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无天刚蒙蒙亮,沈岩就迫不及待地敲响了所有仆人的房门,召唤他们出来 寻找金锁链。仆人们已为沈岩的婚事连续忙活了一周,各个腰酸背痛,好容易松了 口气,一大早就被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拎了出来,都老大不乐意,嘴上却不敢多言。 清晨的草木上沾着露水,祝妈指挥着众人,在湿润的草木中用手、用棍扒拉着。两 个时辰过去了,花丛里的各个角落都找寻遍了,金锁链竟像水蒸汽蒸发掉了似的, 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岩十分焦躁,他丝毫回忆不起扔在了哪个方向。他大声吆喝着 众人快找,并扬言找不到就不许吃饭。一番兴师动众惊动了沈太太,沈太太得知是 在找俊兰的一根链子,顿时怒上心头。她来到花园里瞪了沈岩半天,沈岩却毫不理 会。看到沈岩眼里只有链子,没有她这个当妈的二她“哼”了一声,扭身朝新房走 去。 俊兰正在整理绣被,房门被猛地推开,沈太太威严地注视着她,眼里的寒光冰 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战战兢兢地问了声好,沈太太并不回答,而是命令她马上 穿戴整齐,和沈岩一同到大厅里见她。见沈太太脸色很不好,俊兰心里好生纳闷, 却也不敢耽搁。刚要慌慌张张跑出去,耳畔忽然响起沈岩的话:“除了那块玉,什 么都别戴。”她又绕回床头柜边,拿起那枝翡翠玉兰花,手忙脚乱地往脖子上戴。 嫣凤在一旁看着,暗自幸灾乐祸。俊兰戴不上,只好求助嫣凤道:“快,帮我戴上。” 俊兰经过花园,看到所有的仆人都出动了忙着找东西,沈岩亲自坐镇,心里有 些奇怪,急忙向祝妈打听原委。得知是在找昨晚扔掉的金锁,她感到很不过意,吩 咐道:“大家辛苦了。我想大家手头都有正事,各自忙去吧。” 沈岩坚持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那条链子。” 俊兰转头朝沈岩站的地方走了过去,说:“沈岩,不过是条链子,不需要这样。” 沈岩执意说道:“我答应帮你找回来的。” 俊兰说:“你能为我劳师动众找链子,难道就不能为了我停下?”沈岩不语, 俊兰自作主张地说:“对不起,耽误大家了,都去吧。” 仆人们不敢妄动,一齐看向沈岩。沈岩虽不甘心,还是无奈地挥一挥手,仆人 才敢散去。 俊兰走到沈岩身边,噢怪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昨天要是不那么冲动… …” 沈岩用食指堵住俊兰的口,说道:“以后不会了。你给我机会,让我也能原谅 自己,好吗?‘他拉住俊兰的手,在手中摩挲着。俊兰微笑着白了他一眼:”好了, 妈已经到我房里去过了,正在大厅等我们呢,她好像很生气。“ 沈岩笑了起来:“她就是这样,下床气。” 俊兰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解地问道:“妈一早起床就要生气?” “是啊,妈一起床就要料理一大家子的事,能不烦、不生气吗?” 俊兰似乎明白地点点头。 沈岩说:“慢慢的你就会习惯的,没事。”他抚摸着俊兰鬓上的发丝说道: “你忘了,在轿子里你说的那句话……我是你的天!既然是你的天,有事,就由我 挡着。” 两个人手拉手亲热地往大厅走去,俊兰心里塌实了许多。嫣风看着他们肩并肩 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俊兰随沈岩来到大厅,才到门口,就被仆人们一字排开的架势吓着了。仆人们 个个低眉顺眼,垂手而立。沈岩捏了捏俊兰的手,她才反应过来,跟着他步人大厅。 俊兰像沈太太行礼请安,又对沈娟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沈太太的脸阴沉 沉的,一眼看见俊兰颈上那块玉,脸色愈发难看,不由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能镇 得住这朵玉兰花吗? 祝妈用茶盘端来一杯茶,俊兰接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沈太太。