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沈娟要嫁谢家树的消息使俊兰和沈岩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又掀波澜。沈岩不时 用一种怀疑的、观察的眼神注视俊兰,有时俊兰半夜醒来发现他根本没睡,而是瞪 大了眼睛在瞅她。 最让俊兰担心的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几个月的工夫,家树就能和沈娟论及 婚嫁。谢家树曾经告诉她自己进入银行业是为了经常见她。那进沈家呢,是不是为 了更合理、更频繁地见她呢?再者,谢家树曾提起雇佣他的银行老板要利用他对付 沈家,假如他真爱沈娟,便不可能做对钱庄不利的事情,自然皆大欢喜;倘若真是 为了搞垮沈家才跟沈娟结婚,无异于是埋在沈家的一颗隐形炸弹,随时会炸得大家 血肉横飞。使兰心里画上了好几百个问号,整日里忧心忡忡。她想阻止这桩婚事, 可怎么阻止呢?凭什么阻止?用什么立场去阻止?俊兰把她的烦扰倾诉给可云,可 云嘱咐她先全力以赴处理好家事,至于办报,她找来堂弟可青帮忙挑起重任。 俊兰实在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思想压力,她决定找沈娟谈一谈。她去找沈娟时, 沈娟正专心致志地和祝妈学织毛衣,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俊兰正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沈娟一语道破她的心意:“我知道你想谈什么。你 应该知道我,我快三十岁了,已经不是冲动莽撞的少女,所有的可能,在我回上海 前,都在心里一遍遍盘算过,我知道你们大家都会反对的。如今,确实验证了我的 猜测,我并不惊讶。” 俊兰看她如此坦率,便也毫不隐晦地道出自己的顾虑:“才几个月,怎么会这 么快?大姐,我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家树是个自强上进的青年,你也是个直室宜 家的女子。可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些?” 沈娟说:“爱情,看似发生在一刹那,但其实已经经过长久的等待,这道理你 应该明白。从我看到家树第一眼,就有种特别的感觉,我见过的男人不少,商场、 报界、文艺圈,但从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她眼里闪烁着女人谈及自己心上人 时特有的沉醉,脑海里闪过因车子颠簸而跌进家树怀里那一幕,滔滔不绝道:“有 些震撼,表面是细微的,却能把你的心,震开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地把爱情涌出来。” 沈娟坚定而温和地看着俊兰说:“俊兰,我是注定要爱他的,虽然在这之前我 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你们的祝福,但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你怎么猜测,沈岩 怎么反对,或者娘怎么反对——我决定了,我要嫁他!” 俊兰被这一番爱情告白深深震撼了:“大姐,那你能不能同样肯定,家树也是 这样爱你?” 沈娟坚定地点点头。她忽然问俊兰:“他请你喝过茶吗?” 俊兰摇摇头。 沈娟骄傲地说:‘他第一次请女人喝茶,请的就是我。” 俊兰上前握住沈娟的手,真挚地说道:“大姐,我真为你高兴。” 沈娟却有些疑惑:“你不妒忌吗!”我怎么会妒忌呢?我和沈岩是真心相爱的。” “那你还想劝我吗?” “不不不!”她拉起沈娟的手说,”我祝福你,大姐。“ 沈娟终于露出笑容:“谢谢你,俊兰。”说罢笑着摇摇头:“我这辈子都在为 沈家活,为别人活,为别人的眼光活,现在,我要偏心自己一回了。” “这是你的人生,你当然该为自己活,别人怎么说……” 沈娟打断她:“我不在乎别人,只在乎家树!”俊兰喜悦地点点头,暗下决心一 定帮助沈娟。 第二天,俊兰郑重地找到沈岩,请求他支持这桩婚事,因为沈娟是真心爱家树 的,而真诚的爱情是不应受到阻挠和责备的,尽管这份爱情可能触及别人的忌讳, 但任何人没理由不为沈娟的幸福着想。