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沈岩终于知道了谢家树与自己是同父异母兄弟的事实。他伫立在落地玻璃窗前 眺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俊兰望着他沉默的背影,犹豫片刻,向他走去:“岩!” 沈岩背对着她,冷冷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接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接受不了?” “因为你接受了家树是沈家子孙这个事实,就意味着你不是沈大少爷了。而长 子名分下的家产,比别的孩子又要多一些,你不顾忌吗?” 沈岩不屑地一笑,说:“这你应该清楚,我从来不在乎钱。” “那是因为你有钱,所以不在乎。”俊兰自知这一理由对沈岩来讲确实不充分, 继续说道,“而你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件事背后的隐情。我是亲眼看到过吴惜玉的, 她的脸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家树说,那把火是妈放的。” “不可能。”不管是不是事实,沈岩觉得此时必须捍卫母亲的尊严。 俊兰叹了口气,走向书架:“我猜你就会这么说。” 沈岩跟上,质问道:“为什么你宁肯相信谢家树却不相信我呢?我们才是一家 人。” ‘可家树也是沈家的人,所以你怀疑是家树在背后破坏我们钱庄的信誉,要去 调查他,我没有表示支持。我认为,他明知道他是沈家的后代,不会跟自家人为难 的。“ 沈岩“哼”了一声,激她说:“我不明白你是真的天真呢,还是有意在偏袒他? 我约了马探长见面,你有兴趣一起去吗?” 听到沈岩还是坚持调查家树,一丝不悦划过俊兰脸庞。沈岩不无嘲讽地说道: “如果你怕查出来果真是他在捣鬼,可以不去。” 俊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怕呢?我不过是觉得不可能而已。既然你对我有疑 心,那我们就一起去。”说完拿起包往门口走去。这正中了沈岩的心思,他快步跟 了上去。 他俩约了马探长来到一家咖啡馆。店里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三人坐在圆桌旁 品着咖啡。俊兰若有所思地拿着勺不停地在杯中搅动着。 马探长摇了摇头,说:“我已经观察谢家树几天了,他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俊兰松了口气,胜利似的望向沈岩。 沈岩不甘心地说:“可我觉得奇怪。大姐的死只有我们家的人和你们巡捕房知 道,怎么第二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呢!”马探长摆了摆手,说:”我们巡捕房是不会 走漏风声的,沈家是大户人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我们知道。‘他突然眼睛一亮, 一拍桌子道:“是谢家树!”马探长看着俊兰问道:”你还记得吗?沈娟死的那天, 你告诉我,她可能是为情而死,因为她的未婚夫跟你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俊兰忙点头:“是啊,我是想给你提供线索,好早日破案。” “于是我就去找了谢家树,把沈娟死了的消息告诉他。” 沈岩、俊兰深感震惊。马探长说:“我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无动于衷, 就说明他对沈娟是真的没感情,沈娟确实是为情自杀的。果然他很震惊,但并不怎 么悲痛,我就确信他不爱沈娟了。可这种感情上的骗子,又不可能用法律来惩罚,” 他惋惜地摇摇头,“只能怪沈娟死得不值了。” 俊兰不由低下头去。沈岩推断道:“这就说明,谢家树是除我们以外惟一的知 情人,消息就是他放出去的。” 马探长坚定地答道:“对。” 沈岩看着俊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俊兰如坐针毡,难过得抬不起头来。 马探长见状劝解道:“哎,老兄,你不要跟嫂子为难嘛。” 沈岩生气地说:“你不知道,她一直在偏袒谢家树,说他不可能这么做。” 马探长哈哈一笑:“这只能说是嫂子性情善良,涉世不深。她并没有要包庇谢 家树的意思啊;相反,她还是站在你们沈家的立场上的。” 俊兰感激地看了马探长一眼。沈岩忽然站起来要走。俊兰忙问:“你去哪儿?” 沈岩没好气地甩下一句:“陪妈去借钱,这个礼拜只剩下最后两天了。”说完 瘸着腿走了。 俊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辛酸地落下泪来。 “嫂子!”马探长叫道。 俊兰回过神,擦了擦眼泪,说:“我真不明白家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 把我们家往绝路上逼?