沈太太 “嗯”了一声,端起来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一下。半晌,她问道:“一大早外面 就闹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啊?” 沈岩刚想接过话头,就被沈太太打断道:“叫她说。” 俊兰忙上前一步,坦白道:“是这样的,昨晚沈岩把我的一块金锁片扔了,事 后觉得不妥,想替我找回来。我并不知道他这样劳师动众,否则……” “他不劳师动众,难道你让他自己去找不成?” 俊兰一下被噎住了。 “妈,这是我跟兰儿之间的事,你别管,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沈岩 拉起俊兰就往外走。俊兰不敢走,被沈岩硬拉了出去。 堂上端坐着的沈太太气得脸都扭曲了,叫道:“岂有此理!到底有没有把我这 个做妈的放在眼里?” 沈娟宽解道:“娘,弟弟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由着他吧。” 沈太太立刻迁怒于她了:“你当然希望我由着他了,他不争气,家里的大事小 事好都掌握在你手里?!” 沈娟胆战心惊地辩解道:“我……我没别的意思。” 沈太大放过了沈娟,锐利的目光直刺嫣凤,她要嫣凤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嫣 凤眼珠骨碌一转,觉得正是机会,于是绘声绘色地告诉沈太太,去何家迎亲的时候, 她亲眼看见一个挺斯文的男人,从项上取出一个金锁片,说是他戴过多年的,送给 了少奶奶。沈太太不由一怔,脑中迅疾闪过窄巷里俊兰和一男子相拥的一幕。沈娟 瞪了嫣凤一眼,示意她别说了,嫣风装做没看见,添枝加叶地说少奶奶还尊称那男 人“大哥”呢。沈太太越听越气,忙挥手把下人们打发了出去。 为了让俊兰真正了解属于自己的这个世界,沈岩带她走进他的花房。俊兰一进 花房就呆住了,花房内温暖如春,四季长绿,湿润的空气中混着花的甜味儿,草的 清香,沁人肺腑,俨然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花房里有硕大的芭蕉,油绿欲滴; 清雅的水仙花,顾影自怜;还有许多鲜花,懒洋洋地舒展着娇嫩的花瓣儿。花房顶 端是玻璃的,阳光可以无遮拦地洒进来,毫无偏心地呵护每一棵绿色生灵。环视花 房四壁,到处攀爬着暖气管道。南方的植物需要水汽,所以屋里二十四小时洒着水。 屋顶还有照灯,让水蒸发成水汽。俊兰立刻觉得,当初在城里采访沈岩是多么错误。 只有到这里,才能领悟到养花的精髓。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闻闻那个,像喝 了一杯浓浓的绿茶,身心无比滋润、舒畅。 沈岩边走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在一盆花前驻足,对俊兰说:“来,你再看 看这个。” 俊兰惊呼:“好漂亮!这是什么花!”“星辰花。” “星辰花?好美的名字。” “别名更美,叫不凋花。” 俊兰问:“不凋花?真的不会凋谢吗?” “更准确地说,它不凋谢的部分是花萼,因为花瓣小,花萼穗生成序,所以花 萼反而比花瓣来得更醒目。” “原来是这样!” 沈岩借机发挥道:“所以,有人拿它比喻爱情。”见俊兰不解,沈岩补充说: “因为它的特点就是即使花期过了,花客依然美丽;就像爱情,哪怕激情不再,温 情却永存。” 俊兰看着他,不由微微一笑。 沈岩道:“笑什么?” “我笑你,只有在谈论花草的时候,才特别温柔。” 沈岩拿起一小盆兰花,正是当初送给俊兰的那盆。俊兰非常惊讶,只见它生机 盎然地开放着,像一个大病痊愈的少女,恢复了以往的青春活力。沈岩拿回来后, 每天精心地浇水、施肥,居然把它救活了。俊兰观赏着,不禁为沈岩——一个男人, 能有这一番良苦用心而感动。见俊兰半天不说话,沈岩又说:“凡事只要用心,就 没有不能挽回的,还你,摆在房里吧。” 俊兰接过去,沈岩却抓住她的手。两人的手交迭在一起,彼此深情地凝视着。 俊兰羞涩地低下头说:“谢谢。”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俊兰来到大宅院里的厨房。厨房很宽敞,一尘不染。这是 仆人聚集闲聊。