俊兰还为家树的为人做出保证,恳求沈岩放 弃一些私心杂念并说服沈太太。 一番慷慨陈词后,沈岩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既然你觉得谢家树这个人可 以托付终身,那就依你的想法。” 沈岩的答复出乎意料,俊兰有一种太轻易过关的惊讶。沈岩还告诉她自己要出 越远门,俊兰忙于手上杂务,便也无暇多问。 沈岩离开上海后,俊兰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沈家的事业中。工商报如期出版,可 云在第一期撰写了一篇重头报道——《富康钱庄傲立沪上》,遭到俊兰的阻挠,她 认为那样做反而会降低报社的层次,好像办报纸只是为了宣扬自己,她提出报纸应 该立足整个工商界,视角要广阔,谈论的问题要尖锐,观点要有一定的深度。对每 篇文章,她必亲自圈改审定,报纸蓬蓬勃勃地走上轨道。 俊兰还利用空闲时间到设在外滩的外国银行学习工作流程,并记下可供借鉴的 经验。 她还积极开拓新的业务领域,与校长探讨开放教育贷款的可行性。她渐渐更深 层次地介入了钱庄的工作,取得飞速的进步。 一天,俊兰正在打算盘核对账目,李承恩愁着脸走了进来:“少奶奶,前面柜 台有位客人要提前取款……” “数目大吗?” 李承恩答:“数目倒是不大,可他的存期还有两天就到期了,他又不肯损失利 息,正赖在那儿闹呢。” 俊兰想了想说:“那就按到期利息算给他吧,缺额部分我自己拿钱出来贴。” 李承恩诧异地说:‘这样不好吧?我们钱庄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俊兰为难地说:“是啊。可又能怎么办呢?他只是差两天,利息就要全部按活 期计算,是有点亏。” “但我们得为钱庄考虑,这个口子开出去,以后怎么办!”俊兰道:”我也是为 钱庄考虑。我们这样做,赢得好名声,就能吸引更多客户。“ 李承恩脸上仍带着反对的表情,但还是按俊兰的指示照办了。 没几天,李承恩便把这件事私下里报告给了沈太太,沈太太近来正对俊兰一些 打点下人的言行十分不满,倒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训她一番。 这天沈太太亲自来到钱庄,唤来俊兰和俊兰曾好心接济过的跑街伙计王麻子。 她把几十块钱往桌上一撒,让俊兰待在一旁,留意王麻子的言行举止。 王麻子必恭必敬地走进来。沈太太朝王麻子一笑,转身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沈太太发话说:“王麻子,你在钱庄干跑街,有多久了?” 王麻子答:“三年了。” “攒了不少钱吧?” “这……” 沈太太一抬手:“桌上的钱是给你的!” 王麻子眼睛一亮,赶紧把钱叠了起来。 “干跑街的,招揽业务、查信用都得做,是该分些红利给你们,先前,少奶奶 不也给了不少?” 王麻子道:“是啊是啊,太太和少奶奶体恤我们跑腿的。谢谢太太,谢谢少奶 奶!” “好了,你下去吧。” 王麻子略怔了一下,旋即大把大把地将钱放进口袋里,匆忙离去。 沈太太看了俊兰一眼,俊兰茫然不知其用意。 “看他叠钱的样子没有?”沈太太问俊兰。 “看到了。” “只有赌徒,会这么叠钱。” 俊兰愣住了。 “听说,你经常给下面的人方便!”俊兰说:”是,俊兰是想,让他们生活安定 无虞,才好专心做事,所以,遇到他们家里有生产、疾病或急用,俊兰就……“ “他们工作有薪水领。” “但现在物价波动大,有时难免……” “做生意讲规矩,对上对下都一样,一个例外、一个应急,弄到最后全乱了套 了,事情还怎么做?” “是!”俊兰应道。 “好比王麻子,你以为他会把钱拿回家吗?固定的薪炯老婆查得到,可这额外 的,不是拿去赌就是拿去嫖,你以为自己帮了他们,事实如何?” 俊兰说:“我不知道他好赌。” “连人都不会看,怎么做生意?咱们钱庄做的是信用贷款,是靠看人赌输赢, 赌对了拿利钱,赌输了连本都没有。” “这也是我一直想跟妈提的,新银行现在都做抵押贷款。” “别转移话题,我现在跟你说学看人。” “是!” 沈太太站起身,绕着俊兰边走边说:‘别以为学个三招两势就能飞天遁地了, 就不把我这个婆婆看在眼里。“ 俊兰辩解:“我没有。” “你上下打通巴结是图什么?