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学时代在我记忆里并没有留下多少可圈可点的东西。 隐隐约约,我所记得的,就是钟新的样子了。那是中考结束后的一个星期天, 我在河边找弟弟时遇到他…… 站在河堤上,眼前的水域一片开阔,我焦急地搜寻着弟弟的身影,他已经出去 一天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父亲在家里先是大发雷霆,接着忧心忡忡,他最担心 的是齐微林到水里去。于是,全家出动,沿着河堤分头找。 我是寻弟的小分队之一。 我走在河堤上,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是姐姐齐二林给我的。裙子有些褪 色,花边上的白花已经不再新鲜,蔫头蔫脑的被挤光了水份。当护士的齐二林讲究 卫生,也很爱惜衣服,所以,我很乐意穿她给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 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樟脑丸味儿。昨天回家,齐二林带回了她 的男朋友,名叫吴俊,长得浓眉大眼,眉宇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当他坐在桌上吃 饭时,准岳父——也就是我父亲拿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白酒,酒还没沾唇,吴俊的 脸就染得通红,他不敢迎接父亲的目光,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酒,又不 能不喝。齐二林事先交代过,父亲喜欢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如果不喝,就说明他小 家子气。吴俊很为难,但为了白衣天使齐二林,也只得豁出去了。看着自己的准女 婿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父亲很是满意,他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说:" 男人不喝 酒,白到世上走。哈哈,是条汉子!" 接着吃饭,吴俊见齐二林洒了几粒饭粒在桌 上,偷偷捡起来送到了嘴里。齐二林瞪了吴俊一眼,哪知,这一系列的镜头还是被 父亲看到了,他满面红光的对吴俊竖起了大拇指,说:" 好!我家二林嫁这样的我 也放心了!是个做家的男人!" 吴俊不好意思地笑。父亲接着说:" 来,来,快吃, 这鸡汤,是刚熬好的,吃吃!" 齐二林谈了这么好的一个对象,父亲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所以,这几天,他 看什么都顺眼,也不发脾气了。齐微林是看大人眼色行事的,如果父亲整天板着脸, 他哪里都不去,是个小乖乖;如果和颜悦色,他就要出轨。齐微林的书本,乱七八 糟地放在板凳上,铅笔芯缩在被削得稀奇古怪的木头里,露出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脑 袋,找不到小主人。这个星期天齐微林从早上溜出门,到了傍晚还不见踪影。两顿 饭熟了吃了也没见他的影子,一家人这才慌了,锁了门,沿着河去找。 楚江的水涨了。 离家不远处的河心,有一个大墩船,那是水厂的抽水处。楚江近百万人每天都 要吃到用到这水。而离大墩船不到五百米的河岸,一条粗水管正在往河里排污水, 是春风造纸厂的。脚绕过水管,看着那条惊心动魄的黑龙直接扎进河里,心就揪紧 了。在我眼里,那已经不是一条河,而是所有楚江人的胃,是我们的血液之河。怎 么能这样呢?春风造纸厂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们难道就不喝水么?我想吐,把每 天吃下的喝下的给吐出来。然而,又想到楚江所有的下水管也是通向这里,就觉出 " 循环" 这个词是那么的不可饶恕,就把目光很深沉地看着远处,一副忧国忧民的 样子。楚江太小了,小得罪恶都无处可藏,小得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罪恶。 在水管前的五十米处,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沿着小路拐下去,就能来到河 边。每年夏季,河边的浅水区就成了饺子锅,上上下下的肉坨坨在锅里翻滚着。父 亲是游泳全能选手,但他是从不来这饺子锅的,他说:" 成什么了?男的光着身子 也没啥好看的,那些女的,裤裆里系条红领巾,脸皮估计有几尺厚,不要脸也不要 屁股,有伤风化呀!" 所以,因为这严格的家教,我是从不当饺子的,按父亲的说 法,女的只要穿了泳装到河里下饺子,那饺子就变成了婊子。 我不知道父亲后来在电视里看没看过光屁股女人,但潜意识里觉得他有些虚伪, 因为过年贴年画的时候,他总少不了买几张穿泳装的美人图回来。而已经被我识破 的有关他与母亲的嘿咻事更使他的话没有了丝毫说服力。眼下还没到下饺子的旺季, 我本来准备在此处下河堤去找弟弟的,但看到钟新在前面,就改变了主意,又接着 往前走。 钟新几天不见,怎么又长高了?说起来与他同学一场,但还没在一起说过多少 话呢。 钟新也看见我了。 我就走到钟新跟前,或者说,钟新走到我跟前。眼睛落在钟新的眼睛上时,我 很快挪开了。瞬间的对视使我感叹时光的流逝,若干天不见,我和他都长大了。这 种长大,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我们还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泄 露。 我的目光触摸到钟新的衣服,然后,长出手臂触摸到他的肉体,接着,这双手 臂又长驱直入触摸到他的心灵。我相信钟新也在进行着这种无声的触摸,因为我明 显感觉到皮肤和心灵的骚动。昔日无足轻重的一个人,怎么刹那间就有了份量呢? 我羞涩地笑了,不能解释这种生命现象。16岁这一年,我不仅仅用眼睛去观察,还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心灵去阅读。看见我嘴唇紧抿着无声地笑,钟新也紧抿着嘴, 无声笑了,深沉而庄重。钟新穿了一条深蓝裤,上身穿了一件纯白的衬衫,阳光、 健康。他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因为毕业,因为即将别离,一切都变得缠绵起来。 钟新说他每天拿着杂志在河堤上散步。他说他家要搬走,他不会再在这里读下 去了。 远望楚江,天边一抹玫瑰红万千娇媚,让整个河堤江流浸沉在舒缓和谐的意境 里。 我想象着和钟新在河里戏水的情景,那些水,便拍打着翅膀把我的身子驮了起 来,整个身子也轻飘飘地晕。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 还不给老子去找,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回过 头,见父亲站在我身后,凶神恶煞,我吓得跑下河堤,耳边还回响着他的骂声:" 你还学着勾引小野男人了?不争气的东西!找不回那个小东西,你也别回来!" 对于昔日那个曾砍竹子的慈祥大伯,钟新记忆犹新,而现在,却是如此粗野。 书生一样的钟新呆呆站在河堤上,骂,把他脑子里想说的话大概吓退了,一个词也 没有了,一场兵荒马乱冲散了我们。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河边,他折转身,回家了。未成年人的世界与成年人的世界 如刚注入楚江的黑龙,泾渭分明。 钟新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不得而知。 