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五、宁负虚名身莫负(2) 贾政的转变是在前八十回靠后的位置,此前拿科举仕途劝宝玉的人也有不少。 那么宝玉对于别人的劝诫,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 谁劝我就跟谁急" 。前面曾经讲到,像史湘云、薛宝钗劝他读书上进,他都当面 使人下不了台。虽说宝玉一向在姊妹跟前有尽让,生怕得罪了人,但在这样的原 则问题上,就不管她们是不是姐姐妹妹了。第三十六回中说,或有宝钗等人有时 见机劝导,宝玉反而生起气来,说:" 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 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 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因此 祸延古人,除了四书以外,竟把其他的书全都焚烧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 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 玉。 书里还反复写了袭人对贾宝玉的劝导。不过宝玉没有当面给袭人难堪,当然 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因为袭人抓住了宝玉的心理弱点,不拿着大道理给他 讲——估计袭人也不像宝钗那样会讲大道理,纯粹是以情动人。第十九回" 情切 切良宵花解语" 详细写了袭人劝贾宝玉的过程。此前袭人曾回家了一次,听说母 亲哥哥准备赎她出来,但她愿意呆在贾府,不想回家,跟家人哭闹了一场,家人 也就不打算赎她了。可是回到贾府之后,袭人却骗贾宝玉说:我母亲和哥哥要赎 我回去了。贾宝玉自然舍不得,便说,我不放你走。袭人说,便是朝廷宫里,也 有个定例,几年一选,没有长远留人的理。宝玉说,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说, 为什么会不放呢?我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伏侍你。何况府里从不仗势欺人,说 不定去求一求,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直接赏我出去。宝玉思忖半晌,问道,那 你是去定了?袭人说,去定了。宝玉非常伤心,赌气上床睡了,袭人推他时,只 见他泪痕满面。这时袭人知道火候到了,便说,你果真要留我,我就不走了。宝 玉赶忙说,你还要我怎么留你?袭人道,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 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其实这都是袭人先前已经编好 的,她知道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 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 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故而今日先用骗词,以探其 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果然宝玉一听这话,赶快说,好姐姐,好亲姐姐, 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袭人说,不管你是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欢 读书也罢,在外人面前,只作出个喜欢的样子,为的是大家好。再就是不可毁僧 谤道,调脂弄粉,不可再吃人嘴上的胭脂,还要改那爱红的毛病。宝玉当即满口 答应:都改,都改——当然,后来的结局可想而知,他是改不掉的。但至少他当 着袭人答应要改了,这是袭人方法得当的缘故。 不知大家是否留意过贾宝玉结交的男子,贾宝玉把男子看作须眉浊物,但他 也有几个男性的好朋友,比如秦钟、蒋玉菡、北静王、柳湘莲等。宝玉乐于和这 些人作朋友,是因为他们的气质都跟宝玉比较接近。这几个人都和社会责任有一 定距离,基本上能够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但我这里要谈的是,秦钟原来跟贾宝玉 性情相投,但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从前的作为表示了懊悔。在第十六回末尾,有 许多鬼判来勾秦钟的魂,这时贾宝玉来喊他,鬼判们便放他还魂了一阵。这个时 候,宝玉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自以为见识 高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了这两 句,长叹一声,溘然长逝了。 书中并未写到宝玉对秦钟遗言的反应,按照他平时的性格,应该骂秦钟" 禄 蠹" 才是,但作者偏偏又没写,表明作者在此处有心理矛盾。