沈岩……沈岩他自从大姐死了以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又要安慰妈,又要去筹钱,又要料理大姐的葬礼,还要面对家树是他兄弟的事实, 他怎么能支持下去啊!”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马探长惊讶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谢家树是沈岩的兄弟?” 俊兰点点头。马探长目瞪口呆。 沈岩陪母亲一起来到一家钱庄借钱,经理果然给面子,点头哈腰地把他们迎了 进来,又沏茶又倒水。原来,这家钱庄的徐经理刚刚涉足上海滩时,还是靠沈太太 的担保才站稳了脚跟。那天沈岩来借钱时,他也确实想借,但对富康钱庄给黄五爷 开户的事,隐隐约约从谢家树那里早有耳闻,便急忙打电话核实,谢家树正好借此 机会添枝加叶地发挥了一通,说得徐经理只好要求沈岩把沈太太找来当场担保。了 解内情后,沈太太和沈岩对谢家树在背后做小动作都异常气愤,沈太太铁嘴钢牙地 承诺没有给黄五爷开户的事,才打消了徐经理的顾虑。钱暂时拆借到了,一场危机 总算平息下去。 沈太太一进家门,紧绷的神经便松懈下来,身子也瘫软了,沈岩忙扶住她在沙 发上坐下。她脸色苍白,摇摇头,苦涩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切都是谢家树 干的。” “妈,你先休息一下,跑了一天了。”沈岩蹲下,给母亲捶腿。 “妈,大姐知不知道谢家树的事?” 沈太太像被刺了一下,猛地站起来说:“当然不知道!”沈岩眼前立刻闪过沈太 太咬定没给黄五爷开过户时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坚定的神情。他脸色一变,慢慢地站 了起来。沈太太立刻敏感地察觉到儿子的变化,走过来说道:”岩儿,在外面骗人, 是有目的的。可在家里,谁对谁都没有目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可我觉得奇怪。大姐倘若真是被谢家树拒绝才自杀的,谢家树为什么要拒绝 她呢?” “那还不简单?他爱何俊兰。” “如果是这个原因,他更应该和大姐结婚,这样,他不就有机会接触俊兰了吗?” 沈太太无言以对。沈岩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分析:“他可以使用种种手段把我 们钱庄逼上绝路,为什么就不能继续欺骗大姐呢?一旦他踏进我们家,就更容易从 内部瓦解我们,他凭什么要放弃呢?我想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把他的身世告诉了 大姐,大姐无法接受她所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弟弟,绝望之下,才……” “你的意思是说,谢家树这人还有点良心喽?不然他可以把沈娟一直骗下去。” “我不知道。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先得搞清楚他跟我们家到底有什么仇。” 沈太太背过身去,不敢听沈岩再往下说。沈岩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妈,是 不是你放火烧了他们母子?” 沈太太浑身一颤,无限委屈地大声叫道:“不,不是我!”母子俩对视着,屋里 静得能听到彼此心潮起伏的声音。突然,从楼上房间里的留声机里传出一段哀婉的 昆曲唱腔,沈太太不由浑身哆嗦起来。 “谁在上面?”沈岩厉声问道。 沈捷小燕子似的欢快地跑到走廊上:“是我呀,哥!” 沈太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把唱机关掉。 沈捷撒娇地说:“为什么?我晚上要去采访昆剧大师万小蝶,特意回来听听她 的唱片,找找感觉的。”自从沈家的报纸创办后,沈捷就成了报纸的专职记者,她 喜欢并且热爱这份工作。 沈太太一听去采访唱戏的就来了气:“我说关掉就关掉,这种戏子有什么好采 访的?” 沈捷用企求的眼光看着沈岩,沈岩烦躁地说:“妈不爱听,你就关了吧。” 听了这话,沈捷一噘嘴,一跺脚,愤愤地“哼‘了一声,跑回房间。唱戏声戛 然而止。 沈太太跌坐在沙发上。沈岩在她身边坐下,说:“妈,我知道吴惜玉当年是红 遍上海滩的青衣,你不爱听到唱戏的声音,我完全理解。”他从怀里掏出那根金链 子:“可大姐是在你房里自杀的,是不是她拿着它追问你过去的事?” 沈太太低下头,看着那金链子发呆。沈岩接着说:“这是马探长交给我的大姐 的遗物,当时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知道了。” 沈太太喃喃说道:“沈娟她……太傻了。” 沈岩看着母亲,等着她把真情告诉自己。 “她要我认下谢家树。” 沈岩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无论从感情上、从道理上都不能认他。他娘夺走了我的丈夫…” 沈岩试探道:“所以你就放火……” 沈太太再次被刺痛了,否认道:“不不,那火真的不是我放的。” 