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天清早,沈岩、俊兰下楼时,沈太太已经梳洗完毕,坐在沙发上好像在想什 么事。沈岩诧异地间道:“妈,您起得这么早?”他发现,母亲的脸色显得很憔悴, 没几天工夫她衰老了许多。 沈太太点点头,仍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凝神思索。 沈岩关切地问:“妈,听兰儿说你这两天晚上没睡好,这么早就起来了,身体 吃得消吗!”沈太太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说:”反正躺着也是睡不着,所以天不亮, 我就起来在这儿坐着了。“ 沈岩看着母亲,不知如何安慰。俊兰打圆场说:“哦,我去帮小翠做早饭,她 刚来,还不知道妈的口味呢。”说着,往厨房走去。小翠是沈家新雇的保姆,承担 起了祝妈在家中的角色。 沈太太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想,还是叫谢家树认祖归宗吧。” 显然,这话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但说出口时,她仍然感到很不轻松。 她的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沈岩叫道:‘你说什么?“ 俊兰也像被施了咒符般定住了,回过头。 沈太太走开几步,说道:“他到底也是沈家人,没理由不进沈家的门。” 沈岩和使兰对望了一眼,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突然做此决定。 沈太太的口气里却没有了丝毫的犹疑:“我已经选好日子了,下星期三是吉日, 咱们回同里,祭拜祖先之后,我们沈家,就又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眺望着窗外, 自己的心灵因宽容别人而得到了解脱。 夜深了,嫣凤仍在默默地收拾家树的行李,她的眼圈红红的,还时不时地吸吸 鼻子。谢家树悄悄走到她背后,把她揽到怀里,轻柔地问道:“怎么了,嫣凤?不 高兴吗!”嫣凤慌忙拭了拭眼泪说:”没有。高兴还来不及呢。“说完硬挤出一个笑 容。 谢家树逗趣道:“瞧你,笑得多难看!”他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几件来,说: “我不过去几天,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嫣凤阻止他,又把东西放回箱子里:“既然去了,就得像个样子。不管朱玉桂 脾气多么坏,她能下决心认你,也算是良心发现了。凡事,你就多忍耐些吧。” 谢家树叹了口气,说:“要不是祝妈的死,要不是沈岩的撤诉,她求我,我也 不会回去的。” “其实我也愿意你回去。这些天你被关在拘留所,我心里真是好害怕,怕你永 远也回不来了。第二次开庭,我忍不住去了,祝妈一出来,我紧张得差点昏过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可视妈竟然……”嫣凤摇了摇头说:“从 明天起,这种担心、恐惧,就可以结束了,你再也不用拿着性命去跟他们斗了。” 谢家树一把拥住嫣凤,深情地说:“嫣凤,谢谢你,这世界上,也只有你一个 人还把我放在心上。” 嫣凤轻轻推开他,黯然说道:“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我不能再陪你了。” 谢家树不解:“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结婚的吗?” 嫣凤苦苦一笑:“你就当它是句玩笑话吧。你到了沈家以后,就得按他们家的 规矩做。当初,连你娘都进不了门,更何况,我还是个丫头,是个舞女,沈家怎么 会同意你跟我结婚呢?” 谢家树觉得嫣凤多虑了,宽慰她说:“明天去同里认亲,只是个形式,不过是 大家表示一个和好的意思。我怎么会真的去认朱玉桂做娘呢?” “不,家树,我还是希望你能真诚一些,否则,朱玉桂一眼就会看出来。那祝 妈、沈岩,所有人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谢家树觉得这话不像是从嫣凤嘴里说出来的,仔细打量着她。 “我是恨朱玉桂的,但只要她能对你好,过去的事也就让它过去吧。”嫣凤看 出了家树的心思,接着说:“家树,就算是为了我,你就诚心诚意认了她吧!” “嫣凤……”谢家树有些动情。 “只是有一件事,我心里还放不下。” ‘什么事?“ “就是你和俊兰。从此以后,你们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你千万不要再对她 动情……” 谢家树被说到了痛处,打断她说:“我早就忘了她了。” 嫣凤摇摇头:“也许你是想忘记她,但你常常在梦里,还喊着她的名字呢。” 谢家树愣住了,脸不好意思地红了。 嫣凤说:“我劝你彻底地忘记她,不是为了我。我现在越来越理解沈娟了,她 明知道你爱俊兰,却还是要拼命地爱你;她明知你是她弟弟,却还要为你争取权益。 女人是可以为她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 提起沈娟,谢家树沉默了。 嫣凤说:“你只有忘记何俊兰,才能跟沈岩和睦相处,才能让朱玉桂彻底放心, 才能让何俊兰在沈家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沈岩和俊兰一大早就坐着轿车先行一步,往同里方向疾驰。而沈太大回去前还 有一桩心事未了。她和李承恩乘坐的第二辆轿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拐来绕去,沈 太太不时焦急地向外张望,嘴里念叨着:“到了吗?