家已搬走的钟新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谈到了新学校的设施和环境,谈 到了自己的理想,字里行间,我能察觉到钟新的雄心壮志以及对我的欣赏。他说他 希望以后在大学里能够见到我,希望能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学。 钟新的信是班主任周老师交给我的,当时,我感觉周老师眼神怪怪的,但也没 多想。后来拆了信,读了,再小心翼翼整理信封的时候,我发觉信已经被人拆过了。 我礼貌地给钟新回了一封信,在信里感谢他的来信,只是,不希望他再把信寄到学 校里了,因为,老师会拆看信,影响不好。 以后,果然没有再收到钟新的来信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盼望着钟新的来 信。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钟新给我写信。我也曾主动写信给钟新,但是,没有 回音。 货运铁路边。 铁路边的这些小平房,都是北京人临时盖起来用来出租的。在偌大的北京城去 寻找宝宝无疑是大海捞针。在这里,我除了回忆、回忆再回忆,已经无事可做。 躺在宝宝曾经睡过的床上,我全身瘫软如泥。 很久以前,我经常渴望能这样放下自己的身体,好好歇息。床,很硬,就像躺 在甲板上,天花板上蒙满灰尘。 …… 那个时候,钟新从我记忆里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很多时候,某个人某 件事物,在头脑里仅仅是个符号而已。而它们的复活,是需要温度和土壤的。 我仍然生活在楚江:读书、工作、结婚。 婚姻的由来,是最传统的形式:相亲。 师范毕业后,我进了教育局,在办公室里当一名小科员。 教育局办公大楼是一幢灰色老式建筑,报到那天我从一楼到四楼走了个遍,硬 是没明白它到底是如何规划布局的。 我的办公室在一楼,漆了绿色底边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白,三张老掉牙的桌子: 老李一张,老杨一张,我一张。老杨爱抽烟,老李有一天趁老杨不在的时候从他对 面搬到了我对面,说受不了烟雾弹,说实在是慢性中毒和慢性他杀。我笑笑,不置 可否。 老杨端着茶杯进来了,见老李坐在我对面,他哈哈笑着说:" 美女就是有吸引 力呀,老李,可别心动哟。" 正在看报纸的老李听老杨这么说,脸上立马爬了一层阴云:" 杨主任,这叫什 么话?我们都是洗了睡的,哪里还有那种激情?再说人家齐姑娘,是神仙妹妹,能 在我们跟前坐一坐,那就沾了她的仙气了,凡夫俗子的邪念,万万是不可有的!小 齐,你说是不是?" 我放下手中的笔,笑着说:" 李主任,这都是哪跟哪呀?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 教育局院子里有一家餐厅,是局长贺长春舅舅的侄儿宏伟开的。不管天冷天热, 侧门上的塑料帘子就从未弄下来过,长年累月挂着,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油灰。 每次走进宏伟餐厅,心情非常糟糕,几乎没有食欲,穿了白色衣服完全不敢坐, 塑料板凳缝里塞满了黑油灰膏。坐下去屁股恐怕要被粘住。还有一次性杯子,薄得 不能再薄,小得不能再小,装了茶也不能立起来,在手指缝里扭捏着,歪歪倒倒的, 一不小心杯里的花红叶泡的凉茶泛滥,然后顺着一次性桌布倾泻下来,最后,还是 落到自己身上。 但就是这样一个餐厅,生意竟出奇的好。因为是局长贺长春舅舅的侄儿宏伟开 的。早也吃,晚也吃;有客陪着吃,没客自己吃,签字大胆吃。 虽然在里面吃饭心情糟糕,但我却不能不去,因为,我是办公室的。 区教育局办公室虽然只有三个人,但却是教育局里的要害部门。老李是正主任, 老杨是副主任,剩下的小兵就是我了。老李喝酒是有分寸的,他的原则是:" 早晨 别喝多,上午有工作;中午别喝醉,下午要开会;晚上要喝少,老婆还得找。" 而老杨,则实在多了,他说:" 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能喝 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同志可放心。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 品德。" 老杨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但就是没见他动真格的,名副其实的中听不中用。 而当初我能进办公室,一方面是家里找了关系,另一方面是形象与气质,更重要的 是,我还能喝酒。在办公室里混,不能不陪酒。办公室有个重要的使命,要联络感 情,如何才能联络感情,通过喝酒。宁可让胃喝出个洞洞,也不让感情留下个缝缝。 啤酒喝多了尿多,黄酒喝多了话多,我不同,尿不多话也不多,有的是涵养,端着 杯子往宏伟餐厅里一站,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要气质有气质,要文化有 文化,还是有一定味道和档次的。说我是教育局的门面,是碗面上的一块肉,一点 也不过分。 酒桌上,经常有局里的干部端着酒杯色迷迷地盯着我,嘴里冒出有关酒的段子 :" 大家好,大家好,见面喝酒少不了;你不喝,我不喝,国家造酒往哪儿搁?你 不醉,我不醉,国家马路谁来睡?" 那潜台词意思是如果醉了,我们就有一起睡在 国家马路上的可能。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些党的干部,他们每餐四五两,把胃 献给党,满腔热情化作一身酒膘,忙得不亦乐乎。 郁大勇是老李的外甥,也就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老李。当然,与郁大勇的相识, 是老李牵的线。 面对面,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会有故事发生。 老李年纪大,不可能和我发生故事。再说,即使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份财力与 激情了。老李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因为工资卡在他老婆那里, 每个月头,老李从他老婆那里领取基本开支费100 元,其他的,就别想了。老李对 他老婆笑着说:" 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来了月经,我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 " 他老婆眼睛一瞪:" 有意见是不是?你以为我把你的钱贴了哪个野男人?我还不 是给你们李家存着,到时候没有钱,哪个媳妇进你家的门?" 老李说:" 我哪里敢 有意见,我感谢党和政府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 话还没说完,他老婆又开 腔了:" 去超市买瓶酱油回!" 老李一伸手:" 钱嘞?" 耳边一声河东狮吼:" 你 是不是要我查你的帐?这个月你们补发了一笔……?" 老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忙 收回了手,乖乖地说:" 买,我去买,行了吧?" 走在路上,老李觉得人活得没一 点意思,没隐私,连单位前天补发的烤火费她都给查得清清楚楚,老婆眼里,整个 一透明人。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婚姻。时至今天,都觉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会和郁大勇走到了一起。 