我常常讲,曹雪芹 的内心始终系着一个补天情结,他在开篇的" 作者自云" 里反复倾诉了自己的遗 憾和忏悔,第一回开头又讲了顽石无才补天的神话。他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衰落, 感慨自己半生碌碌无为,其间有一种深沉的忏悔意识。他在人生的选择上两边摇 摆,一方面,曹雪芹更倾向于贾宝玉的生活道路,希望不被社会所污染,和姐妹 们常聚常乐。但另一方面,他感到要维持家族的生存和繁盛,就必需要求男人承 担起社会责任。而且后者是前者实现的保证,因为如果没有家族的庇护,贾宝玉 的闲情逸致也无从产生。曹雪芹在书中又设置了一个甄宝玉,相当于贾宝玉在镜 中的影像。甄宝玉的故事在前八十回并没有完成,从现有的情节来看,他原来和 贾宝玉的性情非常相近。早在第二回,贾雨村就提到了这个人物,说他是金陵甄 家的一个孩子,读书非得要姐妹相伴,还常对小厮说,女儿这两个字极尊贵、极 清静,但凡要说的时候,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方可。每每被父亲打骂,他就 叫" 姐姐" 、" 妹妹" ,还说喊得一声,便觉不疼了。简直比贾宝玉有过之而无 不及。第五十六回对甄宝玉有一个较详的侧面描写,说江南甄府家眷进京,遣了 四个女人来贾府请安,谈起了甄宝玉,说他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 不爱上学,贾母听了挺高兴,觉得跟自己家的宝玉一模一样,更兼名字相同,就 把贾宝玉叫来给她们瞧瞧,她们看了都说,倘若在别处遇见,还以为是我们的宝 玉也跟着进京来了呢。贾宝玉听说,也自心中疑惑,当天睡觉就做了一个梦,梦 见自己到了一个花园内,感到很惊异,心想,除了我们家的大观园,此处又有一 个这样的园子?这时过来几个丫鬟,他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 竟然还有这样一干人?只见那些女孩子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忙陪笑 道,我偶然到了这里,姐姐们带我逛逛。女孩子们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 贾宝玉说,你们这里也还有一个宝玉吗?女孩子们说,宝玉这两个字,不是你叫 的。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从哪里来的臭小厮,也敢这样叫他?又说,咱 们快走吧,别让宝玉看见,说我们同这个臭小厮说话,把我们熏臭了。说着就走 了。贾宝玉很纳闷,继续往里走,来到一个院落,只见一个少年睡在榻上,叹了 一声,旁边一个丫鬟笑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 愁乱恨呢。贾宝玉听了更是吃惊,因为眼前人分明就是自己。榻上的少年说,我 听说长安都中也有一个宝玉,跟我一样的性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 都中一个花园,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我找到他房里头,没想 到他睡着了,空有一个皮囊,真性不知哪里去了。这时贾宝玉忍不住了,赶上来 说,我因找宝玉来的,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那个宝玉也忙下来说,原来你也是 宝玉。不想突然有人来报:" 老爷叫宝玉。" 二人都慌起来,一个宝玉就走,另 一个宝玉喊道:" 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梦刚做到这里,袭人把他推醒了,笑 问道,宝玉在哪儿呀?宝玉还有些恍惚,指着门外说,才出去了。袭人说,你梦 迷了,那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一看,果然是大镜子对面相照,镜套 忘了套上。 在高鹗的续书中,第一百一十五回安排了甄贾二玉的现实会面。然而此时的 甄宝玉已经变成了一个" 禄蠹" ,秦钟如果没有死,大约也是这样。甄宝玉说, 自己年少时也曾厌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过的大人先生皆是 显亲扬名的人,所以把少时的迂想痴情渐渐淘汰了。贾宝玉见了他,原以为得了 知己,此时愈听愈不耐烦,觉得冰炭不投。甄宝玉的转变,和第十六回秦钟的遗 言一致,或许符合曹雪芹的构思。他对两个宝玉的姓氏分别用了" 甄""贾" 二字, 甄宝玉是真玉假石,贾宝玉却是假玉真石。甄宝玉幼时跟贾宝玉相似,但他最终 走入了男子的正式道路,而贾宝玉一直留在富贵温柔乡里,做着他的诗人和孩童。 这是作者内心的矛盾。以前我听过一句话,说作为女子,她的安全保障往往是男 子。而男人的安全保障永远都是社会。但贾宝玉不把他的安全保证当作社会,他 宁愿把自己的安全保证交给大观园,交给身边那些青春的女孩子。从本质上讲, 贾宝玉对男子的隔阂和厌恶,其实是对男子正式道路的疏离,对仕途经济污浊之 气的排斥,就像他对女子的崇爱,本质上是对青春的迷恋一样。在他的心里,什 么立身扬名、科举仕途、经济文章,这一切统统和他无关,他感觉自己好像另有 来源。换句话说,面对周围的环境,他把自己当作了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