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49) 55. 我踏进病房的一刹那,几乎惊呆了。从早上和朱芳华分别到晚上再见,统共 有几个小时?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她当时正趴在床边大声呕吐,那种 声音之大之恐怖,近乎于哀号,两根麻花辫子乱蓬蓬地耷拉着,完全没有光泽。 李姐看见我进来,对我说:“一天没吃东西了,什么也吃不下,吐的全是黄水。” 这是一个大病房,一共有五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活死尸一样的人,除 了芳华以外,全没有头发。我忽然意识到,芳华也将像她们一样,终有一天将失 去所有的头发。 守在病床边上的,只有一张椅子上坐的是一个脸上还有些光彩的年轻小伙子, 看样子病床上躺的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新媳妇;其他几张椅子上坐的全是愁眉苦脸 的中年男子或者老年妇女,他们全是病人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一旦病了, 真心疼的还是自己的爹娘。朱芳华住院后没几天,从她们那栋楼上跳下了一个得 乳腺癌的年轻女子,据说是因为她老公要她签字,如果一年之内不能康复,就自 愿解除婚约。听护工之间咬舌根子,尽是哪个女人的老公“真德性”,老婆生病 还对着脸骂“你怎么不早点死”;哪个女人的丈夫“特混蛋”,把老婆往医院一 扔,就失踪了,要手术没人签字,押金花完了找不着人续。李姐跟我说:“像我 们女人,老伴要是病了,我们一天24小时心思都得在这个事儿上,哪像男人,老 婆病了,自己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什么,也许她错认为我 和朱芳华有特殊的关系,比如说我是朱芳华的娘家大哥,她希望由我来给胡高施 加压力,让他在病房的时间更多一些? 其实,在病房陪床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首先病房很拥挤,没有足够的椅 子,一张病床只配备一张陪床的椅子,而且规定不允许家属坐在病床上,所以我 到了那里,如果我坐下,护工就得站着;第二,病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如果 不在睡觉就在呕吐或者哭闹,陪床的人完全是爱莫能助,相当于陪绑,精神备受 折磨;第三,病房里空气沉闷,环境嘈杂,而且最要命的是永远有一股难闻的味 道——来苏水混合着福尔马林以及排泄物呕吐物不一而足,那种味道让人感到绝 望和腐朽。我常常是在朱芳华的床前站一会儿,如果她睡着了,我就嘱咐护工, 等她醒来,再到走廊里找我,我宁肯在走廊里等着,坐在冰凉的公共塑料靠椅上, 也不爱在病房里呆着。当然,胡高也这样。我去医院的时候,常常看见他在走廊 里打手机或者看报纸,他一看到我来了,就赶紧向我解释,说他刚离开,或者说 朱芳华刚睡着,其实,他没必要对我解释,他用不着心虚,他对朱芳华好或者坏, 与我并不相干,他也不必向我做出汇报——至少在“朱芳华项目”上,我不是他 的领导。看得出来,好几次他都想跟我好好谈谈,但是每次话到了嘴边,他又都 咽回去了,或者绕一个弯,拐到别的话题上。比如他会跟我说:“我刚从里面出 来,芳华还没醒,要不咱们先上什么地方坐一坐?”我说就这儿坐坐吧,别走远 了。他于是连声说“对对”。再过一会儿,他会给我递过一张报纸:“你看过今 天的晚报了吗?” “有什么新闻吗?” “哦,没什么。”他又没话了,但很明显他是要说什么的。 我翻他给我的报纸,还真是没什么新闻。不过,读报是很好的伪装,至少可 以伪装成专心读报,否则和胡高一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挺忙的吧?”胡高没话找话的能力太差,我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完成他 的问题。 “你刚才? 上过来的时候堵车吗?” “还行。” “我怕? 上晚高峰,干脆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也是,多呆一会儿,也没人收你场地费。”我虽然不打算跟胡高深交,但 也不愿意让他觉得我是故意晾着他。 “对对,不过我的车在下面,一个小时五块钱呢。人呆着不收费,车呆着可 得交钱。你说这医院也真够孙子的,光停车费他们一年都收多少。”胡高明显想 制造一种谈话的氛围,我尽量配合他,因为我也希望他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是 他就是“小曲好唱口难开”。有一次,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长达40分钟,他好 容易讲到:“你每天都来看芳华,不麻烦吧?”我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 当加班了。”原本我以为他要切到实质性内容上来,比如跟我谈谈芳华的病,谈 谈他的打算,再谈谈对我的希望,总而言之,我认为他至少应该问问我,问问我 和朱芳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想干什么,或者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有,胡高就像一个打擦边球的高手,他总是擦着那些我们所共同关心的话题的 边儿,并不深入,就那么擦过去了!也许,他是等着我来谈那些敏感的部分吧? 还真有几次,我想如果他不肯正面接触这些敏感问题,那么不如由我来说,可是 我发现真到要说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难度。我说过我是一个律师,我习惯于没 有十足的把握,宁肯暂时保持沉默。我想就这么着吧——他下午三点来探视,一 直到我过来接班,我有的时候到得早,六点半左右;有的时候晚,七点半左右;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来得晚,我也会心怀内疚,也得跟胡高东拉西扯两句, 什么堵车呀,临时接了一个大尾巴电话啦。胡高从来都特哥们儿地拍拍我的肩膀, 那动作含义复杂,不过我向来只理解其中最简单的一层含义——啥都别说了,理 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