老李的介绍是功不可没的,但是,假如没有老李,我会嫁个什么人呢?我对自 己仍然没有任何的把握。那也许是老周老张做介绍了。也许只能怪自己,婚姻大事 连自己都不着急,还等着别人去关心,那就只能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但是,选择什么样的呢?我又没有个标准,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没有 标准,所以,就没有谈恋爱的动力和热情。 而至于答应别人的介绍,那里面还考虑了介绍人的面子问题。和被介绍者见了 几次,对方问能不能结婚。想了想自己的年龄,要结就结吧。 对美好爱情以及婚姻的向往,我也许从来就没有产生过。 读师范时,同寝室里的几个姑娘爱得如痴如醉时,我竟然丝毫不动心。所以, 我成为寝室的留守女孩。那时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把长长的头发洗过之后,靠在床上 静静看书。 走廊上隐隐约约传来老歌。书里偶尔会掉出一两封男同学的情书,我把它们当 作了书中的情节,淡然一笑,仍然把它们放回书里,就像对待书签一样。 从自己身上,我相信了一个人是有其生命的低潮与高潮的。我的学生时代恰恰 就是我生命周期的低潮。经过十年寒窗,我已没有激情去恋爱,或者说,懒得去恋 爱了。寝室里经常上演的爱情悲喜剧吓着了我,父母婚姻的直白苍白也在面前作了 示范,我看不到一种诱惑,自己也很难被诱惑,或者说,眼前根本就没有出现能让 我产生诱惑冲动的人。与其饥不择食地去挑一个雄性去恋爱,还不如在书中去看人 家怎么恋爱。 现在看来,缺少恋爱元素的学生生活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 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一天天感到了年龄的压力。激情虽没有到来,但是,我 到底等来了另一种情绪,那就是对自己嫁不出去的恐慌。嫁不出去意味着什么?意 味着他人鄙视的眼光,怀疑猜测甚至中伤。这是另一种累,也是我所不愿发生的。 所以有人问我结不结婚,我当然把它作为一个好消息。我就是这么一个时时刻 刻为他人着想的人。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黄昏,郁大勇开完会后和我见面,顺便带给我一条围巾,在 街上遛跶几圈,他以商量的口气问:" 小齐,我们能不能今年把事办了?我妈说她 年纪大了。" 我手里拿着围巾,想了想,说:" 那就办了吧。那种语气更像是确定一个合同。 " 郁大勇说:" 谢谢你!我妈吃了很多苦,我不想让她失望。" 我说:" 我答应你。" 郁大勇,也算是个比较好的男孩子,再加上自己对未来也没有多少可以值得期 待的东西,想嫁就嫁吧。 结了婚,就可以少听父亲的唠叨,少在哪个混乱喧闹的环境中生活。 事实上,结婚也并没有我当初那样看得简单。 在郁大勇家到底该出多少钱彩礼这个问题上,父亲和郁家发生了争执。按父亲 的算法,我从出生到读书所有的花费郁大勇家都要考虑,否则,结婚的事免谈。我 认为父亲如此算法其实是将我给卖掉而并非嫁掉。父亲一听,一拍桌子大骂道:" 老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还没嫁,就帮着婆家说话,怎么这么贱!" 我说:" 那你也不能把我当摇钱树呀!" " 摇钱树?你以为你是摇钱树?老子生了三个陪钱货!" 不欢而散。婚事也就此搁浅。 父亲如此态度,我很不满意,倔劲便犯了。有天在郁大勇家里,外面下起了雨, 未来的婆婆说别回去了。很自然的,我就留了下来。半夜,我听见外面有响动,接 着听见有人敲门,把门打开,见是母亲,我低了头。母亲说你爸要我来看看,看你 是不是在这儿,说完,就回去了。第二天我回家,父亲在饭桌上叹了口气,说:" 要嫁你就嫁吧,家里也没什么给你准备的。齐家对不住你,你就多担待担待。" 我 听了,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星期后,我就嫁了。 现在,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急。仅 仅是逃离不好的生活环境么?也不尽然。更多的只是出于一种赌气,一种情绪的冲 动。那时,我很不成熟。 我就这样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然后,怀孕、生女,一切顺理成章。 如果就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未免也不幸福。 我其实是个知足的女人。怀孕其间,喜欢听音乐,为了避免辐射,我远离有辐 射的地方。下班的空闲时间就编织毛衣,在同事那里要了各种各样的样式学着织各 类花型。宝宝出生做满月前,我把自己编的满满一箱小毛衣托郁大勇送到娘家去, 满月那天,娘家来吃酒,满屋的亲戚没有不夸赞娘家拿来的小毛衣漂亮的。 看着怀里的宝宝,我满足而幸福。 女人该有的,都有了。 还求什么呢? 小平房所在的院子里喧嚣起来。 水池边的水流声、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喊声,夹杂着各种乡音。这种生活 场景又把我拉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生活是个万花筒,它的奇妙就在于你不知道它旋转到什么时候出现你不想看到 的花样。 生活远远比万花筒复杂一千遍,它的残酷在于你想看到的花样它永远在你的视 线之外。 突然有一天,郁大勇就逃到了我视线之外。当然,我知道这也是迟早的事。 宝宝出生后,我们夫妻生活的长久冷淡使彼此之间的激情日渐冷却。 宝宝上中学的一天,当我的同学——做护士的玉告诉我说郁大勇和一个叫姚晓 清的护士女孩很亲密时,我张大了嘴巴,定睛看着玉,说:" 真的没看错?" 玉说:" 没,我哪敢骗你?再说,这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 也是,让我想想,好好想想……郁大勇是怎么勾搭上这个护士的。按道理, 该和你勾搭上才对,而不应该是那个什么姚……姚什么来着?……对,姚晓清啊。 " 玉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还有心思开玩笑,真服了你了!怎么该和我勾搭 上?是我风骚还是什么?不过,我猜可能是姚晓清主动了,现在的小女孩都喜欢爱 上老男人,何况你家那位还是搞艺术的男人!" 我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他喝醉酒住院的那几天?肯定是姚晓清当 班是不是?那几天我刚好出去参加笔会去了。" 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道理。不过,也太离谱了点儿,没听说人家住几天 院就勾搭上的,也太快了点儿吧?" 我一直对玉的话半信半疑,不相信在外人看来一向坚持原则的郁大勇会深陷情 网,同时,对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性情郁大勇充满了好奇。 当我把计划告诉玉时,玉哈哈大笑,连说刺激刺激。 我对玉说:" 我要他们的照片或者资料,你想办法弄给我。" 玉说:" 我上哪儿去找?" 我说:" 上次不是在护士值班室里撞见的吗?我给你弄一摄像头。" 玉说:" 亏你想得出!" 其实,谈偷情,除了护士值班室,在楚江,没有再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楚江人民医院口腔科,是个无关紧要的科室。特别是晚上的急诊,更没有他们 什么事了。而值班室分为医生值班室和护士值班室。