迫不及待要把我赶下台,好自己当家做主?” “我从没这么想过。” “会的,你会等到那么一天,等我死了,沈岩又被你捏在手心里,这天下自然 是你的了。” “妈,我没有……” 沈太太厉声道:“可是,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最好尊重我,只有我才是这个 家的女主人,不要擅作主张,不把钱当钱用!” 沈太太说完要往外走,俊兰上前拦住她道:“妈你听我解释,我做的每件事都 有理由。” “谁做事没有理由?打架、杀人还有理由呢,关键看是谁的理而已。” 这时,李承恩进来禀告:“少奶奶,《明日报》来采访您关于教育贷款的事。” 沈太太厉色看着俊兰,俊兰难以招架。沈太太临走甩下一句:“替我把沈娟找 来,我在家里等着。” 俊兰三言两语地结束了采访赶回家。沈太太正端坐在客厅中央扶手椅上,李承 恩、沈娟恭立在一旁听候她发号施令。 “沈娟,我问问你,假如有客户还没到期就要取款,应该怎么办?” “所有的利息都按活期计算。”沈娟对答如流。 俊兰知道风雨欲来,低下头去。 “这,你交代过俊兰吗?” 沈娟看了俊兰一眼,轻声说:“交代过。” 沈太太厉声喝问:“何俊兰,那你是怎么做的?” 李承恩没想到沈太太发这么大火,也像做错事儿似的赶紧低下头。 俊兰解释说:“妈,我是想多结些人缘。” 沈太太不屑地说:“这种小户头,巴结他也没用,就差两天便挨不过去了,他 手上能有几个钱?” 李承恩不由地抬起头:“是啊,少奶奶,做人若是太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沈太太话头一转:“听说,你常跟底下人说说笑笑,还一块儿聊天吃点心,这 样做有损你的身份,你知不知道?” 俊兰不解:“大家一起做事,开心点不是更好?” “可你是沈家大少奶奶!就得永远撑着场面,隔着距离,这样才显得高贵。” “如果人家打心底尊敬你,又何必端架子?”俊兰话才出口便知道错了,但沈 太太已犀利地看向俊兰,冷笑不语。 俊兰打个冷战:“我,我不是说妈,我是说……” 沈娟给俊兰递了个眼色,叫她别说下去,接过话茬道:“娘,如果您觉得俊兰 不恰当,就把钱庄的事交给弟弟吧。” 沈太太走近沈娟,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我知道,你是迫不及待想嫁 了,生怕我再叫你管钱庄的事。” “我……是!”沈娟坚定地说:“出嫁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沈家,做得再 多、再累也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勉励,但如果有半点错,又万劫不复。”平生第一 次,沈娟斗胆顶撞了沈太太。 俊兰拉了拉沈娟,上前认错道:“妈,我是不该随便开口子,把利息全部算给 那位客人,这事是我错了。要骂您就骂我吧。” 沈太太看了一眼俊兰,又看了看沈娟,琢磨着她们俩是否串通一气要她难堪。 屋里的空气紧张得要凝成冰块。李承恩上前求情道:‘太太,我觉得对于提前 取款的客人,是应该想个办法,既能让我们钱庄博得好名声,又不叫他们太吃亏。 毕竟现在竞争很是激烈。“ 沈太太踱了几步,看着沈娟说:“你说呢?” “我……我不想再对钱庄的事发表什么意见。” 沈太太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骂道:“好哇,真是女大不中留,要结婚了有靠山 了,连说话口气都不同了。” “钱庄是沈家的命脉,我就要出嫁,不该再插手。” “你这是……打算一出嫁,就跟沈家撇得一干二净,是吧?” “娘说过,把宜兴面粉厂给我。” “幄?是,我是说过。” “我只要面粉厂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大老板还是您,由我来经营,到时候, 我搬到宜兴去购屋筑巢,赚的钱,至少还有一半以上是家里的,也算是为家里尽一 点心意。” 沈太太深人一想,说道:“我累了。”说完愤然离去。 俊兰走向沈娟,低声问道:‘你真要去宜兴?“ 沈娟说:“你也不想和家树朝夕相对吧?虽然你们的恋情已经过去,但,船过 水无痕是不可能的,能避就避。再说,妈怀疑家树对我们钱庄有异心,我当然是离 钱庄越远越好。” 沈太太并没有回房,而是径直来到沈捷的房间。