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绝境
【四月】: 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 没有爱也
可以做爱,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不断重叠的影像,每个影像都令人
恐惧,散发着陈年的腐臭气息。 最可怕的是,爱也会重复,重复到无可重复,
依然重复。 ---四月的日记
四月抱着啤酒柔软的身体,缩在沙发角落里看《布拉格之恋》,泰瑞莎闻到托
马斯的头
发上有女人下体的味道,突然绝望。
记忆中的某个章节突然被打开,原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突然明白
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又为了什么,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她阅读的书籍,主人公的名
字,故事的情节,甚至作者名字,书名,正如她听歌时也总是忘记了那是什么歌,
谁唱的,她也从不关注谁写的歌词,谁作的曲。
她渐渐成长,成长到了除了自我的生活以外,对万事不再关心。只是有一些莫
名的情节,不知何故盘踞在她的记忆里。比如妻子闻到丈夫的头发间有女人下体的
味道,比如一个起床后立刻要闭着眼睛吃面包的女人,比如抱着绝情的母亲的身体
在水中绝望地游泳。这些残碎的片段,构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深藏在记忆深处,记
不起根源,却也没有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完整的故事,甚至不记得某些清楚的细节属于哪本小
说,却清楚地记得这些毫无关联的残断细节。它们沉在记忆的深处,某天,或者像
今天一样,被电影中一个类似的片段将它们唤醒,如同啤酒瓶里冲起的那朵瞬间便
泛滥成黄水的花,立刻蔓延成了大片的斑驳。
她常想,心底有太多琐碎片段零乱地滋生,心脏的斑驳发出一片片剥落的声音。
这提醒她注意,注意到自己开始慢慢地苍老,慢慢地失忆,慢慢地清醒,慢慢地绝
望。清醒的人总是容易绝望的。四月有时会因为绝望而变得快乐,快乐于她能清醒
地认识到绝望的生存。她以为全世界的人在独处的时候都和她一样,落寞与无助,
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镜头突然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然后消失于黑暗。剧终。托马斯和泰瑞莎消失。
所有的纷扰、不平、压制、愤怒、发泄统统消失。她将碟退出来,放进盒子里。这
是菀带给她看的,或者菀还想保留它,她说是从朋友那里借的。疙瘩在广州时曾经
买了一大堆碟,其中好像就有这一张。疙瘩是个喜欢枪战片的人,她不知道他也会
看这种静默的片子。她有些惊奇,便记住了。
那天,她陪着他去买了几十张盗版碟,然后她到他房间替他填报销表,而他则
一直在旁边看碟,她听到耳里的全是轰轰的巨响。他看的就是好莱坞的枪战片,没
有放这张片子。她毫无兴趣,填完表想离开,他却坚持让她等在那里,说很快有个
会议要在楼下召开,她一直等到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些开会的人们才一个
个地出现。电视里还在轰隆作响,无趣之极。
她不喜欢太过热闹太过喧哗的东西。比如,枪战片。所有的浮华焦躁都是虚空
的,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平静的力量才是巨大的,可以将所有的喧嚣都吞没。虽然
她愤怒时,会制造出各种喧嚣来排泄。她似乎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是,她
惟一离不开的,是寂静。
她实在太过喜欢在寂静中游游荡荡,任凭自己的思绪翻飞。这些翻飞,仿佛一
次次远离肢体,她不再羡慕远游,羡慕那些陌生的景色--- 思想中有太多的陌生需
要她发掘,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停地翻飞下去,挖掘下去。消失于空白的
黑暗之中,仍然会有大片的茫然。她对此坚信不疑。
门" 咔嗒" 开了,璀懒洋洋地站在门口玄关处脱鞋,一只手撑在鱼缸上,鱼儿
被他惊动了,纷纷从水底向上游去,仰着花花绿绿的小脑袋等着他喂食。
他把鱼食整袋都倒进了鱼缸,走进来,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开了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覆盖了她的眼睛,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
时候,她捂住眼睛时想。
你这两天在做什么?她将手放下,注视着他,眼睛却仍然有些不适应明亮,不
停地眨动。
哦,没什么呀,还是老样子,一切都还好。他简单地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就
不用做了。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四月指指桌子上的饼,我已经吃过了,还剩下两个,你
要是想吃就吃了。或者,你自己去吃吧。
别犯懒了,天天吃饼,营养不良。璀伸手拽她,赔了一个温暖的笑脸,走吧,
走吧。
你要关心我的营养,平时就会回家了。四月冷淡地甩开他的手,我们各自想办
法活着吧,别管太多了。
你怎么了?璀仿佛从未听过她的牢骚似的,一脸茫然不解,你今天碰到什么倒
霉事儿了?拿我撒气?
四月瞪着璀看了许久,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以为这样的家庭生活是一种常
态。隔几日回来,吃饭,做爱,睡觉,然后消失不见。她甚至没有能力闻到别的女
人的气息,想必,即使是有,也已经给他消灭得干干净净了。
璀不会授人以柄。他一向活得谨慎。他说,他需要些安全的感觉,就是偷的安
全,打的安全,奸的安全。她只能这么理解他的安全了。别无他法。她倔强地以为。
安全便是如此,干净地消灭一切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
施人以假相,还之以信任。他就是如此欺骗这个世界的。他竟胆敢如此欺骗,如此
信任她的忠诚。她突然开始无限地痛恨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啤酒放开,算了吧,
我累了,想早点睡了。
她安静地说完这句话,却将手中的杯子用力扔了出去,水" 哗哗" 地随着破裂
声在地板上流淌。我要睡了!她愤然尖叫,像头母狼般凶狠地瞪着他,然后用力甩
上了卧室的门。
她似乎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婚姻,她对于婚姻的感受,已经将自己
逼入了生活的绝境。不是因为婚姻变了,而是她变了。她知道。现实是,她变了,
她变得不能承受。而不能承受,通常都是因为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
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希望断绝自己的所有隐隐而生的希望。她总是安静地躺在
现实上,不敢翻身,生怕惊动了现实--- 这周遭的环境,众人的疑问,几年的婚姻
事实,之后的残碎信念。生活似乎都残废了,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改变造成现实
更加尖锐。那么,她现在想改变什么?只是为了些隐约的情感变化改变吗?有无这
样的勇气?她不敢确定,一点点也不敢。
璀或许已经走了,她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恍如一
切没有发生。
她沉浸在《布拉格之恋》里,看见跳舞的人们,看见满街的坦克,看见调情的
目光,看见一次次出卖与背叛,看见那些被压抑的自由通过性来无限释放。
没有爱也可以做爱。她可以想象,想象她根本没有看见璀回来,她也没有愤怒
地暴发。她只是听见了这句台词,没有爱也可以做爱,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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