走道上,半夜三更经过一两个 陌生男人也是常有的事,毕竟,住院部还有住院的病人和照顾的家属。经过分析我 得出结论:如果玉说的是真的,那么郁大勇还会去护士值班室。那么只需在值班室 里安装一个摄像头,就能对他们的私情了如指掌。 向玉交代完这些,我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我没料到夫妻之间竟有这等好玩儿 的刺激的新鲜事。有好几次,我看见郁大勇都差点忍不住想告诉他医院护士值班室 里装有摄像头的事,但是,我忍住了。 摄像头其实没花一分钱,是我从局里勤工俭学办器材科里找出来的。天知道教 育局器材科为什么会有摄像头,当时是因为好奇,准备拿回家给宝宝随便玩玩,没 想到没用在女儿身上倒用在了女儿的父亲身上。 一段时间以后,玉那边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已等不及了,决定亲自去楚江 的大街上去寻找线索,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会发现的。 当一个女人有了生活的目标,不管这个目标是伟大还是渺小,是高尚还是卑劣, 这个女人都会突然变得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在此之前,我的目标是用一天的时间 为家里的几个玻璃茶杯织几条小裙子。……白色的底子配淡蓝的丝线,花边是一个 个结实的月牙儿,籽粒饱满。……阳台上爬满了青藤,宽大的叶片一层层覆盖着, 能过滤阳光。那时的我靠在一张有些发红的藤椅上,飞针走线,毛线团从小塑料果 篮里跳出来,要逃走的样子。还有拖地,那时家里的木地板被我擦得能照得见人影。 还有书房里看书写字。 虽然我的抑郁症在慢慢康复,但我知道,现在,在家里,我慢慢变成一件古董, 被束之高阁,我的价值不在于观赏和使用,而在于收藏。 或许,是生活太单调枯燥了。 我爱上街了,科室里有什么事,都很热心地去帮忙。工会组织演讲比赛,每年 发的奖品是毛巾被床单之类,以往,工会刘主席求爹爹告奶奶也没个人和她一起去 购物,现在好了,我是绝对的支持者和跟随者。在小商品市场的针织专柜前,我不 厌其烦地讲价,直砍得老板两眼冒金星,最后说:" 姑奶奶,拿去吧拿去吧,说不 过你。" 还有局里财务科的小张去银行,我也跟去了,美其名曰是保驾护航,教育局的 钱都存在了农业银行,因为行长是贺局长的同学,所以,就将以前存在建设银行的 转过来了。 去农业银行要走出巷子后过马路,然后再往东走四百米。马路很宽,是楚江的 主干道,这条道能通到离楚江不远的市郊。 我边走边和小张谈话,问她找到婆家没有,男朋友是哪里,什么时候准备结婚 等等,在问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也没闲着,没有放过马路上的一辆小车。 突然,我尖叫一声,从一辆小车的车窗里看见了郁大勇,他旁边,还有个女孩, 因为前面的十字路口亮着红灯,所以,车开得很慢。我没想到郁大勇泡妞的工具已 经升级。 我撇下小张追过去,跑到了车窗前,大声喊着:" 郁大勇,你给我出来!" 不 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逃避,郁大勇的车很快开走了。我拦了一辆的士坐上去,然后 拨通了郁大勇的手机,说:" 我在你后面不远的出租车里,你停下来。" 车,开出了楚江,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在郊外停了下来。 前面的车没有动静,我付了车费,出了车门。 郁大勇也出来了。 路两边是莲花湖,残荷犹怜,凭空而来的冷风搅起我的头发,我变成了一个发 怒的女人。 " 郁大勇,没想到……没想到……你……你给我说清楚,她是谁?" 我伸出纤 长的手指指着丈夫的鼻尖。昔日,这手指更多的是灵巧地编织毛衣和写字。 " 怎么啦?一个朋友。" 郁大勇若无其事地说。 " 姚晓清,是不是?" 我朝车内喊了一句。那个女孩果然是姚晓清,她有些惊 慌失措,眼睛很快躲开了。 郁大勇见我喊出了姚晓清的名字,很是诧异,接着,愤怒起来,说:" 你…… 你竟敢调查我?" " 调查?谈不上调查,我没有那样的闲工夫,你爱咋咋地!" 说完,掉头就朝 楚江的方向走去。在猛回头的刹那间,我的整个世界轰然坍塌,唯独我的宝宝坐在 废墟的最顶端,明眸皓齿的宝宝在千疮百孔的世界中微笑着看着我,我无法靠近, 逆风而行的阻力挤压着我,但我只得艰难前行。 从郊外到城内,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路一直在前方延伸,根本不需要动脑筋 选择方向,但是,现在,我面临着选择,家,因为多了另一个女人而变得不完整, 同时,家,在我眼里不再是浑然一体的裹满亲情的实实在在归宿,虽然以前它并没 有多少温度。 如同现在,天渐渐拉拢灰暗的帷幕,但是,我却不知道往何处去一样。 在楚江的西北角,有一个很荒凉的开放式竹林公园,我坐在石凳上,想努力地 思考。 恋爱、结婚、生孩子……是的,生活也许太寻常了,如同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 一天天,一年年,相同的车辆、不变的速度,于是,开着开着,就睡着了。这就是 人们所说的疲劳吧。郁大勇感觉到疲劳了,而我,为什么就没有感觉到疲劳呢?是 我还没有真正地进入而游离于生活的轨道之外么?这么一想,我突然害怕起来:也 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也没有恨过地活着。因为想逃离那个杂乱 喧嚣的家而走进另一个干净陌生的家? 这是为什么呢? 靠在椅子上,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竹林深处传来的昆虫鸣叫,悠长而婉转,又细若游 丝,须屏息凝神才能捕捉到。这些昆虫,白天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在这夜晚,潜 伏着一声声吟唱出自己的心声,我的心静下来几分。 接着便是竹影,不疾不缓晃动着斑驳的月光碎片,宛如一千年前摔碎的瓷器。 看着看着,兀自寒冷起来,我努力回想到底是谁把我扔到了这儿,想不起来。 腿有点麻麻的,我站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看表,但现在无疑是危机 四伏的时候。 当我拐进前面300 米左右小巷的时候,明显听到了从后面传来的不紧不慢的脚 步声。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还要走一段距离。 我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将会遭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楚江在我的眼里, 一向是安详平和的。早点摊前,是慢条斯理悠哉游哉享受美味的人,很多人一边吃 一边把脚搁在擦鞋女的工具箱上,花一元钱让皮鞋光亮如新。开麻木的男人或者极 少数的女人虽然都是清一色的下岗工人,但是,他们的日子也过得乐呵乐呵的,因 为每天最差也能赚上个五十八十的。除了赌气不回家的我,谁还会这么晚在外面呢? 我没有想到。楚江被定为经济开发区后几乎在一夜之间涌进了好几万外地人,他们 中,有的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而有的,整天在楚江的大街小巷游逛着。 很少走夜路的我如果早知道夜深人静的楚江如此凶险,是决不会这么傻呆在外 面的。 怎么办怎么办?