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欣悦招待所有一个大院,院里种了些树,抬起头,能看到灰暗的天空破碎在零 星的叶里。没有热水,我拿着毛巾在树下的水管下洗一把脸,化了个淡妆。房间地 面铺的是浅色瓷砖,脏兮兮的,特别是靠近暖气管的墙下面,一层厚厚的灰垢不知 积攒了多少年。长方形的房间并排着三张床,靠窗边的墙角站立着已剥落油漆的斑 驳的挂衣架,上面耷拉着几个疲软的衣架。因为窗紧闭着,房间里有股不明的味道。 我坐在床边拿出地图,发现北京原来就是一圈一圈的,如同一张薄薄的泛出金 黄纹路的大烙饼。 贺长春又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在北京。我冷冷地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刚打听到 的。我说:" 烦不烦?没事打听我干嘛?" 贺长春说:" 我以后到北京去看你,我 家还有亲戚在那儿呢。说实话,去那里看你比在楚江还方便些,飞机很快就到了。 " 我说:" 不必了。我不会让你找到我,我也不会见你。" 说完,挂了电话。 楚江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隐藏秘密,因为地方太小了。我猜测贺长春是从谁 那里打听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玉,她是最大嫌疑人了。楚江的名流,没有她不 认识不熟悉的。乔书记,她喊乔哥哥。还有其他的哥哥,数不胜数。不知道贺长春 也算不算得上一个。 坐吃山空,毕竟,我不是来旅游的,我一直考虑在北京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背着包出门,我穿过胡同,过马路,坐车,到地铁,然后,从地铁口出来,随便的 一个地铁出口,因为我并没有方向。我手里拿着一份刚才在地铁里买的报纸,上面 岗位很多,但是,有的薪水太低。接着,我又走了几家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并非如报纸上写的那么热闹,从狭小的门栋进去,上楼,里面冷冷清 清的;还有的人才市场干脆关了门,从铁栅栏里望进去,透出一股陈腐味儿,没有 一丝活气。我在一处花坛边坐下,继续搜寻报上的招聘启事,倒是有个殡仪馆的美 容化妆师职位薪水较高,而且,还提供午餐。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在楚江的时候,我一直想写一部反映殡仪工人的小说,现在,为何不去试试呢?这 样一举两得,既体验了生活,又有经济来源。动心的同时也有些犹豫,我当然明白 殡仪馆美容化妆师的含义是什么,不仅要天天面对死人,而且还要抚摸他们,为他 们装扮。 死亡仅仅是一种仪式,从某一地走向另一地,就像与出生一样,没有什么实质 性的区别。这样一想,我把报纸放进包里,我心里有了一点儿底气。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收拾好自己后,手里拿了那张印有某殡仪服务有限公司 招聘广告的报纸,出了门。我虽然从没有做过这一行,但是,还是聪明的,要说美 容,那可是我无师自通的强项。现在所要准备的,是我的心理,如何从容地面对尸 体。我信心百倍,凭自己的年龄学历和形象,只要我想拥有这份工作,应该不成问 题。爷爷火化的时候,我在殡仪馆里呆过。骨灰盒是齐大林抱着的,遗像是齐微林 拿着的,我和齐二林是女孩,没有资格拿,只夹在人群里,听乐队和鞭炮把死亡的 过程渲染得让人泪如雨下。 殡仪服务有限公司显然很不好找,它的招牌掩映在绿树丛中,但不走近是看不 见的。一路上,我又不好开口向人打听,怕犯忌讳,只得自己埋头找,当那几个金 光闪闪的大字出现在面前时,我眼睛一亮,穿过夹着松树的林阴道,看到了办公大 楼。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里面转了转。进口处的牌子上写着火化间、冷藏间、 吊唁厅三行字,旁边的登记处窗口上方,我看到了殡仪服务的四个步骤:一,请出 示死亡证;二,将三联单送营业厅;三,将骨灰盒送往骨灰发放处;四,等候骨灰。 对面的营业厅里摆满了骨灰盒,紧挨着营业厅的有平安厅、安祥厅、守灵别墅、福 乐宫、天乐宫等。 我来到办公大楼,一楼有间办公室挂着接待处的牌子,我走进去,问应聘的事 情。回答说人事处在二楼,找周处长。我又来到二楼,人事处果然坐着一个人,大 概就是周处长了。当我表明来意后,周处长说:这个岗位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现在招聘的最低门槛是大学本科。你知道,现在竞争很激烈,现在临时招聘一个美 容师只是因为这个位置的师傅患病住院了,当然,如果你做得好,也是可以继续做 下去的。我说:" 作为女人,化妆是不难的。况且,我可以跟着师傅学。而且,我 是个已婚女人,有很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会中途休婚假产假什么的,很单纯。 " 很显然,周处长被我的理由打动了,特别是我不会休婚假产假这一点。再说, 单位现在也很需要有一名女殡仪工。他把烟蒂插进烟缸,果断地说:" 好吧,下周 一上午九点来。你住得远吗?" 我说:" 我临时住在招待所,这个周末准备租离这近点儿的地方。" 周处长说:" 那就好。其实,这个岗位还是不错的,你很幸运。" 我笑笑说:" 谢谢您,我这就准备。" " 你先填表,不过,是有试用期的,你考虑好再填。我等会儿过来。" 我在办公桌旁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来,拿过笔,开始一格格地填,办公室的墙角, 堆着一箱饮料,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继续填着。不一会儿,周处长进来了,他接 过表,看了,对我说:" 唉,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在外面。好吧,周一见。" 我起身告辞,说:" 周一见。" 走出办公室的大门,我有点儿不相信,没想到这么顺利。对于自己的选择,我 觉得庆幸:毕竟,马上就会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因为它的恐怖和不受 欢迎,还暂时没有多少人和我竞争。我还从没有亲手触摸过尸体呢,想想自己即将 每天和尸体打交道,我想象不出那种感觉。也许是以前喝的酒为自己壮了胆儿,竟 敢接下这活儿。 怕又能怎么样呢?是我自己的选择。 出殡仪服务有限公司,我拐进附近一个胡同,想打听此处有无房子出租。打算 在北京呆下来,租房要划算得多。 胡同里略有些冷清,灰墙上面仿佛歇着一层层薄冰,行人也很少,偶尔一二辆 车不紧不慢地开过。见前面的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间电话亭,我忙上前向打听。 " 大爷,你知道这附近有房子出租不?" 老大爷正在整理报纸,见我问话,抬起头来。明白我是要租房,说:" 你要租 房?有间房到期,人家走了,正准备租呢。" 我一听,兴奋起来,忙问:" 大爷,我正在这附近找房呢,您能不能帮帮忙?" " 谈不上帮忙不帮忙,我也是别人委托的,做生意嘛,你什么时候搬?" 我问:" 不知道您这房是什么价钱?" 大爷说:" 房里有家具,也可以做饭,人家说的价钱嘛,一个月不能少于一千。" 我说:" 一千?好像……" " 姑娘,你大概是刚到北京吧?这个价钱不贵。不信你去问问别人。" 我说:" 大爷,您能不能先带我去看看?" " 好,你等等,我去喊老伴儿来看一会儿。" 说着,大爷朝那边招手,过来一 个太婆。大爷就带着我进了巷子,左拐后到了一个门栋停下来,指着楼上说:" 就 在三楼,去看看。" 很粗糙的一个房间,与我以前的家不能比。房门外,竟还有个很小很小的厨房 和厕所。大爷指了指厕所说:" 不能在里面大便,只能小便。" 我并不十分满意,但是,现在再去找新的住处,我已没有那份热情了。我说: " 大爷,您这房很粗糙的,除了有几样旧家具。您看能不能再少一点,八百怎么样? " 大爷看了看我,说:" 这不是我的房,人家街坊小乔拜托我打听的,我不能当 家,再说,人家也是等着这房钱过日子呢。" 我说:" 好吧,那今天搬过来,您看行吗?" " 那有什么不行的?今天搬过来,房租就从明天开始算。等会儿你来了,就到 电话亭那里拿钥匙,你知道地方的。" 大爷在转身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 姑 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顿了顿,说:" 美容院里做。" 大爷笑眯眯地说:" 难怪干干净净的。" 我跟在大爷的后面下了楼,楼梯间光线不怎么透明。我终于有了归宿感,一个 可供自己落脚的蜗居,天黑的时候,可以掏出钥匙打开门的地方,尽管这个地方破 落不堪。 我在胡同口的一家小吃店里要了一碗馄饨,胡乱吃了,紫菜叶还搭在喉咙里, 痒痒的,肚子充实了一些。坐车赶到招待所退了房,回到大爷的电话亭时已近黄昏。 我安顿好, 躺在了床上, 今天是周五,我有两天的时间去整理自己。新岗位充满挑 战,已经别无选择,我想,放低要求吧,先在北京活下来再说。 一个大衣柜正对着床,镜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有某种魔力,我不敢通过镜子 打量自己。即使不看,我也能知道自己已经变成怎样的一个女人,疲惫、阴郁、寡 言……我靠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梅竹图,苍老的颜色,古色古香,但挂在这样的房间 肯定是不合时宜的。环境的变更使我的生活质量突然倒退了将近100 年,并且在48 小时之内我必须转换角色:从公务员到殡仪工人。 电话响了,宝宝说:" 老妈,北京好玩吗?笔会什么时候结束?" 我对宝宝撒了谎,说我来北京是参加鲁迅文学院的学习和长篇小说笔会。我说 :" 妈妈刚来呢,哪里那么快结束?我知道宝宝是个乖孩子,所以放心出来。" 宝 宝说:" 那当然。那你好好在外面写,不许偷懒哟!……" 宝宝后面的话,在我耳 朵里忽然模糊了,我突然很想念她。 " 你爸呢?" 我问。 " 我在学校宿舍里,刚才电话时他还在琴房里。" 没有谁会料到我所找的一份临时工作竟然是殡仪馆的美容工。至于我当时的心 理,既有自虐的成分,也有冒险的冲动,还有,我渴望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带我的师傅叫周明生,一个干了30年整容师的老人。 在与周师傅见面的第一天,休息的空档,周师傅洗了一个苹果递给我吃,我的 手迟疑着伸不出去,一点点食欲都没有,但是,又不能不接。周师傅仿佛故意考验 我似的,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嘴唇贴着冰凉的果皮,好像手里拿的是块石头难以下 口,终于咬了第一口,果肉在口腔里没有任何滋味,明明新鲜脆甜的水果,咬在嘴 里竟然有股腐烂的味道。