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现如今楚江流行一种" 赖子及赖子皮" 的麻将打法。 大街小巷、热火朝天,整个楚江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虽然距离楚江不远的省 城流行的是" 红中杠" ,但楚江在牌的制度上是决不屈服于省城的,小城人有小城 人的活法。 说到楚江打法,看来还不得不解说一番:打牌的四个人抓回各自的牌后,接下 来桌上剩下牌中的第一张牌翻开即为" 赖子" 。假如翻开的牌为3 万,那么3 万即 为赖子皮,而4 万即是赖子。赖子在整个牌局中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可杠可配, 灵活多变。牌,因为有了赖子,而变得很大,也充满了乐趣。 走在楚江的大街上,随便朝路边的某个私房一望,就能看见坐在方桌前的四个 人,还有不少围观的虾子,四方城内刀光剑影,四方城外屏住呼吸,所以,整个楚 江因为赖子麻将而寂静了许多。因为利益驱使,开麻将馆的也越来越多。 在楚江,麻将馆通称茶馆。几张桌子、十几个塑料板凳、几副麻将牌,也就能 营业了。麻将牌中有东南西北四个风,所以,一场牌,也通常是打四个风。一个风 四圈,四个风共一十六圈,最后赢了的,丢10元钱到麻将桌上,称为茶钱。也有觉 得打四个风不过瘾的,又接着打,打完了,多丢个10块钱,也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 挨的事儿。因为赖子皮的推广与流行,麻将的输赢越来越大了。 楚江下岗的多,久而久之,就有被打断了胯子的(没钱再打麻将),他们就成 为了虾子(看别人打麻将)。但楚江的麻将事业却不能不发展下去,于是,每月有 固定经济来源的老师也就成了茶馆老板争夺的对象。老师打牌有这几点好处,一个 是他们不会赖帐,因为在赚钱,赖帐是说不过去的;二是他们不会在牌桌上搞鬼, 因为他们身份不同,是为人师表的。市场的需求,楚江老师打麻将的风气渐渐兴盛 起来。 我把刚才没有给出去的200 元拿出来放在了抽屉里。从杨翠红离开到现在,我 的脑子木然到毫无知觉。没有受伤也没有快意,我突然觉得生活很无聊,无聊得想 大声浪笑。有好几次我张开了嘴,想笑出来,但又忍住了。坐在对面的安说:" 妹 妹,怎么啦?要打喷嚏?" 我把牌发到金大侠那里,说:" 没有,也许是喷嚏吧, 打不出。" 接着,我听到金大侠惊喜的叫声:" 和了!谢谢妹妹关照。感谢领导的 关心和爱护!" 因为我是教育局的干部,所以,金老师金大侠喊我为领导了。一看, 金大侠和的是清一色,说:" 手气不错啊。" 金大侠叼着烟,眼睛因为得意而眯缝, 说:" 沾了领导的光,沾领导的光……" 边打牌边听他们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安说:" 嗨,我今天又看见校长大人和那个骚货在一起了。" 安说的是他们学 校的校长。 何大侠说:" 是不是你吃醋了?" 安说:" 笑话,我吃醋?看他那样儿,恶心死人!" 金大侠说:" 那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往他身边凑呢?" 安说:" 还不是人家有权。是不是,妹妹?" 假如是第二个人这样问我,那一定是指桑骂槐。我脸上没了笑容,淡淡地应道 :" 你们说什么,我不懂。" 说完,自己又叉开话题问," 对了,他们怎么叫大侠? " 安看了看他们一眼:" 呵,这大侠二字,可不是想叫就叫的,要名副其实才行。 他们呀,是我们学校的两个帅哥,人又特别讲义气,所以,就叫大侠。" 我说:" 安姐姐有福气呀,有两帅哥陪着。" 安说:" 就是,所以说死党呢!哎哟,赖子打出去了,就是和我说话咧!" 四个人结束战斗时清理了一下战场。 我输了整整200 元,安赢了80元,金大侠赢了430 ,何大侠输了310 。然后吃 饭。点了一个水煮鱼、一罐鸡汤、一个粉蒸鱼樵和毛血旺。对于自己输掉200 元我 觉得好笑,刚好200 ,不多不少,父亲不要,现在还是给出去了。而且是一点点地 给出去,让你不痛不痒地麻木地给出去。 饭局撤后,安问还要不要打。我说:" 算了,以后吧,也有些累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四个人就散了。我单走,金大侠去丈母娘家接老婆,何大侠 和安消失在远处昏昏的路灯里,看着他们并肩前行,我才想起安所说的让她看一个 人的说法来。回想整个牌局,并没有看出何大侠与安的暧昧之处,大概是蓝颜知己 吧,我苦笑一声。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黑暗的混沌的疯狂的愚蠢的无聊的无奈的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家。 自从楚江有关我的新闻像莲花清香四处弥散以来,我就不很想回家了。家里冷 冰冰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冷冰冰的。在家里是听不到我的消息的,但从郁大勇的眼 神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也许,该是由自己主动提出的时候了。自己主动提出,会少一份被扫地出门的 尴尬,会多一份给自己一丝安慰的主动。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无力 去挽回什么。从小到大,我太顺利了,顺利得令上天嫉妒,所以,就要无端地生出 许多事情来,来为难我,让我羞辱,让我无地自容。 在这个小城里,还有什么比一个女人出卖贞操更大的事呢?特别是我这样一个 漂亮女人,坐机关的干部女人。当然,也不能叫出卖贞操,这里面没有交易,我只 是在糊里糊涂中失去。 很是意外,郁大勇竟在家里看电视。 见我进门,郁大勇扫一眼后仍继续看他的电视,在他眼里,我不亚于空气。宝 宝坐在做作业,见我回了,高兴地说:" 老妈!上哪儿去了?瞧我的作文,又得了 个优!" 我拍拍宝宝的脑袋说:" 嗯,宝宝真乖!" 宝宝作业本上的优字,使我生出无比的感动。此时,面对自己的行为,我有一 种万箭穿心的刺痛。我希望一切能够重来,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想每天陪着宝宝, 和她一起做作业,然后,为家里的沙发垫勾几条漂亮的方巾,黄昏时和她一起去广 场散步,看她以羡慕的眼神注视别的伙伴滑冰。 然而,一切都已似乎不太可能。因为,宝宝进房后,我听见郁大勇以不容置疑 的口吻说:" 我们明天去民政局吧。" 我平静地说:" 好。" 听到郁大勇要去民政局,我心里很明白,其实,夫妻之间很不公平,当初他和 姚晓清的事情因为那天晚上我被抢劫而得到他的安慰后不了了之,现在的我,要为 出轨付出代价。我对即将离婚并不痛心,痛心的是自己听到郁大勇提出离婚竟有一 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刹那间肩头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为自己和自己的婚姻感到悲哀。更多的,还有痛心。 我没离过婚,不知道离婚的程序,但郁大勇很清楚。他已经准备好了离婚协议 书,只需我在上面签字就行了,如果答应他所拟的条件的话。 我问:" 签了呢?" 郁大勇说:" 然后去民政局,须拿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 我说我明白了。 事情并没有郁大勇想的那么简单,问题出在我的名字上。 在民政局办理相关手续、办事员查看我的证件时,发现我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 名字不一致。身份证上写的是齐师莹,户口本上写的是齐小莹,他们看了,说:" 不行,名字不一样,是不能办的,你们先去派出所开个姓名更改的证明。" 和郁大勇一前一后地出了民政局,在门口,分了手,郁大勇说:" 我去上课。 " 我说:" 我先去去局里,再去开证明。" 然后,一个往东,一个朝西地分开了。 朝东走的我想: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呢?其实,自己最初的名字叫齐 小莹," 小" ,太单薄太平凡了,犹如初夏时被顽童玩腻后洒落到田间里的一只奄 奄一息的小蝌蚪,已经耗尽了元气。而我却从未用过齐小莹这个名字,这真是太奇 怪了。 黄昏时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厨房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对郁大勇说:" 你这 个不争气的,你要活活气死我呀!人家都过得好好的,就你翻花样!" 郁大勇不吭声。 宝宝说:" 肚子饿了!" 婆婆拉过宝宝,用老手揩她的脸,自言自语地说:" 乖宝贝,我的儿,走,不 理这些神经病,去吃饭!" 开好的有关姓名的证明就在包里,见郁大勇没问,我也就没拿出来。 宝宝从冰箱里找出一罐可乐,给我们斟上,举着杯站起来,说:" 祝大家身体 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我干了!" 话一落音,一仰脖,杯子见了底。 看着宝宝,我心里酸酸的,因为离婚协议书上写着宝宝归郁大勇。现在听到这 些话,我咽不下去。郁大勇也举起杯,激动地说:" 谢谢宝宝!" 怎么舍得宝宝呢?舍不得。但是,婆婆如果一天看不到她的乖孙女,会疯的。 所以,当我看着离婚协议书上宝宝归郁大勇那一条,没吭声。但是,我内心是痛苦 的,我陡然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无所依托的空虚。离了婚,去哪里,住哪里,怎么面 对现实面对同事亲戚朋友……这许多问题都会接踵而来。我是成年人,必须为自己 曾经所做的付出代价,这就是代价。突然,我有些恨贺长春,是他勾引了我,使我 陷入了无边的深渊。 晚上,郁大勇说:" 那就等宝宝大学毕业再离婚吧。" 我说:" 好。" 距楚江市西城区教育局不远左边的一个胡同里,有个算命先生,姓邱,据说很 灵验。邱先生还不到四十岁,穿一件白T 恤,脸上也干干净净,眼睛大大的,并不 瞎。 贺长春说,他老婆杨翠红为他算过命。 