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紊乱,越来越重,而我感觉自己的腿像被 灌了铅,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身后两团黑影从我脚底包抄过来,路灯下,我虽然 踩在他们身上, 但毫无意义,因为,紧接着,我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拍,皮包的长带 成了纤绳,差点在肩头锯出一道口子。 抢劫! 很快,我被推倒在地。 在歹徒居高临下的威慑中,我陡然增添了无比的勇气,死死抓着包带,宛如紧 紧握住野马的缰绳,不是为财物,而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被拖出了50米。膝盖上流着血。包,还是被抢走了。 我趴在地上,看着两个男青年的外衣在身后兜起一团风,我没有喊叫,爬起来, 朝前面的灯光走去,慢慢的。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一片空白。我只想找自己的床。 开门,郁大勇坐在客厅里抽烟。见我回了,颇有些意外。一进屋,我一屁股在 沙发上坐下。 彼此无话。 郁大勇冷冷地问:" 那个男的是谁?" 我莫名其妙:" 哪个男的?" 我刚才给你手机打电话,听到男人声音,郁大勇直视着我。 我被触到了痛处,哭起来:" 我的包和手机被他们抢了。哪个男的?除了你, 我能有哪个男的?" 我说的是实话,就是在青春的恋爱季节,我的感情也是一片空白。不是我没有 被人追的魅力,而是谁也不相信我竟没人追,乃高处不胜寒。 郁大勇这才发觉我头发蓬乱,身上伤痕累累。他抚摸着我的伤口,说:" 对不 起,对不起,我错了……" 我更加伤心地嘤嘤哭起来,像个孩子,郁大勇抱着我,轻拍着,喃喃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慢慢推开他,朝卧室走去,连脸也没有洗就睡了。脚丫里,还残存着细小的 沙粒。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到有关郁大勇和那个姚姓护士的消息,我们的生 活,又恢复了宁静。后来,我又买了一款花花公子的包,柔软的皮,精致的拉链, 手只要触摸上去,就有一种异样的温暖。除了时装,女人还有另一种时装,那就是 包。当女人没有光彩的时候,她的包,就是主角;当女人光彩照人的时候,她的包, 仍然是主角。 这段插曲一直伴随着我以后的生活,它时而回荡在脑海里,时而潜伏在内心深 处,它打破了我原本平衡平静平淡的世界。 我总想起郁大勇质问我的那句话——" 那个男的是谁?" 男的……不知道。或许,我的生活中真的需要出现一个男人,男人。 生活如一场地下情,悄然进行而又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我已经深深厌恶了区教育局的生活。 也许,我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适合在官场周边生活的,虽然只是一个办公室小职 员。 表面上我很风光,每天迎来送往、春风满面,但每个清晨我只要想到要去上班, 心里就生出恐慌。办公室的老李和老杨并没让我讨厌,虽然他们整天为" 正副" 二 字在那里明争暗斗,但也没有最后撕破脸,彼此还过得去。只是,有时在无意中发 觉,他们看我的眼光倒多了一丝轻侮的成分,这种眼光与以前自己被他们称呼为神 仙妹妹的眼光截然不同,那种眼光,更多的是偷窥欲,写满了潜台词。 我心虚了:难道他们发现什么了?应该不会。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可是,既然 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怎么如此直接大胆呢?怎么回事?我过得很不踏实。 教育局长贺长春带着我去出席了一个宴会。50岁的贺长春满脸横肉,怎么看也 不像个文官,倒像个屠户。他个子很高,每逢喝酒,鼻子通红。在教育局办公大楼 上班时,贺长春碰到我,总是目不斜视,表现出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一个。我每次 遇到他,也礼貌地打招呼。 贺长春之所以要带我去出席一个宴会,是因为他说这个宴会很重要。他说我不 仅长得漂亮,而且能上大场面,也会喝酒,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电话打到办公 室来时,我正在网上搜罗有关演讲评分标准方面的资料,教育局工会即将举行全区 教育系统师德演讲比赛,工会主席刘贤真要我帮忙拟定一个评分标准。接过电话, 我听贺局长说:" 小齐哪,你上来一趟!" 我说:" 贺局长吧?好的,我马上去。" 进了局长办公室,见贺局长从里间办公室走了出来,头发一丝不乱,表现出严 谨的作风。看见我,他打了个哈哈:" 哈哈,小齐哪,老贺今天有事求你哟,答不 答应?" 我莫名其妙,局长还有事求我?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嘴里忙说:" 只 要能做到,您别说求不求的,是不是您儿子的毛衣要织或者……" 贺长春眼光闪烁,用手指了指:" 毛衣?小齐哪,你可真幽默,我可从来不管 女人的事儿!" 我有些难为情,笑笑:" 是呀,局长要是管这些,那还不把人累死!" 贺长春说教育局要引进一个大的项目,一个投资上亿的翱鹏私立学校,但是, 投资方现在举棋不定,所以,区政府准备和教育局一起去南湖度假村和那董事长面 谈。 大街上渐渐喧哗起来。骑车的、走路的、晨练完后回家的、呆呆坐在桥边的… …我的眼睛,每天撞见的都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看那阳光, 照在黑亮亮的柏油马路上,沾着渐渐散去的晨露,我的脚步快了起来,远远看到贺 长春站在一辆白色的小车前朝我招手。 贺长春今天看来精心打扮了一番。最突出的是他的领带,鲜红鲜红,从他的鼻 子往下延伸,更突出和加重了他鼻子颜色的深度。 " 小齐,看什么?" 贺局长问。 我这才回过神来:" 哦,没什么,贺局长,您吃早点没有?" 贺长春没有回答,看我的眼睛有点意味深长:" 你今天很漂亮啊!" " 哪有贺局长帅啊,极品衬衫配高级领带……" " 真的吗?" 贺长春眼里冒出光亮," 那就好,不然,站在你身边不相衬哪! 哈哈!" 和贺长春单独相处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明显近了,而且贺长春说话的身份也不 像一个局长了。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理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这种关系, 既不能恼也不能怒,不卑不亢又有点做作。 贺长春叫我上车。 车上就我们两个人,也不见区委大院其他的车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我听贺长 春说:" 走,我们先去,不等了。" 我眼睛瞟了一眼反光镜,没有言语,闭着眼, 头轻轻靠在椅背上。 一晃,到了郊区。 睁开眼睛,侧身看车外,竟是别样的风景。 马路两旁是葱郁的森林,柔和的山坡延伸着优美的曲线,使得山林中的树也显 得错落有致。深的老松,浅的小松,因为交叠和深入,在一晃而过的瞬间竟交融在 一起,绿,因为松,也变得老辣起来,并且,有了多种内涵。 吹进车窗内的风,已由松针过滤,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浓郁的清香。这股气息首 先包围了我的鼻翼,然后试探着偷袭进鼻孔,最后到肺腑。我有些陶醉,过了好久, 见贺长春专注地开车,问:" 贺局长,这是哪里呀,好美!" 贺长春侧面笑了笑,说:" 你醒了?呵,这里是郊外啊,没来过吧?" " 没,这里好静……" 我的视线还缠绕在数枝上,解不开。 " 我们这是去哪里呢?" 我问。 " 去度假村。" 贺长春的车慢下来。