢 写作,一上视唱,就没有了写作环境。而对于学生而言,这句歌词改为" 请把我的 歌儿,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钞票留下" 更为合适。 我很少对钟新谈起自己的家庭,他也很少问起。这使我产生了他并不关心我的 感觉。但每每我心里一萌芽这种感觉时,他好像有所察觉,轻轻把手搁在我脑袋上, 然后,手顺着头发滑下来,这一举动触及到我灵魂深处,心霎时变得柔软起来,我 紧紧抱住他,他也紧紧搂着我,宽厚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打着,有时,也滑落到 我的腰肢和臀部。我喜欢被他这样轻轻拍着,不想离开。 他的手很调皮,终于不安分起来,右手从我后面探到前面,慢慢伸进衣服里, 然后,到纹胸,捏住了一只乳房,仍然是轻轻的。此时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我把他 搂得更紧,我相信我的那双丹凤眼充满情欲,我微微张开眼,见他眼睛微闭着,而 嘴唇微微张着,在寻找着我的唇。我赶紧也闭上了眼睛。我们的唇很快交合在一起, 舌头,还有牙齿,都成为亲密的武器。然而,亲吻还很不够很不够,不足以表达我 对他、或者他对我的感情,我们很快倒在床上。他很认真,从来没强迫过我,我们 在床上相拥着,好久好久。他总是闭着眼,深深陶醉的样子,这是我最喜欢的。而 我们相互占有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面部表情异常严肃,专注使他变得性 感无比,我让他把头埋在乳沟里,接着,听到他温暖如春的呼吸。 …… 这就是我与他的点点滴滴,如此让我沉醉与痴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钟 新,我脑子里的欲望与记忆就会全部复活。换一句话说,见到钟新之前,我是一个 人,而见到他之后,我是一个女人。 闭着眼,我愿意一直就这么幸福回忆下去。 北京是宽容的,车站和地铁有无数对情侣相拥相吻,没有谁大惊小怪。事实上 这个世界就看你怎么看待它:如果你把它当作战场,它就是战场;如果你把它当作 温柔乡,它就是温柔乡。 我全然没有注意到现实中的钟新已经走出好远。他穿着一件黑色棉袄,远望如 一团漂浮的乌云。 而再次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宝宝却朝着另一个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站在人行道上,我犹疑了,我不知道到底该追随哪一个。 北京优秀人才很多,说不定宝宝能在这儿碰上她的白马王子。现在,某种程度 上,婚姻大事比工作更为重要。宝宝缺的并不是工作本身,而是环境,这样,宝宝 就有结交男朋友的机会。我从来就不否定嫁得好比干得好要好的理论。 我一直以为宝宝是来北京找工作的,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猜想。然而,当我随 宝宝走进这家保姆公司时,着着实实愣住了: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料到宝 宝会来找一份保姆工作!真是天方夜谭!令我啼笑皆非! 我迷茫了。宝宝脑子里为何会冒出如此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化为的行动如一 记耳光,把我扇得眼冒金星。我不能想象宝宝那双会弹钢琴的手去洗刷人家的碗筷, 又是怎样把一桌子菜做好摆在餐桌上。 无法想象。 宝宝喊老板为周姐。 我蜷缩在周姐房间里,这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整整一个星期。随着宝宝来 到这家保姆公司,我对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产生了浓厚兴趣。首先,她看上去很年 轻,有美好的身段,还非常能干。可惜的是,她没有男人。我不明白这样一个优秀 女人为什么会没有男人。很显然,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多年的写作生活使我对女 人和男人了如指掌,他们内心的隐秘与种种挣扎,他们的情欲与爱情,甚至包括他 们的性生活。我在黑暗中静静站立着,一直观察着她,我要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孤 独女人在深夜里最隐秘或者说最见不得人的一面,那才是她们最真实的和最想要的 东西。 夜,是一面镜子。 周姐平躺着。没有睡着。靠近胸脯的地方微微起伏。她的眼睛很大,以至于把 整个房间都照亮了。白天,她曾在客厅里和保姆们夸夸其谈,骄傲地谈到在哈佛的 女儿,我还看到了她女儿的照片。与她一样,非常漂亮。长发、直发,穿着时尚。 她说女婿与女儿在大学校园里一见钟情,后来,女婿为了女儿的学业,竟陪她去哈 佛读书,女婿是高干子弟,结婚的别墅和宝马车已经买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 东风,就只等着女儿大学毕业回国结婚。