邱先生这样说贺长春:" 此人乃大福大贵之人,有财运,官运亨通。" 还没等 邱先生算完,杨翠红说:" 你看看他命里有没有桃花运。" 邱先生沉吟片刻,蹙着眉头:" 哟,这位嫂子,他还真的命犯桃花,走木运。 近几年注意让他不要和姓名中有草木的女子接触。" 杨翠红急了,忙问:" 什么为有草木的姓名?" 邱先生说:" 比如姓杨姓朱等等都是草木姓。" 杨翠红一听,冷笑一声:" 我就姓杨,是他老婆,你的意思是不是不让他和我 接触哪?" 说完,皱着眉丢了十元钱到桌上,走了。 这叫前客让后客。邱先生的算命生意好得不得了。算一次十元,卜卦一次十元。 有时,一个顾客要算几个命、卜几次卦。邱先生总是三十五十的收。百元大钞就揣 进兜里,十元二十元就夹在命相书里。他家的板凳上沙发上坐满了女人,叽叽喳喳 的。 有人说,当女人生活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去算命。算准了,对于自己的苦 难也释然了,认为那是命中注定的;算不准,又增添了许多的怀疑,于是,注意力 就转移到对算命先生算命水平的研究上,苦难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放下了。 贺长春问我:小莹,你说我到底走没走桃花运呢? 我一声冷笑。 为了讨好我,贺长春还讲了许多有关她老婆的事情。 他说他老婆最初注意到我,是因为有一次她在宏伟餐厅发现我和他坐在一起喝 酒。后来她特意去厨房问宏伟媳妇我是谁。宏伟媳妇说是齐师莹,办公室的。他老 婆说:" 我看她是个妖精,你以后帮忙看着点儿。" 宏伟媳妇说:" 办公室的喝酒 天经地义啊。" 我问:" 那算命呢?" 从贺长春嘴里,我知道了是这么回事。 杨翠红之所以去算命,是因为她感觉一直不顺。以前和贺长春之间虽然没有什 么话说,但也能做到相敬如宾,而且贺长春去哪里都还把她带着。现在呢,她觉得 贺长春总想方设法推脱。 她说,中百仓储开张了,大酬宾三天,凭小票买鸡蛋大米优惠百分之三十,让 贺长春一起去逛逛,贺长春说:" 要去你去,我不想逛。买鸡蛋?一帮老太太排队 排到了主干道,有那么夸张吗?" 想想,也是,家里的鸡蛋多着呢,不知猴年马月 能吃完。 公园湖边每到晚上六七点钟,就聚集了一簇唱卡拉OK的,杨翠红想瞅个机会也 卖弄一下自己快生锈的歌喉,贺长春说:" 丢人现眼就在家里,客厅里又不是没有 唱卡拉OK的,硬要去卖唱,出那个风头?" 杨翠红清清嗓子,也确实坑坑洼洼的, 不顺溜。 儿子上了个三流大学读大一,也是三天两头要钱,一会儿说饭卡弄丢了,一会 儿说学校要统一买系服。有次杨翠红电话打过去,儿子的手机是个女孩子接的,听 到电话那边丫声嗲气,杨翠红恨不得把话筒摔在地上。 杨翠红自己也不如意。前几年在粮食局当会计,后来,粮食局的办公大楼卖给 了一家开发廊的,因为是街面上的,又是繁华地段,人家发廊已经成功转型为美容 美发广场了。下了岗。本来,贺长春为她找个事做也不难,难的是杨翠红体质很虚。 所以,贺长春建议她干脆在家里做起了家庭妇女。她长期经期紊乱,一个月要来大 半个月的月经。如狼似虎的贺长春起初总是迫不及待地扯杨翠红的短裤头,后来摸 到她的三角区鼓鼓囊囊的,一问,说垫着卫生巾,便兴致全无。等到杨翠红月经真 的完了,贺长春的小弟弟硬是不争气,如熊市时的股市,疲软乏力。每天除了做饭 给自己吃,再就是对着电视打毛衣。杨翠红觉得这日子也过得郁闷,一动心思,就 去了邱先生那里。等到听完他的胡诌,把十元钱丢在桌上,才觉得这算命实在是自 己给自己找气怄,白白花了钱不说,还弄出一块心病。以前么,因为有工作,无所 谓。现在,弄得不好的话,意味着家庭、工作的双下岗。不过,赌他贺长春也不敢 动休妻的心思,管他什么桃花运不桃花运,先提防着,如果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 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没想到区区算命还有这等来历。 一连几天,在教育局办公大楼,我都没见着贺长春的人影。未必人间蒸发了? 但又不好多问,我只默默地写材料。老李的病假已经休完,脸白胖了许多。他仿佛 不知道我的事,仍然与以往一样在办公室里说说笑笑。 老李说:" 这人哪,真的算不了个什么,还真的要看开一点。" 老杨抬起头,说:" 有什么说法呢。说说看。" 老李呷了一口茶,接着说:" 我病房里有个男的,你猜多大?才44,在我对面 住了不到三天,就拖到太平间里去了。唉!看着他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心里也 酸酸的。" 老杨说:" 说得也是,人一闭眼,啥都没有了。还真该看开点就看开点。" 听他们这来言去语,我也轻松了许多。我知道老李也是想给我减轻点压力,变 着法子在劝我。 第二天,我偷偷在老李的抽屉里塞了一包碧螺春,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给郁大勇 的,食品柜里放了好几盒。 下午下班,我见办公大楼的楼下站了好多人,一问,原来他们约着去医院,说 贺局长病了,急性扁桃体炎,一起去看看。我吃了一惊,那么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怎么就病了?想去探望,觉得不合适,于是,问他们凑多少份子,叫把自己的名字 也写上,推说家里来客,离开了。 在楚江,我那当过教育局局长的爷爷,已成为一种传说。 爷爷齐立勇是一个极其有才华的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以画墨竹而著名。 在局长位置上坐了近十年,走在楚江的大街上,人们都尊称他为老局长。突然有一 天,爷爷一纸辞呈,要辞去教育局局长职务,这一举动令人费解。整个局里都在猜 测,甚至有人专门到纪委去探风,打听是不是爷爷出了经济或作风问题。结果令好 奇者甚为失望,爷爷清清白白,一身正气。没有半点可供人议论的瑕玼。 辞职后的爷爷去了乡下老家。 老家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鸽翅岭。 被岁月漂白的土砖,堆积在爷爷的胸中,挥之不去。他们逶迤在一幅张开着的 酷似巨大鸽翅的山脚下。 为官十年的爷爷在清明为祖上扫墓,看见满目的青山秀水时,豁然开朗。以后 的日子,他要为自己而活。在官场,许多人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爷爷胆寒,他 感觉官场是架无情的机器,从来就没有停歇。人在其间,被吞噬、相互倾轧,血肉 横飞。 竹,因为洒上了水的灵动而成为一种精灵。爷爷想让每一张白纸复活,它不同 于公文,永远不会变成废纸。 其实,齐家有一位先辈名叫齐彝的,曾经是闻名一方的书法家,他幼年以颜真 卿、苏轼为宗;壮年时习汉魏碑,尤好大王碑,后来,以《泰山金钢经》为根底, 成一家之字。曾书写" 楚江关" 三字,获酬金纹银五百两,书法爱好者莫不瞻仰, 当时可谓盛极一时。求索其墨宝者接踵而至,以致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但先辈齐 彝生平格外珍惜砚中墨宝,多次断然拒绝。晚年家境清寒,他不得不卖字为生,与 荣光斋裱画店订了长期契约,一副对联润格银洋八元,中堂、挂屏依大小多少议价, 以此糊口,终郁郁寡欢而病逝。 这些,都是我在饭桌上听父亲神侃而得来的。很显然,爷爷继承了先人齐彝的 血脉与个性。所以,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对贺长春提起我爷爷时,贺长春诚挚表 达了对他的敬意,他说:" 现在,像老局长这样的官太少太少了。" 我问贺长春:" 你算不算好官?" 贺长春认真地说:" 与焦裕禄比起来,不算。但与其他人比起来,自信地说, 我还算一个好官。" 我嘲笑说:" 和别的女人上床,也算是好官吗?" 贺长春说:" 你别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码事。我 没有去嫖娼,没有去找小姐,但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感 情。你能理解吗?" 我仍然在胡同里走着。 也许是因为寒冷,胡同里有些冷清。有些门面房上还有写招牌的痕迹,只是可 能生意不景气,搬走了。这样的情景,楚江是不相同的。不管生意如何,楚江的大 街小巷一档档的门面永远敞开着。 那个楚江的黄昏,我准备回趟娘家。那个晚上,在我的生命中有着不可忽视的 份量。 吃过晚饭,我在食品柜里拿了一条黄鹤楼的烟,又在水果排档买了一大袋水果, 叫了个" 麻木" ,往河街去。 河街距离我娘家不是很远,但我回去的次数并不多。一来,工作比较忙;二来, 娘家经常门上一把锁。以前的大家庭早已四分五裂。 大哥齐大林早年在环保设备厂当工人,后来,厂承包给一个外地人,再后来, 一夜之间,厂里以前的老家当价值几十万元的设备加上厂长就地消失,无影无踪。 齐大林顺理成章下了岗。在最初下岗的那几年,大林整天抱怨父亲没让他多喝点墨 水,父亲气得在家里大骂:" 是老子不让你读书?个狗娘养的,说话要凭良心!你 那个时候读不读唦?老子把你送到学校,你比老子回来得还早些!老子以前不喜欢 读书,我也没有怪你爷爷咧!只有这个命!你是当官的,就是当官的;你是要饭的, 就是要饭的!" 后来,因为要养家糊口,齐大林只有放下工人阶级架子在集贸市场旁边寻了一 处门面做早点生意,做了几年,大概尝到了甜头,也没见他抱怨了,前不久刚买了 商品房,一家人过得也有滋有味的。 二姐齐二林虽然还是护士,但后面加了一个" 长" 字,变成护士长了。丈夫现 如今也出息了,成了财政局的局长,人们所说的楚江西城区财神爷就是他。齐二林 的穿着也上了一个档次,看上去很平常的衣服,一问,也要个几百上千的。当然, 我不再穿二林的甩货了,我的衣服,品位也不低,都是一件件在精品店里淘来的, 东家的裙子配上西家的腰带竟异常协调。 提起小妹齐细林,我心里一直隐隐作痛。13岁那年,因为父亲的一阵臭骂,细 林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现在没有任何下落。刚开始的一两天,父亲见细林还没回, 恶狠狠地说:" 等她回了,看我不剥她的皮!" 后来,一直没回来,父亲就懵了, 疯了似地找,又贴寻人启事又上电视报纸,到底落了个人财两空,到现如今没一点 消息。 假如没有微林撑起父亲的希望,说不定他也是坟上长了草。