沈岩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太太神色黯然地说:“反正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但要我接受谢家树, 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爹走的时候,沈家只剩下个空壳子,是我一点一滴把它经营到 现在的规模。我若是认了他,就得给他分家产。这都是我的心血啊,凭什么要白白 地给他拿去?” “既然这样,就把这个给你,”沈岩乖巧地把金链子放在母亲手上说:“没有 它,谢家树也进不了家门。” 沈太太像被烫了一样,慌乱地把金链子交还沈岩,说:“不不不,还是你收着 好,一看见它,我这心里就像刀绞了一样难受。我是沈家名媒正娶的夫人,却连这 东西的边儿都没摸到过,你爹实在也太偏心了。”她握住沈岩的手,郑重地交代道 :“你把它藏好,藏得好好的,千万不要给何俊兰发现。她要是偷了去给谢家树, 那我们就完了。” 沈岩玩弄着手里这根金链,感到它的分量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在家里、钱庄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俊兰仍没有一天不牵挂着祝妈。这天,她来 到病床前,见祝妈脸色苍白平静,眼睛紧闭,再一摸手,凉如冰块。她一下子慌了 神,父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的情景跃人眼帘。她轻轻推着祝妈,嘴里呼唤着:“你 快醒来吧,我现在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祝妈没有动静。 一个护士拿着点滴瓶走了进来,惊讶地问:“少奶奶,您还没走?” 俊兰黯然神伤:“我想等祝妈醒过来。” 护士说:“医生说,她只怕永远也不会醒了。” 俊兰摇摇头,说:“我相信祝妈会醒过来的。祝妈,你快醒过来吧!”她把祝 妈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护士感动地说:“少奶奶,您对下人可真好!她住院那么久,你们可花了不少 钱啊!” “如果祝妈能醒来,花多少钱都值得。我丈夫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只有她知道, 沈家哪个人爱吃哪样菜,现在她病了,大家吃饭都不香了。”俊兰不断地轻唤着祝 妈,搓着她的手,给予她温暖。 祝妈仍沉睡不醒,世界上的一切纷争仿佛都已离她远去。 “祝妈,现在真相大白了,是家树在跟我们钱庄作对。我一直不相信他会这么 做,我以为他还跟过去一样,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我虽然知道是他来我们家找金链 子,把您吓得滚下楼去,但我一直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我还记得您说的那句话, ‘任何人做事都有他的理由’。家树迫切地想拿到金链子去跟他母亲相认,才来我 们家确实是迫不得已。祝妈啊,您真是太善良了,您宁愿拔掉氧气管,也不让我把 这事说出去。可是现在,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树继续错下 去呀。”泪水又止不住地涌出俊兰的眼眶。 钱庄的事情虽然被摆平了,沈太大的烦恼并没有因此而消散。她一直想不通, 吴惜玉一直住在祠堂后面的枯井里,可没有粮食,她怎么活到今天的呢?还有,谢 家树既然是吴惜工所生,怎么会被那姓谢的人家领走呢?难道是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的忙?祝妈?一个乡下女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她心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只 期待着祝妈早点醒来问个究竟。 李承恩和沈太太在闲聊的过程中提起沈捷有了男朋友的事。原本是一番好意, 不想沈太太一下于联想起沈娟自由恋爱的悲剧,竟气得把手里的烟枪摔到了地上。 沈捷偏偏这时打扮人时地从门前走过,沈太太严厉地叫住她,问道:“你去哪儿?” 沈捷不耐烦地说:“跟你说过了嘛,我去采访万小蝶。” “不许去!” “为什么不许去?就因为她是你说的戏子,我就不可以跟她接触吗?戏子怎么 了?戏子也是人!”沈太太又被触到痛处,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沈捷正怔怔地发 傻,沈太太又冲上前去,一股脑把她身上的皮包、项链全扯下来,扔到地上。沈捷 看着一地的狼藉,惊愕地说:”妈,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房间待着,不许出去!” “可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一起去的。” “谁? 