这是哪儿啊?” 车窗外,是比棚户区看起来略好一些的一条窄弄。房子盖得歪七扭八的,从每 个小格子似的窗子里挑出来的竿子上晒着衣服、尿布什么的,小旗子般迎风招展。 车子开到一条弄堂口,李承恩忙招呼“停停停”,轿车戛然停下。 沈太太望着幽深的、破烂的巷弄出神。李承恩提醒道:“太太,二小姐现在就 住这儿。” 沈太太点了点头,心里一阵酸涩,吩咐道:“老张,把车开到前头去等我。我 下去看看。” 她下了车,仔细把附近环境审视了一番。只见这里不但房子老旧,垃圾也堆得 到处都是。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追跑打闹着,土石路上尘土飞扬。一个孩子脸上挂着 鼻涕,不时用黑手胡橹一把,再抹到衣服上。 沈太太走进弄堂深处。远远地传来沈捷的声音,她正边喊着边追可青。沈太太 见女儿一派平民家妇打扮,慌忙躲在一堵墙后偷窥。 沈捷追上可青,把饭盒塞过去说道:“喂,看看你,午饭都忘带了,想饿肚子 啊!”可青接过饭盒,朝沈捷颊上亲了一口:”还是老婆好。“ 沈捷娇嗔地推开他:“别油嘴滑舌的,下班早点回来。” 可青一个立正,响亮地回答:“遵命。” 沈捷推着他往外走:“走吧。” 沈太太看到两人亲热地跑过她面前,下意识地又往后藏了藏。沈捷站在弄堂当 中,对已经走远的可青挥着手,整个世界在她的眼里仿佛只有一个可青存在。直到 可育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才蹦蹦跳跳地转身往回走。 两个小孩仍在沈太太面前跑来跑去。沈太太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富人穿 鞋要绣花,穷人赤着屁股爬,将来你的孩子,就是像这样,满地爬没人理!我真不 明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唉,你会吃到苦头的,你会回来求我的。” 沈太太越想趁心酸,毅然转身离去。 沈岩和俊兰先到了家。沈岩太想念这里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他好像是鱼 儿被放归了大海,呼吸都比在上海的豪宅里感觉顺畅。他们俩四处查看着,不知不 觉来到了厨房。厨房里,仆人们正忙着做糕点。沈岩恍惚间看见祝妈在向他招手微 笑,转瞬间又消失了。几个月工夫,竟已物是人非。 俊兰看他出神,问他怎么了。沈岩突然间意识到祝妈已经永远地走了,怅然若 失地说:“没什么,只是……只是再也吃不到祝妈亲手准备的糕点了。” 俊兰理解丈夫是在思念祝妈了,心疼地握紧沈岩的手,说道:“想吃什么?我 给你做,我跟祝妈学过的。” 沈岩摇摇头,唱然长叹道:“不是同一个人,味道总是不同。那味道,只存在 记忆里了。我宁可把那段记忆像画一般用框裱起来,永远珍藏在心里。” “岩!”沈岩的难过感染了使兰。 沈岩强打起精神说:“走吧,去看看我们的兰花。” 俊兰用力点头,两人相偕而去。 来到花房,沈岩真真像见了自己久别的亲人。他看着兰花,喜出望外地喊道: “你看,发新芽了。” “啊,真的呀!”俊兰应道。只见嫩绿的小芽从旧枝上拱了出来。 沈岩感慨地说:“生命真是奇妙,没人理它的时候,却反而长得出奇的好。” 俊兰说:“那是因为,生命有自己的方向,愈是想掌控它,它就愈会逆着去走。” “好比,我们沈家三个孩子?”沈岩触景生情。 俊兰满怀感情地说:“其实,妈的内心很脆弱的,她很爱你们,很爱这个家。” “但她用爱建立了一个牢笼,让身边的人窒息。兰儿,我也是那样的人吗?我 的爱,也是一个牢笼吗!”俊兰微微一笑:”也许吧。“ “那你会不会离开我!”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不知道,这个牢笼是我自己钻进 来的吗?“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以后家树就要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岩,你放心,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俊兰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哎,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好吗?”说完拉起沈岩就跑。 沈岩腿脚不利索,笑着恳求道:“慢一点好不好?” 俊兰回过头,惊喜地望着他:“岩,你不再为你的脚不好而自卑啦?” 沈岩自己也有些诧异了。他一步上前,抱起俊兰旋转起来。天空中,回荡着他 们开心而幸福的笑声。 俊兰拉着他来到梧桐树下,树于上还藏着她一个秘密的心愿。他们仔细搜索着, 俊兰找到了她当初刻上去的两颗心,指给沈岩说:“这是我刻的,这两颗心,代表 了你和我。” 沈岩深情地看着俊兰。 “记得我们新婚的时候老吵架吗?你总是不理我,不给我机会跟你交流思想, 交流感情。” 沈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俊兰接着说:“我就跑到梧桐树下,刻上了我的心愿,我希望,我们的心能够 永远在一起。” “兰儿!”沈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 “我现在还有一个心愿。我想生一个孩子,我们爱情的结晶!并不是为了传宗 接代,而是为了让这世界上多一个生命,多一份活力。我要让他自由地生长,独立 站在烈日风雨之中。”使兰抬头仰望梧桐树繁茂的枝叶祈祷道:“梧桐树啊,你能 听见我的话,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吗?” 