想到周师傅那双抚摸过无数尸体的手,顿时,我胃里一阵 翻腾,想吐,但我不得不死劲咽了一口唾沫,强行吞下了。见我吃完,周师傅笑眯 眯地说:" 你过了第一关。" 吃过饭,周师傅带我去给死者穿衣和化妆,周师傅让我站在他旁边。我看见周 师傅手拿剪刀把尸体上的衣服剪去,僵硬的黄中带白的肚皮就出现在眼前,我刚吃 下去的饭在胃里又一阵翻腾,周师傅看看我,慈祥地说:" 过一阵就会好的。" 又 接着说," 小齐,这算什么?记得几年前我们处理空难的遗体,那时候我还不在这 里,组里人全部到岗,干了半个月,吃住都在殡仪馆里。当时运来的尸体面目全非, 正是夏天,散发一股股呛人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所以,要想手艺精湛,除了要懂得 美学知识外,给一些死于意外的尸体整形还要懂得雕塑技巧……" 我不住地点头。 " 来,帮帮我。" 周师傅要我帮忙,我走过去,塑胶手套没有传出手掌的一丝 热度。 第一天是漫长的,后来的日子,渐渐就习惯了。 坐在值班室休息的时候,整容组的几个人爱开开玩笑。小杨40多岁,和我差不 多年纪,他对我很好奇,问我为什么干这没人干的活儿,我笑笑,说:" 我从来就 没觉得这个工作有什么不好,我们是人生终点的美容师,那些美容院的美容师,他 们的妆化得再好,第二天都要被洗掉,而我们化的妆,却是死者亲人永久的记忆。 " 周师傅说:" 小齐说得对,我做了30年,之所以能做下来,就是因为我悟到了 这个道道儿。卑贱的不是人的工作,而是人的心灵。" 张林说:" 就是就是,当初我选择学习现代殡仪与技术管理专业,就是想挑战 自己,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很喜欢这种工作氛围。在工作台前,凝神定气,全神贯注地为死者服务;八 小时之外,说说笑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种看似平淡的生活中,我慢慢学 着进入生活的实质,我虽然曾被伤害,但是,我不会去仇视别人;任何时候,我都 不会失去对生活的希望。 一个傍晚,我正在房间里写我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个中篇《招待所》,突然响起 了敲门声,起身开门,一个40多岁的英俊男人,他说姓乔,是我的房东。他说有什 么事情可以跟电话亭的大爷说,现在他不住这里,不过,每个月他会来收房租。离 开时,他再三嘱咐我注意别堵塞下水道,否则很麻烦。 他离开后,我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没见过这么帅气的房东,偶像似的。 很多次,我长时间看着钟新的电话号码发呆,终究打消了和他说话念头,但我 知道,我内心一直有种隐隐的期待。 接到钟新的电话时,我正在距离殡仪馆尸体冷藏室不足10米的值班室与其他几 个整容师一起吃饭。我放下饭盒接电话,一听,是钟新,心里乱蹦起来。 钟新说:" 小莹,今天我没课,你有时间么?" 我说:" 有事吗?" " 想请你吃顿饭。" 谁也不能否认吃饭不是事情,相反,吃饭还是大事情。 我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周师傅说:" 小齐,怎么啦,出啥事了?" 我难为情地 笑笑,不置可否。 从钟新的语气中,我已经嗅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一股暗流翻涌的势 不可当的情感狂澜,它将席卷而来、吞没一切,这既是我渴望的,又是我害怕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 好的,等我下班吧。" 出租车飞快地向钟新所说的名人咖啡屋驶去。 走向钟新的一刹那,我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词语与色彩。然后,看见钟新 的手,它宽厚温暖,伸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那种力度使我害怕。刹时,我的手 被融化了,热度通过我的掌纹、胳膊、慢慢传递然后渗透到我的心脏。 钟新说:" 小莹,我们不喝咖啡,咖啡苦。找个地方喝酒吧,喝个一醉方休! 怎么样?" 酒逢知己者饮,我想:" 以前在局里喝的是什么酒?哪一次是自己心甘情愿去 喝的?没有比与钟新一起喝酒更快乐的事情了," 我很赞同,说:" 好啊,一醉方休!。" 钟新说:" 今天就喝啤酒,喝个痛快!" 我傻傻地被他牵着,失去了方向。我们走进的并非饭店,而是宾馆。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彼此愣了愣,仿佛期待某种事情发生而不知该如何发生一 样。拥抱、亲吻,还有做爱……但是,此时,我们亲近的眼神中却有一丝敬畏,我 们的身体彼此还很陌生,我们即将燃烧的激情慢慢积攒着,积攒着。彼此的眼睛既 在不断寻找着对方又在慌乱躲避对方。 我们需要从普通朋友开始。 钟新对我做了个手势,说:" 齐师莹同学,请坐!" 我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啤酒一溜烟地被摆在了茶几上,他从皮带上弄下钥匙,撬 开了第一瓶,接着又撬开一瓶,放在自己面前。 " 来,喝!小莹!" 钟新举着啤酒瓶。 " 喝!" 我也举起酒瓶。我没有等着钟新先把酒喝下去,而是仰起头,把那硬 硬的瓶口对着自己,让整瓶酒倾泻下来,准确点儿说,是灌。突然觉得自己也粗犷 起来,酒能壮胆,一仰脖子,一抽酒瓶,液体就下去了,然后它们把胸中的火传递 给胃壁,任它燃烧。 这是痛快而又轻松的,面对自己的爱人。这么多年亲近的陌生,这么多年陌生 的亲近,或许,只有喝酒才能给彼此找一个放纵的理由。我第一次被酒彻彻底底打 湿了,酒给我的胆量和理由使我话多起来,我眼神迷离:" 钟新,钟新,你知道你 有哪三件事感动我吗?" 钟新说:" 你说。哪三件?" " 第一件,你听我讲我的故事时流泪。" 钟新说:" 你怎么知道?" 我说:" 我看见了,在火车上。" 钟新说:" 没有呢,我只是眼睛有点痒。" " 你骗不了我。第二件,你半夜为我偷偷掖被子;" 钟新说:" 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说:" 没有,怎么可能睡着呢?第三件,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我……这些, 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 钟新很意外的表情,起身,走过来,把嘴唇轻轻搁在我翕动的嘴唇上,没有动。 他的视线下垂,看着我的鼻尖。 一丝颤栗的情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嘴唇轻轻张开,胸微微起伏着,我期待 着,期待着钟新的下一步。我相信,从他的眼神,那是爱,不必言说的爱。 钟新没有动。 过了很久,在我看来几乎有一个世纪,他的手搁在我的胸脯上,像个孩子。然 后,嘴唇狂热地轻咬着我微张的嘴唇,我脸颊发烫,手臂紧紧绕在他的颈项上,轻 唤着:" 钟新,钟新……你爱我吗?" " 小莹,小莹,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我一连听 到了三个喜欢,我的泪流了下来。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只是,他的爱,是深沉而含 蓄的。 钟新抱起我,把我放在了床上。 我的手,放在钟新潮湿的后背上,钟新俯下身一次次亲吻我的嘴唇,我们纠缠 在一起,捆绑在一起,一刻也不肯离开。我渴望钟新更深地进入,我是神秘的幽泉, 已经隐匿在深山多年,有一种无人问津的寂寞。但是,我天性又是高傲的、不容被 玷污的,即使从岔道挤进一条污流,也要把它赶走。 钟新好像再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觉,他希望引起我的关注,希望我能 永远记住他别忘掉他,一定的。他只知道更紧地靠近和挤压,或许,他想钻进我的 体内和灵魂深处。潮湿的、温暖的……这一切勾起他年少记忆的江南水乡。 一望无垠的草原,天边是袅袅炊烟,清晰的遥远,那是我和他的故乡,我们躺 在一张青青的木筏上,随波逐流,任意东西。耳边的清脆歌谣,把整个世界变成了 一块绿汪汪蓝莹莹的水晶石。那块水晶石,需要用声音去捕捉。 我呻吟着,于是,抽象的幸福变成具体的语言。这些语言是零碎的,朴质的, 没有装饰的花边,但这种语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与妖媚。 现在,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完完全全地袒露自身,没有一丝的羞惭与遮掩, 把自己坦坦荡荡地交出去。肉体不再只是肉体,它已变成灵魂;而灵魂也不再只是 灵魂,它已变成肉体。 我渴望和钟新能一直这样,直到彼此耗尽贮蓄的所有能量。 原来,我根本是没有抑郁症的,而以前之所以有那些症状,是因为未见钟新而 积攒下的相思和忧愁。 钟新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并不接听,自言自语地说:" 这回豁出去了,看 能把我怎么样?" 我很奇怪,问是谁。他说:" 我岳母。" " 今晚不回家吗?" 我问。 " 不回去。" 电话仍然顽固地响着,钟新干脆关了手机。 我们纠缠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的战争,无所谓胜负。这是一场可怕的渗透战,我们的血液因为酒精的 怂恿而跳跃,当然,也是我们故意的,故意对酒精的放纵,为的是让炽热的滚烫的 血液交汇在一起,在此之前我们是两个人,成为一个人后,这个人会变得敏感而脆 弱。 我恋爱了。 原来真正的恋爱是这样的:任何时候,特别是一个人,嘴角微微上翘,想笑, 时时刻刻想着这个人,想着他的眼睛,想着他看自己时的那种眼神,想着他的身体 ……眼睛盯在门口时,门口就出现他风尘仆仆走来的样子;盯着沙发时,他就坐在 沙发上,笑盈盈的。 钟新还不知道我的工作。虽然他多次提起,但我都以在美容院里工作搪塞过去 了。 我的生活,又慢慢进入了正常轨道。但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每天工作极具规律:早上9 点,换上工作服,进入冷藏室,从冰柜里取出一 具尸体,进入整容室。戴好手套后,对于需要换衣服的死者,用剪刀把身上的衣服 剪了。我先将酒精棉将死者的面部擦拭一遍,然后,拿出化妆用的油彩涂抹在脸上, 原本苍白的死者面孔顿时变得红润安详。然后,我又接着整理衣服,用梳子慢慢为 死者梳头发。遇到肥胖的死者,我有些吃力,因为需要臂力。 整容组共7 个人,每周整容组都要留一个人和火化组的同事一起值夜班,殡仪 馆是全天24小时服务,所以,晚上也跟白天一样,要不断地接尸体、冷藏,一些急 需火化的尸体,需要半夜起来为死者化妆。