他拎开了录音机,里面传出邓丽君的《我 只在乎你》。 邓丽君就深情地唱着。 " 我喜欢怀旧。" 贺长春说。 车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情感,如同梅雨时节好长时间没有洗澡的身体,那种潮 湿中发散出一种异味。再看窗外,觉得那树也变得妖冶了,树叶的轻颤变成了诱惑 的呻吟,而晃动的树干则化作了柔软的露出肚脐的腰肢。 " 我也喜欢。" 我说。 要下雨了。 贺长春的车速加快起来,他想在暴雨来临之前赶到度假村。我关了车窗,望着 渐压下来的乌云,觉出了这次出门的不同寻常。或许,它昭示着命运的某种玄理于 其中?不得而知。 贺长春会开车,只是,除了特殊情况,基本由司机开。三年前贺长春拿驾照的 时候真可谓历尽千辛万苦。暑假高温,驾校老师对他特别关照,每天比别人多学一 两个小时,并夸赞贺长春的谦逊好学。为此,贺长春很是得意,在教育局全区教师 年度总结表彰大会上,他现身说法说完自己的学车经历后满腹感慨地说:" 生活处 处皆学问,只要肯吃苦,就一定能成功。" 下面有老师嘀咕着:" 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学开车?学会了怎么样,我们 哪里又买得起车?" 下车时,我感觉胸口好像被人击了一掌,刹时一股凉意传遍全身。狂风中我抱 紧自己,跟在贺长春的身后进了南湖度假村的接待大厅。 南湖位于楚江市东境中部,西起天子山,东止打鼓渡,全长13公里。两岸群山 绵延,山林中不乏美丽的传说故事。 传说距离我的生活很远。 现实中的我走进大厅,里面冷冷清清的,咖啡座四围缀满绿叶的木栅栏使整个 大厅充溢着古朴之美,只是这古朴有几份落寞。步入度假村的贺长春在我眼里突然 风度翩翩起来,举手投足异常干练与霸气,这是我以往所忽略的。他走在前面,随 服务员上了二楼,并不时回头看我是否跟上来,直到步入218 房间。 " 先休息一下,小齐。" 贺长春安顿好我,并没有进房门,他站在门口," 你 先看看电视,我去接他们。" " 好的。" 看着贺长春的背影,我发觉他与平时在局里完全不同的柔和周到细 心的一面,心中戒备渐渐瓦解,软软地靠在沙发上。 贺长春在我的印象里其实并不坏。 他还是很有魅力的。 我最欣赏的是会场上的贺长春,他总是容光焕发地坐在主席台上,腰板挺直。 发起言来从不用稿子,滔滔不绝出口成章,并且,说话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在有贺长春出席的会上,谁也不敢开手机,即使调到无声振动,也不敢低头去接电 话。因为贺长春有个丑规矩:开会一律把手机关掉。如果不关,被他发现,他会翻 脸不认人。谁也不知道贺长春翻脸不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没有谁以身试法。 他的规矩丑知道,他的脾气丑大家更知道。有一次师训科刘副科长在开会时迟 到了,贺长春当场发了脾气,说:" 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你师训师训,自己都不正, 怎么好意思训别人?" 几句话说得副科长的脸如同泼了苋菜汤,红不红紫不紫,难 堪得要命。 从218 房间出来,下楼时,贺长春和一群人已鱼贯而入,他们大概就是私立学 校校长、区长等人了。 我们一起步入度假村的翠荷苑就餐。 宴会厅落座时,我与贺长春相邻,他朝我眨眨眼,小声说:" 今天,可要帮我 哟!" 那张大圆桌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腿紧贴过来,起初,我一点点退 让,但他没有一点停止侵入的趋势。我担心自己的坐姿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于是, 也就妥协了,任他把大腿贴着自己。我很尴尬,眼睛没地方放,只得看对面墙上的 一幅油画。一朵向日葵正对着我,红黄的叶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这团火焰慢慢又 模糊起来,成为一片叶,静止下来。在这朵向日葵的照耀下,我感觉自己的内心竟 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 小齐," 贺长春的声音被酒腌过后,有点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小 男孩一路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然后,紧贴在我的胸口,小男孩是纯洁的,做母亲 的不能推开他。贺长春的声音在所有的声音中显得最遥远又最贴近,最轻盈又最沉 重,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聆听。耳道里,这样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一 句接着一句。 " 小齐,喝,喝个痛快!" " 小齐,今天一醉方休!" " 小齐,小齐……" 所以,在饭局拉开帷幕之后,我开始大口大口喝酒,一杯杯,一口一杯,直喝 得那朵向日葵在我眼前摇曳成一帘纱,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我醉得一塌糊涂。 醒来的时候,喉咙好像着了火。想喝水。于是,手伸向床头柜,想开灯。摸了 半天没摸着,后来摸到一个人。是我的顶头上司贺长春。 我的酒醒了一半,脑子里极力搜寻:昨天,昨天我穿了件金丝绒的裙子,出了 门,上了贺长春的车,来到了南湖度假村……还有向日葵…… " 你喝醉了。昨天我担心你,所以,就留下来了。" 贺长春说这些的时候很自 然,那种表情就像我与他是结婚几十年的夫妻。我猛地吃了一惊,有些惊恐地盯着 贺长春,嘴唇哆嗦着:" 你…你…你无耻!" 贺长春并不恼,他笑了笑,说:" 先别急着骂我。" 我疑惑地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来时的衣服,并未少一件。但是, 我仍然不相信,在暧昧的灯光下看着贺长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 说出口。 贺长春穿着一条淡蓝色的三角裤,走到茶几边,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说:" 什么也没有发生,真的。" 见我接过杯子,又补了一句," 虽然我很想发生。" 见了茶杯,我拿过来条件反射地喝,咕噜咕噜几口下去,胃好像又被惊动了, 一阵恶心,忙捂着嘴朝卫生间跑。贺长春很快跟过来,在呕吐着的我背上轻轻拍打 着,我慢慢直起身,看到贺长春与我镶嵌在镜框里。 回到沙发上,我把刚才没喝完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墙上的时针指在2 上面,好 像在说我喝了两次水一样。 贺长春在我旁边坐下来。 臀下的沙发晃动了几下,他的身子点点挪过来,同时,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 起:" 小莹。" 我身子一颤。这是我的软肋。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的戒备会土崩瓦解,会放 下所有的武器,乖乖投降。 " 小莹,想请你跳个舞,好吗?" 我的意识仿佛木然,被那几根手指牵起来, 他的手放在我腰间。我的华尔姿奔放而又婉约,绽放的裙裾如粒粒饱满的向日葵, 让人想到无数的香甜的果实。 我眼前是一堵城墙。魁梧、坚定、成熟,我在俯视中不敢迎合他的目光,邪恶 气息弥漫了整个夜的空间。肌肉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眼眶里有股暗流涌动;额头有 种潮湿的温暖。