说完这些,周姐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成分, 我怀疑是不是因为说的次数多了,没有了最初的激情,要么,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 言。然而,毕竟,她成功培养了一个读哈佛的女儿,这是一个母亲最引以为荣的事 情。我之所以对周姐产生兴趣,就是因为她讲完话后一闪而过的落寞眼神,显然, 她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并不满意,她虽然有家,但那是一座空房子。 我还听到她对保姆们所讲的爱情故事。 周姐是四川人,其实不用说," 辣妹子" 三个字已清楚表明了她的籍贯。小时 候她一直生活在成都,18岁那年,经历的爱情惊天动地。为了嫁给她的前夫,她竟 然自杀。这种奋不顾身的爱情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女儿10岁那年,她与赌 博成性的丈夫离了婚,带着孩子离开了那个曾使她用生命捍卫爱情的男人。说这些 的时候,周姐异常平静,她说她那时很自私,脑子里所想的就是自己的小家庭、丈 夫和女儿,他们永远放在第一位,没有什么能够占去他们的位置。那个时候,住大 杂院,院子里整天出出进进好不热闹,但只要女儿睡着了,或者要做作业了,她便 对坐在她家里聊天的街坊说:对不起,我女儿要睡觉了,你们忙去吧!或者说:对 不起,我女儿要做作业了,你们请回吧!一开始,人家觉得她不近人情,久而久之, 也就习惯了,有时不等她开口,便自觉离开。她丈夫也就是这个时候学会打麻将的。 除了嫖,吃喝赌他样样精通,整天不归家,这些,周姐都能原谅,她宠着他,让着 他。没想到,后来,丈夫竟然动手打人,有时是输了钱,有时是心情不好,只要周 姐说上一两句,拳头就来了,把她往死里打,打得头破血流。周姐说这些的间隙, 还接了几个客户的电话,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她的长发看上去缺 乏营养,有点发黄。接完电话后,周姐一般会起身干点什么,做得最多的,是到卧 室里翻出一些漂亮衣服。 我觉得周姐年轻的时候做模特也许更合适。她说她是服装设计师,我信。住在 辣妹子里的大小保姆是她永远的忠实观众和听众,只要她们还没被雇主带走。她们 往往惊讶地张着嘴,看着周姐变魔术似地换一套又一套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她 迈着猫步,扭着腰肢,妖媚而性感,到了视线中心,她通常会转上一圈,让裙裾划 过一条流线型的美丽弧线,引来阵阵惊叹。 周姐最漂亮的一套服装是绿色连衣裙,领子上配白色方巾,头上戴着一顶八角 小黑皮帽,很是俏皮。我歪坐在沙发角落,突然发现宝宝有点心不在焉。她手里捏 着手机,眼睛却看着别处。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是一双落满灰尘的绿拖鞋。 宝宝总是这样让我不放心,我不知道未来的日子将会发生什么。 以前,我习惯了夜晚写作,有时,很自然地抽上一支烟。现在,站在周姐床前, 我竟然又有了抽烟的冲动,我的鼻尖触摸到一股烟味儿,男人衣服上的烟味儿。 突然,我听到周姐的呻吟声,微弱的幸福的呻吟声,我看见被子靠近她大腿的 地方有动作的痕迹,伴随着她起伏不平的声音,我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她需要男人,渴望男人。我在她房间里嗅到了来自男人的味道,这味道很近, 决不是很久以前的。这么说,她是有男人的,只是,现在,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视 野中而已。 从周姐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我没看见宝宝。周姐在客厅里摘菜,身边还坐着一 个男人。我一直偷听他们的谈话,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一点有关宝宝的消息。 周姐涂了口红,妩媚动人;男人看上去个子有点高,一双眼睛灵活性感。 周姐说:老八,这次呆多久? 那个叫老八的男人说:你想我呆多久? 周姐说:呆一辈子。 老八大笑:哈哈,好啊,只要你不嫌弃!当初,人家老乔那么帅,你也不是说 甩就甩了! 周姐用食指点点老八的鼻尖,说:讨厌!还不是因为你! 我想起来了,周姐曾说老八是她最爱的男人,在国外,一直追她,向她求婚。 周姐说她就是不松口,因为她已不相信婚姻。她可以和他同居,可以耐心耐烦地伺 候他,但是,她不再想走进婚姻。从他们的神态和举止,我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只 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提到宝宝,我很没有耐心,正准备离开,周姐说:你 还是找个小女孩和你死心塌地过日子吧,我们这种老女人,别指望。