我每周轮值一次夜班。 我极不愿意值夜班。夜里给尸体化妆的感觉怪怪的。有天夜里,我给尸体做面 部清洗时,突然从尸体的嘴里飞出一只虫子,我吓得半天惊魂未定,心里直念阿弥 陀佛。 每天,我清清楚楚看到死亡。 整容间的隔壁是冷藏室。我经常看到惨不忍睹的场景,听到凄惨的哭声。26个 字母编排着的冷藏柜,如同一堵明晃晃的墙,里面安睡着因各种各样原因离开人世 的人。有一天,一群人搀扶着一个60岁左右的女人来到1 号冷藏柜前,里面睡着她 从八楼跳下去的27岁的儿子。母亲的手在儿子头上抚摸着,手指穿过发丝,停歇在 苍白的额头上,她口里喃喃地喊着儿子的乳名,久久不肯离去。 我远远站着,眼里掠过一丝温热,接着,我看到母亲被强行背走,只是这个母 亲已经没有丝毫的气力了,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有僵硬的表情和瘫软的身子。 冷藏柜的对面是一方黑板,上面是一个冷藏表,写着柜号、姓名、性别、地址、 存放时间。在姓名那一栏,会经常出现" 无名尸" 这三个字,每每看到这三个字, 我就一阵心痛。 完全的整容要先把尸体里里外外洗个透,再换新衣、理发。还得一点点按摩皮 肤的裸露部分,从整个面部到双手,都要反复搓揉,使皮肤像活人一样富有弹性, 然后才是化妆美容。化妆美容后,给人以安详睡去的感觉。在工作的过程中,我已 经能从容地去做这些。我由以前的恶心、害怕到现在的平静。这对过去的我来说, 是不可思议的。我知道,我必须适应,必须坚强。我感激这些尸体,是他们,我才 能在北京比较体面地活下去。 也许是漂泊带给人的无尽孤独,每天我都盼望能见到钟新。可是,他总说系里 很忙,见他一面,非常不容易。我知道他其实不坐班,工作时间相对比较自由,于 是,有次在电话中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他犹豫了半天,说:" 说来可悲,我是个没 有多少自由的人。好吧,我尽量抽时间来看你。" 就在他所说尽量抽时间看我的那天,却从电话里听到他惊恐的声音,他说:" 对不起小莹,我发现我岳母一直在跟踪我,来不了了,抱歉。" 我异常震惊,我不明白他的岳母为何会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在电话里追问着, 钟新烦躁地说:"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她是我大学时的老师,我只能 告诉你这么多。" 我说:" 我还是不明白,钟新。" 钟新不再解释什么,挂了电话,消失在我的耳道里。 每天面对死亡的我对爱有了更深的体验与感悟,再加上见面的艰难,我更加珍 惜与钟新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盼望他来到我的小屋,为了迎接他,我做的第一件 事就是洗手。 我洗手的程序相当复杂,先是用消毒液,然后用香皂,最后用洗手液。上班虽 然是戴手套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的手不干净,或者说潜意识里害怕 钟新知道后嫌弃我怪罪我。洗手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出了自己的变态,我的左手与 右手之间总相互厮杀,彼此要揭掉对方皮那般凶狠。以前,我的指甲很长,并且还 涂了浅红的指甲油,现在,早剪掉了,我害怕里面藏上细菌。 有一次,钟新拉过我的手,细细打量后说:" 小莹,你的手并不脏啊,干嘛那 样洗?好奇怪。" 我触电似地缩回手,好像被钟新发现了某种秘密,说:" 习惯了, 我从小就喜欢洗手。手上细菌多。" 钟新说:" 我知道细菌多,但你也未免太夸张了。这样活着累不累呀。" 我说:" 我累了。" 于是倒在床上。 钟新也会笑着说:" 我也累了。" 也倒在床上。 我们是彼此的食物。 我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激情的生活。 有时钟新会微笑着看我,说:" 小莹,你的女儿漂亮吗?" 我脸一红,说:" 漂亮着呢。" 钟新说:" 我想有个小女儿,就像你小时候那样的古怪精灵,我猜也一定有男 孩子愿意跟在她后面走。" 我看着钟新,他的眼睛深沉深邃。 有时,钟新看上去那么疲惫,他熟睡着。我趴在床上专注地盯着他。他正在梦 乡中,如同一个临近而又遥远的童话,他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成长着,由笨拙到流畅, 他的呼吸有时很不均匀,脸也好像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纯净的忧伤的沧桑的空气 到底使我的眼睛潮湿了,我害怕,害怕这幸福逃走,我不敢深想,只是睁着眼,牢 牢地守着。 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一天晚上,我靠在床上看书,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抬头,愣住了:竟 然是一个老太婆。阴郁陌生的面孔使人害怕,我不禁后退一步,她嘴角往上翘了翘, 算是表示友好,一只脚在没有我许可的情况下,已经向前迈了一步。 我说:" 请问,您找谁……?" " 就找你。" 老太婆语气肯定而干脆,这使我更加吃惊,我又后退一步,她顺 理成章迈进了我的房间。 " 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她不客气地在我床沿坐下来,说," 你好像在殡仪 馆上班。" 我愈加吃惊,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老太婆盯上,我既非特务又非 间谍,完全没有任何情报价值。 " 我们聊聊吧。" 她说。 " 聊聊?对不起,从何聊起?" 我把双手摊开,往上托了托。我确实太小看她 了。 " 文学,怎么样?" 她说," 卡夫卡,还是杜拉斯,或者,托尔斯泰?" 我惊讶地差点跌倒在地,扫了一眼,她很认真,忙镇静下来,笑了笑,说:" 行,聊聊就聊聊吧,反正我也闲着没人说话。" " 喜欢杜拉斯吗?" " 哦,喜欢。" 我口里木然地回答着,心里却一直在猜度她的身份和来历。 她说:" 杜拉斯最初的性感受是从一个越南男孩柔软的生殖器上获得的。她的 第一个情人是中国富商的儿子,作为一个生活上没有着落的白种女人,杜拉斯的母 亲不能不半闭起眼睛允许15岁的女儿与中国男子交往,并且让她像妓女那样向自己 的情人索取性交的报偿……" " 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这些话的意思," 我打断她的话,态度冷却下来。 " 你听我说完,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广岛之恋》的女主人公在与日本情人 分手时说:我会忘掉你的,我已经忘掉你……无论是中国情人还是日本情人,都不 会开花结果,虽然忘掉很难。" " 对不起,您说这些,想要表明什么观念呢,与我有关吗?" 我说。 " 《情人》的象征意义在于:文化上的交流是不可避免的,而" 百年好合" 式 的婚姻却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你喜欢写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再说下去,我想我会发疯,于是,我站起来:" 抱歉,我想休息了,明天 还要上班。" 她缓缓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身体将要从我视线里消失的时候,回过头,恶狠 狠地说了句:" 以后你离钟新远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接着,她的语气又 软了许多,说," 对了,还补充一句,漂亮的女人,我告诫你,放纵与酗酒摧毁了 杜拉斯年轻娇好的面容,但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她那样在写作中留住自己的青春。 " 刹时,我明白了,她,是钟新的岳母。 我很想马上给钟新电话诉说这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可是,又犹豫了。 我知道:钟新有时很懦弱,如果他知道他岳母知道我的住处,他以后更不敢来 我这里。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已经关上的房门,仿佛那个古怪的老太婆还站在那儿似 的。 钟新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了,手机关了。我脑子里一直在寻思着:钟新怎么啦, 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或者,他知道我的工作,嫌弃我,要和我断绝关系?我 想不明白。我变得越来越忧伤。 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的工作环境有关,还是我已敏感意识到命运的无常。 冷藏表上写着一个名字:陈喜凤。这是一个因车祸而死亡的女人。女人是安徽 来,在北京做保姆,家里有三个孩子。原指望在外面为孩子挣点学费,没想到在为 雇主家买菜的途中出了车祸。女人的丈夫已经从老家赶来了,两个交警手里拿着尸 体处理通知单在为这个可怜的男人所要交的什么验尸费、尸床费、火化费、骨灰盒 费等等说情。说着说着,这个可怜的男人一屁股在水泥地上坐下哭嚎起来。 死去的女人已被抬到整容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掀开门帘冲进去,扑到女人 的身子上,喉管里抽泣着。 我面无表情着站在旁边,静静等待着。 为陈喜凤整完容,我心里一整天堵得慌,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 白的脸。 下班后,我又开始拨打钟新的电话,我如此强烈渴望马上见到他,可是,仍然 关机。我呆坐着,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没有喜悦,甚至,仅仅淡淡扫了我一眼,进了门。 此时的他,在我看来,异常陌生。我很尴尬,我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到底 是怎么得罪他的,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事情,或许他一直就伪装着,不让我察觉。 我口很渴,在桌上找了一把水果刀,把单位分的西瓜切开,默默递给他一块。 钟新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好像对西瓜并不感兴趣。 " 你手机怎么老关机?打了好多次,都打不通。" " 我在睡觉,没开。" 他态度冷淡。 