沈捷不回答。 “你说,这人是谁?你是不是也在搞什么‘自由恋爱’?” “妈我只是……” 沈太太一把扣住沈捷的手腕,将她硬拖回房间,把门反锁上,对着房门恶狠狠 地嚷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从今往后,不许去报社上班,不许跟任何人私自 会面!” 沈岩听到喧哗声走出房门,看到这一幕后嗔怪地望着母亲。沈太太一股脑地斥 责道:“都是你这做大哥的没带好头。”沈岩想抱打不平反而讨个没趣,赌气地回 了房,把门重重一摔。 屋外,传来沈捷死命的拍门声、叫喊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妈!你干什 么?你是不是中烟毒啦?妈……” 沈太太走过去靠住沈捷的房门,胸部因激动剧烈起伏着。李承恩走过来劝慰她, 她终于爆发出来:“你们全都瞎了眼,不明白我是为谁好。” 载着俊兰回家的汽车开近沈家别墅时,俊兰看见可云的弟弟可青正往沈家方向 焦急地张望着,还不时拿出怀表看看。俊兰的车在他身旁停下,可青警觉地别过脸。 一看他紧张的样子,俊兰已猜出了八成,忙招呼他到里面等。可青害羞,婉言拒绝 了使兰的好意。俊兰哪里知道,家里正为这个小伙子进行着一场战争。 沈捷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没有权 力限制我的行动,剥夺我的自由!妈,可青还在等我呢,您不是叫我要守信吗?怎 么现在又逼着我违背承诺呢?妈,你让我出去,我们好好谈谈,如果真的是可青得 罪您,我会叫他道歉的,妈……妈,你听见没有?妈……” 沈岩可怜妹妹,走进厅里劝说母亲。沈太太扭头不理他。沈太太对“自由恋爱” 四个字已经深恶痛绝,她决不能再让女儿走沈岩。沈娟的老路。 李承恩不失时机地解释道:“太太,二小姐说的可青,其实也是我们自己人, 就在我们的报社做事呢。他姐姐杨可云,是少奶奶的好朋友,专门辞了职,来帮我 们做事。少奶奶……” “又是她,又是她。”沈太太猛抬起头,自言自语道:“沈家的灾难,一桩桩、 一件件全都跟她有关!”她回忆起自己给俊兰戴上玉兰花的情景,心里直犯嘀咕: 难道,真是我福德不够,镇不住这朵小小的兰花?或者,她真是老天派来考验沈家、 克我沈家的灾星?想到这儿,她面色忧虑起来。 这时,使兰走了进来,李承恩预感山雨欲来,急忙退到一边。沈太太正眼不瞧 俊兰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哼,我说怎么心神不宁呢,原来是我宝贝儿媳妇回来 了。” 俊兰忙解释:“我在医院陪祝妈。”说完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沈岩。沈岩却拿起 报纸挡住了脸。俊兰忙找活道:“沈捷呢?还在打扮吗?我去看看她。”说完就要 上楼。 沈太太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俊兰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儿:”妈,您怎 么了!”“你还问我?尽往家里招些不三不四的人,害了沈娟不够,还要害沈捷。” 俊兰更不明白了,回头看沈岩,沈岩的头仍深深地埋在报纸里。 “你不用看岩儿,有什么话你自己说。” 俊兰勉强笑了笑:“妈,您是说可青吧?他……” “我要你说,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俊兰用求援的月光再次望向沈岩。沈太太一拍桌子道:“够了,你别老拿岩儿 当挡箭牌!就是你,整天挑拨是非,明明自己长了一身红毛,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你 是妖精呢。”俊兰浑身一颤,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岩不忍心再沉默下去了,正要说情:“妈……” 沈太太一句话堵住他的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不要听!看到她流两滴眼泪 你就心疼了、心软了是吗?你知不知道,妈把你们养这么大,流了多少泪。” 沈岩不由低下头,话也咽了回去。 沈太太指着俊兰说:“你处处跟我作对,瞒着我,把黄五爷的户头给退掉,害 得人家找上门来,我却一问三不知,你是不是当我死了呀?!” 沈岩忙站到她们中间,插话说:“妈,这跟兰儿无关,是我的主意。” “不不,太太,要怪您就怪我吧,是我没把这事向您汇报。”李承恩也站出来 揽责任。 沈太太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哼”了一声,放下手。 沈岩趁机说:“妈,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些银行界的前辈,都对我们给黄五爷 开户有看法,不如明天就把它给退了吧?” “退了?你说起来可真轻巧。黄五爷一旦翻起脸来,十个富康钱庄也能给他砸 烂了。