沈岩抬起头来,和俊兰一起仰望那参天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好像 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 沈家的祭祖仪式开始了,沈太太上完香后,轮到了谢家树。家树跪下上香,然 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到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杯茶静静地放在桌上,飘着 袅袅的蒸气。按规矩,这杯茶应由家树敬献给沈太太。 沈太太端坐在那里,虽不露声色,但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期待。 谢家树走过去给沈太太奉茶。他双手把茶端到沈太太面前,生涩地说:‘喝茶。 “ 沈太太一愣,没去接。众人都为谢家树捏把汗。沈太大缓了缓,抬眼看着他, 尽量克制地说:“总该有个称呼吧?” 谢家树想叫,却叫不出口,奉茶的双手悬在半空中。 俊兰小声地鼓励他说:“喊妈呀,喊呀!”.谢家树鼓起一口气,还是叫不出 来,他泄气地说道:“对不起,我叫不出来。” 沈太太顿时火冒三丈,站起身说:“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你凭什么当我们 沈家的子孙?”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太太走到谢家树面前,训斥道:“我告诉你,我朱玉桂肯认你,是要向沈家 列祖列宗有个交代,可我认你是沈家子孙,并不代表我就认吴惜玉是仲贤的妾,她 在我眼里,只是尾狐媚的妖精,连妾都够不上!” 谢家树愤然站直身子,把茶放在桌上,手指着沈太太道:“不许你侮辱我娘, 你……你欺人太甚了!”说完转身要走。 “有种你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进来!”沈太太叫道。 谢家树不由地站住,脑海里闪过嫣凤的话:“家树,就算是为了我,你就诚心 诚意认了她吧。”他犹豫了,步子也就自然停顿了下来。 俊兰上前劝解道:“家树,既然来了,就不要再倔了。” 谢家树生气地说:“可她刚才说的是什么话?” 沈太太别过脸去。 俊兰劝慰地说。“妈不过是随便说说的,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沈太太摹然转过头,回敬了她一句:“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俊兰哑然,求助的目光望向沈岩。沈岩上前一步,对母亲说:“妈,大哥从祖 归宗是喜事,何必弄得这么僵呢?” 沈岩一发话,沈太太的口气明显软了些:“是我要这么僵的吗?我是长辈,难 不成我去迁就他?那以后,这沈家,我是管还是不管了?” 俊兰说:“妈,反正家树,哦,大哥的生母,如今下落不明,您就算承认她, 也只是个形式。” 沈太太又拉下脸,坚决地说:“不!我决不会承认一个戏子的。沈家列祖列宗 都没有这个规矩!” “你……”戏子二字再一次刺伤了家树。 沈太太高傲地抬起头,说:“现在沈家就我一个长辈,你服与不服,都得服。” 谢家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没有资格当我长辈。” “你以为我要当吗?”沈太太冷笑道。 “不当最好,我根本不要认你这个娘!”谢家树忍无可忍。 “那你滚!”沈太太吼道。 谢家树一脚跨出门。 沈岩痛心地大吼一声:“够了!你们这是于什么?烧了香,把列祖列宗请来, 就是为了来看你们母子互相攻击的吗?” 沈太太忌讳地看了祖先牌位一眼。李承恩趁机把家树拉进门来。 沈岩说:“妈,你该改一改脾性了。我结婚的时候,家里还热热闹闹的,可现 在,大姐走了,沈捷也让你逼跑了,家里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你还想怎么样?难 道我们大家就不能和睦相处,只能让人笑话吗? 沈太太和家树一时都有点不好下台,屋里的气氛十分压抑。 “好了好了,没事了,不过是一点小误会。”俊兰忙打圆场,顺手端了杯新茶 给家树,鼓励说,“去吧,去叫声妈,磕个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去,去呀!” 俊兰硬将茶水塞到谢家树手上,推他上前,嘴里说着:“妈,家树给您敬茶了, 喊哪!快呀!”谢家树别扭地跪下,将茶递上去。 沈太太看着他,等他喊她。 谢家树的内心激烈地交战着。吴惜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孩子,要记住,本 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的勇气仿佛增长了许多。众人等着,屏气凝神,生怕 又有什么差错。忽然,他仿佛看见祝妈在法庭上说:“不,不是他,是我自己不小 心从楼上滑下来的厂想到这儿,不由浑身一颤。终于,他低下头,不情愿地温吞了 一句:”妈!“ 俊兰激动得克制不住,高兴地叫道:“喊了喊了,他喊了。” 沈太太瞟了俊兰一眼,故作挑剔地说:‘什么?我没听见。“ 沈岩急了,说:“妈,他喊了,我们都听见了。” “是啊,真的喊了!”俊兰做证。 “我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沈太太刻薄道。 谢家树要甩手离去,俊兰拦住他。家树倒抽一口气,再一次奉茶到沈太太面前。 这次,他大声叫道:“妈,喝茶。” 众人不安地望向沈太太,惟恐她还有什么文章。沈太太缓缓起身,接过茶杯, 轻啜了一口。大家刚松口气,沈太太呸的一口把茶吐在地上。吐完轻拭着嘴角,阴 沉着脸说:“等你喊声妈,茶也等凉了,头发也等白了。” 谢家树正要发作,被俊兰按住。沈太太看了他们一眼,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说 :“不过,算了,反正是一家人了,没什么不能原谅的。”