每个晚上从睡梦中醒来所担心的要溜走的幸福已经露出了破败的端倪。我说: " 是为了躲避我吗?" 我虽然还谈不上饱经沧桑,但我也决不是小女孩,我的语气 平静起来,说," 如果仅仅是为了躲避我,用不着手机关机,以后,我不打就是。 其实,我也早该告诉你我在北京的工作,我没有做鸡,我在殡仪馆,每天大概要给 五六个死人化妆。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什么整天洗手吧?" 说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钟新扫了我一眼:" 说完了吗?" 我说:" 说完了。" 他说:" 对这些,我无所谓。不过,我今天来跟你分手,并不是因为这个。" 我没吭声,只是感觉口又渴了,又拿过一块西瓜吃,一小口一小口,不让汁液 从唇上落下一滴,我把西瓜当作了一段往事、一段记忆,我要一口口把它给消灭掉, 不让它留下一丝痕迹,它只是西瓜,并没有什么营养,仅仅残存一点点维生素而已。 我只是渴了,把西瓜当作了水,这些水涂脂抹粉把自己弄得像个娼妓,跑到西 瓜里,有模有样展示脆弱的肌肤,以为自己冰清玉洁,没想到还是被人那张肮脏的 嘴给糟贱了。我拼命地咬着,一口又一口,我的牙把那抹胭脂一条条擦干,直到变 得苍白,然后,把一张薄薄的皮丢到垃圾袋里,站起来,像驱赶他岳母那样驱赶着 他,说:" 我明白。我想休息了。" 钟新的嘴巴张了张,大概想说什么,我赶紧把他即将要说的话挡了回去,说: " 什么都别说了,这些日子,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钟新眼神暗淡,说:" 那好吧,再见。" 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的泪差点摔在水泥地上,但是,我仍然强忍着。我早 就料到:他,是靠不住的,真的。我只是他寂寞生活的安慰……想起这些,我恨自 己,恨自己的多情,恨自己的疯狂。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什么时候才能 不再被男人伤害?我突然觉得整个屋子变成了一口没有空气的木箱,我几乎要窒息。 我要呼吸,我要活! 我拉开门,跌跌撞撞下楼,没入北京的夜,没入那片白亮的灯火中。 人说形影相吊,可我,为什么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我飞奔着,高跟鞋叩问 着水泥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当然,更没有答案。 肉体,日渐衰老和疲乏,疲乏和衰老。灵魂,却还很年轻,它一日日、一夜夜 睁着纯净的眼睛。喧嚣的生活里,有时,我什么也看不见;黑暗的梦境中,有时, 又发现了许多。有人感到生活的日益复杂和无趣,而我,却发现生活越来越简单透 明——高的天空与低的大地;物质与精神;男人和女人。 真的很简单。 活在世界上,看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要健康,那么,好好锻炼,好好保 养;你想要爱情,那么,好好寻觅,好好珍惜;想要财富,那么,好好积累,好好 打拼;想要清静,那么,忍受寂寞,学会拒绝;不要太贪婪,不要什么都想要,生 活只有一味清晰的元素。 我,要的是什么呢?是自由歌唱的灵魂,还是灵魂的伴侣?我想抽支烟,想点 燃,我知道里面有毒素,会一点点吞噬我。 烟雾是一种很好的媒介,它把我实实在在的生活过渡到能给我幻觉的虚拟境地 中,我眯缝着眼睛,看眼前那一缕一缕的烟从浓稠到淡薄,渐渐消散。 钟新的面貌在我眼前,他嘴唇紧闭,我却听到他的声音,他说:" 小莹,知道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吗?有非常复杂和非常突然的原因,有来自外界的,也有我自身 的,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的生活是畸形的,你无法想象;我的身体, 也使我对未来失去了期待,也许,保持现有的生活状态对我来说才是最恰当的吧。 说实话,我一直在回避你,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我知道你爱我,但是,我其实是 一个并不值得爱的男人……" 钟新的音容笑貌随着声音的消失一点点隐去,房间里除了昏黄的灯光和陈旧的 家具,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我摇了摇脑袋,确信刚才是幻觉,它不是真实的, 来自我的思想和意念,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必须问清楚。 我握着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又停下了。问清楚又能怎么样呢?问清楚就能把 他从自己心里赶出去吗?赶不了。问清楚就能让他回到身边来吗?回不了。那么, 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假如当初在火车上没遇上他,自己也不是一样要过吗?而且, 在此之前,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假如今后的生活里没有他,还是可以过来的,现在, 之所以忘不了这个男人,除了他的举手投足,除了他的神态笑容,恐怕,还有与欲 望有关的缠绵和点点滴滴爱的记忆,那些是肉体,是容易腐烂和消失的,所以,也 会被淡忘的。 ……畸形的生活?还有什么能称为畸形的呢?他和他老婆?不,那不叫畸形。 这么说,就是他和他岳母了。 那个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种异常可怕的东西,固执、坚韧,不可摧毁。……她是 他的老师,他是她的学生、她的女婿。她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他……或者说她无法容 忍其他的女人和他在一起,除了她的女儿。 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永远。她那恶狠狠的语气——以后你离钟新远一点,— —她因为嫉妒而发疯,她根本不是出来捍卫她女儿的婚姻,她是为她自己,因为, 她爱钟新!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曾经是他的老师, 她就有这个权利吗?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钟新以怎样的姿态依偎在她苍老的怀抱里……他们会做爱吗? 我陡然回忆起那天我在他们家窗口所看到的钟新搀扶她的温馨一幕……这么说,他 们之间是有爱情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或者摈弃了肉体的需求?或者以前 有肉体的交流后来又转变为精神依赖? 无疑,一个对卡夫卡和杜拉斯能侃侃而谈的女人是不能忽视的,她深不可测, 她的目光中饱含智慧和人生的历练,我,或许永远不是她的对手。那么,我甘拜下 风退出吗?用埋葬我的爱去成就她的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这是她的 话,一个老太婆的话,难道这样的话就让我退避三舍吗?那说明是不是我的勇气不 够或者说爱钟新爱得不够呢?不,如果要谈谁的肉体先腐朽,那应该是她!我为什 么要放弃?不,我可以耐心等待,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和她抗衡! 黑暗中,我追问着,千百个为什么纠缠在我脑海里,后来,我干脆把这些问题 统统驱赶出去,因为,我暂时不要答案了。 殡仪馆是参禅悟道的最好处,因为这里最能体现众生平等。不管是谁,生前是 达官富贾,还是平头百姓,死后都要火化。 尽管已经算不清楚上班以来已给多少死者整过容了,可我每次给不同的遗体美 容时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的双眼在口罩上沿,看着那些向遗体告别的活着的 人,就会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从事的这份职业的意义,那就是让死者把最佳状态留 在亲友的记忆里。在我的眼里,每一具尸体都是我的艺术品,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 让死者走时保持最佳状态,使故者安息,给生者慰藉。 周师傅退休那天,整容组一起在天天精彩餐馆里吃了顿饭,算是告别。酒桌上, 周师傅喝了两杯酒,说着说着,他慢慢变得激动起来。 " 唉,我这一辈子,钱是没少挣,但是,还真活得委屈。其实,在我们这个小 天地里,真是挺好的,人家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这么多年, 我从不走亲戚,也不和人来往,为什么,人家心里对咱们有阴影哪,人家包个饺子, 你说帮帮忙,那可像打架似的,热情地叫你歇着,说让他们来做,其实,心里明镜 似的,你包了,这饺子人家就不会再吃了。现在你们还不背尸体,打早儿,我们还 上门背尸体,十楼八楼都要放在背上扛着,要知道,死人硬邦邦,没有活人好背哪, 遇着大胖子,那就更累人,但再累,也得要自己背,不像背米背煤气罐,可以花几 块钱喊个有力气的农民工……唉,这些年,我就这么熬过来了,现在,我也该享享 清福了!" 我觉得鼻尖酸酸的,站起身,举着酒杯,说:" 周师傅,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 帮助,我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向您敬杯酒表示我的心意吧。" 说完,一仰脖, 喝干了。这是坐办公室的我喝酒以来喝得最畅快最心甘情愿的一杯酒,除了那次与 钟新一起喝的。 酒下肚后,在我的胃里烧灼起来,热辣辣的,身上也迅速暖和了。 每年冬天,我都要编织几件毛衣:一件薄的、一件厚的,有时,同事家的亲戚 要做满月啊、周岁啊,也少不了托付我织上个一两件的。在楚江的小商品市场,挑 自己合意的毛线,放在一个敞口硬包里,随时编。我的手很巧,一件毛衣最多编织 一个星期,当我看到细细的毛线经过我的手变成了漂亮衣服穿在宝宝的身上,有说 不出的快乐。这个冬天,我盘算着除了给宝宝织两件外,还给母亲织一件,想想这 么些年,自己对家里照顾得太少,很是内疚。 贺长春仍然不辞辛苦地给我打电话。 " 小莹," 贺长春说。 " 什么。" 我应道。 " 你在做什么?" 贺长春说," 干嘛要辞职?" " 我在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有什么事?" 我冷冷地说。 " 小莹,我……我很想你……" 贺长春说。 " 哦,我还有事,再见。" 对于贺长春,我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了。