从沈捷嘴里得知沈娟的情人居 然是谢家树,她愣怔在那里,觉得身子直发飘。 谢家树在金先生的亲自点拨下业务日益姻熟,经验也逐渐丰富,离在香港培训 结束的日于不远了,金先生对他的满意度和信任度也与日俱增。 这天,谢家树发现富康钱庄转来一笔巨款要人户,而听金先生说过户主黄五爷 堪称上海滩一霸,他的钱都不是从正道而来。他十分焦虑,接受人户就意味着他们 银行涉嫌帮他洗钱。报告金先生后,金先生却很镇静,因为钱一旦经富康钱庄转来, 就变黑为白了,如果洗钱也是富康钱庄在帮助他们。谢家树担心富康钱庄要遭殃, 金先生却正合心意。他要看着富康倒下去,只有富康倒下,他们才能更坚实地屹立 于上海滩。金先生告诉谢家树在香港做银行生意,比别处更容易。因为香港是个自 由港,真正有钱人是不会把钱存在上海的月p 里的世界太动荡,富人们不过是通过 上海的银行转转账而已。而上海的银行中最能钻空于的,就是老式的钱庄,他们的 经营管理人为的因素多,缺乏制度和条理。他告诫家树不要有妇人之仁,即使他们 香港银行不去打垮沈家,别的银行也会向他们进行冲击,一样是灭亡的命运,不如 死在他们手里,更让他们解恨。谢家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富康钱庄的忧虑在金 先生的谆谆诱导下渐渐变成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 一个职员报告谢家树会客室里有人拜访,他匆匆赶去。只见背对大门坐着一身 着青色长衫的白净青年,斯斯文文的,闻声缓缓回过头,正是沈岩。他这次秘密香 港之行正是为拜会谢家树。 “你好,我就是谢家树!” 沈岩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微跛的腿泄露了他的身份。家树满脸诧异。 沈岩主动伸出手说道:“我是沈岩。” 谢家树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好,我,有点惊讶。” 两人对坐,互相观察着对方。沈岩说:“我知道你。在你认识沈娟之前,就知 道你,我相信你是个极优秀的人,但是,对沈家而言,你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谢家树很大度地笑了笑说:“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讥讽道:“没想 到,沈家是个如此迂腐、集权、专制的地方,女儿婚事不但要由大名鼎鼎的沈夫人 做主,连你这位大少爷也要发表意见。” 沈岩纠正道:“这与沈家无关,是我自己要来。” “哦?请赐教。” “你应该知道,你既然跟俊兰有过一段交往,而俊兰又嫁到了我家,你就不应 该再和我家的女眷结亲,免得将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关系更加错综复杂。” “只怕错综复杂的是你,而不是我吧?” 沈岩说:“是你也好是我也好,只要你不存在,一切事情就都在轨道里了。” 谢家树冷笑了一声:“沈先生,你这话是不是太仗势欺人了?我又不是个蚊子, 你只要轻轻一挥手,顷刻间就可以不存在。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可以选择娶谁, 我同样也可以。” 沈岩胸怀坦荡地说:“我娶俊兰,是因为我爱她;你娶沈娟,也是因为爱情吗?” 谢家树迟疑了一下:“这问题你可以去问沈娟。” “我大姐从来没有恋爱过,若有人利用她的天真,故意撩拨她的感情,她如何 能分辨得出来呢?” “你是在说我!”就算是吧。“ 谢家树笑了笑,驳斥道:“沈先生,你大概忘了,当初你们沈家娶俊兰的时候, 也是利用她家经济窘迫,急需用钱……” 沈岩打断他:“可我对她是真心的。” 谢家树步步紧逼:“那你怎么知道我对沈娟就是假意呢!”沈岩振振有词:”会 爱上俊兰的人,不会爱上沈娟,充其量只是习惯沈娟的照顾;而你们认识时间有限, 根本构不成习惯。“ “那我跟你呢?是不是也很不同?你过着神仙一样逍遥的日子,而我却不得不 在俗世里奔忙。可俊兰,不也同样爱过我又爱上了你吗?” 沈岩一时被噎住,无言以对。 “而且,俊兰跟你认识的时间比我和沈娟认识的时间还要短,你若不相信我爱 她,那就是不相信俊兰爱你喽?” 