吃饭的地方,大伙儿在这里地位平等,于是都很放松,等着开饭的 男人聚在一起掷骰子玩儿,女人们烹煮着点心。俊兰的出现,反给仆人们带来不小 的慌乱,他们纷纷站起身少奶奶长、少奶奶短地问安。 俊兰有些尴尬,忙招呼大家继续做正在做的事情。她在厨房里走了几步,感到 大家的眼睛都在背后盯着自己,她想或许应该和大家聊聊家常,活跃一下气氛,于 是客气地“请教”祝妈讲讲沈家的故事,特别是沈岩的故事。祝妈把沈岩从小带到 大,对少爷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深,故事多得不知从哪里讲起。 俊兰忽然想到沈岩的腿,于是好奇地问那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落下的残疾。话 一出口,屋里瞬间死一般沉寂,人们各自推说事忙,能走的全走了。俊兰正纳闷, 祝妈附在她耳边,低声关照道:“少奶奶,大宅大院里,有些事,能做不能说,知 道越多,越吃苦头!”俊兰自知失言,很是懊悔,感激地朝祝妈笑了笑。祝妈转身 要走,俊兰追上一步,向她请教沈家的饭菜如何做法。她从小受母亲言传身教,认 为做一手好菜无疑是做一个好媳妇的最重要条件。祝妈听了笑开了,觉得俊兰姑娘 平易、亲切、心肠好,又这么谦虚,就热情地介绍起每个人的口味,如太太最爱甜 品糕点,不过不能太甜腻;少爷喜欢清淡,越是粗食淡饭,不配他身份的伙食,他 越喜欢。俊兰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跟祝妈学了几手沈岩爱吃的菜的做法。 就在俊兰在厨房里虚心求教、对沈家的生活充满憧憬时,一个人影溜进了她的 新房。嫣凤偷偷进入房内,四下察看后,悄悄从怀里取出那串金锁,拉开抽屉放了 进去,还故意将一小截链子露在外面。这时,沈岩忽然闯了进来,嫣凤做贼心虚, 吓出一身冷汗。沈岩奇怪地问嫣凤怎么在俊兰的房间里,嫣凤灵机一动,告诉他自 己也在找俊兰。沈岩便不再多问,急匆匆走了出去。嫣凤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链子, 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她离开关门时,正好被沈娟看见,沈娟下意识地多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这丫头有些古怪。 俊兰满心欢喜地端着新做的糕点走出厨房,沈岩远远看见她的侧影,疾步上前, 一把抓住俊兰的手腕。俊兰一慌,糕点全散落到地上。沈岩问道:“你去哪儿了?” 俊兰看着撒了一地的点心,不高兴地说道:“你,你又怎么啦?”她挣脱开沈 岩,俯身去捡糕点。边捡边惋惜地吹着点心上沾的尘土说:“我在厨房做糕点呢! 你看,全脏了!”沈岩蹲下,轻拉住俊兰的手,往她手中的糕点上咬了一口,俊兰忙 阻止道:”不能吃。“ 沈岩温柔一笑说:“好吃。” 俊兰“扑味”笑出声:“当心吃出病来啊。” 沈岩说:“为你生病,我愿意。” 俊兰羞涩地低下头。沈岩拉起她就走。俊兰挣脱道:“先让我把糕点捡起来。” 沈岩拉起她说:“别捡了,让下人去捡。” “顺手嘛。” 沈岩生气地说:“我说别捡就别捡!你是来做我妻子的,不是来做下人的。” 俊兰挣开沈岩的手,疑惑地看着他。沈岩不明白,问道:“怎么了!”俊兰说:” 你为什么说话总是带着命令的口气?东西是我撒的,我当然应该捡起来。做下人, 做下人有什么不好?我母亲就足足给我父亲做了二十多年的下人。我父亲穿的每一 件衣服,都是我母亲缝的;吃的每一口饭菜,都是我母亲做的。这些事难道只能下 人做,妻子不能做吗?我觉得妻子更应该做,这就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啊。“ “可这些事我们家有人做。” “你说的就是像祝妈那些佣人吧?” 沈岩不语。俊兰接着说道:“虽说他们拿你们家的月例,吃你们家的饭,可他 们是真心诚意地给你们家做事。这也是一种感情,你懂吗?” 沈岩别过脸去。俊兰说:“就因为你不懂,你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便可 以半夜把人家叫起来,满园子地找你丢下的东西。过了吃饭的时辰了,也不叫大家 去吃饭。” 沈岩有点明白过来。