他,在我眼里,比陌生人要熟悉一点, 因为仅仅是熟悉一点,所以,是更大的陌生。 铝针摩擦着我的手指头,有些发麻。我站起身,第一次感到无聊空虚起来,房 间里,我拿起那把浅黄牛角梳子,站在大衣柜前慢慢梳头。 我把脸靠近镜子,看到自己面色蜡黄、粗大的毛孔,想起抽屉里还有点珍珠粉, 忙找出杯子,倒上,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鸡蛋,磕了,把蛋清滤进杯里。 珍珠粉在筷子的搅拌下扬起白白细雾,很快消失了,蛋清慢慢把珍珠粉裹住, 变得有点粘度,搅着搅着,突然觉得好玩儿,就像小时候过家家把泥和水在破瓷碗 里搅了当饭吃一样。接着,楚江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我的手渐渐慢下来,最后顿 住了。呆坐了半天,然后,来到镜子前。我用棉球把珍珠面膜涂抹在脸上,冰凉冰 凉的感觉。 珍珠液不停从额头上淌下来,我只得平躺着,一侧头,从镜子中我看见了床上 的自己,就像戴着一个面具。因为蛋清,我感觉我的表情渐渐僵硬,最后完全凝固 了。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我,既看不到我的忧伤,也看不到我的快乐。 是谁带走了我的快乐和忧伤? 钟新,即使我的肉体从此时开始腐朽,我还是不能欺骗自己,我要的是你。 我每天都在犹豫、彷徨,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回去,也许就永远困在楚江,不会再出来了。回去,是我 期待的,但我又害怕回去,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异常矛盾的心态。冥 冥之中,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我却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母亲的电话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从母亲惊慌短促的语气我能猜测到 父亲病重的程度,这个消息太突然,完全是我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在我眼里,父亲 是不可能病倒的,即使死亡,也只能是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可能是疾病。他的 体魄不仅能打死一只老虎,而且还能吃下这只老虎。 离开北京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是悄悄走的。 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河街即将变成丽水花园,我在上面看到了未来丽水花园的 模样:它妖媚而风情万种,就像来自巴黎红灯区的娼妓。 放眼望去,以前的红砖黑瓦已经狼藉一片,呲牙咧嘴的,很多房屋露出断壁残 垣,屋前屋后的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上面扬满了灰尘。河街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 场战争。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势力突然入侵了曾生养我的土地,我不能接受,也无 法接受。我仿佛变成了那些千年古树,有了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撕裂感和分离的痛楚。 虽然脚下的土地贫瘠得一无所有,但那种缺失营养的土壤却把它紧箍着,拥抱的力 度使它无法挣脱。 回到楚江时,我愣住了,我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家,现在就站在曾熟悉的家门前。 苕货家只剩下一堆废弃的乱砖瓦。我家的半边墙也撕裂了,门上一把锁。隐隐 能看到院子里的竹仍青翠地蔓延着,那团绿意,更衬托出萧条。 我回来之前,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 经济学家们可以很轻松地高屋建翎地说,这是一场文明与愚昧、改革与保守、 进步势力与落后势力之间的斗争,无疑,胜利的一方肯定是前者。因为,历史的车 轮是不可阻挡的。 我父亲绝对是后一势力的顽固代表。 父亲已是弥留之际。 病房里站满了人。他的面部套着呼吸机,床左侧挂着药水瓶。他不能讲话,与 植物人无异。不等我问起,齐二林说父亲是与城建的因为拆房而发生了冲突,事前 也刚喝了几两酒,当时热血往脑门上一涌,就倒在地上。母亲哭嚎着找人将他送到 医院抢救,但根据拍的片子看来,情况很不好,脑血管大面积破裂,里面模糊一片。 除了拆迁,还有关于麻木的事情。 楚江西城区政府常委会研究决定:电动三轮车,也就是" 麻木" ,严重危害并 制约了楚江的经济发展,为此,必须下狠心取缔。如果不取缔,楚江的交通、环保 等问题都会成为一个死结。父亲闻讯后,与开麻木的同仁们结成同盟,一起在区政 府大楼前静坐,后来,十几个代表被邀请到政府大楼会议室,出席会议的仅仅只有 区办公室主任一人。 父亲在下面大声问:" 把我们的麻木没收了,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主任说 区政府决定每辆麻木补助一千元钱。下面炸开了锅。父亲接着问是不是安排工作。 主任说现在大学生都没工作,为这补助,政府都要到处化缘。父亲说主任站着说话 不腰疼,问他们到底能不能安排工作。 主任说:" 这个,我作不了主。" 父亲说:" 你作不了主,当不了家,那跑到这里来放什么屁?跟老子滚!" 说 完,一帮人一哄而散。 就为这事儿,父亲在家里也没少喝闷酒,虽然区政府暂时还没动作,但他的一 颗心总是悬着,日子过得不安稳。后来又加上要掀他的老窝,也就急火攻心,血往 脑门上直涌,出了事。 坐在床边,我忆起父亲昔日的好处来。大林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嘴里不停唤着 爸爸爸爸,吴俊站在旁边无声看着,满面愁云,医生在旁边量血压听心跳,然后站 起身,慢慢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抢救了。 就这样,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 父亲的丧事,颇为热闹。他的骨灰埋进弄玉山陵园时,母亲呼天抢地,她爬过 去抢骨灰盒,口里骂道:" 你个死鬼,一个人先跑了,把个烂摊子丢给我,看我不 找你算帐啊——" 乒乒乓乓之后,父亲就睡在了松树林里。 楚江有这样的习俗: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内对死者进行七次" 叫饭" ,免得 在阴间当饿死鬼。父亲入土后,我一直在江堤边的那片废墟中,守着神情呆滞的母 亲。 回楚江后,还有一个惊人消息传到我耳里:姚晓清已到北京。据说姚晓清的三 姨爹是国务院的,她的恋爱遭到她家人的强烈反对,所以,为她换了一个环境。 …… 钟新毫无理由的离开,使世界在我眼里昏暗起来,就像天朗气清时突然来了一 场飓风,把风和日丽的天地掀了个底朝天。 我极力用平静的面容去遮掩内心的风暴。 自从回楚江后我就没有清静过,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我没有精 力去证实这些消息的可靠程度,我所关心的只是钟新,我把钟新所在大学的网站放 在收藏夹里,一次次打开它,一次次看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渴望走近他,希望 能和他在一个城市生活,默默守望,即使今生永不再见面。 我知道,我一直欺骗着自己,与他在一个城市,我会每天渴盼和他见面的。 我仍然忍不住,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他说他现在就在在 楚江,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议。不久,会回到北京。 我问:" 为什么?为什么来了不告诉我?" 他不回答。 我说:"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可你为什么不能像对其他朋友一样来看看我?我 希望能在你走之前我们喝杯茶。不要害怕,不要有任何的压力。" 他仍然不吭声。 我说:" 这是为什么呀?" 没有回音。 我说:" 钟新,我心里堵得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缓冲期 帮帮我?你知道我的无助吗?我想你、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绝望过。你到底 来不来?" " 来不了,小莹。" 钟新说。 "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无法接受,泪水夺眶而出。 " 你使我觉得害怕……" 钟新说," 你需要冷静。" " 我要你来,钟新,求求你……" 我说。 " 我很疲惫。" 钟新说。 因为爱,我已失去了自尊,我苦苦哀求他说:" 可我想你!求求你,见我一面, 好吗?" " 不!" 钟新说。 " 要!" 我说。 " 可以见你,但不是现在。" 钟新的语气冷静得可怕,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 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向我袭来,我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我现在就想见你!我想你!" 钟新说:" 来不了了。" 我是那么可怜巴巴,我说:" 可我忘不你,难道喜欢你也是一种错吗?" 钟新说:" 你有忘不了的权利,可我更有选择清静的权利。我不需要爱和被爱, 我只需要清静。" 泪,无声滑落下来。 这就是我深爱的男人,曾经久久拥抱和亲吻过我的男人……他离我那么近,又 是那么远,他来到了我生活的城市,可他却拒绝见我,我绝望了:" 我明白了…… 钟新,我能见你最后一面么?见了以后,从此永远不再见你。" 钟新说:" 可我马上要走了。" 我说:" 你什么时候走?坐火车走吗?" 钟新说:" 也许。" 我说:" 不要这样,钟新,不要这样……你到底爱不爱我?" " 所有的日子都已被风化,我没有爱了。" 一股凉气从我后背升起,我突然觉得可怕起来,没有爱了,他不需要爱,也不 需要被爱……接着,我听到他说:" 再见。" 我盯着手机,寒光反射到眼里,我想把它扔得远远的,可是,不争气的我却仍 然最后说了一句:" 我等你。" 钟新恩赐于我,终于答应见我,在他离开楚江的三个小时之前。 