说完取出早准备好的红 包,拉起家树的手,塞进他手中,说道:“这是妈给你的见面礼,以后你就是沈家 子孙了。” 谢家树看着手中的红包,有点发愣。俊兰提醒他说:“还不谢谢妈?” “谢……谢谢妈!”家树嘴里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 沈太太拉起家树:“起来吧。” 谢家树站起身,众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沈太太突然正色说道:“不过,你进了沈家门,就得守沈家的规矩。首先,虽 然你比岩儿长几个月,但你是庶出,母亲没名没分,所以,沈家的长子仍然是沈岩, 家里有任何重要的事,都要跟他商量。” “妈,我不在意这个……”沈岩插嘴。 沈太太打断他:“这是规矩!另外,沈家家业在我死之前,仍由我掌管,谁也 不许提分家,家用由公钱去支付。另外,我会给你一定额度的私房钱,不够,告诉 我,我会考虑的。” 谢家树断然说道:“我不要!我自己有工作、有薪水,不需要靠别人活。” 沈太太由吃惊转为不悦,说道:“好啊,有志气,叫老张备车,我要回上海。” 俊兰阻拦说:“妈,厨房都准备好了,不吃个团圆饭吗?” 沈太太瞥了谢家树一眼,说:“吃什么团圆饭?沈娟尸骨未寒,沈捷离家在外, 能算团圆吗?要吃,你们去吃,我没胃口。”说完走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感心情沉重。 李承恩看着沈岩,请示道:“大少爷,要不,大家一起回去吧?太太一个人在 上海,不大好吧?” 沈岩点点头:“那好吧,都回去。家树,你也一起去。” 沈岩和俊兰热情的邀请让家树感到为难。 从同里回上海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沈太太的轿车在前面开路,沈岩、俊兰。谢 家村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轿车慢慢地在乡间小道上行驶,沈太太和李承恩话着家常。 沈太太回头看了看坐在后面马车上的沈岩、俊兰和谢家树,转回头叹了口气说道: “要不是为了仲贤,我还真不愿意认他呢。” 李承恩赔笑着说:“太太,我看还是认了的好,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何俊兰会不会跟他死灰复燃?你看她今天,多起 劲!”李承恩替俊兰说话:”这家里,算是少奶奶跟他最熟了。少奶奶能帮着张罗, 总比大家尴尬地冷着场要好许多吧。“见沈太太思忖着,他接着说:”要说死灰复 燃,那就更不可能了。少奶奶上次能出庭做证,就说明她确实没有外心。“ 沈太太点点头:“是啊,有时候想想她还真是个挺好的姑娘。”她脑子里闪过 做噩梦时俊兰搂着她哼吟的一幕,不由感慨地说:“俊兰比沈娟机灵,比沈捷乖巧。” 李承恩正要表示赞同,沈太太补充道:“可就是有时候不怎么听教训,还反过 来想教导我。” 李承恩笑了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真是今非昔比了。当初仲贤要我把后院整理出来给吴惜玉他们母子住,我心 里再怎么不愿意,也照他说的去做了。要是换了现在,大概得闹离婚了吧?”说完, 沈太太和李承恩都笑了。 沈太太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问:“岩儿叫家树跟我们一起住,从道理上讲是 一点儿没错,可他终究不是我亲生的,能合得来吗?” 李承恩说:“合得来就多住几天,合不来就少住几天。太太既然认了他,总归 要做个样子。再说,他肯来住,也是给沈家面子呀。” 沈太太顾虑重重地说:“可我跟他,一定亲热不起来呀。” “亲热不亲热,哪能强求呢?人活一世,能平平安安的,就是福了。” 沈太太的视线移向了窗外,久久地思索着李承恩的话。 李承恩的劝解无疑在沈太太身上产生了功效。晚饭的餐桌上摆着四副碗筷,沈 太太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什么。沈岩在一旁认真地修剪着花草。俊兰端着最后一道 菜从厨房里出来,见饭菜都要凉了,他们仍没有吃饭的意思,问道:“妈,怎么还 不吃饭!”沈岩告诉她:”妈说等家树回来一起吃。“俊兰有些意外。 沈太太说:“再等一刻钟,昨天他是七点一刻回来的。” 沈岩和俊兰目光交流了一下。这时,谢家树提着包,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拿 着个面包。 俊兰招呼道:“回来了?快吃饭吧,我们都在等你呢。” “不用了,我买了面包。”谢家树说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房间就在大 厅旁边。 沈太太站起来,说:“天大吃面包,像什么样子?好像我不给你吃饭似的。” 谢家树听起来很不顺耳,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俊兰忙解释:“家树,妈的意思是,不叫你老是吃面包,今天就是她要等你呢。” 谢家树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沈太太已经走到桌前坐下,不耐烦地说道:“别跟他多说了,不愿吃,拉倒。” 俊兰和沈岩都很为难。沈太太命令他们坐下,他们无奈地走向桌边。 谢家树突然很痛快地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一起吃了?” 沈太太心头一热,但努力保持着冷峻的神情。 谢家村走过来,和沈岩、俊兰他们一起坐下。他拿起筷子,见桌上的饭菜十分 丰盛,腼腆地轻轻夹起一点青菜。沈岩怕他客气,夹了块鸡腿放进他的碟子里,嘴 里说道:“吃吧,多吃点。” 谢家树感激地看了看他。 沈太太自己夹了著菜,四下里无人似的说道:“吃饭还要别人夹菜,真把自己 当客人啦?” 