老八,对了, 我这里还真来了个小女孩,说是当保姆,可我怎么也不信她会当什么保姆,我猜她 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老八说:那你怎么不联系一下她家里? 周姐说:我也是忙昏了头,等她来了再说吧,她说离开几天,有点事情。 我稍稍放下心来。 宝宝会去哪儿呢? 在失落宝宝的同时,我茫然起来。我不知道该留在这儿还是离开,我有点想念 楚江了,想念楚江的冬天。 那天——小区外的马路穿上了黑色晚礼服,厚重而悠长,如一首古老的歌谣。 一觉醒来快中午十二点,阳光洒在阳台上,泼辣而大方。眯缝着眼,对面的高楼快 竣工了,如一个多层奶油蛋糕。这都是阳光带来的,给我一种懒洋洋的温暖。突发 其想,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几年前托人从俄罗斯带回的羊毛大衣,用袋装了,径直 下楼去找裁缝,想把它改一改,等飘雪花的时候再穿。楚江建新集贸市场的裁缝忙 得不亦乐乎,他们从布堆里抬起头,推说大衣不好改小。往里走,我终于找到一家 愿意改的裁缝,在他的吩咐下,又去城南路买羽纱做里衬。一路骑车飞奔,过情人 桥、看莲花湖里的残荷已经老成锈黄了,荷梗硬硬的,展示着充满个性的姿态。湖 边垂柳绿得倔强,刚中带柔,寒风中摇摆着。垂柳又宛如门帘。看一家家,倒是各 有各的悠闲:有小乖乖女倒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有老太婆把猫抱在胳膊弯里的,有 小屁孩撅着屁股下象棋的……我心里便生出嫉妒,嫉妒他们如此恬静的生活。到了 城南路,长长的巷口扑面而来一股商贾气息,里面店铺一间挨着一间,衣服一件贴 着一件,各式各样,夹杂着浓浓的乡音。 一件旧大衣,就这样使我走进楚江走进小城。 一直以来,我觉得离它很远。每当背着行囊出门采风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仿 佛逃离了某个俗不可耐的故事情节。可是,当我一身疲惫回到它身边时,陌生的它 又无端亲近了,美丽了,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它都是一幅好画。在这来来去去 中,我和我的小城竟有了一份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为什么要改这件旧大衣?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带着它到北京去过冬天,与钟新 在一起。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修炼吧,到愈冷的地方去过冬,在愈热的地方去度夏, 这样的人生才能经受住考验。 一直到晚上才回家,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马路空旷,歇着几辆出租车。前 面灯火通明处是夜市,路灯早已融化在灯海里。买三块卤干子、二两锅贴饺子,边 走边吃。卤干子热透了,轻轻一咬,舌头都颤抖起来;饺子的边沿是枯燥的干脆的, 丝毫没有被醋所打动,吃着吃着,唇齿间沾满" 满足" 二字。夜间,竟然还有六七 十岁的捡破烂老头,便从兜里搜出几块零钱递给他,看他千恩万谢地离开。生活如 果不是特别为难,老人现在应该休息了,所以,几块钱,让他早点回家休息,也算 做了一件善事。 这些,都是关于楚江的记忆。也许,这些细节就是我热爱楚江的理由。 …… 想到回去,我暗暗吃惊:我已有好多天没想到钟新了。难道是因为缩短了距离 所以消失了美感?也许,北京,还有他,本来就不属于我。 周姐在厨房里忙出忙进,老八也系着围裙在她旁边站着。从老八进门到现在, 我一直没见他吸烟。显然,周姐房间里的烟味儿不是这个男人留下的,除了老八, 周姐还有另外的男人。他们所营造的这种虚拟幸福非常不适合我,我必须尽快离开, 越快越好。 离开辣妹子所在的小区时,我牢牢记住了它的地理位置。不管还来不来,我必 须记住这里。 行走的过程中,我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一幕幕镜头,竟然全是郁大勇。他的身 体,他的眼神,热烈,而后慢慢冰凉的眼神。 我们的爱情,就是从他眼神变得冰凉的那一刻消失的。 高考之前,一个来自县城的女学生匆匆忙忙赶到我家上家教课。郁大勇坐在钢 琴前,他正和几个早到的学生闲聊。我在房间里看《尼采的最后一个梦》,这本书 的前言详细交代了尼采与一位30多岁的音乐天才瓦格纳的关系。1869年,26岁的尼 采被巴塞尔大学聘为副教授,这段时间,他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就有瓦格纳。 1871年,尼采和传统的古代语言学决裂,发表了《悲剧的诞生》,并就此走上了哲 学的道路。瓦格纳对他的书大加赞赏,后来,尼采在文章中对瓦格纳提出了严厉的 批评,1878年,尼采发表《人性,太人性了》,在书中再一次对瓦格纳发动攻击, 两个人的关系真正破裂。 