俊兰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懂得尊重别人,才能感受 到别人对你的爱,感受到世界有多么温暖。好了,帮我把糕点捡起来。” 沈岩犹豫了一下,也蹲了下来,嘴里嘟嚷着:“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这样教训 过我呢。” 俊兰笑着说:“你呀还像个孩子一样,叫人又生气又好笑。‘脱完,一把把沈 岩手上的糕点夺过来,放进盘子里,站起身来。 沈岩忽然轻轻抱住俊兰,凝视着她说:“只要你不生我的气,让我做什么都好, 真的,我最怕你生气。” 俊兰心一紧,轻轻推开沈岩:“你,为什么喜欢我!”沈岩说:”因为你给我一 种极强烈的感觉,跟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你叫我兴奋,叫我烦恼。我从来都是心 如止水的,是上天把你引来,搅得我食不知味,睡不安眠,我整个人都被你改变了。 “ “可是,我们相识才不久……” 沈岩打断她:“不,是你忘了。” 俊兰不解地看着他。沈岩说:“有个传说,人投胎的时候,都要喝一口汤,把 过去的事情统统忘掉,开始新的生活。” 俊兰饶有兴趣地接下去:“是啊,那个熬汤的老婆婆姓孟,所以这汤叫孟婆汤。” 沈岩点了一下俊兰的鼻子说:“你呀,一定是喝得太多了,所以忘记了,早在 几百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俊兰好奇地注视着他。沈岩说:“我呢,一定是喝得不多,所以一见到你,就 觉得非常熟悉,非常亲切,一直沉睡的感情,一下子激越起来,沸腾起来。你想, 要不是我们早就认识,爱情早就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一切能来得那么快吗!”俊兰 笑了起来:”亏你想得出来。“ 沈岩瞪着眼睛说:“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别的原因呀。” “好好好,我把这个拿回厨房去。” “我跟你一起去。” 俊兰调侃道:“君子远离店厨——” 沈岩打断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到哪里去,君子当然要紧紧跟随喽!” 俊兰开心地笑了起来。 沈岩又神秘地说:“待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俊兰不解:“去哪儿?” “梧桐树下,你不是要听故事吗?” 高大的梧桐树依然矗立在那儿,盘根错节,古老而神秘。沈岩急于带俊兰来这 里,是因为这里是除花房外,他的文一处心灵的家园。花房和古树可以说是他近二 十年来生活的全部。寒来暑往,他对古树倾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它总是默默地倾 听着他、包容着他,他的愁闷在它繁茂枝叶的荫庇下得到了宽解。沈岩觉得应该把 它——自己这些年来惟一亲密的朋友介绍给自己心爱的姑娘,让俊兰认识它,也认 识梧桐树下的自己。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它就一直站在这 里,小时候,我常爬到上面去,祝妈在树下急,又不敢上去抓我下来。” 俊兰笑道:“她一定上辈子欠你,才会老让你这么折腾。” “在树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皇帝,高高在上!有一次,在树上睡着了, 还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你在树上睡觉,不怕掉下来?” “不怕。 “你的腿,不是这样摔伤的吧?” 沈岩脸色骤变,黑色的记忆立即在脑海里清晰地重现。他仿佛又看见父亲面色 狰狞地拿着枪指向母亲。他失声惊呼道:“妈!”这声凄厉的喊叫充满了极度恐惧。 俊兰惊讶地望着他:“沈岩,你怎么了?” 沈岩忽然狂也似的叫喊起来,狠命地朝梧桐树又捶又打。他的手被扎出了鲜血, 染红了树干。俊兰惊呼着扑上去抱住他,想将他拖离梧桐树,但力气不够,两人挣 扎着,一起跌倒。 “你怎么了,沈岩?” 沈岩浑身颤抖着,俊兰紧紧抱住他,安抚道:“好了,没事,没事,别怕。” 