沈岩和俊兰相视笑了,他们已适应了沈太太表达关怀的方式。谢家树听了这话 心里也渐渐温暖起来。 街头茶馆里,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茶桌旁,闲来无事,议论着时政。富康钱 庄跑腿的王麻子赌博输了钱,心中烦闷,边嗑花生边听着人们东一言西一语的胡扯, 不时自斟自饮一口。 一个较胖的茶客说:“最近租界也不比华界平安多少。” 一个黑瘦的茶客说:“听说有不少人跑陕北去了。” 胖子说:“总好过当汉奸,当洋奴。” 瘦子说:“说的是,日本人实在是欺负人。” 坐在一边的一个戴眼镜的插话道:“新成立的新政府,也是日本人的走狗!”王 麻子听来觉得无趣,正喝干了茶要走,另一张桌上,两个小子互换个眼色,上前招 呼道:”哎,这不是富康钱庄的三兄吗?来来来,一起坐吧!“王麻子莫名其妙地 被他们拉到了另一张桌上。这两个人正是窥视了沈岩很久的流氓,一个叫小三,另 一个叫阿布。小三吆喝道:”老板,拿些好吃的来!“ 王麻子坐下来,仔细端详再三,还是认不出二人。 小三笑道:“呵呵,王兄,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一定不认得咱们兄弟了吧? 我是小三,他叫阿布,原来在做南北货的刘老板底下做事。” 王麻子点头说:‘峨,刘老板?“他拼命搜寻着关于这两个人的记忆。 小三盯住他说:“有印象了?” 王麻子含糊地应着:“是是,两位现在在哪里高就?” “唉,高不成低不就。”小三低声说:“不过,咱们跟日本皇军有点关系。” “日……”王麻子诧异地睁大眼睛。 小三一声长“嘘”打断了他,三人开始压着嗓子说话。 小三说:“你知道吧?前阵子新政府杀人立威肥重庆几个银行里的雇员给杀了, 有十二个呢。” 王麻子连连点头应着:“是啊是啊,这事我也听说了。” 小三拍了拍王麻子:“所以你也得小心一点啊。” 王麻子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小三趁机说道:“不过,你不要怕,现在最横的 是日本皇军,有他们罩着,杀谁也轮不到你。” 王麻子看着小三,紧张地直眨眼。小三说:“我透个风给你,皇军现在想掌控 上海金融界,正四处找人帮忙呢。” 阿布从桌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从形状上隐约可以看出是把枪,他啪地 往桌上一搁。王麻子倒抽一口气,心都差点跳出嗓子眼了。 小三看着他惊惧的样子说:“不知道王兄方不方便,跟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再 详细聊一聊!” 王麻子吓得皮笑肉不笑地虚应着。 三人开车来到沈家别墅外的一个僻静处,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把别墅门口的 出人情况纳人视野。王麻子告诉他们,沈家说话最有分量的,就是女当家沈太太, 但她最在意的,自然是她的独养儿子沈岩。还告诉他们,每个礼拜三,沈岩都要跟 他太太一起去看丈母娘。了解了他们想知道的一切后,小三、阿布放走了王麻子, 两人坐在车上等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动静。 一部轿车从沈家别墅缓缓驶出,沈岩、俊兰坐在里面。小三一踩油门,车子立 刻启动跟了上去。 沈岩正在车里和俊兰讨论着买什么东西拿去孝敬岳母,商量半天也得不出个究 竟,沈岩说:“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买,要不,就给妈……” 俊兰笑着打断她:“可别再提给她钱了。上一次,妈已经骂死我了。” 沈岩为难地说:“那怎么办呢?” “该买该送的,你都买了送了,其实妈只要我们每个礼拜去看看她,就心满意 足了。”俊兰说完,依偎在沈岩胸前。沈岩伸出手,揽住她。俊兰脸上洋溢着幸福 的神情,接着说道:“岩,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我希望有个女孩,和你一样。” 俊兰坐正身子说:“才不呢,最好是个儿子,像你一样沉着坚强。再说,妈也 一定希望抱的是孙子吧?” 沈岩明知故问道:‘你怎么知道?“ 俊兰瞪大眼睛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看妈,宠你宠上天了,还不就因为 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吗?” 沈岩用食指扫过俊兰的鼻尖,开玩笑说:“你吃醋啊?” 忽然,老张急转方向盘,车子剧烈地摇晃起来。俊兰惊叫着死死拉住车把手。 沈岩向外望去,只见一部车挑衅似的不断往他们车上贴。老张一个猛加速,肇事的 车暂时被拉开了五六米,几秒钟后又窜了上来。沈岩细看,肇事的车没有车牌,心 里不由一沉:“不好了。” “怎么了?”俊兰紧张地问。 沈岩说:“那部车车牌拿掉了,恐怕不怀好意!”俊兰惊慌道:”那怎么办?老 张,开快点!“ “油门踩到底啦!”老张叫道。 两部车一前一后快速行驶着,险象环生。小三将车窗摇下,阿布半个身子横出 车外,举枪瞄准。 沈岩从后视镜中看到,忙扑上去护住俊兰的身子。“砰”的一声,子弹从窗玻 璃上呼啸擦过,老张紧张得忘记了把持方向盘,汽车像喝醉了酒般踉跄着向前冲出 几米,险些撞上路边的矮墙,被迫停在墙角。 小三的车横到沈岩车前,小三、阿布带枪跑下车。老张双手举高,浑身颤抖着 说:“少,少爷,怎么办啊?” “我下去!老张,一有机会,就倒车,带少奶奶安全离开。”沈岩说完打开车 门。 “不!”俊兰紧抱住沈岩,坚决地说:”要走一起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 “ “兰儿,两个人在一起反而更危险!”沈岩说罢欲摆脱俊兰。 “不、不、不!”