那些银行家其实是妒忌我们,黄五爷这么大的户头,谁不想要?只是他们摆 不平上上下下的关系罢了。”沈太太瞥了使兰一眼,继续说道,“别以为你们经手 几笔生意就是行家了,要讲商场斗争,虚虚实实,你们还得多学学呢!就说你吧, 岩儿,你虽然聪明,但毕竟涉世不深,心肠太软,有的人虽然吃着我们的,用着我 们的,但心却处处向着外人。可你呢?时不时地就要犯糊涂,帮她说话。” 俊兰低下头。 “还有,我不许沈捷跟那个小记者来往,也是为了不让沈捷受伤害。”她像审 视凶手一样看着俊兰说:“你已经和谢家树毁掉了一个沈娟,我不会再给你机会的。” 俊兰百口莫辩。 俊兰回到卧室的时候,沈岩正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她刚要开口,他像有心 灵感应似的打断她:“你不要替她说话。”俊兰刹时觉得自己在丈夫面前像个玻璃 人。 俊兰尽量用体恤的口气说道:“岩,我知道你是在为家树的事烦恼,但不要迁 怒于沈捷呀。她跟可青的感情是纯洁的,是不是合适在一起生活,得让她自己慢慢 去品。你千万不能着急,得给她些空间。就像当初我嫁给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爱 你,你不就给了我很多空间,让我终于确信了对你的感情。” 沈岩依然背对着她说:“可我现在怀疑,我的做法是不是太愚蠢了?我总是给 别人留下空间,留下余地,我明明感觉到谢家树不是真心地爱大姐,却听了你的话, 没有坚决反对。” “可当时我也不知道家树和大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呀。后来我知道了,不是也 表示反对了吗!”但你并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不管你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总有 些偏袒他,是吗?“ 俊兰想反对,但没有开口。或许她确实总在不自觉地偏袒他,二十几年的兄妹 之情使她难以用完全理智的眼光去看待他。 沈岩踱了几步,说:“我可以理解他失去你的痛苦,也可以理解他突然发现自 己身世以后内心的悲哀……” “是啊,所以我知道那次是他到我们家来,把祝妈吓得滚下楼去,我也没有说。” 话一脱口,俊兰自知失言,吓得忙捂住嘴。 沈岩震惊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他向俊兰逼近一步:“你,你是说……那 次来我们家偷东西的人是他?” 俊兰连连摇手:“不不不,家树不是来偷东西的,他是来找那根金链子,他娘 要他拿到金链子才肯跟他相认。” 沈岩跌退了一步,俊兰要上前扶他,他摆摆手,示意俊兰不要理会自己。沉默 了半晌,他猛的一拳砸在桌上,吼道:“太过分了!” “本来我还念他有点良心,在最后关头把实情告诉了大姐,可…” 俊兰问:“大姐是因为知道了实情才……” “不是的,她要妈认下谢家树,被妈拒绝了,才自杀的。” 俊兰恍然明白过来。 沈岩一提起祝妈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强忍着泪水说:“虽然谢家树把我 们钱庄逼到这个地步,我还是能够理解他,但他为什么要对祝妈下手呢?祝妈是无 辜的呀。”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 俊兰紧张地问:“沈岩,你去哪儿?” “我去找马探长,把他抓起来。” “不,你不能去!”俊兰一把拉住他。沈岩不由回头看着她,好像她是包庇凶手 的同犯。 俊兰说:“上次祝妈醒过来,告诉了我这件事,当时我也很气愤,说要马上告 诉你。可是祝妈……祝妈她……”她便咽着说不下去了。 “祝妈怎么了?‘沈岩焦急地走到俊兰面前,期待着她的回答。 “祝妈为了阻止我这么做,拔掉了氧气管。” 沈岩像被冻僵了似的定在那里。 俊兰用平静的口吻问道:“沈岩……你有没有想过接受家树?” 沈岩看着俊兰,目光中带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俊兰说:“既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和和睦睦地在一起?与其你防着我, 我防着你,还不如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沈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而去。祝妈,这个从小待他比母亲更亲的女人; 沈娟,这个从小手足情深的姐姐,竟个个来不及辞别就离他而去或长睡不醒,而她 们的遭遇无不与“谢家树”这个名字息息相关。谢家树,纵使我沈岩有再宽阔的胸 怀,在两条亲人的生命面前,让我如何原谅你! 沈岩从家里出来后直接去棚户区找马探长,两人并排躺在草堆上,马探长嘴里 衔着根草。看到沈岩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提议去把谢家树抓起来。沈岩心里还在做 着最后的斗争。