我不是尼采,但我从不否认郁大勇是位音乐天才。而这个下午,悲剧在尼采的 预言中,真的诞生了。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个下午,那位来自县城的贫困女学生因忘 记带补课费而被郁大勇拒之门外,虽然他后来强调说并非为了钱而是出于对自己劳 动的尊重,但任何理由都不能挽回那个女孩健全的四肢,她面对郁教授冰凉的目光, 羞愧难当,在我家楼下院墙外匆匆过马路时,被撞成高位截瘫。 这是羞辱我终身的记忆。我能容忍郁大勇玩世不恭、胸无大志、甚至,风流嫖 娼,而唯独,无法容忍这种来自骨髓的恶。 " 人性" ,太" 人性" 了! 事后,我曾与郁大勇有过一次对话。 我说:你太使我失望了!你将永远遭到良心的谴责! 郁大勇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但遭到谴责的应该是这个社 会!而不是我! 我说:社会是由人构成的,它不是一个空壳。社会的可悲在于有你这样一些道 貌岸然的人构成。 郁大勇说:别给我装高尚!我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我说:说得好听!我害怕以后会遭报应! 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如雷轰顶。我在车水马龙间奔跑起来,只想快点回到楚江 回到家回到医院,我想看看郁大勇在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窥探他的欲望, 而现在,我渴望知道所有真相,想透过他的镜片与他对视对质。 我不甘心。 然而,跑着跑着,我散尽了力气。 楚江,在我的记忆里已慢慢遥远和模糊了。 车站永远是一只硕大的蜘蛛,它的肚子里,总能牵引出绵延不断的线条来,它 们交叉着而又四通八达。 就像缠绕在我身体上的那些导管。 楚江,医院里,我有一张床。漂浮在河流上,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它们遥远 而邻近,每一丝每一滴带给我的是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具断了弦的古琴, 撕裂的清脆在脑子里轰然炸响,而后戛然而止。古琴漂浮在浓阴蔽日下的河流里, 冰凉冰凉的水凝结为苔藓,阴森,潮湿。 身体浸泡着,流动着,麻木着,腐朽着。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腐朽。现在,那个躯体仍在, 在慢慢挥发水份和失去弹性。我无法阻挡,只能静静远望。 突然想把自己的躯体带到某个地方,躲避这劫难。 我上了车,却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如同没有目标的生活,充满了茫然和空虚。 就连蜘蛛,也要冒着危险竭尽全力去编一张可供自己歇息和捕食的网,人,注定要 有某种东西作为依托。 北京街头,我并没有发现漂亮姑娘,街上骑车、走路的人穿得比较老土,甚至 可以用上臃肿这个词。一株树下,竟发现了一辆驴车,农用车上塞着棉被,一对夫 妻在旁边说着什么。 继续朝前,十字路口右拐,车又走了几分钟,是个站台,我决定下了。朝马路 对面走。 摆满牛奶的小卖店,塞着耳机坐在脏兮兮小店里吃早点的学生,居民楼一楼的 阳台被封闭改头换面后的电器维修铺,大树下个落了树叶的旧沙发……胡同,让北 京走下神坛。走进北京的胡同,我仿佛又身临楚江,平民化、世俗化,甚至有些破 落萧条,但是,真实,亲切。 看到热气腾腾的小吃店,我才觉得肚子饿了。我见一个女人要了一碗馄饨一根 油条,就着咸菜慢吞吞吃。还有顾客在悠闲用餐,边吃边拿眼睛看门外路过的行人。 北京不像楚江那样拼命用一次性餐具,北京更像一个不设城防的大家庭,充满信任 与温情。 这些天,我一直徘徊在北京西站附近。我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观望,伏苓饼、 烤鸭、果脯,都是我想买的;在那个长长的过街天桥上,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 就好像往返北京好多次一样;在售票大厅,我站在长龙队伍后,轮到我买票时,又 离开了;候车室已没有座位,每当有广播响起,我都要竖起耳朵听即将出发的列车 车次,惟恐遗露。但是,我始终没有迈出检票口半步,我怕到了那一边,就再也不 能回到这边来。 就在刚才,心一下子被揪紧了,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是宝宝,一定是的。她怎 么啦?她现在在哪儿?她到底遇上什么不测了?不,不会的,宝宝不会的。 不,不能走,不能就这么离开,我要和宝宝一起回家。 22年前,产房里,宝宝也是这么哭,只不过,那时,她哭得更响亮。怀孕时, 我拖着笨重身子,像小浣熊在大街上行走,邻居、朋友见了纷纷让路,笑着说:大 肚子来了,小心,别撞着她!我能够想象那种卡通模样有多可爱。有人说,怀孕的 女人是最美的。即使怀孕,宝宝也打扮我,别的孕妇怀胎时脸上锈迹斑斑,而我, 却白里透红。