俊兰死命地摇着头,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紧紧抱住他,仿 佛一松手,便天涯永隔。 “兰儿,勇敢一些。” “不行啊!我回去,怎么跟妈交代啊?” “我未必有事。” “我不能赌呀!他们有枪!”沈岩见小三、阿布逼近,吩咐道:”没有时间了, 老张,镇定点儿,少奶奶就交给你了。“ 沈岩用力挣开俊兰的手,嘱咐她:“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要冷静,要勇敢。” 说完,打开车门迎了上去。 小三立即上前拉住沈岩,用枪抵着他的咽喉说:“放心,我们不过是想借富康 钱庄一点儿盘缠花花,不会伤害沈大少爷的。” 俊兰开门下了车。一阵恐惧袭上沈岩心头,他紧张地问:“兰儿,你下车干什 么!”使兰平静地对绑匪说:”你们带我去吧,放他走,他是我丈夫,他会拿钱给你 们赎我的。“说完,从容地走了过去。 沈岩一把拉住她,把她往后一甩说:“兰儿,你疯啦!”俊兰看着沈岩说:”如 果让他们这样带你走,我拿什么脸回去见妈呀。“说完上前一步:”你们抓我吧, 你们也看见了,他是心疼我的,无论花多少钱,他都会救我的,现在富康钱庄是他 当家。“ 小三、阿布对望一眼,拿不定主意。 沈岩皱起眉说:“你们别听她的,我才不会救她呢。老婆不就是件衣服?我早 想换换了。你们如果抓她,一毛钱也别想拿到。走吧,我跟你们上车!” 俊兰大喊着“沈岩”冲了上去。小三把她推开,粗暴地胁迫沈岩上车。 沈岩临上车时回头深情地望了俊兰一眼:“兰儿,你走吧,我答应你,我不会 死的。你回去吧!” 他的两脚刚刚沾上车,小三就紧紧地关住了车门。车子一个猛启动,扬尘而去。 绑架沈岩的汽车奔至黄浦江边。江畔停着一艘小汽船,一名大汉在船上左右张 望。小三。阿布的车停下后,大汉忙进船舱通报。 船舱内,黑帮老大正悠哉悠哉地耍玩着扑克牌,肥短的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绿宝 石戒指闪闪发光。他听到报信,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吩咐道:‘滞上船,等天一黑, 就送他到漕家渡的老公寓里去。“说完放下牌,起身离舱。 小三、阿布从车里吃力地抬下一口大箱子,老大绕着箱子审视了一圈,恶狠狠 地说:“叫他给家人写封信!” 箱子微微抖动着,三人费劲地把它抬上汽船。 沈太太听到沈岩被绑架的消息当场昏厥了过去。她稍微清醒后便发狂地揪住俊 兰的头发、衣领一通乱打。想起自从这个儿媳妇进门,沈家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太太就控制不住地想打她、骂她。谢家树情不自禁地冲上前保护俊兰,令她越发 来气,甚至怀疑两人狼狈为奸,迫害沈岩以独吞财产,要轰他们走。谢家树被气得 摔门而去。俊兰忍耐着,恳求沈太太容自己等回沈岩再离开沈家。 俊兰想到去求助的第一个人就是马探长。接到俊兰电话的半小时后,马探长出 现在公园里的指定地点。看见马探长来了,俊兰跑了过去,叫道:“马探长,不, 马大哥……” “怎么了?”马探长问。 俊兰欲言又止。马探长打量着她慌张而苍白的面容,料定出了什么大事。 “有事,你一定有事!”马探长张望了一下,说:”就你一个人?沈岩呢?“ 俊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马探长警觉起来:“是不是沈岩出事了?” 俊兰无力地点了点头。 马探长一把拔出枪:“是谁干的?我一枪打死他!” 使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压下马探长拿枪的手,说道: “马大哥,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找你商量,希望,你也能放下你警探的身份,从朋友 的角度来帮我。”.马探长收回枪,着急地问:“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呀。” “沈岩被绑架了。” “啊?”马探长怔住了。 俊兰说:“我要你以马唯山的身份帮我,我不需要马探长插手。绑匪一旦知道 警方插手了,很有可能撕票。” 马探长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还有,也不能让报界知道,一旦消息传出去了,富康钱庄可能又要面临挤兑 的风潮。” “那你想叫我怎么办?” “我想叫你陪我去见黄五爷。” “黄五爷?”马探长大吃一惊。 “我从报上看到,最近的几宗绑架案,即便付了赎款,十之八九,人质仍不能 活着回来,所以我想,这绑匪一定是很凶残的。如果有黄五爷帮忙,他们帮派与帮 派之间,总还有点交情、有点忌讳的,看在黄五爷的面子上,他们也许会收到钱就 把沈岩放回来。” “他们要多少钱?”马探长问。 “不知道。绑匪是上午带走沈岩的,到现在还没打电话来谈条件,明摆着要给 我时间,让我筹钱,这么有规模、有计划的作案,必然不是新手,一定是个什么有 组织的帮派,说不定黄五爷多少也知道一些。” 马探长干脆答道:“那好,我们走!” 天,忽然下起雨来。俊兰和马探长冒雨去找黄五爷。走进赌场的时候,俊兰头 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上。女人进赌场很少见,不禁引来一阵窃窃议论。俊兰没有理 会旁人的说长道短,径自往里走去。 黄五爷好整以暇地和手下下着棋,他用余光扫了俊兰和马探长一眼,没搭理他 们。 俊兰走上前去,鼓起勇气说:“黄五爷,何俊兰有事请教。” 黄五爷略抬了抬眼皮,说:“这何小姐不懂规矩,怎么咱们马探长也不提醒一 下呢?赌场,女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马探长正要答话,俊兰抢了个先说:“既然如此月瞰请黄五爷到赌场外一谈。” 