从准备和他见面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忙碌起来,做面膜、洗头发,刷牙洗澡, 手忙脚乱。 郁大勇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并不看我,说:" 希望你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 我说:" 我从没这样要求过你。" 宝宝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剥掉了色彩斑斓的面具,因为没有必要继续伪装,坚 硬的面具里,是已不再流泪的眼睛,我渴望彼此能真实面对。 我们相约在口味堂见面。 落地玻璃窗外是熙攘的车流人流,桌的对面,是一张镜子,镜子里的女人长发 掩面,粉色的唇紧扣着。 女人是我。 我见钟新下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心,跃动起来,我起身迎接他,高跟鞋在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敲击着。 一切怨恨和委屈烟消云散。 我与钟新之间砌着一堵墙,然而,每一次见面都是沙尘暴,墙会在眨眼间轰然 倒塌,而倒塌仅仅在我与他的视线交汇瞬间。 我认为我读懂了他,从他的眼神。 钟新看着我的眼睛,说:" 今天我们啥也别说,说吃的。" 菜单上有一款冬令口味精品菜单推荐:张飞狗肉煲,下面如此广告词:狗肉滚 三滚,神仙站不稳。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 钟新说:" 我们来壶绿豆浆、南瓜汤、五彩笋衣,外加一盘剁椒鱼头怎样?" 我说:" 好的。" 等菜时,钟新故作轻松地说:" 对了,说起吃饭,我还记起一件事。" 我好奇地说:" 说说看。" 钟新便讲起了他学生时代的一个故事。他说他曾与同学于阴雨天在一饭馆吃饭, 他们相对而坐。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女孩,那种美惊得他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 记起扯同学的衣袖,他神秘地叫同学回头,说身后有一美女,千万别吓着她,同学 不以为然,回头一看,果然惊为天人。钟新说当时光线很暗,但不知为什么,那个 女孩坐在那里,整个大厅异常明亮,很多年过去,这一幕还不能从记忆的舞台退场 …… 我问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今后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是否会爱上她,钟 新说也许会。 我嫉妒这个女孩,心里酸溜溜的。 我不再看他的眼睛。 最先出场的是绿豆浆,装在玻璃杯里,浅绿的曳地长裙,缀着精致的花边,亭 亭玉立,当她倾斜身姿舞蹈的时候,把那一泓泓清亮清凉的绿倾泻进我心里。我低 着头,先呷一小口,把它涂在舌尖舌面,然后,敞开了胸襟去拥抱这个精灵,我一 直不明白绿豆浆的绿从何而来,这绿来得蹊跷,有点儿非同寻常:它淡淡的,淡得 稍不留神,那绿就溜掉了;它酽酽的,浑厚中带着稚嫩的沧桑;它仿佛刚从油画里 逃来,因为被狂放的画家鞭笞,它惊恐的眼神中还饱含泪汁。 她是从江南逃来的女子,寄人篱下,在这灯红酒绿里让自己的霓裳被人消费, 她飞扬的裙裾,被舌贪婪的肉欲席卷继而撕碎;她是丝绸璞玉,她把自己的坚毅凝 固为一种味道,让食客的神经在若干年后能在一秒钟识别。 钟新轻轻舒了一口气,说:" 真畅快啊!" 我一直认为这绿豆浆就是他所说的那个绝色女子,因为她的到来,那些陆续粉 墨登场的南瓜汤、五彩笋衣、剁椒鱼头,已经在我眼里模糊了,或许,这更是一种 离别的愁绪。我拉过他的手,和我的在一起,我想铭记住这种朴素的温暖。 他为我夹菜,我为他夹菜。然后,他给我看他的火车票,离别时间仅有一个多 小时。 此时天色向晚,窗外流光溢彩。我们起身离开。 钟新说:" 小莹,春,来了。" …… 出租车上,我的指头嵌在他的指缝里。 我想吻他,想把对他的思念与身体一起给他,当这个念头一掠而过的时候,他 的手有力地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他一定觉察到了我的不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帮他提着行李箱,不放他走,广场四周的灯光参差着,旅客如同蝙蝠,歇满 了广场。 他看着我,眼神灼灼。 我们寄存了行李,属于我和他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 我在他身后进房。当我把门锁拧紧时,心头一阵颤栗,我扑到他怀里,说:" 抱紧我!" 他的唇温暖而灼热,他的怀抱宽阔而安全,我们不能分开,直到摔倒在 床上。 明黄的灯映着他的额头,我对他说:" 我好幸福!" 他发烫的肉体紧贴着我,微微笑着,轻声问:" 好吗?" " 好。" 我看到他微闭着眼睛,仿佛陶醉在某种境界里。我轻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喊一 声,才相信深爱的他就在眼前。 " 傻男人,为什么送上门的女人不要?" 他用唇堵上我的,然后,舔,咬,没有回答。这是他最好的回答。我明白,他 在躲避,用一种清教徒似的生活来修补生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问:" 为什么不和她做爱?" 他说:" 心理障碍,做不了。" 灯光下,他的眼睛一直微微闭着,嘴巴微张,面带微笑,神情迷人,令人心动。 接着,他轻声呻吟起来,揪起身,把脑袋贴着我的胸。 我说:" 我要你犯错误,我爱你。" 我希望钟表永远静止在这一刻。泪,无声地淌下来:" 可怜的男人。" 他说:" 为什么不早一点呢?可惜……晚了。" 我不懂他的话,辛酸一笑,搂 紧了他。他口里喃喃地唤着:" 小莹,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乳房,喜欢……" 我说:" 宝贝,我爱你。" 我手心,是钟新的汗。他的背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我把嘴唇迎上去,吻他。 他回应着我,一点点。我忘却了所有烦恼,享受着这须臾的幸福。 我突然很害怕他的离去,把手表藏在枕头下。他仍然看到了,问几点钟,时间 是否快到了。我说:" 没有,还早着呢。" 他摸出表,说:" 快到了。" 钟新看着我,世界与我一起晃动,晕眩,我搂着他,哭着说:" 我不让你走, 不让你走!" 过了很久,他慢慢离开我,穿衣,我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无声站着,然后背包,出门,进电梯。我背靠着冰凉的壁,看着他;他的眼, 看着闪动的数字。 进站时,我固执地帮他提行李,上楼。刚好验票了。 他说:" 回去吧。" " 我知道的。" 他淹没在人群里,我站在他身后,他转身,挥手,要我离去。我远远看着他, 他夹在队伍中间,一点点往前挪。验票口他不停四处张望,回头看我,就那么一眼, 我潸然泪下。拥挤中我们挥别;分离时我们寻找,那份回望使我更加确信他是爱我 的。 我一直站着,站到验票处空无一人,站到泪流满面。 我的周身,还残存着钟新的气息,男人的气息。这种侵犯使我的生活与内心再 也无法平静,无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钟新短信说:" 火车开了。" 我说:" 宝贝,一路顺风。" " 小莹,不管怎样,我谢谢你,希望你保重。" 书桌上,放着一瓶葡萄酒。 钟新离去的日子,我终日沉浸在回忆之中。 记得那次在北京,吃完饭,外面是零星的灯光, 风撂起钟新风衣的一角, 我紧 贴着他, 不舍他的离去, 然而, 出租车很快过来了, 钟新向我伸过手, 握着。我不 喜欢这种传统的告别方式,我要他的亲吻和拥抱。 夜晚的街头只有稀疏的人影。 他走了。 金黄的车、鲜红的尾灯,还有一缕青烟……缤纷而又虚无,他要回到他的女人 身边去。寒气向我漫来,袭击我的周身,我用手臂环抱着自己,争夺因为他离开而 残缺的暖意。这样的离别,变成一把把尖刀,无情地扎向我。每天,我憧憬着新的 相逢,同时,又害怕离别。 我曾对他说:" 钟新,我想和你一起走路,一起吃饭。" 钟新笑着说:" 还有一起睡觉,对吧?" 我说:" 我真羡慕她。" 钟新说:" 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们分居好多年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和他在一起走路、吃饭,还有睡觉。走路的时候,我把他 紧紧攥着,他的左肩因此而下垂,但是,他仍然迁就着我,被我拖着或者说拖着我。 我轻贴着他,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我一直坚信,那就是男人的味道。虽然 我有男人,但我没感觉到。原来,很多时候,人与人的相互吸引,是因为彼此的味 道。和他一起吃饭时,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厚厚的嘴唇,等着他把菜一筷子一 筷子夹到我碗里。 每天,我都靠着这些回忆的碎片支撑着自己,因为,我知道,钟新准备离开我, 永远离开。虽然我不知道这背后的神秘。 我的心,已被他那双粗砺的长满老茧的大手掏空。我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无所 依傍。空气变成了河流,我在里面上下翻腾,没有人能觉出我的存在。我的手,在 每寸肌肤上逡巡和游离,我确信能捕捉到他残留的气息。 …… 此时此刻,在这冬夜,想喝一杯,一杯玛瑙般荡漾着丝绸华光的葡萄酒。要全 汁的,有一点点苦涩,一点点甘甜,钟新,如你醉人的目光流淌进我心里。 我是干涸的,干瘪的,干瘦的营养不良的女人。需要灌溉,不仅仅只有滋润。 我是江南女子,从小,我的脚丫是印在长满浅浅茸毛的青苔上的。我的生活潮 湿不堪,所以,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渴望懒懒的、暖暖的阳光。 给我倒一杯吧,那缕躺在帅气的笔挺的酒瓶里的残阳。我一定把它一饮而尽, 就像一线瀑布,从悬崖边无畏地一跃而下,玉碎,玉碎了。 钟新,在我的对面坐下来,看着我。嘴巴不要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让我 静一静,静一静,静静享受一下生命中如此难得如此美妙的时光。 我听到了乌鸦的歌唱,还有花朵枯萎的声音。尽管春天已经潜伏在黑夜中的窗 台上,会在乘我不注意的某个清晨降临。我知道,妇产科的医生会穿着白大褂在手 术室等着她,摇篮边上已经缀满鲜花,完全绽放的、没有那种会让人看出分娩痛苦 的花骨朵。 除了葡萄酒,我又滋生了新的欲望。我渴望你的吻,还有抚摸。酒,是对我身 体内部对我五脏六腑的触摸;吻,是对我外壳的碰撞。 求你,嘴巴不要动!不要对我提起尼采!狄奥尼索斯!