沈岩看着谢家树,不由一笑:“如果你真爱沈娟,那最好,我相信俊兰跟你的 感情已经过去,否则你要娶沈娟,她不会那么高兴的,谁都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 人跟别人结婚,只要他没结婚,他们便还存在一丝希望,一线可能。但俊兰是真的 祝福你们,还要我替大姐去向我妈说情,她并不介意。” 这番话真正刺痛了谢家树,他脸上却仍荡漾着公式化的微笑:“既然她不介意, 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到香港来找我?” 沈岩转过话题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谢家树没有回头,他生怕沈岩看到他已潮湿的眼眶:“什么事?” “有人在富康钱庄开了个联名户,前些日子他从这个户头上划了一笔钱到你们 香港银行,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谢家树稳定一下情绪,回过头说:“在我们银行,客户的身份以他的经济实力 来考查,至于他姓甚名谁,不是我们所关心的。” “可是他的钱进出很大,也不知道来历,你不觉得奇怪吗!”谢家树说:”这有 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银行每天有大笔钱进出,我们从来不问来历。“ “香港是个自由港,钱放在你们银行,确实比较保险,但若是黑钱呢?若是黑 钱,你们也照单全收,那不是为虎作怅吗?” “沈先生,你是怀疑那个联名户上的钱是黑钱?既然你嫌它脏,不让他在你们 钱庄开户不就行了?我们接到的是你们钱庄的转账支票,你富康钱庄大名鼎鼎,我 们当然照单全收喽。说到为虎作怅,那是你们,是你们在帮人家洗黑钱,跟我们香 港银行有什么关系?” 沈岩恍然大悟。 谢家树不无讥讽道:“我记得沈先生喜欢养花弄草,怎么现在也过问起世事来 了?” “我是为俊兰。她现在在钱庄做事,作为丈夫,我岂能袖手旁观?世间多少道 理,其实和天地草木相互对应着!看惯了天地宇宙,再来看人世纷争,能使人更明 白、更透彻!谢先生,望你好自为之。告辞!”沈岩点头致意,谢家树目送他微跛却 坚定的脚步向远处走去,暗自思忖:人生真是一场决斗,对手竟然找上门来。若不 迎战,我谢家树何以为人? 晚上,谢家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难道我真 的要娶沈娟吗?我并不爱她,她太痴狂,真叫人害怕。如果有一天,她知道我心里 还爱着俊兰,她能承受吗?如果有一天,她知道我娶她只是为了了解沈家,消灭沈 家,她能原谅我吗? 谢家树坐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万家灯火把深 蓝色的夜幕点缀得温暖亮丽,无数窗口像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每一盏灯光后都是 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家庭。他长叹一声:这星星点点的灯火,哪一盏是 为我谢家树点燃?这一扇扇窗户,哪一个是我避风的港湾?为什么我只能看见一个 个亲爱的人离去,爸、妈、伯父,还有——俊兰?他转过身,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恨恨地想,难道我谢家树真的只能在不幸中沉沦利苍茫大“地,就不能容我谢家树 七尺之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对不起,沈娟,是你们沈家欠了我,只能靠你来 偿还了!” 沈岩回去后,马上找到俊兰,要她把联名户从他们钱庄退出去。俊兰不敢自作 主张,在沈岩的鼓励下,他们还是决定顶着压力做这件事,以免木已成舟,使钱庄 陷入困境。 学成之后荣升为香港银行上海兼理处经理的谢家村风风光光地回到上海,为尽 快熟悉客户,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百乐门舞厅宴请客户。曲终人散之后, 他正要结账离开,一个妖冶的妙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向他,往柜台上一倚,风情万 种地冲他媚笑着,旗袍勾勒出诱人的曲线。