小弟弟齐微林是我 们全家的骄傲,昔日调皮捣蛋的他不知哪一天竟突然顿悟了,难怪父亲说" 小时不 动、长大无用" 。高中毕业后他考上武汉大学生物系,拿了硕士学位后又考上了清 华大学的博士,现如今已在德国定居了。他多次来信要父母安度晚年别再折腾,父 亲听不进去,又买了辆二手麻木上了街,母亲也不闲着,在河堤不远处偷偷开了荒, 种了几厢菜地,除了自家吃的,竟还有多余的,每天早出晚归地拿去卖,也是其乐 融融。据他们的意思,人要活个寄托,活个想念。 还没进街口,一股烟花味儿直往鼻孔里钻。朝家望去,那里热闹非凡,好象整 条街的人都挤到那里去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原来,是邻居家的儿子苕货死了。 在楚江,苕货和楚江书记乔麦一样出名。 若干年前的楚江可没有如今这么繁华,那时,它是一片沼泽地,除了臭水池还 是臭水池。传说那时要处决犯人都要拉到楚江的地盘上来,据说是让鬼魂困在这片 沼泽地,永远不得超生。后来,有好事者从外地运来一些藕毡,洒在了泥水交融的 沼泽里。几个月后,就像是一夜之间,楚江完全变了样,出现了杨万里笔下的" 接 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的人间仙境。 原来楚江也可以这么美。楚江人从家里出门了,他们徜徉在莲花湖边,流连忘 返。第二年,莲花更红更艳了,因为里面的莲藕没有谁去挖起来,烂在泥里,成了 肥料。因为景太美,楚江人想方设法围绕莲花湖盖起了小洋楼,以便日夜能与这美 景厮守。 楚江人不傻,后来,知道莲花湖里的莲藕是可以吃的,吃不完可以卖的;还有 莲子,清甜可口,也成为楚江的特产。渐渐的,楚江人有了经济头脑,如同以前的 沼泽,是一团浆糊,后来,因为田田莲叶,有了风景。 之所以说苕货和楚江西城区区委书记乔麦一样出名,是因为30几岁的苕货走遍 了楚江的大街小巷。苕货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苕货。他从没读过书, 当然不识字,但是,他有的是力气。 总是游逛在街上的苕货于是成了某些精明老板的目标。 杂货店里进货了,百儿八十斤的大箱,要苕货帮着搬进店,然后给他一两毛钱, 苕货喜不自禁;卖蜂窝煤的老板,顾客住六楼七楼,生意也不能不做,叫苕货搬上 楼,也给他个一毛两毛的,苕货仍然喜不自禁。老板偷着乐,数的是大钞;苕货偷 着乐,数的是毛票。天黑了,谁也叫不动苕货干活了,给多少钱也不干,他嘿嘿笑 着说要回家,说怕他娘惦记着。也有人说苕货其实根本就不傻,问他几点钟,他随 口说三点半,人家一看表,真的三点半。吃惊得张大嘴巴。 后来,楚江的人只要在大街上一见到苕货,就会问:" 苕货,几点了?" 苕货 随口说:" 五点了,要吃饭了!" 人家一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真的五点,不多不少。 河街有个练气功的老唐先生每次见到苕货都恭恭敬敬的,背地里他对人说:" 苕货有随口功,那是高境界,我们凡人想修都修不来。" 还偷偷对我父亲说," 你 怎么不问问你家细林到哪里去了?" 父亲不信,冷笑一声继续喝自己的烧酒。母亲 端碗饭,坐在门槛上问:" 苕货,你知不知道你细林姐姐在哪里?" 苕货正跳起来 用手抓槐树叶,头也不回地说:" 在北方!在北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母亲 喜极而泣,抓着老唐的手说:" 谢谢老唐!谢谢老唐!我家细林还活着!还活着! " 在河街人眼里,苕货是个宝。谁家有个要搬要驮的,苕货跑得屁颠屁颠的,还 不要人家钱,一分钱也不要,嘿嘿笑着说:" 亲戚亲戚,不要钱,不要钱。" 好像 他曾赚了不少钱似的。街里街坊就说:" 苕货,义气!" 街坊们是懂得疼苕货的, 太重的东西,从不要他硬扛,所以,他家里人也放心。但是,只要苕货疯到街上去, 家里人就要牵挂着,但也很无奈,因为,哪里关得住他呢! 有一次,苕货的爹差点气疯了,因为苕货不知道被谁哄去帮忙,结果,弄伤了 腰,好长时间都直不起身子,幸亏我家还有三张没用完的狗皮膏药,给他贴了,苕 货真是狗肉,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这其实是不久前的事。 没想到,苕货死了,是被楚江的书记乔麦撞死的。 进了家门,母亲父亲都在。因为与苕货家是邻居,所以,自家门前也挤满了人。 苕货的母亲在门口披头散发地哭嚎着: " 我可怜的苕货哟,怎么这么命苦哟,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到啊——" " 你从小就知道卖命地干活,吃也冇吃个么事,穿也冇穿个么事,为娘的对不 住你啊——" " 来生你要是做我的儿,我来补偿啊——" " 我的儿哪——苦命的儿哪——" 街坊们都不住地揩眼泪,此时,当平时微不足道的苕货离去时,人们才知道他 的价值。 苕货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乔书记撞死的。苕货完全是个好孩子,他紧贴着路边走, 从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市民。 人们在散去后议论纷纷,有人说:" 还好,苕货幸亏是死在了书记手上,要是 死在一个穷光蛋手上,那可真是活见鬼了。" 有人应道:" 还幸运?你们无非是说人家可以多赔点钱。人都死了,要钱有么 用?" 苕货的遗体放在火葬场的冷冻柜里,因为他是在外面死的,是孤魂野鬼,按照 楚江人祖宗的规矩,是不是进屋的。 我很郁闷,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慢慢踱出门,来到屋后不远的河堤上。当人 站在一定的高度,确实,能多看到许多东西。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一种平常的植物:爬山虎。如果爬山虎匍匐在地下,它只 能与草坪共荣辱。但是,一旦它攀越到一定的高度,并懂得迂回曲折地适应环境, 它就会把一面灰不溜秋的墙染成一幅油画,浓密的鳞片状的叶,一层层铺垫,每个 细节、每个空白都写满生命的张力。 这堵墙,是属于楚江星红酒厂的。童年的我每天能嗅到从酒厂飘来的酒糟香味 儿,那时候,父亲喝的酒,有很多时候是酒厂的哥儿们弄出来的。如今的星红酒厂 风光不再,正对着河堤的厂门紧锁,除了钢筋、铁丝,缠着厂门的竟还有零乱的编 织带以及野藤。两边的门灯只留下一个,而且还仅仅只是一个随时将掉下地的破了 很大洞的白色空心球。标语上面的字还很清晰:强化安全意识,维护安定团结。 再朝前走,我看到了楚江化肥厂。这五个大字印在灰白的圆柱形的高楼上,体 态丰盈。不亏是出自化肥厂的字,连它们都营养丰富。一缕轻白的烟缓缓从烟囱里 吐出来,给人一种田园诗的美好想象。而我的耳边,又分明捕捉到轰隆隆的声响, 从化肥厂延伸出两个抽水管,两条黑龙被放进了江里,还有春风造纸厂……而就在 黑龙的不远处,是楚江的自来水厂,楚江人每天吃着这不再纯洁的水。 走在河街边河堤上的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河街在上个世纪,可能是最辉煌的, 它代表着整个楚江工人阶级支撑起楚江的半壁江山。继续往前走,还有许多我熟识 的现在已经没落的老厂。 苕货,与小弟齐微林曾是昔日的玩伴。想着齐微林现在正在德国,而苕货则被 关在冰冷的冷柜里,我想:"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么?苕货,竟然就这么死 去了,而且是死在了乔书记的车轮下。" 乔麦对楚江最大的贡献就是建成了一座大型的江滩公园。我想再去看看,便继 续朝前走去。 江滩公园有个颇气派的名字:烟波江滩公园。绵延38公里的江水横亘在楚江境 内,因为每年防汛抗洪投入甚巨,在书记乔麦的提议下,区政府投入巨资建成了这 座集固岸抗洪和休闲娱乐功能于一体的江滩公园。江滩公园挂牌的那一天,整个楚 江都轰动了,十里长堤杨柳青青,万米草坪青翠欲滴,楚江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个休 憩休闲场所,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烟波江滩公园六个遒劲的大字就是出 自乔麦之手。 天,渐渐暗了下来。 烟波江滩公园的灯次第闪亮,我第一次才发现自己的家乡楚江是如此楚楚动人。 灿若星辰的灯光也给了我许多的遐想。 走在这样的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个人:钟新。 自从信件失去联系后,我一直没有见过钟新,钟新家的旧居,仍然掩藏在一棵 大樟树下。也许是睹物思人,看到熟悉的景象,我又回想起少年时的那一幕。然而, 物是人非,假如钟新现在笑容可掬地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他了。 站在观江平台上,我俯瞰着在溜冰场纵情飞驰的顽童,听着一声声清脆的玩具 喇叭乐音。想着明天或是以后,那个叫乔麦的人,又是如何的命运呢? 乔麦,我是知道的。 气宇轩昂的外表,潇洒干练的气质,在全区春节团拜会上,我还欣赏到他的歌 喉,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村庄》引起了人们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乔麦唱完后接着 说:" 让我们大家齐心协力,把我们的楚江建设成人人向往的莲花盛开的地方!" 也许是他的外表非常出色,乔麦在人们眼里是个注重形象工程的干部。记得乔 麦从上面下派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楚江主干道边的高楼穿新衣,外墙壁统一刷成 奶白色。第二件事是为楚江的主干道穿黑衣,地面浇上沥青。此后,一首歌谣在楚 江迅速传播开来:" 乔麦乔麦,先白后黑。" 先白后黑,里面也暗含了先鞠躬尽瘁 后自私自利的意思。 转了一圈回到家,母亲还在摘菜,把小白菜的黄叶扯了,然后一把一把地捆好, 准备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见我进门,说:" 小莹,桌上有几个核桃,地上有锤, 捶了吃" 。 我说:" 妈,今天我就不回去了,就在家里睡。" 