就不能让我安静安静! 举杯—— 世界上没有两种相同的葡萄酒。葡萄酒是有个性和生命的。就像人,坚硬的外 表内藏着柔软至极的东西,有人说那是水,有人说那是泪,有人说那是血,还有人 说那是风,那是往事和记忆,更有人说那什么都不是,那是空气。 终于,你看到我的眼泪了。我藏不住,或者说无处可藏。酒,把我点燃了。把 我们这样潮湿无比的江南女子点燃了。很好,我需要生命的火种,还有燃烧的过程, 虽然我知道结果是灰烬,是黑色,是尘土,是空。 我不喜欢阴冷的生活。 耳边恍惚响起遥远的歌声,从古希腊剧院传来的大合唱,还有史诗、雕刻、绘 画、舞蹈……它们都变成歌声更近更近地飘来,我嗅到了葡萄酒的芬芳,那种雪藏 多年的葡萄酒的陌生与羞涩,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涩模样。 尼采说:" 只有当意识到我们自己乃是一艺术品,人生不过是一场正在上演的 悲剧,我们才能信心百倍地生活。" 来,钟新,亲爱的,为了健康,干杯! 看葡萄酒在杯中旋转舞蹈,酒杯雕刻了它。 …… 我是干涸的、干瘪的、干瘦的、营养不良的女人。 需要灌溉的女人。 我的声音和情绪被压缩成文字,蜷缩在钟新无从知晓的某个角落。想喝一杯葡 萄酒的我,现在,木然躺在楚江,没有幸福,也没有痛苦。 我的生活变成了梅雨时节,潮湿抑郁,没有阳光。 我没有力量去仇恨,我期待慢慢枯萎。 姚晓清的离开,好像并带给郁大勇的生活带来什么波澜,作为音乐学院的教授, 他从来就不缺少女学生的欣赏和追求。 楚江楚江音乐学院近年流传一种不好的风气,每到黄昏,学院门口停满了各种 牌子的私家车,粉香扑鼻的女大学生袅袅婷婷走出学校,到车前,拉开车门,然后, 随着车主人悄无声息没入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她们已经习惯了小鸟依人的生活, 只要有一个华丽的金丝笼,管它未来如何主人怎样。事业有成有家有室的中年男子 是她们最理想的追逐对象,当寄居蟹没有什么不好。 在我的印象里,郁大勇的学生董畅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自从她出现在我的 视线中,我就察觉到她与他之间的微妙关系。她没有像其他浅薄的女孩子那样单靠 外表去勾引朝夕相处的郁教授,那不会长久;她也不会愚蠢得企图单靠才华吸引她 心仪已久的魅力男人,郁大勇什么样的才华没见识过,等她修炼成功,恐怕也成了 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这个女孩摒弃了传统的进攻方式而找到了郁大勇的软肋。 教授通常是高深莫测的,特别是郁大勇,更不好接近,他有很强的理性,对异 性戒备森严,所以,首先必须使他放松警惕,当一个清纯的无辜的弱小无助的小女 子,以此来唤醒潜伏在他内心深处的柔情。因为是小女子,所以,在刚开始,可以 很笨,可以什么也不懂,可以很迟钝。然后,经过一段时间后,来个大跃进,他必 然会刮目相看。此种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方式,与那些猫腰走进校外轿车的方式相 比更为捷径。 所以,有一天,董畅给我打来电话她说想和郁教授在一起时,我并不吃惊。 电话那头说:" 请问,您是齐老师吗?" 我说:" 是,您哪位?" 那边说:" 我是董畅,郁教授的学生,我想找您谈谈。" 我淡淡地说:" 你说,我听着呢。" 董畅说:" 我们去夜来香咖啡屋谈吧,我半个小时后在那儿等您。" 我说:" 好的。" 我用了20分钟化妆,虽然我以前很少化这么长时间化妆。 夜来香咖啡屋离我家不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一个系着淡蓝长围 巾的女孩子。径直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静静看着她。 她就是董畅。 董畅个头很高,眉头也很高,说话时虽然真诚,但看上去我仍然感觉有点挑衅 的意味,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过于高调的女孩子。 董畅说:" 也许,我是不道德的,但是,齐老师,真的对不起,我是真的爱郁 教授,我希望你能放我们一码,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说我能理解。 人,就是这样。昔日在自己眼里不值钱的东西,因为有人抢而立即珍贵起来。 我静静在她对面听。 董畅说:" 我知道,你们有过协议,说你们女儿大学毕业后就离婚。" 我冷冷地说:" 这是我们家的事情,好像用不着你来过问吧!" 董畅抽泣起来:" 我现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能够这样等下去吗?青春 是有限的。"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对董畅,也是对如自己一样的第三者,我缓 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不,我们不可能离婚,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董畅眼里的光亮骤然熄灭了,她站起身,说:" 再见。" 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柔软的蜗牛背着沉重的壳笨重前行,有人同情它,帮 它揭走壳,结果,它很快死去了。在瞬间,我失去了离婚的欲望,我看透了贺长春, 我失去了钟新,离婚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让我们在彼此仇恨中相亲相爱吧,这就是生活。 每个周末,我会带着宝宝一起出去淘吃的,而平素,我关在家里几乎不出门。 因为没上班,所以,基本与外界封闭。 楚江的早点出奇的好吃,这也是不管我走到哪里都难以忘怀楚江的原因。在楚 江,任何一家,只要是卖早点的,就可以随便坐吃而不后悔的。 想吃牛肉面,新福路38号三中对面的肖胖子家,三块五,一大碗,撑死你,条 纹分明的牛肉泛着蝴蝶翅膀的光亮,肚子明明装不下了,还要去那卤锅里再夹两块 卤干子。 想吃刀削面,蔡林记斜对面毛四林家的最好,毛四林和她老婆是一对可爱的小 矮人,他们总是在店子里忙出忙进。毛四林站在一个四方凳上,手拿长方形铝片, 站在离翻腾着水花近一米的大锅旁,乱花迷眼,不吃,单是看那动作,就是享受。 想吃白米粥,更有去处,红绿灯建新市场的一条小巷,是稀饭一条街,家家摆 的都是。红豆绿豆等各类稀饭倒不稀奇,奇的是卖主家的菜,没有哪一家的品种不 是超过20种的。碗里夹上十几种菜,就着一碗稀饭,别提有多舒服,吃完了,扔下 一元硬币,身后还传来老板殷勤的话语,您家好走,明天再来啊!…… 还有瓦罐土鸡汤,中医院对面的新吉最正宗,老板用长铁瓢把罐里的鸡爪捞给 你看,说:" 看鸡是不是土鸡,要看它的爪子,你看,小小巧巧的,这就是。我不 会砸自己家的招牌的。" 若是要现吃,他就抓一把泡过的细粉丝在里面,倒出来时, 洒一把香葱,碗面一层薄薄的油,红的枸杞、绿的葱花、晶亮的粉丝……扑鼻而来 的是一股甜甜的香味儿。还有什么糯米包油条、香葱面窝、豆腐佬、大蒜炒豆皮等 等就不多说了。 玉打来电话,我就知道又有什么惊天的新闻了。 玉首先说到了安。 我放下心来。安,除了喜欢打麻将,好像再没有别的新鲜事。对了,要么,还 有那个何大侠。 果然,玉把他们这两者扯到了一起。 玉说:" 安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呢?" " 你呀,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前茶馆里打一场麻将,台费是10元,现在因 为是麻将机,人家老板成本高,一台麻将机要好几千,台费是50块。你猜,安出了 什么事?" " 什么事?" 我顿觉空气紧张起来。 " 她被人打了!" 玉提高了音量。 " 啊?" 我努力思考50元的台费与被打之间的关系,难道是她不愿意出钱而被 茶馆的老板打了?好像不太可能。 玉接着说:" 以前总是听她打麻将输钱,后来,她竟然完全不输钱了,我也是 觉得奇怪,好像去哪个麻将学校进修了似的。这次她被人打后我们才知道,原来, 她和她学校的一个叫何大侠的男老师组成一个做假的班子,专门去外面打。在牌桌 上,两人通过小动作来吃牌。不知怎么的,竟被高手看出来了,人家在桌上没露声 色,散了场,出了巷子口,安被人打了,而且钱也被抢走了,那伙人还留下一句话, 个老子的,不看红黑,吃黑还吃到老子头上来了。" 我焦急地问:" 那个何大侠呢?" 玉说:" 他们牌局散场从不在一起走,总是一个东一个西。人家看钱都被安放 进钱包里,她又是女人,当然找她下手了。" 我叹了口气。在恨安不争气的同时,也对她有一些同情。楚江财政局拖欠老师 的工资不是一次两次了,就她那么一点工资,哪里够生活!以前,她还做做家教, 后来,上面又是一纸限令,说在职教师谁搞家教谁下岗,她家里70岁的婆婆瘫痪在 床上,老公在一个当初辉煌现在要死不活的企业里耗着,也难怪她要想这些歪心思。 玉在我叹了口气之后还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说:" 贺长春,现在可是倒霉了。 " 我本来制止她提贺长春的,但仍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 你说他傻不傻?前天,他在珍珍洗脚屋被人抓了。" 在楚江,谁都知道珍珍是从广州回来的鸡。她是楚江第一个穿短皮裙的女人。 我一声冷笑:" 他说他从来不嫖的。" 玉也冷笑:" 哼,鬼才信!当时,抓他的人并不认识他,其实,只要他破点财, 这难也就过去了。但是,他偏偏不想掏那5000元罚款,就背地里对警察说他认识他 们局长。警察也好像挺知书达理的,笑着说好说好说,说只要他写个条儿他回去好 交差就行。你猜这姓贺的怎么了?还真写了。结果,白纸黑字,最后人家局长都保 不了他了。后来有人说,其实,是贺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搞他的。你说,这满城的 发廊洗脚屋还不都是妓院哪?有谁真去抓了?这种男人哪!" 玉话里有话,我突然觉得很无趣。我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现在还有点 儿事。" 然后,挂了电话。 贺长春到底还是耐不住寂寞了,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曾寂寞过。不过,他老婆的 妇科病肯定是没有好的。想起坐在主席台上的贺长春与赤身裸体的贺长春,我只觉 得滑稽,自己也充当了一次小丑,真是可卑可恨。 现在,楚江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去了更南的 南方。在离开楚江之前,她们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白中透出粉红。