沈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俊兰的手说:“不要离开我,不要…” 俊兰怜惜地看着他,艰难地把他扶起来,两人默默走回新房。使兰把沈岩安置 到床上,又去湿了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沈岩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俊兰 又喂他喝了口茶,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沈岩抱歉说:“嗯,不是我不想告诉你……” 俊兰忙打断他:“没关系,不想说就别说。” “兰儿,对不起,我真的很怕面对那件事。”说罢,沈岩又陷入了无法自拔的 痛苦之中。 “休息一会儿吧。”俊兰替他盖好被,大姐姐般亲切地望着他。沈岩竟闭上眼 睛,渐渐睡去了。俊兰转身慢慢离去,脚步十分沉重。她感到这个家庭的故事很多 很多,沈岩在梧桐树下的失控给俊兰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在俊兰和沈岩大喜的日子里,一家无力偿还富康钱庄贷款的面粉厂倒闭了, 面粉厂也被抵押给沈家。沈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沈家的家业中又多了一桩新买卖, 而且正逢儿子新婚之喜,真是福星高照,双喜临门。李承恩为博沈太太欢心,火速 办理好面粉厂的验收交接手续,已属于沈家的面粉厂开张在即。 沈太太高兴过后,又陷入了为难,如何经营面粉厂,他们并不熟悉,而且人手 也不够。若再叫沈娟过去帮忙,钱庄的事恐怕忙不过来。亲生女儿沈捷整天就知道 穿衣打扮,吃喝玩乐,除了败家,不知进取。沈岩若同意涉足商场,将是最好的人 选,沈太太在脑海里筛选着。至于何俊兰,毕竟是外姓人。再说,不知道她跟那个 谢家树到底断了没有。早上嫣凤说的那个“大哥”,还不就是谢家树?都要嫁人了, 还接受别的男人送的礼物,这种人能相信吗?!到底派谁去经营呢?沈太太越想越 觉得这个世界上可恨的人太多,可信的人太少。 李承恩却给她出了个主意。虽然何俊兰人品怎样,目前还很难说,可沈岩对她 的一腔热情,却是人所共知的。假如明着是叫俊兰去上海的钱庄帮忙,沈岩新婚, 肯定舍不得跟新娘子分开,一定会跟着去。慢慢地耳濡目染,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他提醒沈太太,其实少爷完全有能力接手沈家的事业。别看他不怎么跟外面的人打 交道,可见闻很广,上海场面上的人物,他个个了如指掌。有一次,富康钱庄无意 中得罪了段棋瑞的手下,几次登门,又说好话又送礼,可他们还是不放过,扬言要 把钱庄一把火烧了。当时多亏沈岩出主意说段棋瑞最爱下围棋,一下子把大家点醒 了。他们赶紧订制了一套翡翠做成的围棋送过去,段棋瑞果然欣然收下,一场风波 才得以平息。 沈太太也想起了那件事。又一想,是啊,岩儿就是这样。看他整天无所事事, 其实心底明白着呢。可为什么他对生意上的事,一点儿都没兴趣呢?他是觉得经商 大俗气,有辱斯文?但可以斯斯文文地读书、养花,还不是因为家里有底吗?或许 现在成了家,很快就会懂得人情世故了吧。沈太太冲李承恩笑了一下,说道:“看 来,我把儿子让给何俊兰,是对的。” 李承恩安慰她说:“太太别这么想,少爷毕竟是您生养的,他会记得这份养育 之恩,好好孝敬您的。” 沈太太道:“会吗?以前他就不怎么跟我亲近,现在有了何俊兰,还不把我扔 在九霄云外?” 李承恩不由笑道:“太太您真是多虑了。男大当婚,谁能阻止不成?太太不是 还要靠少爷续沈家的香火吗?将来沈家的家业也要少爷来担当。再说,这门亲还是 您给他定的呢。” 沈太太道:“是啊,我想让他事事遂愿。” 李承恩说:“您对少爷的一片苦心,少爷怎么能不体会?他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沈太太娇嗔道:“可是一大早,在这儿,他就帮着何俊兰……” 李承恩宽慰她说:“少爷新婚,正在兴头上,日子久了,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李承恩的一席话说得沈太太茅塞顿开。沈太太知道他的话有很多是哄她开心的, 但还是能感到一丝隐秘的甜蜜。