论感情,祝妈从小陪着他长大,对他爱吃什么、爱用什么了如指掌, 雨天他到梧桐树下听雨,晴天在花房里松土……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一 直是把沈家当做自己的家,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不是被谢家树推下楼的, 但谢家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当然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他毕竟又和他有着相 同的血脉,不该对他赶尽杀绝啊。马探长见他这么迟疑不定,决定还是先把谢家树 抓起来,至少使他今后不敢再与沈家作对。 沈捷被沈太太关在房间里,哭闹后又展开了绝食斗争。俊兰可怜她,竟利用送 饭的机会把她偷偷放走了。她一口气跑到和可青经常约会的公园里,一见可青便扑 向他的怀抱,好像一旦分开便是永别。沈捷平生第一次流下相思的泪水,她热切地 呼唤着:“可青,带我走,带我走吧!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那个家,简直 就要把我逼疯了,我们两个,建立一个新的家,好吗?” 可青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沈捷猛地推开他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我要你带我走,我要跟你私奔, 你听见没有!”可青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沈捷冷静下来,说:”为什么不回答?为什 么?“ “我,和姐姐,要到重庆去。” “去重庆?什么时候。” 可青垂下头去,说:“就这两天。” 沈捷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 可青说:“对不起,我不够资格爱你。”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沈捷难以读懂的 表情。可青解释道:“我不能像你妈一样,给你提供富裕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你 早就习惯了。跟我在一起,你会吃很多苦。” “我说过我怕吃苦了吗?” “可是” “什么山珍海味我没尝过?什么绫罗绸缎我没穿过?什么时髦玩意儿我没试过, 可现在我都不希罕了,我只要你呀,可青!”像所有热恋中的少女一样,沈捷的眼睛 水晶一般透明和纯净,她满怀憧憬地说道:”我要一种幸福,那种幸福,只有你能 给我,我只要你给我!“ 可青感动地抱紧沈捷。沈捷猛地推开他,拉住可青的手说:“走。” “去哪儿?” “跟你回家。” 沈捷坚定的神情令可青感到畏惧。 “你不要认为这是我一时冲动,我已经决定永远离开沈家了,从今天起,我就 是你的人!” “不!” “为什么?”沈捷心里一酸。 可青一笑:“因为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呢。” 沈捷激动得一会儿哭一会笑的,她扑过去,撒娇地狠命捶着可青。可青一把抱 起她,两人大笑着在草地上旋转,迷醉在爱情的欢乐里。 天黑了,沈太太发现沈捷逃了出去,一方面继续狂躁地叫骂,一方面差人去找。 最后,接到李承恩的电话:沈捷已经去了教堂,要和可青举行婚礼。 沈太太马上命令司机出车。沈岩和母亲坐在车的后排,沈太太急得汗直从后背 渗出来。俊兰坐在老张旁边,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她心里默念着:沈捷,祝福你, 祝福你终于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忽然,沈太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回事 啊?这车好像越开越慢了?” 车子索性停了下来。 “怎么了?”沈岩问。 “好像胎漏气了。” “快下去看看。”沈岩命令道。 老张下了车。沈太太对俊兰厉声喝道:“你也给我下去。” 沈岩不解:“妈,为什么叫兰儿下去?” 沈太太板着脸说:“因为她是个扫帚星。平时车胎都好好的,她一在,就瘪了 气。沈捷要真跟那小子结了婚,我跟她没完!” 俊兰一笑,跳下车去。她望着湛蓝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扭 头步履欢快地往回走。她的脚步,好像踩着音乐的节奏,几乎要跳起舞来。沈岩追 望着俊兰的背影,眼里竟有几分欣赏,几分眷恋。沈太太看到沈岩入神的样子,坐 直了身子,呵斥道:“有什么好看的?疯疯颠颠的,丢人现眼。”一句话把沈岩拽 回现实之中,车子嗖一下蹿了出去。 烛光下,沈捷手持一束洁白的鲜花,在神父的见证下,和可青完成了圣洁的婚 礼仪式。神父庄严地说道:“现在,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 夫妻。” 