母亲问我和郁大勇是不是吵架了。 我说:" 哪里,没有,好久没在家里睡了,今天想多呆会儿。" 因为笑,母亲眼角的皱纹纠集起来,她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 那 我去把你的床铺好。" " 好,我今天就重温一回旧梦。" 父亲的麻木歇在门口,车前搭着的旧帆布雨衣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我听母亲 唠叨说:" 那个死鬼又到前院打上大人去了,麻木跑了几个钱,不是喝酒就是抹牌! "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也算旧梦之一吧。 娘家是一幢平房。 以前的泥巴地面已经刷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倒也平整。父亲作为一家之主, 在家里拥有绝对权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这么多年,父亲当了一辈子工人,到快 退休的时候下了岗,也没听他抱怨什么。母亲虽然整天在家抱怨,但我从没听见过 他们闹离婚的事。有时,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读过一些书的人还不会处理问题呢? 后来,我又悟出一点儿道道来:没文化的人有没文化人的沟通方式,吵架就是一种 重要的沟通方式,通过吵架,把该说的该出的怨气都发了出来,过日子明镜似的。 读书人就不同了,有个自尊和面子问题,害怕吵架或者不屑于吵架,最后误会和隔 阂越来越深,到最后爆发的时候,如溃口的大堤,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本来就脆 弱的心理防线哪里还招架得住? 睡在母亲铺好的床上,暖烘烘的,昏黄的小灯泡被一根细电线悬着,弥漫开来 的是禁锢已久的往事。 我睡不着,下床来想找本书看看。 拉开抽屉,里面除了游泳香烟的空烟盒再就是破袜子之类,连个写了字的小纸 片都找不到,哪里像自己家里,到处放的都是杂志报纸。我的视线落在了床底下, 好像有个木箱,说不定里面能翻出几本小弟以前买的旧杂志什么的。 果真是一大箱的书本。不单有小弟的,就连我以前读初中的作文本也看到了。 我有些兴奋,蹲下身,在暗暗的光线下细细翻阅着。 假如不回娘家,假如不睡在家里,假如不是睡不着觉,那么,可能一切都尘封 在这口旧木箱里。 我手中,紧紧攥着一大摞信,是钟新写给我的,从未开启过。 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信,来自很久以前的年代,那个年代,我还是一名中学 生,喜欢穿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成绩优异,明净的眼神如一泓清泉。 灯泡也许为我的颤抖而摇晃起来,是我感觉自己在摇晃,灯影里昏暗里是年少 最真实最纯洁的情怀,我就像看一部黑白电影。 信纸上写着: 齐师莹同学你好: 我是钟新。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希望你还记得我。很抱歉,我不是伟人,但 是,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虽然,我们从小就生活在河街,但是,我的童年与你的童年并没有多少相交叉 的地方。你整天关在屋子里看书,再就是和一些女孩子跳皮筋。而我,更喜欢在水 里泡着,去莲花湖摘莲蓬,去湖里挖藕毡、割鸡蛋泡,所以,我们不是人们所说的 青梅竹马的友情。正因为我与你不是这种两小无猜,所以,你给了我一种很美很美 的神秘感。我对你的一切都很好奇。记得每天放学吗?我走在你后面,研究着你走 路的姿态,我也弄不清你为什么走路那么好看。能够成为你的同班同学,能够成为 同一个班委会的成员,真是我的幸运啊!可是,我不明白我家为什么要搬家,要搬 到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陌生的地方去,虽然这里很繁华,但是,在我看来,却是那么 的荒凉。我没有朋友,没有友情,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见到你——我了!我是多 么痛苦啊!你不会笑话我吧?因为,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你说不要让我把信寄到你的学校,可是,我不明白,我寄到你家里,你为什么 也不给我回信呢?盼望着你的来信!请速回信好吗? 你的同学:钟新 4 、15 看着看着,一滴泪无声地从我眼眶里掉下来,我听到了一声惊雷。已经泛黄的 字记录着过去的岁月与情感,现在被自己无意中翻出来,我才知道,往事并没有死 去,它生生地存在着,成长着。这薄薄的纸,是一颗滚烫的火热的心,我多凝视一 会儿,它就会燃烧起来,成为一团火焰……我被少年钟新纯洁的情感深深感动。呆 了半天,慢慢站起来,打开房门,向对面父母的房间走去。 父亲已经回来了,脚泡在脸盆里,在数一大把毛钞。 我喊了一声,他抬头,说:" 明天回去把这莲蓬带回去给宝宝吃,刚在夜市买 的。" 我很木然,缓缓抬起手臂,一字一顿地问:" 这些信怎么回事?" 父亲摸头不知脑,抬了抬头:" 什么信?" " 钟新给我的信!" 父亲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在手指头揉捏着,仿佛要把它捏软一样,他歪着脑 袋,努力回忆:" 钟新?钟新是谁?" 我冷笑:" 别装糊涂了!钟新是东头住钟掌柜家的,你知道的。" 父亲划了根火柴,一团火苗照亮了他的皱纹。他轻轻吸了一口,若有所思,火 柴棒上面红红的头已经成了一团黑色阴影,他迷缝着眼:" 哦,是钟掌柜的儿子, 我想起来了!" 钟新家在河街最东头开了家小卖部,所以,父亲称钟新的父亲为钟掌柜。因为 靠近星红酒厂,酒厂厂长又是钟掌柜的堂哥,所以,他还搭着卖些散酒。父亲是他 的老主顾,一壶一壶地买,倒也经常送他个一两二两的。有次斟酒,漏斗眼看着满 了,父亲硬是把嘴唇凑上去呡了一口。他想起来了,以前大把大把的银子都送到他 家去了,怎么会不记得呢?倒是他家儿子,文文静静、秀才似的,倒还真的不像他 家人。 " 嗯,钟新,怎么啦?" 父亲问。 我恨不得把他泡脚的盆给狠狠掀了,或者拿一瓶滚烫的开水照着他的脚背淋下 去,让他跳起来。 我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沉,我问他那些信是不是他偷偷藏起来的。 父亲说:" 是呀,是我藏起来的呀,前几天收破烂的来,我还忘了卖床底下的 那些破玩意儿。你们倒好,走的走,嫁的嫁,家里就剩下你们落下的破烂货。过几 天卖了,我打半斤酒去!" 我快要被气疯了:" 那怎么没卖呢?" 父亲边擦脚丫边回答:" 我不是说了吗?我忘记了。怎么,你还怪我呀!" 我吼道:" 就怪你就怪你!是你毁了我的幸福!我恨你!" 父亲一脚踢翻了洗脸盆,骂道:" 怪老子?你现在么样不幸福咧?嫁的是吃皇 娘的,生的是漂亮闺女,住的是洋楼,当的是干部,你说,还要么样幸福法?老子 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就幸福了?住的还是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就幸福了?狗日的,说话 不凭良心!" 洗脚水和他的话一起漫过来,有许多话,但是都被舌床紧紧压着,我哑了。我 只知道他所说的幸福与我心里的幸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我与他无法沟通。母 亲从后门进来,说:" 你个老不死的又吼么事?看你和哪个合得来?" 父亲说:" 还不是那些信!这都是旧社会的事情了,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次 在街上遇到她的班主任,班主任要我们管紧点,说不要让她和别人通信。后来,信 果然寄到家里来了,还真被老师说中了,就藏了起来。我们又不认识字,也不知道 里面说了些啥。" 然后,父亲又对我说," 你嚎个屁,现在再看也不迟啊!" 他的嘴角堆着一堆唾沫,这些唾沫就是他的真理。真理永远在他那里。 我默默转过身,回到房里,关了门。 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和他说什么了。一头倒在床上,眼神空洞。 " 钟新,你在哪里?现在还能找到你吗?" 我,从没有如此在深夜呼唤一个男人的名字。 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悲哀。 …… 水,一望无涯的水。 江滩,裸露着黄色的柔软的肌肤。我和钟新坐在水边。三两只白鹭在我们眼里 变幻着各种各样的飞翔姿势,说它们是卖弄或者炫耀一点也不为过,它们有着一丝 不乱的羽毛和精致的身体轮廓。天空,是它们的。 充满韧性的水草长久站立在水中,里面终于有被吹折了腰的。未到黄昏将近黄 昏,没有太阳,但有光,眼前的波光就那么流淌着,白亮亮的,大块大块的……不 能简单用晃动这个词,晃动,意味着有重量,而波光们没有,它们轻盈地舒缓着。 我和钟新的脚下,是岸,水的岸。浪,原来就是舌头。一波一波地舔上来,但 是,它们好像又不太愿意,就那么懒懒散散的,看它们后面向前挪动的水纹,才知 道,它们是被轻轻推上来的。 …… 整个梦境里,我和钟新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着。 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很晕。很清晰的梦,瞬间要逃掉的样子,我忙又闭了眼睛, 让自己再次回到那片混沌中。 水波又荡漾起来,一波波的,轻舔着布满细沙和粟米样柔软的贝壳,而钟新, 却真的逃掉了。 大概是昨晚的风,或许是精神受了刺激,我病了,病在了娘家。 父亲的麻木很早就轰隆隆地惊天动地开出去了,母亲挑着一担水灵灵的白菜, 也很早就闪悠悠地走出去了,家里除了我一直躺着,就再没有其他的人了。