按理说,郁大勇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从那时起,他眼神里隐藏着一 丝忧虑。他曾说:俗话说,姑娘打扮娘。潜台词是我怀的是女儿。 我喜欢女儿,希望生个女儿。而郁大勇作为家里的独子,他说他负有不可推卸 的责任,那就是传宗接代。我说我不是一个为传宗接代而活的女人。 我发作时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当时,郁大勇在洗碗,我吃晚饭后感觉不舒服靠 在床上,突然,肚子疼将起来。 我说:唉哟,肚子疼! 郁大勇说: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吃的东西不干净,要拉肚子? 我说:我不想拉肚子,就是肚子疼,有一种往下坠的感觉,唉哟…… 郁大勇陡然像想起什么,说:啊,是不是要生了?赶快去医院! 这是宝宝诞生前夜我们的对话,事实上在路上我就已经支撑不住了,说:郁大 勇,我不行了,我会死的,我不想死。 郁大勇吓坏了,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把我的衣袖都打湿了,他说:你不 会死的,医院马上就要到了!坚持坚持啊! 于是,我不再说话,我把那些要变成哭泣的眼泪与悲伤都压抑住,嘴唇紧扣, 憋着一口气,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宝宝,你也坚持,听妈妈的,好吗?没想到这一 招还真见效,阵痛有了轻微缓解。 终于到了,我进了手术室,郁大勇被关在外面里。 医生对我说:把裤子脱掉。产床前,我开始脱裤子,先脱掉外面肥大的绿军裤, 脱掉红绒线裤,脱掉粉红秋裤,剩下最后一件短裤时,我不脱了。医生瞥了一眼, 说:脱完。此时,阵痛又袭来,我已顾不得疼痛,咬咬牙,把最后一件遮羞布扯了 下来。医生又说:上去躺着。 那是一张暗红色的陈旧产床,长方形,前面左右两个铁夹张着大嘴,等待着我 把脚放上去,它们的作用是用来分开女人的大腿,尽可能地分开。 我清晰地听到了生命诞生的整个过程。它们是由器械碰撞与擦拭鲜血以及婴儿 啼哭等声音组成的。而我,一直在黑暗中奔走、坠落,我被镶嵌在岩石缝隙间,呼 吸困难。别无选择,只有努力憋着一口气,等待着出口与光亮。 这次生产之后,我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我怕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怕一切铁制 器械,怕正面遭遇别人的目光,躺下时,甚至不再愿意把我的大腿分开。 抑郁症成为我婚姻生活的裂痕之一,那个时候我不懂什么抑郁症,我只知道我 的心理出了问题。 最初因为日夜给孩子喂奶,睡眠严重缺乏,而宝宝断奶后,却又发觉自己难以 入睡。特别是早晨,我躺着床上,已经没有丝毫的气力与热情从床上爬起来。最明 显的,是我的性冷淡。 郁大勇,却很亢奋。我们俩,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冷静一个火热。每天,我 最害怕的就是夜晚,为了避免尴尬,我呆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有时甚至熬上个通宵。 开始,郁大勇还问候一下,后来,他渐渐明白我的本意,有一天,穿着睡衣的他来 到书房站在我身后,说:去睡吧,我不会做什么的。说完,他抱了一床被子睡到了 沙发上。 我们之间渐渐生疏,即使睡在一张床上,也是各盖各的被子。 原以为就这样可以相安无事平静生活下去。 宝宝三岁时的一个深夜,我突然被撕扯并惊醒过来,郁大勇喘着粗气,扯下我 的三角裤,意识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我挣扎着,扭曲着,然而,实在摆脱不了,我 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惨叫,接着,左手掐我的脖子,右手狠狠地给 了我两耳光,他骑在我身上,粗野地强暴了我。 筒子楼静静伫立在惨淡的月光中,玻璃窗被风拍打着,我想叫,但嗓子已被一 股突如其来的气流给堵住了。我只能睁着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在我眼前不停晃动 着的已经陌生的男人。 欲望,连最后遮掩的面纱也无情撕去,赤裸裸。这个夜晚使我的生活不再温情 脉脉,我看到了人的兽性。 两个月后,我的月经没有来。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而且,我的月经具有流量 大周期短的特点。很多时候,因为长时间坐在办公桌前而血染长裙,无奈,我总是 把裙后变到前面来,然后,在水笼头前搓洗,看着棉布上的血液随着自来水流走。 尽管鲜血淋漓,但因为是没有疼痛的鲜血,有时甚至还招来更年期妇女的嫉妒。流 血是件好事,我承认。所以,对于突然闭经,我很恐慌。那天,我在惶恐不安中上 完班,然后去妇产科。后来,在回教育局的路上,我撕碎了那张证明已经怀孕的化 验单,它们飘落在路边的植物上,像一片片蚕豆花瓣。