管风琴声响起,神父给他们头上洒上圣水,两人虔诚地低头受领。神父缓缓离 去了,一对新人百感交集地握紧彼此的手,烛光映亮了他们的眼睛。管风琴声渐渐 止息,沈捷含情脉脉地望着可青问:“可青,你会后悔吗?” 可青摇摇头:“爱情,只要开始,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沈捷温柔地靠在可青的胸前:“谢谢你,可青,谢谢你陪我一起疯狂,在没有 任何人前来祝福的情况下,娶我为妻。” “谁说没有人前来祝福?”传来可云的声音。沈捷、可青回头看去,只见她带 着一群记者拥了过来,闪光灯“僻里啪啦”闪着,晃得他们睁不开眼。这一幸福的 时刻被永远收入了镜头。两人又惊又喜。 可云摆摆手说:“暂停!现在,送上我们的祝福。” 教堂里瞬间暗了下来,随即亮起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枝 心形的蜡烛,真诚地望着这对新人。一男一女两位手风琴手,戴着洁白的手套,奏 响了音乐,所有的人都和着音乐轻声唱了起来,大厅里回荡着优美而神圣的乐曲。 沈捷激动地流下眼泪。歌声止息,教堂骤亮,众人热烈鼓掌。 沈捷、可青频频鞠躬,说道:“谢谢,谢谢大家。” 可云鼓动大家道:“走啊,我们到月亮下面去跳舞吧。” 大家一哄而起,往外涌去。沈捷追上可云,奇怪地问她:“可云姐,这是怎么 回事啊?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可云点了下可青的额头,说:“可青还算有良心,在花店买花的时候,打电话 告诉我你们要来这儿举行婚礼。我赶紧找了帮记者朋友来,打算明天早上让你们在 报上好好风光一下。” 可青大笑,沈捷却显出忧虑的样子,喃喃自语道:“那我妈看到了,不要气死 吗?” 可云一撇嘴说:“让她生气好了,谁叫她像个女暴君。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 建家长那一套。” “可是,我并不想惹她伤心,她只是不明白我们年轻人在想什么,她心里,还 是爱我、疼我的。”沈捷其实一直惦记着母亲。 这时,一个摄影记者跑了进来:“来来,三个人拍张照。” 可云一笑:“我站在里面算什么呀?”说完要躲开。沈捷忙拉住她,说:“你 为了我和可青,连工作也丢了,就算我们的红娘吧!”三人大笑,闪光灯一闪,幸福 的瞬间成为定格。几人溜达到教堂外,准备融人欢歌笑舞的人群。 他们一出教堂,就被大家团团围住,哄闹着往他们头上扔彩带。焰火升空,鞭 炮声热烈地响了起来。沈捷、可青望着天上绽放的焰火,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忽然有人喊:“沈夫人来了!”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沈家的车开到教堂门口停下,沈太太和沈岩从车上走下来。 沈太太盯着沈捷,沈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忽然一名记者 打破了僵局,冲着沈太太问道:“请问沈夫人对沈小姐的婚礼,有什么祝福的话没 有?” 沈太太倒抽口气,优雅地笑着说:“有的。” 沈捷紧张地握紧可青的手。 沈太太努力保持着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朱玉桂,生养沈捷十九年, 今天宣布,和她,以及她的一切,断绝关系!” 沈捷感觉天旋地转,幸亏可青及时扶住她。 沈岩也万万没有料到母亲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沈太太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沈捷在外的一切行径、财务状况,与我沈家, 以及富康钱庄,丝毫无关。” 沈岩刚要开口求情,沈太太绷着脸扭头上了车。沈岩安慰地拍了拍沈捷的手, 随母亲钻进车里。车子急速驶离教堂。 现场一片议论纷纷。沈捷倒在可青怀里痛哭起来。 沈太太捂着心口,端坐在车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沈岩劝慰道:“妈,沈捷从小就任性,自作主张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太太咬着牙,泪水却一颗颗掉下来。 沈岩宽慰她说:“妈,算了,可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人,好歹也是一流大学毕 业。” 沈太太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将泪拭去:“算了,刚出生的时候,既然能一刀断 了脐带;现在,又为什么不能一刀断了亲情呢?”她这才靠在沈岩肩上,放声大哭 起来。 沈岩心疼母亲,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搂着她,静静地由她发泄着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