每到她最为难的关头,惟一的贴心人就是李承恩, 正是他许多善良的谎话,给予了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记得二十多年前,沈岩还 不到一岁,她天天怀抱婴儿独守空房,望眼欲穿地盼丈夫回来看望他们,丈夫却从 不回来,倒是李承恩经常来,每次来都编造出老爷忙碌的谎言和一大堆温暖的问候, 并送给儿子一些可爱的玩具,谎称是老爷送给儿子的。她天真地以为丈夫为事业日 夜操劳,还时刻惦念着他们母子,精神上得到莫大的慰藉。直到沈岩快四岁了,她 才知道老爷根本不像李承恩说的那样,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早就迷上了唱戏的吴 惜玉,而且把沈家的产业也败得差不多了。不管事实究竟怎样,她还是对李承恩心 存感激,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真心关照他们,还有人在意一个寡妇的感情。 李承恩说:“太太,您看什么时候把少奶奶找来,把钱庄的事跟她说一说,这 可是当务之急呀。” 沈太太想了想,忧虑地说:“我还是有点担心,她跟谢家树了结了没有?别来 个吃里扒外才好。” 提到谢家树,李承恩不禁心生恻隐。当初沈太太怕他找到工作,拿了钱退聘礼, 败坏了沈家的名声,就让他找了医药局,把所有医院的大门都给谢家树关上了。事 后据他了解,谢家树在日本学有所成,是个勤奋上进的青年,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华。 沈太太好像读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岩儿现在已经如愿以 偿了,我看就把他放了吧。谢家树若有了着落,何俊兰也就不会那么牵挂他了。以 后相安无事,大家都好好地过日子。” 这话正说到李承恩心坎上,他顺水推舟地说:“好啊,我这就去医药局,让他 们通知那些医院,若真需要谢先生过去做事,就请便吧。 沈太太点了点头,感叹地说:“岩儿要真知道我这片苦心就好了,别心里只装 个何俊兰。” 沈太太拿定了主意,便打发人去找俊兰,自己则斜躺在床上抽起大烟。派仆人 找了三趟,最后还是嫣凤找到了她。俊兰闻讯后不敢稍事耽搁,怯生生地来到沈太 太房前,敲门而人:“妈,您找我?” “我找你,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才来。”‘俊兰抱歉地说:“我不知道 ……” 沈太太轻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大烟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鸦片。” 沈太太未料她答得如此简洁,略怔了一下,坐直身子问:“抽过吗?” “没有,也不想试。能让人极度快乐的,往往也能让人极度堕落。妈,鸦片不 是好东西,还是少抽的好,中国今天会到这般田地,不都是鸦片慧的祸吗!”沈太太 面色一温,冷笑道:”你是怕我吃大烟,吃掉沈家的底了?“ “不,沈家的钱就是妈的钱,妈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拿钱去买大烟,还不 如去救济穷人。我做记者的时候,常见到那些棚户人家,担里一头挑杂货,一头挑 孩子,风吹日晒,还不足温饱呢。” “这是命,没办法。” 俊兰说:“如果大家能够互相帮助的话……” 沈太太走下床,指着椅子要俊兰坐。俊兰看了看椅子,没敢坐,替沈太太倒了 杯茶。 沈太太切入正题说:“外人看咱们沈家,总以为有这番局面是祖先留的底。沈 家是有点薄田,但靠田租过日子的时代早过去了,连年各方混战,闹得人不得安生。 种庄稼的连吃饭都成问题,拿什么缴租?逼他也逼不出来。” “咱们不是有钱庄生意?” “如今我们家的吃穿用度,主要靠钱庄,不格外用心经营是不行的。” “听说钱庄是妈一手经营起来的?” “不,原来就有的。沈岩他爹走得早,整副担子就这么扔下了,也不管我撑不 撑得起……我知道,前阵子工人罢工游行,你去参加了,还上台摇旗呐喊!可是你 心里要放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现今你是沈家少奶奶,角色不同,位置不同,看事 情的角度也不一样了。” “妈说得是,不过……” 沈太太打断她:“既然你也同意我说的,那就照我的意思去做。