这女子便是嫣凤,她已摇身一变为百乐 门舞厅的头牌小姐。 “谢先生,要不要我陪你跳个舞啊?” 谢家树瞥了她一眼,礼貌地回绝了。 嫣凤忽然附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阴阳怪气地说:“如果是沈家少奶奶何俊兰小 姐请你,你就不会拒绝了吧?” 谢家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谢先生大概不记得我了。俊兰小姐出嫁的时候,我是沈家派去伺候的丫头, 我在客厅里还看见谢先生你送俊兰小姐的一根金链子呢。” 就这样,谢家村随她一道走进了包厢,嫣凤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沈家闹鬼的 故事和她被赶出来的经过。她的眼睛在阴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怨和仇恨,她复仇的 决心使谢家树感到彻骨的寒意。谢家树未做任何表态,闷头喝了很多烈性威士忌, 直喝得灵魂仿佛飘离了他的躯壳。他俨然觉得自己被困在一片昏暗的大森林里,不 知该怎么走,似乎哪儿都没有路。树上落叶纷纷,地上杂草缠绕,突然他看见前面 有一丝亮光,拼命地向前跑,跑得精疲力竭,那灯光还是在前方,近在飓尺,却终 不可得。 第二天,谢家树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到沈家提亲。沈太太看看沈娟,再看看 谢家树,也没二话,径自往沙发上一坐说:“祝妈,多准备几个菜,把少爷、少奶 奶和二小姐都叫回来,就说今天贵客临门了!” 谢家树浑身不舒服,忙呈上礼物道:“伯母,这是我从香港带回来的一点小礼 物。” 沈娟来到谢家树身旁,为母亲介绍道:“娘,我之前跟您提的,就是家树。” “幄,我倒像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沈太太说,“我记得让你去香港的目的, 是让你去查一个叫谢家树的人,看看他是不是和你弟媳勾结,觊觎沈家家产,是不 是?” 沈娟急切上前说:“娘,我不是给您发了电报?他,他不是那样的人!”是吗? 你都被他魁惑住了,还能看得准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沈娟委屈地说:“娘,我跟家 树是真心相爱的!”说着眼泪直打转儿。 谢家树见状拉住沈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沈太太全然看在眼里,做不屑状。 谢家树说道:“伯母,你说的弟媳大概就是俊兰吧?他是沈少爷的妻子,是您 的儿媳妇,您怀疑她跟我勾结,不是在侮辱她吗!”沈太太蔑视地撇撇嘴。 谢家树从容地笑了一下:“您侮辱她,就等于侮辱您的儿子,也等于在侮辱您 自己。至于我谢家树是什么样的人,将来跟我过日子的是沈娟,只要她愿意,您又 何必反对?” 沈太太想发作,但还是克制住自己:“那倒是,只要沈娟愿意放弃她在沈家的 一切,不再跟我沈家来往,那我便不该有意见。” 沈娟急了:“娘,您不是说好面粉厂给我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吗?” “面粉厂也是沈家产业,我怎么能让它落到外姓人手里?特别是姓谢。” 沈娟抗议道:“娘,这话不公平,我十四岁开始帮忙管理钱庄的事物,忙里忙 外十几年了。” “可当初我并不知道你要嫁的人是他。” “我也不知道。可现在我认识他了,决心要嫁他,这是我的事,您不应该食言, 而且是我主动提出来,让您控股,我并没有要全部啊?” 沈太太摆摆手说:“好了,你知道,我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谢家树?我是要嫁他,可我为沈家做的贡献在认识家树 前就已经做了,您凭什么剥夺我的权利?我虽然不是您亲生的,但我姓沈,而您呢? 您姓朱,您才是真正的外姓人!我从来没争也不想争什么,可我要嫁了!沈家的女 儿,哪个出嫁没有陪嫁?娘,做女儿的希望您能改一改,这家里,除了我,谁会对 您这么逆来顺受?