他们以 为我早上起床后是会锁上门去上班的,但是,等他们卖的卖完菜,出的出完车满头 大汗地回来,我还躺在床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母亲先回来的,回来时,她先进了厨房,在蜂窝煤炉子上蒸好饭,又在煤气灶 上炒好两碗菜,摆好了等那经常唤作死鬼的父亲一起回来吃,然后走进我昨晚睡过 的房间,想进去收拾收拾,没想到,我还在床上。 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嘴唇也枯枯的,于是,轻轻推着我,唤道:" 小莹, 小莹,儿,你病了,在发烧呢。" 我睁开眼,喊了一声" 妈" ,笑笑,说:" 没事的,妈,睡一会儿就会好的。 " " 这哪里能拖?还是去医院看看,小病不看拖成大病!" 母亲很着急。 我说:" 真的没事,妈,我习惯了,感冒从没去过医院,也没吃过感冒药。过 几天自然就好了。" " 这孩子,那是你年轻,扛得住,何必吃那样的苦头呢,再说,你们又不是没 有公费医疗,看病还可以报销。" 我拗不过,也没有气力去狡辩了,只得乖乖地揪起来,下了床。正好父亲回来 吃饭,母亲要他把我先送到齐二林所在的医院去打针。 楚江确实是个有山有水、人杰地灵的地方。 水,就不用说了,汉水要在楚江行走整整38公里的路程,它拖着长长的裙裾, 晃动着它柔媚的腰肢,时而温驯,时而调皮,如同一个可爱的精灵。 有人说,假如楚江没有这灵动的水,将是一座空城、死城。话虽说得有些夸张, 但从这个比喻的背后,却能读出楚江人对楚江的热爱。 而山呢,不知是楚江人羞于提起还是对山缺乏一定的感情,就在它快要渐渐淡 出人们的记忆时,有一天却又身价百倍起来。 这座山,就是弄玉山,它位于距离江滩不远的西北一公里处。早些年,弄玉山 的半山腰,还有一座尼姑庵,里面住了一个80岁左右的老尼姑,还有一两个居士, 以前仿佛还是有些香火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渐渐熄灭了。中学时代有一年假 期,我还专门去探访过尼姑庵,并且,与老尼姑有些交谈。在庵里,我曾读到这样 的文字:心无生灭,故名延命;心无催破,故名地藏;心无边际,故名大菩萨;心 无色相,故名摩诃萨。当时不懂,只知道用了排比的修辞方法。老尼姑的头上有九 个小黑圆点,后来才知道,那叫发心。还知道了出家人若是男的,就叫比丘,女的 则叫比丘尼。 假如那个时候知道这些,恐怕要喊老尼姑为比丘尼了。我脑子里总将比丘尼这 三个字与那个拿着弓剑张着洁白翅膀的丘比特混为一谈。 如今的弄玉山已不见了老尼姑,她早已作古。听说弄玉山山下的村干部将老尼 姑的东西一把火烧了,里面还有一本《金刚经》。因为读书听说过《金刚经》,我 很可惜了一段时间。 快要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弄玉山之所以又身价百倍,是因为一位台湾的大老板 看中了它。 一天,在大陆考察投资项目的台湾大老板坐着自己的直升机在郊外溜跶,在楚 江的上空,突然发现了一块绿色翡翠,问旁边,回答说:" 这是弄玉山。" 台湾大老板一听这名字,立马来了兴趣:" 弄玉?好名字啊!弄玉是秦穆公女 儿的名字呀!因为梦到一吹萧之人说是她的未婚夫,就有了乘龙快婿之说,好地儿! 好地儿!" 就这样,弄玉山因为落在了台湾人眼里,两年之后,成了一座陵园,名叫:弄 玉山陵园。如今一个墓,要卖四千元以上。 坐在父亲麻木上,从车里看到远处的弄玉山,脑子里就浮出那些想法来。我觉 得有些奇怪,看病的人,突然想到弄玉山陵园,恐怕不怎么吉利吧。 从小到大,我很少去医院,除了去给姐姐齐二林送些吃的东西。 父亲把麻木歇在了医院门口,说:" 你去,有你姐照顾,我去拉生意去了。" 他面色和善,倒也没计较昨夜的事儿。 我面色苍白,告别父亲,上了楼。齐二林以前在卫生院,现在调到了楚江中医 院当护士长。兄弟姐妹中,齐二林与我的关系最铁,姐儿俩有什么悄悄话,都要通 气。 齐二林坐在值班的大厅里,一身洁白,办公桌上放了一缸金鱼。金鱼穿着一身 花连衣裙,在水里游弋,齐二林呆呆看着,大概把自己的思想系在了这个小天地里。 " 姐。" 我喊道。 " 快,进来,我先给你量量体温。" 齐二林递给我温度计,拉过一把椅子叫我 坐下。 " 看你,肯定在发烧!" 齐二林又给我倒了杯开水," 多喝点水,发烧就要多 喝水,看你嘴唇,都枯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二林看,说:" 姐,听妈说,你有什么事要问我?" 齐二林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有个实习生在病房门口和一个病人家属谈 话。她压低声音说:" 还不是你姐夫的事儿!" " 你说是吴局长?" 我习惯叫姐夫吴俊为吴局长。 " 不是他还有谁?" 齐二林边说边从我腋下拿出体温计,一看,说," 啊,快 40度了,赶快挂针!" 说完,变戏法似的从值班室里找出葡萄糖和针剂出来,麻利 地配了药,然后,举着瓶把我安置在护士值班室的床上,俯身,一针见血,输液管 中的药水滴下来,流进了血管。 " 吴局长怎么啦?" 躺在床上,我接着刚才的话题问," 他不是很本份很守规 矩的一个人吗?" " 是啊,但人都是会变的,这些天,我每天都睡不着觉,不知道怎么办?" 齐 二林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边说边帮我理着刘海。 我不吭声,静静等待着二林的下文。 " 要说吴俊是个坏男人呢,还真的说不过去,在当官的人中,可以说还真的很 难挑出他这个样子的,对我也体贴,从来没有不好的言语。对爸妈,也从来没有马 虎过,好烟好酒给我爸,爸不抽,拿去换钱,那是他的事。其实呢,我们一直都过 得挺好的,可是,你说奇怪不奇怪,突然的,就冒出个什么他20年前的初恋出来, 你说,我怎么接受得了?" 我也觉得新鲜,头差点儿要揪起来,大声问:" 什么?20年?有这么夸张吗? " " 一开始我也不信哪,你说,和他结婚这么多年,哪知道有这么个人哪?可是, 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由你不信。你猜他要干什么?这个周六,他准备去见她一面。 不过,他还是挺尊重我,说如果我实在不同意他去见她,也就算了。" " 新鲜,新鲜!" 我突然觉得姐夫吴俊可爱起来,笑着说," 干嘛不让他见? 见就见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齐二林凑过来:" 你说说看,为什么?" 我说:" 你要自信,姐,在同龄人中,你绝对是占上风的!你想啊,你如果不 让吴局长去见那个初恋,他会觉得你不够人情味儿、不够知书达理和宽容,反正, 你在他的心目中,形象要打折扣。而见了呢?只会对你有好处,你想啊,他的初恋, 还是20年前的形象,多么年轻漂亮啊,你拼得过吗?而我们的吴局长脑子里绝对还 是20年前的那个形象。而人,都是会老的,特别是女人。所以,你要让吴局长打破 神秘感,去见见他那个现在已经人老珠黄的初恋。梦破了,他自然更珍惜你。" 齐二林的眉头舒展开来:" 妹妹说得对呀,我怎么就死死想把他抓住不放呢! " 我说:" 对的,男人就像你手中的沙子,你抓得越紧,他跑得越快,你要把手 松开了,他就会乖乖地睡在你的手心里。" " 妹妹,我明白了,我周六不仅让他去,还要为他安排好一切,让他即使出去 了,也忘不了我的好,我要把他的心给拴住……"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喊齐护士,齐二林看了看输液管,出去了。对于自己刚才 说的一番话,我也感到吃惊,我甚至不信自己能一口气说出那么有哲理的道道儿来。 人哪,可以给别人当参谋,但是,事情一落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我苦笑一 声,把腿伸直了,闭眼养神。 打完两瓶针,已是中午。齐二林挽着我去医院门口的阳光餐厅吃饭。我口里没 味,要了一盘酸菜肉片汤,齐二林点了一盘韭菜炒鸡蛋,姐俩吃了,然后在医院门 口分手,二林继续上班,我去教育局办公室。 后来二林告诉我,事情还真的如我预见的那样,周六的当晚,吴俊就从初恋那 里赶回来了。 玉打电话我,说:" 奇怪,姚晓清请了好长时间的假,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平静地说:" 我知道,她到郁大勇那儿去了。" 玉惊叫一声:" 对,对,你说得很像,最后一次见她那天,她烫了个直板烫, 好像还买了个旅行包。你怎么比我的消息还灵通?" " 当然。" 说完,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过了半分钟左右,玉的电话又打过来,说:" 怎么挂我电话?你是不是欠揍啊? " " 我就是欠揍,你来打我吧!" 玉哈哈笑了,说:" 我打你?现在没时间,我要去打乔书记的屁屁。" 玉,是楚江的资深美女护士,所以,区委书记的屁屁别的护士是没有资格打的, 是玉的专利。玉有一个小注射箱,异常精致,乔书记不舒服了,要挂点滴了,一个 电话,玉就提着小箱钻进乔书记的小车直奔他的卧室。 我能够想象媚力(有媚力当然充满魅力)十足的玉如何把温柔的小手放在乔书 记的屁屁上," 你轻捻指尖你揉碎了我……" 据说,这是乔书记喜欢唱的一首歌, 我怀疑这是乔书记专门在玉给他打针时唱的情歌。 玉果然谈到了乔书记。她说他自从违反交通规则后,心情一直就不舒畅。听到 违反交通规则几个字我脑子半天没转过弯来,怎么仅仅只是交通规则的问题呢?这 么轻描淡写。明明是他根本不会开车,三脚猫的工夫,还没拿到驾照就上了路,结 果,把我家邻居——那么可爱的苕货弟弟给轧死了。本来双方协调好了,乔书记赔 10万元钱,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乔书记只赔了6 万,另外的4 万还没有到位。 而我却听齐二林透露,因为车祸,乔书记从财政要了20万赔偿金。这么说,他乔书 记撞死了人,不仅没掏一分钱,而且还赚了14万,这是从何说起?天地良心,还有 没有王法和天理? 当玉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起乔书记的烦恼时,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内心的小 宇宙翻滚个不停。 玉是个现实的女人,这一点,和我完全不同。玉不会浪费自己残存的美色,她 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欣赏的是什么,特别是有层次的男人。