楚江的女孩 子都不安分,总说外面的世界好,好得空气中沁满了葡萄酒的芬芳,好得空气中涂 满了跳动的斑斓的色彩。 哪个女孩子又不渴望到美的世界中去呢?那里有她们的白马王子,有灰姑娘与 国王的浪漫爱情。珍珍当年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两颗小虎牙,黑眼珠在眼眶里滴 溜溜转,初中毕业因交不起学费被她一个远房舅妈带到广州打工,一贫如洗的家里 每个月都能收到十几岁的珍珍从南方寄回的钱。看着珍珍的爸爸从集贸市场买回五 六斤重的鲩鱼,邻居家女人眼里就长出刺就冒了火,这不过年不过节的,珍珍家的 饭桌上就烧了一大钵鱼,那她家的钱是什么概念啊。于是,珍珍在南方当鸡的故事 很快在楚江流传开来。 又过了几年,从没回家的珍珍突然回了,当年的小虎牙也不见了,成为了女人 中的女人,她在楚江开了珍珍洗脚屋,买了三居室。所以,珍珍是楚江的一个传说, 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而刚才玉提到她,自己怎么会又不知道呢?然而,提起来也没 什么,就是现在看见贺长春与珍珍或者珍珍的姐妹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 对这些无趣之事,我已经淡了。 生日那天,我想去超市买块蛋糕,自己为自己过一个静悄悄的无人祝福的生日。 完全没有料到,和杨翠红冤家路窄,在超市入口,我竟然和她碰了个正着。 " 狐狸精!" 她乜了我一眼,骂道。 我没吭声,径直往里走。 她并没有收口的架式,提高了嗓门:" 你这个狐狸精,是不是教育局把你开除 了你报复我们家老贺呀?啊?你说呀,你个贱人!" 我觉得可笑,说:" 请你先调查清楚再发言好不好?没有谁开除我,是我自己 辞职的!我也没那么无聊想着报复谁。" 超市门口渐渐聚满了人,出口那边的人也三三两两往这边走,我知道,昔日相 似的一幕又要重演。在她嘴里、在他人眼里,我这样的女人,已无尊严可言。 杨翠红就像一个大会的召集人,她环顾一下四周,说:" 你们评评理,帮我评 评理,这个女人勾引我老公,被我在床上抓了个现行,你们说,她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什么党的干部,当然,遭了报应,被开除了!" " 你……你……" 我嘴唇哆嗦着,浑身发抖。 " 我什么我?我是人家堂堂正正的名正言顺的老婆,拿了结婚证,受法律保护 的!你以为我家老公把你当什么?他说他把你当一只鸡!姓齐的,你连鸡都不如! 人家当小姐的和男人睡觉多少还能赚点钱,我看你什么也没捞到吧?贱货!" 所有的视线从杨翠红的嘴集中到我的脸,然后两边不停地穿梭着。我说:" 我 们都是女人,现在不想和你吵架。" 说完,挤出人群,离开了超市。 身后传来杨翠红尖利的声音:" 臭婊子,你就关在家里不出来吧,只要不被我 看到,我会缠你一辈子,让你天天做恶梦。你不让我过好日子,我也不会让你安宁! " 我原以为我的生日不会收到任何礼物,没想到,杨翠红给我一份如此厚重的礼 物。这天,让我成为众星捧月似的人物,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还有更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 在信箱里,我竟然发现好久没和我联系的钟新给我写了一封信。 小莹: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心底充满对你的祝福。 可是,我祝福你什么呢?青春?青春带着伤感、迷茫、痛苦、当然还有骄傲和 虽然短暂却仍然值得回味的幸福感,倏然而逝了,她永不回头;美貌?她是青春的 孪生姊妹,势利而浅薄的精灵,人世间变化得最快的也是最不可信赖的谄友,既然 离去,不要也罢!财富与金钱?我喜欢!它的重要性主要表现在可以在朋友需要帮 助时你尽管可以驱使它慷慨赴难!这个时候,金钱的拥有者可以得到一份小小的展 示爱心的机会与成就感,接受者也是值得褒扬的——最起码是他给施舍者提供了表 达爱心与慈善的机会啊!可是,我仍然懒得祝福你拥有大把大把的金钱——金钱这 个家伙,有时也会把人变坏的。 小莹,此刻我最想祝福你的是,健康,平安,幸福; 我曾读到一篇《你是一棵树》,文中写道:在野外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树,没有 风尘味的绿,不加规划修剪的枝叶,不用排队、操练、迎宾……山风吹来的时候, 他们就千姿百态地笑了起来,摇曳、轻摆、低首、捧腹、摔臂……餐风饮露,日月 精华,在天高地远的大自然中自在生长,单纯、正直、快乐、独立、朝气蓬勃! 多么令人羡慕的野树啊!曹操曾击节而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权倾天下如曹操者,他的内心为何也这么柔软? 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芸芸众生,都期望一种简单、率真、平安、快乐的 人生! 毫无疑问我也期望。 小莹,今天,此时,我仍然愿意把最诚意的祝福拿出来,送给你!我的意思是, 假如我们两人之间只能拿到一个健康平安幸福指标的话,我愿意给你。我不能说这 个虚拟的尚未发生的举动有多么高尚,我也不能说它无关爱,但是我知道我这样做 无关情爱,是的,无关情爱,你懂吗?你可以永远铭记青梅竹马,可以永远铭记同 窗情深,甚至过去那些遥远的模糊的美好的记忆,但是,一切,真的不再会来,从 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从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在生活的风风雨雨中日渐剥蚀……小 莹,我对你是一种深深的怜惜,你需要祝福,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没法送你蛋 糕,没法召集朋友祝你生日快乐,只能用这点文字表达我的一份心情。 愿好人一生平安,愿好女人一生幸福。 你永远的朋友钟新 感动,还有绝望。泪,哗哗地淌下来。 我给钟新发短信说:" 钟新,我不要平安,不要健康,不要幸福,我只要你爱 我。" " 假如我们两人之间只能拿到一个健康平安幸福指标的话,我愿意给你。" " 我懂。虽然你说喜欢我,但是,你并不爱我。" 董畅并没有停止找我。 我们又一次相对而坐。 在咖啡屋,整整35分钟,我们对峙着,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她离开时,说:" 你守着你丈夫的身体,我夺走了他的灵魂。" 我说:" 我没有守,什么也没有守,你拿去吧。我的婚姻太拥挤了,拥挤得我 无法呼吸。" 她说:" 谢谢。我们都是可怜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怀着他的骨肉,而是, 因为爱。" 我笑笑:" 爱?或许。但是,爱,到底是什么呢?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们 都做不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让我们用这句话共勉吧——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在离开怀有我丈夫血肉的那个女人之前,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盘踞下来:离开, 也许,真的该选择离开。 我要离开所有,男人和女人,敌人和亲人,故土和异地,身体和灵魂……彻底 的。 床头放了一摞书。 我的灵魂如澄彻秋水,我的身体如不系之舟。我渴望化蝶,翩然翻飞。 台灯倾斜着身子给我温暖的依偎,或许我需要的是这真正的幸福。钟新不属于 我,虽然我属于钟新,我要把他从心坎上一点点剔去。我要还我们彼此安静安宁的 生活,不再打扰他,也不允许他来打扰我。 然而,关灯之后的黑夜飞满了张牙舞爪的蝙蝠,它们一次次向我扑来,我好害 怕,我赤裸的身体漂浮在诡谲的空气里,我怕弄丢了。 钟新,我仍然,无法逃离。 一个可怕的梦。 我穿了一套黑绸衣,琥珀色的玻璃杯盛荡漾着一汪红色,我眼神迷离虚无,偶 尔有某种光亮闪过,又倏尔消失了。 五分钟前,我刚刚离开钟新的怀抱,因此,我的长发零乱而楚楚动人。我决心 永远离开他,因为我已经成为他生活安宁的毒药。既然我们不能彼此给对方幸福, 那么,就应该走开,我不要让他再占据我的心灵。 眼神之火在慢慢熄灭,身体从滚烫变得冰凉,然后,我坐在他的对面,脚下, 是买来的西瓜,我看到一缕寒光一闪,但很快镇静下来,因为,那只是一把西瓜刀, 我准备切西瓜。 我说:" 钟新,这是你最爱吃的,吃吧。" 我听钟新说:" 我要吃你切的。" 我拿过刀,刀刃薄薄的,整把刀就像一片叶子,一片渴望嗜血的叶。我突然害 怕起来,除了指夹刀,还真的没这么拿过刀,我不相信它只是用来切西瓜的。 不知怎么的,我又变成了钟新,而钟新却变成了我。 我看到这个被钟新称为小莹的女人慢慢走过来了,她微笑着靠近我,她的手突 然闪电般地伸过来,她握住了刀把,接着,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在她的胸 前看到一朵慢慢绽开的玫瑰,硕大奔放…… 我听到她说:" 亲爱的,最后吻我一下,我要在你离开我之前离开……" 我抱住她,胳膊沁满红色,有点儿温热和腥味儿,我拼命地奔跑,抱着她,然 而,怀里的她已渐渐冷却了。 耳边,我隐隐听到钟新的声音,他说:" 宝贝,我爱你,我又如何舍得抛弃你? " 我的嘴角现出一缕微笑,又像是本来就残存在那里的,我眼神清澈,然而,湖 水在一点点干涸。耳边不绝如缕的声响,还有丝绸般飘荡的红色,它们慢慢裹紧我, 为了不至于窒息,我一点点缩小着身躯,终于,与那声响与颜色融化在一起…… " 钟新,我爱你……" 我终于离开了钟新,终于离开了小莹。 我只会选择离开,而不是被抛弃。 ……梦醒来的时候,我浑身冰凉,摸摸胸口,还在剧烈跳动,原来,我还活着。 …… 我继续裸睡着。 手从乳房一直滑向两肋,光滑的皮肤反馈在脑子里,是丝绸的柔软,是流水的 缠绵。钟新年轻的躯体刚毅的面庞就在我面前晃动。 世界安静得可怕,而我的全身却像着了火,热度仍然在一点点上升。我想象着 自己结实光滑富有弹性的大腿处青草在疯长,仅仅几秒种的时间,它们变成了一大 片森林,这些树木深深扎根在潮湿肥沃的有着柔和曲线的山坡上。 我不能自持。 我的欲望与我的身体一样赤裸裸,如空气在暗夜里泛滥。当一个女人,曾经被 她深爱的人进入身体,那么,他的一切也同时在她的灵魂里扎下了根,然后,这个 女人会奉献出她的养分去供养这根,并且希望它不断地侵入蔓延,彻底地完完全全 地占有她,占有她的全部。 这个女人会因为内心的柔软而变得相当强硬。 黑夜,漫长无比。 那片浑沌中,我一字一句地说:" 钟新,不,我为什么要死?我会活着的,你 等着瞧吧。因为,我必须活着,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爱我。"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