我不喜欢玫瑰不喜欢百合不 喜欢郁金香不喜欢牡丹,只喜欢属于乡村的睁着眼睛的蚕豆花。 蚕豆花是世界上唯一睁着眼睛的花,黑白分明。 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在跳跃:郁大勇!郁大勇!郁大勇!郁大勇!我恨你! 恨你! 我想找一把刀,在身上割出一道口子,看着它汩汩流出鲜血。我情愿疼痛,而 不愿躺在那张长有两只螃蟹一样铁夹的冰冷床上。 爱情已经死亡,而孩子却活着。现在,这个人却要我去杀死他。 我从容安排着自己的工作。在局长办公室里,我说我的肺部发生感染,医生建 议明天就住院治疗,我说我会安排好工作,出院后,不会拖后腿。局长把烟抽了最 后一口后将大半根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盯我的脸看了几秒,说:嗯,脸色是不怎 么好,去吧,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我的鼻尖有点发酸,垂着眼,说:谢谢局长,那我走了。 第二天,当我一步步走近妇产科时,嗅到了阵阵血腥。那里不再是诞生新生命 的摇篮,而是奔赴死亡的屠宰场。在我的记忆里,医生的面孔总是苍白得没有血液 流过的痕迹,虚弱得缺乏阳光照耀的硬朗,她们的面孔,慈祥得近乎冰冷,职业得 近乎僵硬。面对她们纯洁的苍白,我别无选择。 暗红的皮革上有团团黑色的印迹,那是女人们陈旧的鲜血。有过多少欢乐,就 会有多少痛苦;有过多少欲望,就会有多少耻辱。而我,得到的并不是快乐,而是 因为人的兽性降临后而遭遇到的恐惧和绝望。 器械在肉体间碰撞,疼痛已变得遥远,只有头颅与身体脱离后又期盼再次重逢 的遥遥无期的等待。 产床边有一只铁桶,里面堆满了擦拭过鲜血的卫生纸。卫生纸有些发黄,如年 老的妇人,皱纹累累;这个可怜的老妇,面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盛宴,贪婪吮吸着 来自柔弱少妇的生命之泉,她渴望再次年轻,渴望活过来。而那个女人,随着体内 血液的挥发,惨白如纸,等待着死亡。 我不是那个少妇,我是那个试图用鲜血来化一次浓妆的年老妇人。 我是在一夜之间变老的。 宝宝平房的门开着,被子还在那张木床上,但其他东西都不在了,敞开的大门 上,挂着" 此房出租" 的牌子。 宝宝搬走了。她会去哪里呢? 我一头倒在床上。 哭声,从对面房间传来。很热闹。原来,一个叫小琴的女孩被毛血旺的老板娘 抓伤了,老板娘怀疑她男人偷着给私房钱小琴。小琴呜呜哭着,满脸泪痕和伤痕。 看着她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叹了口气,默默退回到宝宝空荡荡的房间里。 房里有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宝宝留下的。 这缕幽香使我慢慢平静下来。 半夜。 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后背有点湿。眼皮虽不想睁开,但仍然通过先把眼皮合 拢后又拉开了。 黑夜,如一个迅速膨胀的气球,装满了整个屋子。 刚才的那个梦就蹒跚着脚步到了面前: 我睡在一张铺了金黄稻草的床上,轻捷的茎秆在身下陡然透明起来,从温驯到 叛逆,一根根刺来。先是微疼的痒,再是微痒的疼,整个身子如刺猬四周的空气; 突然,我又发现墙壁上爬满虫子,扁扁的、坚硬的外壳边沿装饰着一圈华美的软茸 茸的羽毛。不是蟑螂,虽然也是黑褐色。睡梦中的我如此判断着。从小,我就怕虫 子,特别是蟑螂样的虫子,更甚者是蟑螂样又叫不出名字的虫子。但在梦中,我的 手偏偏伸向墙壁,一把抓住了虫子。手心里并没有坚硬的感觉,相反,软绵绵的, 一看,竟是一条小鱼儿,尾巴很长,轻轻摆动着。也许是怕伤了它,我松开手,然 后,看那小鱼儿在水样的空气里游走了。也许是受了小鱼儿的蛊惑,梦中的我起床 了,我回到了楚江、到了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围着我。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他们嘴里以及鼻腔里的热气袭过来,身体也挤压过来。因为这突然的拥 挤的亲情,我激动得叫起来,脸涨得通红,在叫喊声中,醒了。 我开了灯。墙壁上霎时出现了黄色的几何图形,因为墙壁陈旧,那种黄,很是 暧昧,仿佛万丈绝壁上陡现一条邪恶的光明大道。收回目光后,我舒缓地叹了口气, 整个身体瘫软下来,我重新躺下来。眼睛倒无处可去了,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就轻 佻迎合我了,它直压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这种幻觉很像刚才的梦境。齐师 莹…齐师莹…我叫着,声音好像从另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拯救这一个自己。…… 陡然间," 齐师莹" 这个符号瞬间变成了一堆乱木从天花板上轰隆隆坠落下来。