黄五爷将一个棋子举在半空中,笑微微地朝俊兰看去,说道:“年纪轻轻的倒 有点胆识,敢来找我,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俊兰答道:“瞎子不怕子弹,就硬着头皮闯了。” 黄五爷问:“什么事?” “我丈夫沈岩出了事,想请教黄五爷,可有办法,或者有门路救他。” “出了事?” “绑票!” 黄五爷沉吟了一下,把棋子握进手心里。 使兰说:“可不可以请黄五爷帮忙,让手下去查一查,只要能救出沈岩,一定 重金酬谢。” 黄五爷冷冷一笑,站起身说道:“查,我是一定查得到。他们警署的人还未必 有办法呢。” 俊兰一喜。 黄五爷又说:“但是……” “但是什么?酬金不是问题,我会尽力。” 黄五爷大笑。 使兰不知他葫芦里藏了什么药,急得额头渗汗。 “酬金不是问题?上回我替你丈夫办事,结果他拿块假宝贝哄我,至于你,我 就不知道有多少诚意了?” 俊兰一时语塞。 “对不起,别的人,我或许做个顺水人情,你们缴赎金,我保肉票没事,但沈 岩,对不起,你们请吧!”黄五爷示意手下送俊兰二人。俊兰还想再说什么,黄五爷 已旁若无人地举起了棋子。 俊兰现在惟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着电话骤然响起,等待着对方提条件。 雨还在下着,雨夜显得格外的凄冷。俊兰凝视着窗外如织的雨丝,泪水悄然滑落。 一件薄外衣披上她的肩头,她回头一看,是李承恩站在她身后。 李承恩说:“少奶奶,你回去睡吧。我来等电话。”他刚刚守护沈太太吃过安 眠药睡下。 早上,容忍了沈太太的发泄,俊兰没有赌气出走,李承恩非常感动。沈岩不在, 沈太太情绪不稳定,李承恩自然就成了俊兰惟一能商量事的人。 “李经理,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很蹊跷?”俊兰一门心思琢磨着上午的事儿, “绑匪为什么会算得那么准,在我和沈岩去看望我妈的路上劫住我们,会不会有内 奸?” 李承恩想了想,说:“要说内奸,我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人。沈家实在太有名 望了,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如果有人想害我们,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这些天要格外小心,您如果有空的话,多过来陪陪妈。家里接二连三地 出事,换了谁都受不了。更何况妈一直有神经衰弱的毛病。” “是,少奶奶。” 俊兰轻声叹息道:“还是世道不好,人心不稳啊。据马探长说,光上个月,就 有三起绑架案,全是小有名气的富商。再这么下去,上海商界就会人人自危,纷纷 将产业移到海外,那上海的金融市场,今日十里洋场的繁华,还能有几年啊?” “是啊。” 俊兰出神地望向窗外,伤感地说:“雨这么大,风这么冷,不知道沈岩,有没 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他一辈子没吃过这种苦,能不能撑得住啊?” 李承恩宽慰她说:“我想少爷一定会撑住的。人活着,就靠一口气,为了您, 少爷也会挺住的。” 突然,电话铃声急切地响起来。铃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俊兰吓了 一跳,看着电话机,迟疑了半晌。李承恩一步上前抓起电话:“喂?沈公馆!”电话 却断掉了,发出”嘟嘟“的忙音。李承恩失落地望着俊兰说:”挂了!“正要把电 话挂回,俊兰急抢过来,冲着话筒大喊:”喂?喂!喂——“话筒里传来的是无情 而空洞的”嘟嘟“声,俊兰手一松,顿觉脑海里一片空白,眼泪失控般地奔涌而出。 一道强烈的白光射人船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沈岩下意识地闪避开光线,在 黑暗中镇定了一下。小三、阿布拿着个大手电筒踏进船舱,两人一把拎起沈岩J 三 嚷道:“沈大少爷,下船了!”阿布用一块黑布蒙住他的双眼。沈岩任人摆布着, 被挟持着推出船舱,登上一块不知名的陆地。 沈岩被塞进一辆吉普车里。车子在雨夜中飞驰,驶进一个仓库似的水泥建筑里, 隐约可见周围堆积着许多木料。 小三、阿布推操着沈岩进库房后,点起一盏煤油灯,把罩着他双眼的黑布摘走。 沈岩将空旷的库房打量了一遍,发现这里很洁净,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个矮柜外, 没有其他的东西。 小三冷笑道:“沈太少爷,今天就委屈您了,明天我们老板可能会请你写封家 书,如果你家人听话,你呢,很快就能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抱老婆了。”说完, 连他们自己也不信地大笑起来。沈岩听出苗头不对,迅速瞥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 俊兰在电话机旁守候了一夜,没有电话再来。清晨,她倚在电话旁,因疲惫而 睡着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大作。俊兰一激灵,跳起身拿起话筒,沈太太像听到号 令一样箭一般冲出房门。 “喂……”一听是马探长的声音,俊兰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说道:“昨晚有 过一个电话,可接起来就挂断了,之后,一直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们这么久还 不跟我们联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真担心…” 沈太太好像想起了什么,死死地瞪着俊兰,步步走下楼梯。 “绑匪要的不就是钱吗?我只求沈岩平安,你帮我……”俊兰话音未落,沈太 太忽地一把抢过话筒挂掉。 “妈?”俊兰怔怔地望着沈太太。 沈太太一口气说道:“谁的电话?他怎么知道我们家出事了?你电话东打西打 的,是不是想让岩儿早点死啊?” “没有,妈,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俊兰正要辩解,“妈!”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捷已经呼哧带喘地闯了进来, 沈太太、俊兰全都愣住了。沈太太脸上现出瞬间的惊喜,旋即又板起了脸说:”你 回来干什么?沈家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 “妈,是可青要我回来的,”沈捷上前压低声音说,“听说大哥被绑架了,是 真的吗?” 俊兰一惊:“什么?你刚刚说什么?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沈捷急切地问:“这么说,是真的了,传言是真的。” “沈捷,你快说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俊兰惊魂未定。 门外,有人按门铃。三人有如惊弓之鸟,眼睁睁地看着大门。沈捷颇为老练地 说:“别开门,很可能是记者。没想好对外的说法前,最好别出去,大哥被绑架的 事,在报社之间已经传开了,相信很快,全上海市民都会为这件事所震惊,确实已 是纸里包不住火了,我们必须有个一致的说法才行。” 俊兰又惊又气地说:“报社怎么会知道?我们一直是保密的。” 沈太太先是一阵狂笑,而后紧接着笑出泪水,崩溃般地大哭起来:“可笑,可 笑,太可笑了!还要做戏吗?你们一个个全和吴惜玉一个样儿,勾了脸上了台,唱 作俱佳呢!我的岩儿,我可怜的岩儿啊!你就像头落难的虎,平日那些假你虎威的 狐狸们,这会儿全只想着怎么瓜分地盘、怎么得到利益,你知不知道啊!岩儿……” 俊兰担心地走上前,却被沈太太一把推开说:“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我知道, 是你,一定是你把消息放出去的,你压根就想沈岩死!” “不是的,是……”俊兰步步后退。 沈太太打断她:“你不用说了,我什么也不会信的!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出 去!我不要再见到你,出去!”几道白光连续闪过,记者们竟从后门穿过厨房冲了进 来。沈太太下意识地用手去遮脸,紧接着疯了似的用手去抢记者的相机,边抢边厉 声叫着:”拍什么?不许拍!不许发新闻!“ “妈,妈……不能这样。妈……”沈捷抱住母亲。 沈家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不停闪动的闪光灯把屋子照得雪亮。骚乱反而使记 者得到了新闻。 第二天,一张报纸出现在富康钱庄的桌上,头版刊出的就是沈太太抢记者相机 那一幕,俊兰坐在屋里愁眉不展。王麻子在外探头探脑,看似想进来,又有些犹豫。 俊兰发现了他,强打起精神招呼道:“王先生?你有事吗!”王麻子蜘躇了一下,还 是走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上。俊兰、可青、沈捷都被吓了一跳。王麻子哭号道:” 少奶奶,你杀了我吧,是我,是我把少爷的行踪透露出去的。“ 俊兰惊得张大了嘴。可青攥紧拳头上前要打,俊兰阻止了他,冷静下来冲王麻 子说:“王先生,你站起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在茶馆,有两个人,带着枪,说他们跟日本人有关系,逼我交代少爷的 行踪,我要是不说,他们就要把我送给日本人……少奶奶,我不是人!”他使劲扇着 自己耳光,”您一向对我这么好,我好赌,老来骗您的钱……我不该出卖少爷的… …“ 俊兰不忍再听下去了,说道:“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那两个人长得什么样。 现在谁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下去。” 王麻子被俊兰的坚定打动了,抬头仰望着她。 可青恨恨地把王麻子拉起来,推到门外。 沈捷灵机一动,说:“大嫂,既然这件事已经见报,瞒不了人了,不如我们于 脆用报社放话?” 可青赞同道:“这倒是个办法,我们就放消息,说只要人平安,一切好谈。” “好,就这么办,我来写一封公开信。”俊兰看看表,说:“晚报是来不及了, 就发明天早报。” 俊兰正准备纸笔拟信,门口横进一条人影。俊兰看去,面露愠色,站起身冷淡 地说:“你还来干什么!”沈捷、可青知趣地走了。没等俊兰发话,马探长解释道:” 不是我说的。“ 俊兰转过身去,不理他。 马探长说:‘你爱信不信,不过真的不是我,我跟沈岩是好兄弟,难道我会害 他不成!“ 俊兰转身看着他,神情缓和些说:“你不懂,这不单单是消息走漏的事。” 这时,一名钱庄伙计跑进来报告:“少奶奶,福记张老板找您。” 俊兰挥挥手让伙计下去,苦恼地揉着太阳穴。 “怎么了?”马探长问。 “绑架案最重要的就是勒索赎金,现在消息放出去,有钱存在我们钱庄的,难 免担心我们会拿他们的钱去付赎金,这福记的张老板,就是我们的一个长期客户, 看来,挤兑的事又要发生了。”俊兰跌坐在沙发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继续说:“上 回钱庄危机,还有沈岩和妈在,现在非但没有个商量的人,还得担心沈岩的安危, 我,我实在……”她伏在桌上掩面哭起来。 马探长想了想,好像有了什么主意,转身离去。 伙计又来催促了。俊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她定了定神说:“告诉他, 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