她从来不屑于在没价值 的男人身上下工夫,那没有任何意义。她常说:" 这是个强者恒强的社会,只有成 功的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才配得到美女。美女也是专为这些人而存在的。这也算是 一种眼球经济吧,因为上半身的吸引,才带来下半身的愉悦。现在,只有傻瓜才会 爱那种有名无实的帅哥。" 当然,别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是很难对我产生影响的,我很固执。玉说她只要 美妙的过程,而我却一定想得到一个结果,虽然我明明知道结果很无趣。 下班一回家,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没过几天,齐二林的电话打来了。 " 小莹,我是姐,完了,你姐夫惹麻烦了。" 齐二林的声音在发颤。 " 怎么啦?慢慢说,别急。" 我的心里也莫名慌乱起来,现在,我也很脆弱, 怕风吹草动。 " 你知道乔书记么?他被人告到中央了。听说上面来了人,在查他的事。" 齐 二林说。 " 查就查呗,与你何干?我早就知道他要出事,太张扬了。" 我不以为然。 " 唉,问题是与你姐夫有关系。上次他从财政拿了20万,结果,又没赔全人家 的款,剩下的钱也不明不白的。上面查起来,追究到你姐夫头上了!还有那个给驾 照他的,也要追究。小莹,你说,人家书记向我们家吴俊伸手要钱,他能不给吗? 政府的钱,还不是他书记说了算,凭什么追究我家吴俊?" 我的脑袋嗡嗡起来,齐二林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模糊、遥远,我不知道是我的人 突然逃离了电话机还是齐二林逃离了电话机,不能肯定这声音模糊的真实企图。也 许是上天同情我,因为我自己本身就够复杂的了,毫无头绪的生活好不容易剪断一 根线头,它不容许一些旁杂来干扰我的思维。但是,我是一个礼貌的女人,是一个 善解人意的妹妹,我一直握着话筒,话筒一直放在耳边,直到那边没有任何声响。 生活突然之间出现了很多结果,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吴俊在写检查,上面说有失职嫌疑。 乔麦已经被双规,因为这件撞死人赔款案,而牵扯出他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贺长春在信誓旦旦向我承诺与老婆离婚再与我结婚后,突然反悔,他说只想平 静地生活,其他的没有多大意义。然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老婆经常恶 狠狠地出现在我面前,在大街上。 我与郁大勇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异常尴尬的轨道,当然,不仅仅是指分居。宝宝 大学毕业后再离婚的约定,使我们彼此越来越陌生。 夜深人静时,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漫无边际地想,想我的童年、我的少年、 我的青年,还有接踵而来的我的中年、我的老年……潜意识里,我觉得我的渴望和 欲望在慢慢升腾,假如现在,在这个空荡荡的床上,有一个知冷知热的疼我的人, 我愿意接受这个人,愿意为他面对别人的流言蜚语。我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因为 人生太短了,而我还没有尝到任何滋味。 我想到了贺长春。 我和贺长春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想逗逗他,开玩笑地说:" 你爱我吗?" 贺长春说:" 你觉得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说这个字是不是有点做作?我只能说, 我很喜欢你。那个" 爱" 字,是小青年说的,我说不出口。" 我固执地问:" 那你会娶我吗?" 贺长春说:" 这……这有点不太现实。其实,爱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是出于 私人情感,而婚姻,是一种社会责任。" 问贺长春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根本没抱任何希望企图获得使我感动的答案,他 的答案与我料想的一样。只是,现在从他嘴里吐出来,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欺骗,在我看来,也有其可爱之处,它可以使人保持一点残存的幻想与美好。 女人的生活,离不开梦,只不过,做的时间长短不同。 ……假如贺长春愿意娶我,我还是愿意为他牺牲的,毕竟,他给了郁大勇所没 给我的东西:无微不至的关心、火热的爱。虽然,心里接受这些还略有些被动,不 是那么情不自禁,但是,这些,对于我来说,真的已经很可贵了,宛如垂死之人面 对一根救命稻草。 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有点儿饥不择食了。因为某个自己平素丝毫没动心的 男人的主动,而很快陷入他所编织的情网。这是不是一种滥情呢?我问着自己。我 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因为寂寞和萌动的情欲而无端地弄乱自己的生活。 欲望,是可耻的。 我不再想玩成年人的游戏、性爱的游戏,以爱的名义强奸的游戏。 而贺长春却不能遏制他的欲望。他每天在办公室等着我。无人的时候,他会直 勾勾地盯着我看,从上到下,最后,暧昧的眼神长久地停歇在我的胸脯上。事实上, 他已经很熟悉了,不光是它的大小、形状,还有乳头的颜色,他的眼睛就像狼狗的 牙,可以把我的衣服撕得粉碎。我害怕。以前,从他的眼里还能读到一点点爱,但 现在,我所读到的,只有欲望,而且是赤裸裸的欲望。 我背着身子,我能想象得到他的视线一定停留在我的臀部,我朝门外走去。 " 小齐," 贺长春说," 你老公到哪里去了?" 我淡淡地说:" 开会。" 贺长春说:" 哼,开会?开什么会?逃避吧?" 我不明白贺长春为什么用这句话来撕毁我编织的自欺欺人的幻想,我突然觉得 他很残忍,冷冷地说:" 是又怎么样?那这是我们家的事,好像用不着局长大人操 心吧?" 贺长春笑起来:" 我看你很善良,所以,提醒你一下,当然,我哪里有权利干 涉你家的私事呢,是不是,小齐?" 我的泪夺眶而出。 我知道贺长春说这番话的用意,除了我的身体,他还要得到我的心、我脆弱的 灵魂,他想完整地霸占我。 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历程,我有一种梦醒后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 自己编织的梦里。虽然我知道真相,但是,我怕疼,没有勇气去揭开真相。 也许,贺长春对我也是有爱的,但是,那种空中楼阁的爱又有何意义呢?他依 旧贪恋红尘,只不过想不负责任地享受,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他会愿意 为她遮风挡雨,我从骨子里明白了:我只需要一个饿了可以陪我吃饭、病了可以给 我买药、闷了可以陪我说话,可以实实在在光明正大地和我接吻做爱,可以带我到 任何地方的男人,那才是爱。而他,不会为了爱而让自己声誉受损,他也爱,是爱, 但不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多么渺小的爱啊。 这个男人什么都为我做不了,只是说他每天在深夜、在他老婆的身边默默想我, 这种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男人有很好的口味,他想有点调料,但前提是要保住他的稳定,而我也算 得上一个优秀的女人,为什么要做他的调料而不去做主菜呢?他贺长春如果真的爱 我,会不顾一切,不是吗?而他太理智了,理智得懂得保护自己,而我却不会,我 宁愿飞蛾扑火。这样公平吗?不,这不是爱情,不是渴望爱的女人所想要的实在的 爱情,他的爱就象天上的月亮,我永远也够不到。 贺长春这种男人,想偷情,又想一本正经地做人,道貌岸然,还不如那些傻傻 的为离婚身败名裂的男人,他们有勇气为了所爱的人放弃一切,肯背负罪名,是值 得欣赏的。我需要的是后者,而不是那种伪君子。所以,这种男人会付出真爱吗? 不会, 只有我付出, 包括精神和肉体。我只是他的一部分,还是稳定之外的一小部 分,只要是涉及到了他的利益,他首先放弃的就是我,所以,我为什么不果断离开 去找一份当自己是全部的爱情呢?都说要过程不要结果,可是女人最终还是要结果 的,为什么不要结果? 我想出一趟远门。 当我提着行李站在楚江车站的时候,犹疑了半天,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狭小的街道因为来来往往的车而显得很是拥挤和热闹,电动三轮车被压得尖叫 而后吐出奶白的烟雾。烟雾还很远,我习惯性地咳嗽了几声,更显得弱不禁风。看 着冬青树,冬日的阳光照在上面,仿佛搅成一团,成为一团往事。往事很模糊,想 不起确切的人、确切的事儿,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像留存在我的记忆中。 阳光下站了半天,我身上有了一缕暖意,我想起一个人:钟新。 其实,我并不知道钟新真的就在北京,而作出如此判断是因为钟新在中学时代 曾经说他以后要呆在北京。伴随钟新出现的还有许多其它信息,脑里一掠而过天安 门、故宫、人民大会堂、长城……我便有了精气神:何不去北京呢。 离开楚江之前,我给安和玉打了电话,电话里没说什么,只是要她们到车站去 一趟。 安和玉几乎同时赶到。看到了行李,她们明白我要出远门。 " 小莹,去哪儿?" 玉的红围巾缠住了她细长的脖子,她气喘吁吁。 我说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安提了提行李,不解地问:" 为什么,妹妹?" 车站对面是一排门面。卖水果的摊主弯着腰用一块抹布擦苹果,然后一个个码 好,像做一个数学游戏;卖早点的胖老板系着蓝围裙,嘴上叼着烟用锅铲在翻炒; 副食店里的一个女孩把花花绿绿的大包装盒排在门面的两侧,全是蜂蜜麦片之类的 食品,明眼人一看就是水货。