我 明白了:原来,40多年来,我就这样被自己挤压着,越来越干瘪,越来越瘦小,越 来越单薄…… 宝宝、钟新,我的亲人,你们在哪里?我想回家,回家……可……家,在哪里 呢? 家,是钟新的身体。 他海绵似的茎状物刹那间变成钢筋在丛林打下牢固的根基。虽然他覆盖了我的 全身,如江南烟雨中的一片拱瓦,但他的推进或者是倒退却时时刻刻使我的家摇摇 欲坠。我只能恐慌的从身体里长出两条青藤把它绑缚起来。而他强大的身体又是虚 弱的。他被植物细小然而也是尖锐的茸毛刺痛了,他骚动起来,狂暴起来,他要颠 覆绵延的土地…… 泪,终于如山洪一样泛滥。然而,我却没有悲伤。 钟新之所以活在我的记忆里,是因为中学时代我们曾有过朦胧恋情。 他是那种略有点害羞的男孩子,敏感,喜静,中等身材,不爱参加班里活动, 但因为成绩好,老师又不能不给一个班干部他当,想想适合他当的也只有学习委员 之类的职务了。 钟新和我都住河街,他家在东头,我在西头。从河街靠东的任意一个小巷拐出 去,就能来到楚江边,站在河堤上,眼前开阔一片,别有一番风景。每天放学,我 们从不结伴而行,但很多时候,我一扭头,发现钟新走在后面,他不快不慢,总保 持与我的距离,但他永远又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有一天我想恶作剧,想停下来看钟 新到底以什么样的速度走。我蹲在马路边装作系鞋带。不一会,钟新走过来,在我 旁边好像犹豫了几秒,然后,过去了。这次终于走在钟新后面了。走在后面的我能 明显感到钟新的不自在,他的速度再也不是以前的有规则,时快时慢,为什么会这 样呢?原来,他失去了参照系,没有了目标。他的目标落在了他后面。与人斗,其 乐无穷。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快感。 进家门的时候,父亲在喝酒。酒,是用五斤的白塑料壶装的。每个月底他从小 卖部打回来,这也算是工人阶级的幸福生活了。 看见我,父亲问:他们呢? 我把书包放了,去厨房洗手,回道:没见着。 父亲问:龙子呢? 我说:没见着。 父亲一拍筷子,骂道:妈个比,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我哭道:我放我的学,哪儿知道他们呀,再说,他们和我又不是一起下课! 父亲烦了,喝过酒的脸通红,站起来骂道:贱人,小心老子停你的学! 我闭了嘴,噙着泪闪进小房里,原准备吃饭的,也不敢吃了,从书包里拖出作 业本来做作业。 我在二男三女中,排行老三。大哥齐大林初中毕业后进了环保设备厂当工人, 其实,初中没毕业,后来明显已经无法读下去了,老师三天两头来为他打架闹事等 事情告状;二姐齐二林小家碧玉,卫校毕业后在楚江西城区卫生院当护士,白大褂 一穿,有模有样;父亲决心从我开始,培养出一个响当当的人才。因为我培养好了, 后面的齐细林和齐微林都会受到鼓舞,榜样的力量。我读书也很争气,没有哪一次 考试不得班里第一名。 父亲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我没有等弟弟妹妹们一起回,他觉得姐姐是领头羊, 照顾弟弟妹妹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放学是我最自由的时间,我不明白父亲为什 么连我这点可怜的空间也要剥夺。 而被唤作" 龙子" 的弟弟齐微林是父亲的心头肉。齐微林是我们齐家生活大乐 章的最后一个休止符。母亲一口气生下五个,几个儿女的名字,让他们有点儿江郎 才尽。第一个叫齐大林,接下来是二林,再就是细林,最后一个就是微林,还好, 后面没有了。如果有,这一路从大到小" 林" 下来的名字可真让他们发愁。只有我 的名字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 小莹,吃饭!父亲跟我们讲话从来就是一个吼字。 我嘴巴一瘪,小声答道:不想吃。 跟老子出来!你还做古做怪了!父亲的声音很大。 我只得放下笔,慢慢挪出房门。四条歪歪斜斜的板凳围着方桌,桌上摆了四五 个碗的菜:烧南瓜、咸菜、花生米、炒豆角。我盛了饭,闷闷地吃,也不夹菜。父 亲呷了一口酒,发出一声响亮的" 吱" 声,然后,筷子伸向那碗花生米。接着,他 又骂起来: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连花生米都不会炒,糊的糊、生的生,臭婆娘! 母亲提了一个红塑料桶正从外面进来,她听到骂声,接过话大声说:老子弄熟 了饭,你还在那里挑三拣四,弄什么吃什么!父亲闭了嘴,筷子仍然朝那碗花生米 去,并不吃别的菜。我偷笑。 在我家厨房外的空地,有一簇竹。每当风吹过,就簌簌响。父亲最后一个离开 饭桌后,我收拾碗筷,弟弟妹妹已经回了吃了,又跑出去玩了。我洗碗,看着窗外 的竹,心里充满成就感。 竹子是我从老家挖来栽在院子里的。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爷爷以前做官,后 来把官辞了住在乡下,死后的爷爷睡在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我不敢靠近, 于是,躲在屋后山上。 