而脚却是冷静理性的,各按照各的标准和道路行走,好像与我们的 上半身毫不相干。僵持,不肯妥协。前进、后退、旋转、停止……这是无声的战争, 我们彼此是亲密的敌人。 贺长春终于打破了沉默:" 小莹,每天从办公室经过,就是想看你一眼。" 因为惯性,旋转中,我已经在贺长春怀里。耳背发热,陡然间又有了几分清醒。 我眼帘低垂:" 有什么好看的?" 潮红的面颊犹如某种试纸,一下子暴露了我内心的酸碱度。贺长春并不回答, 突然搂住了我,从上到下,贴得紧紧的,捆绑似的。我明显感觉到身体的中下端有 一团硬硬的东西顽固地抵着裙。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吞噬了我。 我一阵晕眩。 一阵快感刹时传遍了全身,它来势汹汹,瞬间剥光了我的衣服和伪装。整个人 瘫软了,想直直倒下来,一直昏睡过去。 …… 房间里能听到钟表行走的声音。 贺长春在我犹豫的瞬间拦腰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 其实,人与人之间就是一张纸,特别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捅破了就破了。我在 贺长春眼里或者说贺长春在我眼里不再神秘。不再神秘应该从此少了一份探究的欲 望,但世界上偏偏这件事情的逻辑不是这样的,越是不再神秘,越是要探究下去。 因为,欲望,已经发展成一种习惯。也就是说,贺长春已经习惯了和我上床然后获 得快感的生活,如果一段时间没有,他就会火烧火燎,就会制造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而我呢,好像也习惯了和贺长春上床获得快感的生活。在攻击和防守,征服与被征 服中,我平凡的生活终于有了波澜。 眨眼间,我堕落了。 铁路边的小院安静下来。 我确信宝宝不会再来了,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铁栅栏和小平房之间有一条一米宽的长长的通道,高低不平的泥土地面,漂浮 着一曾厚厚的灰尘。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些灰尘,不寂寞于土地,又无法上升。 它们是轻浮的,注定要蒙受耻辱。 …… 在楚江,最先发现我秘密的,是办公室的老杨。 老李因为治血吸虫,请假快一个月了。办公室里就剩老杨和我。因为老李不在, 我轻松了许多。老李是老舅、媒人兼监督官的身份,我很不自在。 那天,老杨不在,贺长春走了进来,他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情不自禁 地喊了声" 宝贝"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老杨突然闯了进来。贺长春见老杨进来, 并没有多少尴尬的样子,因为,他的那句" 宝贝" 已经说了好长时间,他并不知道 老杨在门口思考了半天才进来的。 " 哈哈,原来,齐师莹是他妈的婊子。贺长春这匹色狼真是狡猾!忒他妈不是 东西了!" 老杨的话后来在一直楚江流传。 楚江教育局蜷缩在正街的后面。 正街在楚江的地位如同它的名字:正。它是远近闻名的小商品一条街,除了主 打经营品种服装外,还有家用小电器、毛线、床上用品、鞋帽等各种各样的小店铺。 以前剥落油漆的木门已经换成了贼亮贼亮的玻璃门。楚江的小商贩们也学会在 店子里插满五彩缤纷的气球来营造节日气氛了,时不时有店子挂出个含泪离场跳楼 价的血淋淋的广告牌,那令人心动的价格在买主同情的眼光中成为又一个发财梦破 灭的肥皂泡,除了同情还是同情。只是,一两个月或者半年之后,该店老板还未离 场,而且吆喝的底气越来越足。 确实,楚江人是越来越精明了。经商,头脑不聪明是不行的。吃苦耐劳是一个 方面,信息灵通是一个方面。所以,正街不仅是楚江的一个经济窗口,同时,也是 一个信息窗口。 教育局门口,有个老科长的家属王婆长期守在那里卖煮玉米和卤藕片,热气腾 腾的,倒给教育局增添了不少活气。当然,这门口不是教育局的正门,而是后门, 它和正街恰恰连通着。王婆因为年纪大了,已不再是昔日的玉婆,但是,年龄并不 能成为她传播谣言或者推广传说的障碍。她把从在她这里买玉米的老杨嘴里掏出的 消息不辞辛苦地传播着,由点及面,很快,整个街道都知道了齐师莹是教育局局长 贺长春宝贝的传说。 " 啧,啧,啧,贺长春在办公室里和齐师莹亲嘴,边亲边喊宝贝……" " 嘻嘻,听说齐师莹当时就撂起了裙子,你们猜怎么着?里面内裤都没穿…… " " 在办公室都这样,哈,在没人的地方可想而知了!" …… 事情已经愈演愈烈,传说越来越情色。我的名字齐师莹三个字成为了人们茶余 饭后的谈资。人们在议论的过程中,通过添油加醋,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获得了全 所未有的快感,就像一个有着强奸潜意识的人在详细地描述完犯罪分子强奸的全过 程——包括每个细节后所获得的快感一样,甚至过之而不及。 而我,如同一个女主角不知道电视台正在播出自己所出演电视剧的剧情一样。 阳光灿烂。 楚江的大街上,十字路口,一个女人拦在我面前:" 你是不是叫齐师莹?" 我本能地回答:" 是。" 她双眼瞪圆,一个耳光狠狠扇过来,大骂道:" 臭婊子!为什么偷我家男人? " 我脑子里一阵轰响,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很快,就成为一群人的焦点,在旁 人的笑声中,我手足无措。 " 你哑巴了?啊?妖精!想要男人搞就在这里把裤子脱了!让全中国的男人一 个个地上,实在不行,还有狗!你应该清楚我是谁!" 原来,她是贺长春的老婆杨翠红。 无疑,杨翠红是最出色的语言学家,她的比喻太生动了。特别是一个铿锵有力 的" 狗" 字,成为点燃围观群众快感神经的导火索。有人在喊:" 是啊,还有狗, 还有狗,狗的家伙长,一定很过瘾!" 此时,柏油马路在太阳照耀下熠熠发光,沥青被阳光搅拌后成为一块香喷喷的 蛋糕。无数喷着唾沫的嘴所发出的气味变成一股突如其来的飓风,这风是邪恶的, 它撩起我的衣服,想窥视我紧裹在身子里面的肉体,然后,那些唾沫被柏油染黑, 从地面飞舞到空中时,已经是一个个巨大的扇着翅膀的苍蝇,它们几乎不约而同地 向我雪白的肉体扑来。 我摇晃起来,但内心却变成了一块钢铁,它镇压着自己轻浮的身子。而脚下的 柏油瞬间又柔软起来,如同一床没有骨头的棉被。 可怕的舆论把我迅速卷入中心,我决定自己为之推波助澜。伤害与被伤害,在 女人眼里有多种表现形式,当我被伤害时,我要用伤害自己的方法伤害别人。 我没有吭声,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要让这个女 人发疯,让她知道什么是寂寞的滋味。 我要变被动为主动,要去勾引贺长春。 冲出人圈后,我的身体宛如逃离地面的口香糖,因为其若有似无的香味而招来 成群的苍蝇。我轻嘘一口气,掏出手机,拨通了贺长春的电话。我说我在梅林宾馆 等他,房间号稍后通知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贺长春说他接到我的电话时,正在梅林宾馆一个包房里喝酒。他没有料到我会 把我们相会的地点刚好定在那里,同时,对于我的如此主动觉得不可思议。一小时 后,我对贺长春说:" 我在314 房间,你马上到!" 镜子前。 我拿出唇膏把唇抹了几抹,均匀熟透的嘴唇如一个贝壳,让人有无限期待,期 待它突然张开一条缝,吐出一粒紫色浑圆的珍珠。坐在床边,我把高跟鞋甩出好远, 一双纤长的脚性感无比。在来之前,我刚给指甲做了彩绘。我懂得如何从细节上来 勾引或者打动男人,男人是很在乎细节的,但许多女人不懂,于是,细节往往成为 女人征服男人道路上的硬伤,就像戴了精致耳坠的塞满耳屎的耳朵,或者满头秀发 中的头皮屑。 轻轻的敲门声。 我兴奋起来。主动比被动更能获得快感,那是在陷阱边守着猎物。 开门,贺长春走了进来。