我没有回答她们,眼光从那排门面挪开,说:" 你们 吃早饭没?要不,我请你们吃?" 安和玉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不吃,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走?好端端的。" 我笑了笑,说:" 没什么,就是想出去走走,否则,死了也不值。有什么消息, 会通知你们的,就像今天这样。" 安说:" 这叫什么事呀?走的时候才说,我们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说:" 准备什么呢?我们说说话,就最好不过了。整天吃吃喝喝的,俗不俗 啊?" 玉说:" 也是。既然这样,我们也留不住,我想,你要是想说的话,是会告诉 我们的。车也马上快来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外面可不比在家 里,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有什么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我只 是很担心,发觉你一直怪怪的,有些反常。" 我切切地笑起来,安和玉彼此对望一眼,仿佛交换了某种共同的秘密或者疑问, 但是,我黑白分明的眼神,又打消了她们的胡思乱想。 " 我知道你们把我当作神经病了吧?哈哈,我走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怀揣着安和玉的叮嘱,还有钟新的名字。 在这冬日,觉出了一丝暖意。 车渐渐开离楚江或者说楚江的风景在我脑子里刹那间模糊起来时,我轻轻吐出 一口气。这口气,悠悠地积攒了不止一个时日,它一直被舌床压着,牢牢地覆盖着, 我不让它吐出来。 但是,在我离开楚江的旅途上,我到底放松了警惕,整个人有种虚脱般的轻松, 所以,不经意间就吐了出来,其实,这积攒许多时日的一口气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 之处,它很短促,带着身体的味道,与我平时吐出的气没有什么两样。 生活就是这样,往往在冥冥之中已经画好了运行的轨迹。 楚江火车站。 乱糟糟的火车站乱糟糟的人群。售票大厅的电视屏幕上变换着许多熟悉而又陌 生的地名,我终于发现了" 北京" 两个字。 我花了二百多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卧,拖着行李箱上了18号车厢,18,不错的 数字。这个数字也许真的意味着将会发现什么。 我踏上了红地毯,沿着车厢长长的通道,向前面走去。这就是卧与座的区别, 没有拥挤和喧哗,每个乘客都静悄悄的,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在经过15-16 号的 时候,无意中抬头,非常无意的一次抬头,我发现了一双眼睛。 很眼熟。 但是,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同时,那双眼睛在碰撞到我的时,也有些变 化,我是在行走过程中的,很快就在紧隔壁找到了床位,在最上铺。 然后,我放好行李,去洗漱间刷牙。刷完后,洗脸。我拧了毛巾轻轻擦脸,对 着镜子。镜子里有双眼睛,刚才的。我猛然惊醒了,那些沉睡的记忆。 这个男人,是钟新。 我还背对着他,虽然我们的面容都暴露在对方面前,虽然只是通过镜子的反射。 但,人很真实,而且,近在咫尺。只需转身,我们就能面对面。然而,我却惶恐起 来,惶恐来自于久违的陌生感。我还不太习惯主动找一个男人说话,即使这个男人 是我曾经所熟悉的。毛巾几乎遮盖住我的整个面部,我慢慢后退,然后转身回到自 己的床位。我没有看那双眼睛,不敢看。虽然我确信他就是钟新。 事实上,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遇到钟新,偶然中有必然。 因为若干年前,钟新家就从楚江搬迁到了离楚江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城市,而在 北京工作的钟新经常往返于两地之间。所以,他与去北京的我相遇在火车上就不奇 怪了。 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很不真实,甚至虚假得可怕。潜意识里我觉得那个叫钟新 的人一定是个冒牌货,他是上帝派来出现在火车的同一个车厢以便来嘲弄我的。我 已经受够了上帝的嘲弄,不想再上当。一个女人,在不长的时间里,上相同的两次 当是非常愚蠢的。 我还是刚刚踏上离开家乡的旅程,刚刚开始,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安静地睡 上一觉,把过去的不愉快统统忘掉,等明天早上站在北京西站出站口的时候,迎接 北京的太阳。 长久看一个男人的眼睛与长时间捏着燃烧的鞭炮一样危险,天黑了,眼睛还是 闭上的好。 火车隆隆地行进着,窗外的景物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也慢慢隐遁了,充满未 知的神秘。 车厢里的人们已经学会了非常惬意地旅行,有人站在窗前略有所思,有人对坐 着轻声说笑,有人拿出方便面把里面的佐料一点点挤出来,准备享用晚餐…… 与我认出了钟新但又不相信他就是钟新一样,钟新也认出了我,就在我拖着行 李箱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因为当他看见我拿着茶杯毛巾去洗漱间时,他也拿着毛 巾尾随而来。 太相似了,中学时代的钟新就是这样一直走在我的后面追随着我。如果不是他 的父亲钟掌柜突然在他读高中那年改变航道,说不定我们还真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呢。而现在,中断了一段时间的航道又疏通了,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追随我呢? 钟新站在我身后,或许他一直在考虑当我转过身来时如何与我相认,只等彼此 四目交汇。但我经过的时候,根本就没拿正眼瞟他,仿佛他是空气似的。我上了铺 位,已经躺下来,暂时还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的眼睛已经被污染了,就是上帝 派来的那个假冒钟新。 枕头下有本《爱情豆豆》,我翻看起来。看了几行,觉得很有些意思,因为, 书中的许豆豆竟和我一样,也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 耳边,有个声音响起:" 大伯,对不起,我有件事想求求您,能不能与您换个 床位?" 对面大伯问:" 你是什么铺位?" " 大伯,我是中铺。" " 嗯,那空间要高一点,好,谢谢你,小伙子,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的不 多了。" 大伯的身体很肥胖,难怪很感谢钟新。 此时,听到钟新的声音,我已经完全确信他是真的钟新了。他的普通话中夹杂 着楚江的一点点尾音,如果不注意,是感觉不到的。我的心跳有些不规则,静静等 待着小说以及生活的下文。 比小说更有趣,因为,小说没有悬念,可以倒看结尾。 钟新躺了下来。 我有些脸红。因为,除了中间空出的狭长的过道,其实,这两张上铺,从钟新 那边到我这边,也就是一张双人床的宽度。我们俩仿佛是睡在双人床两边闹别扭的 夫妻。 我翻了个身,我的背,对着钟新。 " 齐师莹。" 突然,钟新直截了当喊起了我的名字。我的肩头颤动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 只好转过身,说:" 你好。" " 为什么不理我?" 钟新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羞涩的男孩,因为学识及社会阅 历的增长,他的态度已相当强硬。看他的眼睛,我才知道什么是咄咄逼人,我不知 道该如何回答他,我的视线不敢在他身上过多停留,无疑,他是成熟的,他的腿, 一部分露在被子外面,小腿处,还能隐隐看到稀疏的腿毛。他的面部,俊朗阳光, 虽然略有些疲惫,但仍然掩饰不住他的活力。 我笑了笑,无声的,但是,洁白的牙远比笑声更掷地有声:" 不敢相认,怕认 错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 钟新长长吐了一口气,看着车顶说:" 是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很多年前 的事了。这些年,我们读书、工作,在不同的地方,又遇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有 的又重新开始新的友情,然后,又离别。但是……" 钟新停顿下来,他的沉默再次吸引我的视线,我看见钟新清晰干脆的侧面轮廓, 我听见他接着说," 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经过哪些地方,我都无法忘记你。这 种感觉很奇怪,你好像与楚江一样,在我身上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我沉默着,也许想享受一下这份感动,然而,这样的表白在我耳里是那么熟悉, 贺长春也喜欢这么对我说。很快,我的感动如同车窗外的树,一掠而过。 我异常平静:" 谢谢你,但是,生活是无情的,因为,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在听完这些说完这些的时候,我突然对生活有一种虔诚般的感恩,我感谢生活 让我在逃亡的过程中能巧遇能面对少年时代的朋友,即便不说什么、不听什么,能 静静躺在一个空间里,也很幸福满足了。 还能祈求什么呢?还过10个小时,我,还有钟新,就会走出18号车厢,道一声 再见,然后各自走进属于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对钟新来说是熟悉的,他只不过作 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在经过短暂的旅途后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空间,而我齐师莹 呢?