山上有一片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地上铺满乱石和碎叶。我仰头,刹时 被竹编织的穹庐吸引住了,光线和竹揉合在一起,散发出清新。很美。因为有了这 种感觉,所以,看到爷爷的骨灰盒放进墓穴的时候我竟没有哭。我手中握着刚扯的 一根竹,准备带回家,我觉得爷爷没有死,只是变成了竹子。 父亲大概觉得我的话有些道理,竟第一次听从建议,把那簇竹挖回去栽了。有 一次,钟新来家里讨过一根,说想钓鱼。钟新来讨竹的时候,父亲正在教我怎么扫 地。新买来的高粱扫帚,怎么也扫不干净,地上总落下三五粒高粱穗屑。 扫地变成了打花鼓,进一步退两步,父亲气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骂道:老子 今天偏要看你这个地怎么扫?做事没做事的样儿,看以后嫁人鬼的姆妈要! 我说:我不嫁,嫁人和扫地有什么关系?扫不干净,要怪怪扫帚,怎么怪我? 父亲一把夺过扫帚,说:搞邪了!扫帚是老子买的,你还怪起老子来了!你看 老子怎么扫!说完,蹶了屁股开始示范。没料到他扫的效果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正 不知道如何下台,就听门口有个声音说:大伯,我想向您家要根竹子。 是钟新,穿了件红底白条的运动衣站在门口,怯生生的。 父亲扭过头,问:你是……? 我是钟掌柜的儿子。钟新说。 哦哦,钟掌柜的儿子?父亲丢了扫帚,笑着骂道,龟儿子,要竹子还不简单! 老子跟你去砍,你想要哪根就砍哪根! 父亲挑了根细的长的,说河里没大鱼,用粗竹子钓也是白搭。出门时,钟新欢 天喜地走了,父亲在后面说:钟掌柜养了个好儿子啊,像个羞姑娘。说话那神态, 好像自己没儿子似的。说完,也顾不得那一地穗屑,自顾自地走了。所以,钟新的 到来是恰到好处的,他把我从繁琐的纠缠不清的家务事中解放出来,同时,也消除 了彼此间的陌生感。后来,出现我们结伴回家的情景也就很自然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五四青年节的前一天,班主任召开班干部紧急会议,说学校 第二天要黑板报评比。作为班干部,我和钟新都留了下来。班委会中有人找美文, 有人买彩色粉笔,有人画插图,钟新画线,我站在板凳上准备抄写。一帮家伙边办 板报边疯逗打闹,撵得团团转,教室里飞出快活的笑声。 转眼间教室的玻璃像涂了黑漆一样。有的说家住得偏,怕妈妈担心,先走一步。 有的害怕妈妈怀疑他偷玩,也走了。最后,教室里就剩下我和钟新两个人。我们看 了一眼花瘌痢似的黑板报,彼此对望一眼,没多言语,老老实实写完了最后一个粉 笔字。 关灯,出教室门,黑暗消融了我们的距离。我的鼻尖嗅到了来自异性的神秘气 息,那股神秘气息来自他的眼睛和他胆小的勇敢。 在此之前,我所接触的是父亲的粗暴、哥哥的木然和弟弟的调皮,这些是粗线 条的。 那时,楚江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 路上行人很少,夜很静。 整个楚江给人一种懒散清冷的感觉。池塘里也长出了嫩的莲叶,在晚风里发散 出一阵阵清香。 我走得较慢,路灯下,步履轻盈。钟新不时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与速度。奇怪的 是,我们都无话,只默默地走。但是,我感觉与钟新之间有一种默契,或者说心灵 相通之处,再也没有比这美好的夜晚了。钟新终于和我并肩走在一起,他的肩膀明 显比我高出很多,有一两次我们的衣服还发生了摩擦,碰撞出火花,但我就是不说 话,不说话的我身上会有一种深沉与神秘的东西。其实,我是想和钟新说话的,但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班上的事情我们是相通的,好像并没有什么可讨论之处,我就 想:不如一心一意地走路吧,我感觉并不是我在走,而是钟新周身有一股巨大的引 力在挟着我走,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使这股引力消失。 好像仅仅过了一秒,又好像熬过了半个世纪,那种微妙与快感是我从未体验过 的。 快到了河街,到了该分手的地方,钟新没有撇下我不管,他仍然非常绅士的把 我送到家门口。 河街人没有夜生活,或者说夜里关在家里生活。此时的河街家家门窗紧闭,三 两点昏黄的光眨着慵懒的眼睛。河街还没有完全睡着。当然,除了父亲。他肯定又 把脚泡在锈迹斑斑的脸盆里听那个老掉牙的收音机,最吃力的部件是管声音的,因 为,他把音量弄大得惊人。 再不能朝前走了。再走的话,钟新就到了我家了。我转身,面对钟新,礼貌地 笑了笑,关门。 钟新也笑了,然后,回家了。 做完作业洗过脸后我准备睡觉。通常,我是家里睡得最晚的一个人。父母的房 间里黑黢黢的,又传来嘿咻嘿咻的声音。那张床,因为两个人的重量以及不停撞击, 变得弱不禁风。白天,父母总是全副武装相互谩骂,仇人一般。到了晚上,而且几 乎每个晚上,我都能察觉他们的隐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