我要你学着当 家做生意。” 俊兰一惊,急道:“是开玩笑吧?妈,我不行的。” “沈家就沈岩一个儿子,就你一个媳妇,你不学着当家,将来谁当家?我是信 得过你,否则也不会把这么大的事业交给你。” “谢谢妈,可钱庄的事我真的不懂,而且那些有钱人家的应酬,端架子,摆门 面,我向来都反感,怎么可能做得来?” 沈太太脸色一变。俊兰意识到失言了,暗暗叫苦:“妈,我,我可不是针对您 ……” 沈太太勉强忍住了不发作,但俊兰知道惨了。 “无心的话,我不怪你。钱庄的事,不懂没关系,就怕没心学。” 俊兰道:“可是……这些事原来不是大姐在发落吗?” 沈太太拍案站起,俊兰吓得跳开了一步。“我提醒你,在沈家,就我一个人说 话算数,其余的,全只是做事的人,没谁可以发落。” 沈太太走向俊兰,近距离地注视着她,然后缓缓将视线往下移至她的领口,伸 手掂了掂那块玉。俊兰屏住气息,不敢妄动。沈太太告诉俊兰,那块玉本来是她寿 宴上要戴的,那天是她的生日。可她把寿宴取消了,改做给他们办婚事。俊兰心里 一热,感动地说:“妈,您放心,我和沈岩会好好孝敬您的。”‘沈太太道:“岩 儿早就没了爹,所以我对他是娇宠了些。关于这块玉,因为有些古怪,我也就没跟 他多说。” “怎么?‘”这块玉,听说邪门得很,贵重是贵重,是慈禧老佛爷用过的。“ 俊兰不觉感到一丝凉意。 沈太太接着说道:“如果戴的人福分不够,它只会为主人带来厄运。” 俊兰真害怕了。她下意识地摸摸它,玉石的清凉一直冰到了她的骨子里。 回房后,她坐在镜子前面,低头看着胸前的玉兰花,思忖了半晌,还是把它搞 了下来,收进首饰盒里,又用手把盖子压压紧,好像怕它会跳出来吃人似的。 沈太太交办给俊兰的第一件事,是指挥仆人整理后园的杂务间,或留或丢,分 配处理。 第二天,俊兰就招呼着祝妈和仆妇们,将杂物间的东西搬了出来,一时间,后 院里堆满了废旧的矮柜、生锈的铁盒、过时的旧衣裳、长霉的鞋子,让人无处落脚。 祝妈费劲地解开一个麻袋,尘土飞扬,俊兰被呛得咳嗽起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的 全是太太、小姐的旧棉衣,只是样式有些过时,有的扣子松了,不过料身还很好, 柔软的绸缎没破也没蛀。边上的矮柜是红木的,看上去挺结实,可缺了个角,依沈 家的气派,恐怕也必须淘汰了。 俊兰灵机一动,不如把那些少了螺丝、缺了角的桌椅钉钉补补,送给乡里有生 计困难的人,就算沈家为乡里乡亲做了一件好事。于是就吩咐人去做了。她又吩咐 下人把那些堆放得太久、积灰有霉味的衣服、棉被全给过次水,折叠浆好,干干净 净、整整齐齐送给乡里人。 沈太太在一旁静静观察着俊兰的一言一行,并不评价,只是暗暗地记在心中。 这时,一仆妇提来一只旧皮箱,白蚁密密匝匝地爬在上面,把手上仍清晰可见金色 的扣环。祝妈心眼一动,劝俊兰赶快扔掉,沈太太立刻制止了。注视着这只皮箱, 她的心直往下沉,往事历历,袭上心头。 皮箱被擦得一尘不染,放到沈太太卧室里的一只矮柜上。沈太太抚摸着它,眼 中含着激动的泪水。她努力克制着,双唇在微微颤抖。那只金色的扣环,像啮人似 的,令沈太太猛抽回手。她倒抽口气,鼓起勇气打开皮箱,一件艳红嫁衣跃然眼前, 已是蛀迹斑斑。 二十多年前,如花似玉的朱玉桂就是穿着这件嫁衣走进了沈家。虽说是续弦, 好歹是正室,沈家元配夫人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沈家老爷比她年长二十岁,但 看起来英武潇洒,虽老夫少妻,却也郎才女貌。没过一年,朱玉桂给沈家添了个儿 子,沈家老爷晚年得子,喜出望外,立刻从上海捎信来,说是用少爷名义又新开两 家铺子。从新婚燕尔到喜得贵子,朱玉桂沉浸在幸福的蜜罐里,爱情和初为人母的 喜悦使她变得更艳丽照人。谁知好景不长,她对生活的梦想伴随着爱情的破碎而破 灭。她知道了老爷长年累月不回家,是因为外面又有了一个唱戏的新欢,居然还给 他生了个儿子,朱玉桂从此整天以泪洗面,沈家变成了埋葬她青春岁月的炼狱。 沈太太呆呆地望着这件嫁衣,不知不觉中竟泪流满面。外面传来敲门声,她抹 了抹泪水,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刚盖上箱子,嫣凤就端着甜汤走了进来。沈太太命 令她把皮箱拿去烧掉。 沈太太跌坐在床上,泪,一颗颗地从她脸上滑落。