完全不同,我需要重新开始,因为下车之后,除了脚下所站的空间暂时属于自 己,我一无所有,我要找一份工作,我不是出来旅行的,当我一上火车就改变了仅 仅只是出来看看的想法,我决心辞职,远离贺长春的诱惑,远离那份虚伪的爱,在 北京找一份工作,考虑怎么活下来。 旅途最初的新奇大概已经消失,车厢里安静下来。 六张床位,六个旅客变成了储藏室里的小小物件,平放着,我和钟新被搁在最 上面。 很显然,钟新不愿意放过这次难得的相逢机会,他就像一个天文学家,当地球 与小行星相撞时,他所关注的不是相撞的后果,而是相撞过程中所表现和被他所发 现的真理。 钟新不厌其烦地问到我的工作、家庭等具体情况,并且,自觉地对自己的现状 作了一个简要介绍,他说:" 我现在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师。" 他侧身面对着我,不发一言,仿佛等待着我讲我的故事。 " 我一直认为,倾诉是可耻的。我更愿意把我的生活经历装订成一本古老的线 装书,束之高阁,美其名曰收藏吧。但今晚,既然我们有这样的缘分相遇,讲讲也 无妨。" 我说," 我们的问题,是从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开始的。怎么说呢?有些话 其实羞于启齿。请容许我省略掉吧……后来,婚姻中就出现了背叛,眼里揉进了沙 子。" 当我说到婚姻中出现背叛的时候,所指很模糊,这给钟新留下的判断是这种背 叛是单方面的。事实上后来我也出现了背叛,因为潜意识里,我从来就没有完全原 谅郁大勇的背叛。然后,我说到了我的生活,我被抢劫的惨状,我对宝宝的牵挂不 舍以及对生活的无奈……在讲这些的时候,我是以平静的语调叙述的,仿佛我并不 是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一样。 钟新的眼角有点发亮,泪,掉了下来。我猜想,他心痛的缘由不是我的苦难, 而是我在叙述这种苦难时的态度,那种毫不忧伤当然更无喜悦的中间状态,真正打 动人心的既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而是这种若悲若喜的中间状态,这样超然的一 种人生态度,我也不明白我的这种人生态度到底是如何修炼成的。如果说中学时代 我与钟新是一种互相吸引,那么,现在的我对钟新来说则可能是一个谜,我像一个 谜团已牢牢盘踞在他的心里,他一定渴望揭开谜底。 见钟新流泪,我的心里莫名地抖了一下。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因为听 我讲话而流泪,而钟新却做到了,钟新的行为不知是源于他的善良还是他的无知。 我轻轻笑了一下,突然觉得生活是如此矫情。我不太习惯看人流泪,特别是男 人流泪。贺长春也在我面前流过泪,边和我做爱边流泪,那只是因为他的激动,或 者说欲望获得巨大满足后的欣喜,而并非因为与我的即将分手。而钟新呢?他的泪 就是真情流露吗?假如他真的爱我,想找到我,只要想找,还不容易吗?只需回一 趟老家而已。虽然他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但是,那毕竟只是书面语言而非行动。 不知为什么,我兴味索然,于是,停止了叙述,我的嗓子很干,不想再讲那个 遥远的故事,我对钟新说" :有点累,我想休息了,你也休息吧。" 然后,锁住嘴唇,不再说话。 钟新如同一个完全进入角色的演员,他的喜怒哀乐被我操纵,我是剧本。突然, 我又变成一个独断专行的导演,我说:" 不拍了!现在剧组休息。" 钟新只好从演 员还原为一名旅客,从语气里能听出他的失望,他说:" 好吧。" 钟新与我之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 这种空白给了彼此思考和判断的机会。其实,这种空白也不算作是空白,它是 恰到好处的,是情绪的酝酿与积攒。 灯灭了。 列车完完全全地把我们带进了黑夜通道,向着北京、向着美丽的早晨飞奔。 黑夜里,我感觉好多了。因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睁着眼睛。黑夜,就像一面 让人深不可测的墨镜,可以偷窥外面的世界,包括人的心灵。 不可否认,我虽然背叛过自己的肉体,但是,我的心灵绝对有一种高贵。我想 起亚里士多德的话来:" 悲剧主人公之所以陷入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 由于他犯了错误。" 是的,如同美国作家海明威笔下《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圣地亚 哥一样,他所犯的致命错误就是出海太远了。因为出海远,才能钓上大鱼,因为鱼 过分大,才被它拖上三天,杀死后无法放在小船中,只能把它绑在一边船舷外,于 是在长途归程中被鲨鱼嗅到了血腥味,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来向死鱼袭击,把鱼肉 都咬掉,只剩下一副骨骸。 躺在火车上铺的我,有一种被绑在船舷外的感觉,贺长春、郁大勇、包括现在 的钟新,都是海洋中的鲨鱼,他们撕扯着我,直到我的躯体变成一副骨骸。而北京, 并不是海港,只是一个避风的港口。 我猜测钟新肯定没有睡熟。我又想:" 他的第一次,给了哪个女人呢?我们固 守那么多年的贞操,所给的,并不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这真可笑。当我们被弄得 百孔千疮、走投无路时,再让自己碰到心仪或者曾经心仪的人。原来,真正的爱人 其最大的价值只是用来疗伤,仅此而已。" 刚才对钟新羞于启齿的故事,又顽固地放映在我的脑海中。 美好甜蜜的新婚之夜,因为郁大勇的举动而变得非常可怕。当平素文静的郁大 勇放肆地把自己的阳具塞到我的口中时,我才明白,眼前的丈夫是风月高手。因为, 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搞艺术的。郁大勇对我的处女之身并没有多大的兴 趣,他说他只喜欢口交。而我,是一件还没有打开包装盒的精美紧口瓷器,我渴望 插上的是鲜花,而不是残枝败叶。我无法接受,宛如吞下了一只苍蝇,冲进洗手间, 哇哇呕吐起来。对于郁大勇来说,这是一件很败兴的事情。 想起以前,也曾在郁大勇家留宿过一次,不过,很可笑的是,那次,我是和婆 婆睡的。那只不过是我用某种计谋来要挟要彩礼的父亲。假如那个时候我了解郁大 勇这些,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所以,在郁大勇眼里,我完全是个不懂风情的女人, 他喜欢那些放得开又收得拢的女人,在那些娘儿们身上,他才是爷。在此,我既不 能说郁大勇的要求太过分,也不能去责怪自己的保守。毕竟,新婚之夜的我还只是 个处女,我需要一个过程,成为一个成熟女人的过程,而郁大勇,因为经验丰富而 忽视这个过程,当然造成了不协调,说严重一点,是一种致命的心灵伤害。其实, 风华正茂的我是渴望做爱的,但决不是郁大勇这一种。所以,当四十如虎的贺长春 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我的欲望之泉如钻了几个月的深井,泉水呼拉的就冒了出来, 以至变成了欲望的海洋。 那激情来自我的新婚之夜,只不过一直被压抑着,直到遭遇贺长春。 而直到我上了火车,直到我与钟新重逢,我才明白:那不是爱情,只是情欲。 我,是一直渴望爱情的。 …… 夜很冷,被子不够柔软。睡梦中,我能听到自己的咳嗽,这种咳嗽在白天是不 露头的,它只在深夜钻出来。 我发觉有人动我。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右臂感觉到有只手,隔着被子。我屏住呼吸,想确定这只 手的真正目的。不久,这只手在靠近床的边沿摸索了一会,然后,我的身体右侧底 部,被棉被塞紧了,没有空隙。 这只手,是平面的,来自钟新床铺的方向。原来,他帮我盖好被子。 我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偏偏知道了。他不明白钟新为什么用他的 行为来一次次填补我生活的空白,从没有人为我哭泣过,也从来没有人为我掖过被 子。因为从未有过,所以,一旦我生活中出现了这些细节,在感动的同时,我又有 些害怕。我害怕爱上这个为我哭泣为我深夜悄悄盖被的人。因为从没有过爱情,而 一旦遭遇到这种爱情,我突然有一种惶恐。 少年时代的钟新是我记忆中模糊的一团,并不确切,而真正爱上钟新,却是此 时。 我隐隐有种冲动,甚至想悄悄爬到钟新的床上去。我愿意。我们可以什么也不 做,只与他静静面对。 原来,爱上钟新,只需要一秒。 火车抵达北京西站的时候,也意味着离别时刻即将来临。虽然同在北京,但我 们是一种重逢中的别离。钟新与我交换了手机号码后轻轻嘘了一口气,这号码,是 一根细细的线,倘若没有,要想在偌大的北京城找到某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钟新邀请我去他家。我拒绝了,我推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去他那里,可能 是以后的事情,如果有机会的话。 钟新见我拒绝,也没怎么好坚持。验完票,出站,我们要分手的时候,突然, 钟新在我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唇有点冰凉,我有点儿措手不及,而且,在这大庭 广众之下,因为这闪电式的一吻,我的心,一下子就杂乱无章了。 然后,他往东,我往西,就这么分开了。 所以说:我是个傻女人,傻得不能救药的女人。我明明心里很清楚:自己爱上 了钟新,但是,却不愿意说出来,其实,爱,是无法说出来的,它很含蓄、深沉, 它患得患失,它只用眼神表示……这些,我从钟新那里都察觉了。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爱,却是一个人的事。 现在,我暂时只愿意让爱成为一个人的事,因为我太单薄,太脆弱,我没有能 力控制局势,我只想防守,不想进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