我躲在门背后,听贺长春叫着:" 宝贝,出来,快出 来!" 我想:今天,我站在楚江的大街上,可不是什么宝贝,我尝尽了你老婆的羞辱。 可是,你知道吗?不知道。我只能和你躲在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想着想着,我 " 哇" 地一声从门后冲出来,扑倒在床上。 在贺长春的印象里,我从没有哭过。现在眼见我哭,慌了神,忙跑过来问个中 缘由。我不说,只是哭,只哭得贺长春心里酸酸的,搂着我轻拍着我,哄着我,说 :" 宝贝,别哭,我知道你委屈……" 我止了哭。慢慢坐直,边抽泣边脱衣服。一件件,从上身到下身,把自己脱了 个精光。然后,直挺挺躺在床上,身体仿佛刚剥了青衣的玉米。我的光芒刺得贺长 春睁不开眼,他只能把他的眼睛投向床前的镜子,镜子里的我比床上的我多了一种 可遇而不可求的虚幻之美,只需扭过头,他贺长春就能把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虚幻 之美变成既可遇又可求的现实之美。 我成了一个魔法女人,能在瞬间满足一个男人多层次的欲望。他回过头,视线 缠在我平滑的小腹上好久,然后喘息着,忙乱地脱掉衣服,朝我那飞机场一样的小 腹俯冲下来。 他肥厚湿润的舌头成了武器,以柔克刚。 贺长春的手机响了。 杨翠红的。贺长春呼吸很不均匀,但是,四周又寂静得要命。 司机小刘刚从梅林宾馆的大厅回不久,一听局长老婆杨翠红打来电话说局长他 爹死了,这还得了,忙说:" 刚才还在梅林宾馆呀,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 后面的事情就很明了,杨翠红把贺长春爹死的虚假消息在梅林宾馆又散布了一 遍,在别人的同情中,服务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说好像看到一个和贺局长很像 的人进了314 房间,也许在里面休息,不过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进去了。 捉奸拿双。 杨翠红一屁股踏在地毯上,嚎哭起来。 贺长春关了门,坐在沙发上。 我拿着梳子,慢慢梳我的长发。 杨翠红骂道:" 你个骚货,你家男人死了?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了?你为什么 要勾引我家男人?" 杨翠红说话是科学的。她不想把贺长春推到我这边去,所以,她把这场偷情的 罪名定位为我勾引她家男人," 我家" 显得是那么理直气壮。 我不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贺长春,等待着他的反应。贺长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谁也不看,只盯着自己的拖鞋。 又是一种对峙。很显然," 我家" 两个字是很科学的,它具有法律效应,而且, 里面的潜台词表明贺长春不会被他老婆抛弃,虽然他时时刻刻都想抛弃她。这种理 性与感性大概深深触动了贺长春,他面前的烟雾浓稠起来,差点遮盖住他的真面目。 过了好久,他对杨翠红说:" 走,咱们回去吧,一起回去。在外面闹影响不好。" 杨翠红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指着我,说:" 这个女人,你准备怎么办?你 跟我表个态!" 贺长春说:" 还要表什么态?跟你回去,还要怎么样?" 我面无表情,静静看着贺长春,还有他老婆,直到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贺 长春在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他事后解释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要冷静智慧 地处理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棘手问题。 我还在梳头发。 眼睛盯着门口。好像那里有一场精彩的话剧表演,直看得我意犹未尽。床上堆 着白白的空调被和柔软的枕头,有些零乱,那是这话剧的第一幕,充满激情和欲望。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努力回忆自己从良家妇女变成一个婊子的过程。 这个过程好像并不长。 在服务台退房时看到几个女孩眼神怪怪的,我木然地走出大厅。 电话响了。 是安,她问我打不打麻将,她今天下午没课。 如果安知道我刚才所处的境况打死她也不会让我打麻将的,但偏偏我说:" 为 什么不打?" 安说:" 那你就赶快来,我们就在双叶小炒的楼上,里面很安静,打完了顺便 在那里吃饭也方便。" 然后小声说," 顺便让你看一个人,我的搭挡。" 我不明白" 搭挡" 对于做老师的安来说是何含义,但这个词却是那么干脆利落, 绝没有情人的拖泥带水,就像我与刚滚走的贺长春。它表明仅仅是一种亲密的工作 关系。 我说:" 好,我马上到。" 楚江人不多,但" 麻木" 多。" 麻木" 也就是电动三轮车,楚江人习惯叫" 麻 木" ,它是楚江的一道" 风景" 。 莲花桥的两边,歪歪扭扭地歇满了麻木,车主三五个一群地坐在地上" 斗地主 " ,这是明目张胆的;也有怕老婆的,几个约了躲在居民小区的院子里打,只斗得 昏天黑地。天黑了回家,老婆的饭菜摆在桌上,也许是心中有愧,叹一口气,说今 天生意很差,竟没拉到几个人。一次两次,在家里忙死累活的老婆也就算了,不计 较了。但久而久之,男人交不出钱来,女人就起了疑心,花了一天时间跟踪,竟发 现男人根本就没开车,而是躲在外面" 斗地主" 。于是,河东狮吼,一气之下掀了 纸牌,拧着男人的耳朵回家。 开" 麻木" 中,也有争气的楚江男人,那速度,那气势,在楚江的街道上开得 可欢了,没别的词形容,只能用一个" 欢" 字。每逢停下一辆满载的巴士,那麻木 就像苍蝇见了臭肉,嗡嗡地扑过去,把巴士堵了个水泄不通,口里嚷嚷着:" 来, 来,来坐麻木。" 两元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日晒雨淋,很是方便。一天下 来,也挣个百儿八十的,偷偷抽出一两张,其余的交给老婆,在家里翘起二啷腿, 心安理得地喝几两散酒。 我父亲很看中这差事,前几年不知从哪里弄了个二手货,也开得屁颠屁颠的。 只是,我从没坐过他的" 麻木" 。 在梅林宾馆门口,一招手,一辆" 麻木" 停在眼前,我一看,竟是父亲。父亲 的胡须已蔓延到耳根,他奇怪地问:" 不上班?怎么在这里?" 我已经不再是昔日 那个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吃饭的小姑娘了,没回答他,只说:" 去双叶小炒店。" 父亲也没再多问,右脚一踩,车飞跑起来。 下车时,我从钱包里掏出200 元钱递给父亲,父亲说:" 你这是干什么?我只 要2 元。" 我说:" 这是给您用的。" 父亲因为激动而面色青紫,他大声说:" 我 开车,你坐车,2 块钱,天经地义!至于说你要给我钱花,那是回去后的事,你怎 么连这点道理也不懂?" 我收回百元大钞,拿出2 元的硬币,说:" 好好,我错了, 行了吧!" 说完,下车进了双叶。 大概安是这里的常客了。老板对我笑笑,说:" 他们在楼上。" 踏上长长的窄窄的楼梯,拐了一个弯儿,上了二楼,见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 安,我当然认得,另外的两个男人,觉得面生。安见我进来了,忙笑脸相迎,说: " 哎哟,齐妹妹来了!快,坐坐!" 然后指着旁边的两位介绍说," 这是我们办公 室的死党何大侠和金大侠。" 我听着安一口的江湖话,想笑,又实在笑不出,微微 点点头,在一边坐下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