您不给我一分一毫没关系,我相信家树也不会在意的,可我担心 您,再这么下去,早晚众叛亲离!“ 沈太太再也按捺不住,上前狠狠掴了沈娟一掌,沈娟猝不及防,整个人失衡跌 进沙发里。 谢家树忙去扶起她,瞪着沈太太道:“沈娟说得没错,我们根本不在乎你什么 家业什么面粉厂,我们有手有脚,自然能打出自己一片天来。当初,是沈娟不放心 你,才要求我人赘你们沈家,因为她知道,除了她,没有人受得了你这种自以为是 的古怪脾气,可是,她错了,你根本不值得她替你着想,根本不值得她孝顺!你想 想,你自己生的两个孩子,沈岩、沈捷,谁听你的了?沈岩我不熟悉,沈捷这几个 月在香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本来她不想回来的,因为她说,沈家叫她喘不过气 来,她说她想快点嫁人,好早点脱离沈家、脱离你!” 沈太太气得抖成一团,捂着胸口呼吸艰难地说:“你,你们想气死我是不是? 想气死我,好让沈家群龙无首,教你们鲸吞蚕食个神不知鬼不觉是不是?” 沈娟焦急地扶住她:“娘,您别说气话了,身子要紧。” 沈太大暴怒地吼道:“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我会长命百岁,我会看着你 们这些不分尊卑、大逆不孝的人一个个得到报应!”“娘……“沈娟已变成哀求口吻。 “赶他走,不然,这辈子,你都别再叫我娘了!” 沈娟看看家树,再看看沈太太,缓缓站起身,退开几步走到家树身边说:“娘, 如果您真的不能谅解,女儿只好,只好……” 沈太太将信将疑,颤抖地说:“你想跟他走?” 沈娟双膝跪下:“娘,怪女儿没有福分可以孝顺您!您要保重身体,我已经决 定了,这辈子我非家树不嫁,娘保重!”沈娟连磕了三个头,起身拉着家树义无反 顾地走了出去。 而谢家树此时此刻想得更多的,却是俊兰。对沈太太而言,他的不是就是傻兰 的不是,今天这么一闹,她准要迁怒俊兰。他们一走了之,俊兰怎么办呢?她走不 掉,她每天仍然要面对沈太太的乖戾嚣张、无中生有,忍受她的吹毛求疵、无端降 祸,她日子怎么过?谢家树的心如被一根看不见的小绳牵着,一上一下忽悠忽悠的。 沈太太被气得一病不起,医生天天来给她打针、吃药。沈岩和俊兰来看望她, 她看见俊兰,不禁火冒三丈,叫道:‘叫那个女人出去。“ 沈岩不解地和俊兰互望了一眼。俊兰说:“妈,我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 “我说,叫那个女人出去。” 沈岩忍住气:“妈,她是俊兰,你的儿媳妇!” 沈太太吼道:“叫她出去!” “好好好,妈别气,我这就出去。”俊兰乖乖地掩门离开。 沈太太立即抓住沈岩,神经质地说:“他来过了。” 沈岩摸不着头脑:“谁来过了?” “谢家树!”她指着房门,神经兮兮地说:”谢家树和她有阴谋的,我猜测得没 错,他们两个早就串通好的!“ 沈岩安慰地拍拍沈太太的手:“妈,你多虑了。” 沈太太一下子坐了起来,恐惧地说:‘岩儿,黄河再深有个底,可人心没底呀。 “ 沈岩笑着安慰道:“已经拥有的东西,又何必费尽心思去夺取?俊兰已经是沈 家人了,她还夺什么家产?妈,您就别杯弓蛇影地吓自己了,多休息吧!” 沈岩欲扶沈太太躺下,沈太太激动得一把挥开他说:“你去告诉她,别糊涂油 蒙了心,当我是好吃果子,拿我捏圆掀扁。” 沈太太气喘吁吁,险些不支,沈岩去扶:“妈,你需要休息。” 沈太太仍很激动:“你再去告诉她,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我会克着她, 我朱玉桂能一肩撑起这偌大的家业,就不是怕山的马,怕滩的船。” “妈,您这么激动,还扯到谢家树上头,到底怎么回事!”沈岩问。 沈太太咬牙切齿地说:“那个谢家树,怂恿沈娟跟我作对,要咱们宜兴那个面 粉厂,沈娟向来对我不敢有半点违逆,如今却为了一个小白脸,连二十几年的养育 之恩也不顾,跟着谢家树,跑了!你说,谢家树如果不是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个局, 才短短三个月,能让沈娟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沈太太的话也正应了沈岩的猜测,他不知怎样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