她扯过棉被的一角,捂住嘴, 肆无忌惮地号陶大哭起来。 李承恩借给俊兰几本经营钱庄的书,她认真地学习起来。沈岩看她一天到晚捧 着书本,也陪着她一起看。沈太太见儿子也学习起做生意,喜在心头,心想也许使 兰真能把儿子带动起来呢。 太阳已经落山了,沈岩、俊兰还在灯下研读各自的书。俊兰边看边勾勾画画地 做着笔记。 沈岩放下书,说道:“它们饿了。” “谁饿了?” “我的小花小草啊。” 俊兰不由地笑了起来:“那你快去花房给他们喂吃的吧。” 沈岩站了起来。“你去吗?” 俊兰想了想,答道:“我还是快把这书看完吧。妈要是问起来,我也有话好说 呀。” 沈岩失笑道:“你就这么听妈的话?” 俊兰嗔怪道:“你是儿子,可以不听话,我是媳妇,就得听话。” 沈岩咂了咂嘴,摇摇头,调侃地说道:“你以前在台上慷慨陈辞的勇气哪儿去 了?” “这里是家,妈对我们又这么好,难道也要起义反抗吗?” 沈岩诧异地说:“你不觉得妈很凶?” “那只是表面现象。” 沈岩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俊兰啊俊兰,你可真有一双慧眼啊。” 俊兰调皮地说:“谢谢夸奖。” “那好,你看书,我去花房。”沈岩刚转身,忽又回来持亮一盏灯:“当心别 把眼睛看坏了。‘他把俊兰架到灯下。俊兰喜悦地目送他的背影,回头振作了一下, 给自己鼓劲道:”加把油,今天把这本看完。“ 夜已经深了,花园里一片漆黑,只有那搭起的花房,还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岩在花丛里细细地松着土。俊兰悄悄走到他背后,蒙住他的眼睛,嗔怪道:“要 是我说,我丈夫成天迷恋花草,什么也不做,别人会怎么想?” 沈岩见是俊兰,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是不是想当神仙,连饭也不必吃了。” 沈岩洗了洗手,俊兰站在旁边,眉心有几许忧郁。沈岩见状,关切地问道: “怎么?不开心?” 俊兰不语。 沈岩道:“刚才在房里看书的时候还好好的……” “没什么……就是有点烦。” 沈岩扳起俊兰的下巴,看着她:“我是你丈夫,就是你的‘天’,有事不能瞒 着‘天’,是不是?” 俊兰别过脸去,佯装生气道:“是啊,可我的‘天’不肯帮我忙,他要肯帮我 一起经手钱庄的事,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沈岩神色黯然道:“俊兰,我不喜欢商场上的斗争。有句话说,富不害人身不 贵,火不烧山地不肥,这种你争我夺、踩死别人往上爬的事,我真的不喜欢。今天 报上讲,那面粉厂的老板破产自杀了。你想,商场是多么残酷,我真的不喜欢。” 俊兰说:“我也不喜欢哪!” “你不喜欢可以跟妈讲。” “我可不敢。” 沈岩温存地说:“那我替你去讲,行吗?” 俊兰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们吃饭去吧,晚了,妈又要不高兴了。” 俊兰转身欲离开,沈岩拽住她,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俯身狂热地吻住她。俊兰 一惊,想挣扎开,沈岩却把她搂得更紧了,令她动弹不得。使兰便没有再反抗,两 人的唇舌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沈岩放开她,深情地凝视着她,喘息着说:“别 躲,看着我。” 俊兰缓缓抬眼。沈岩灼人的目光让她不敢正视。“我会让你高兴的。”沈岩说 :“我知道,钱庄的事原本该加之于我的,可你却成了替罪羔羊,我一定要去跟妈 讲,我也不想你这么辛苦。” 沈岩陪俊兰散步到梧桐树下,点燃一堆早已准备好的烟花。烟花呼啸着升上夜 空,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在深蓝色的夜幕里显得绚丽辉煌,灿烂夺目。 沈岩说:“来,看看这漫天的五彩缤纷,把你心中的不愉快统统忘掉。”说罢, 他把烟花一根接一根相继点燃。 嫣凤站得远远的,注视着漫天飞舞的烟花,微张着嘴。她好羡慕,却又有一丝 懊丧。她暗暗可怜起自己:“多好看的焰火啊,可惜不是为我点燃的,我只有偷看 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