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罗书记就接到了市长办公室张秘书的电话,叫他马上来市长办公 室。张秘书还不是市长秘书的时候曾主动跟罗书记混熟,因为那是外贸红火的年代, 清水衙门里人微言轻的张秘书拗不过老婆,托了九层关系拜求高门槛的罗书记,接 收了他那在二轻单位贝雕厂的老婆。 现在张秘书青春不再,职业病似的腰背虾弓,但面色红润,油光水滑,他客气 地请罗书记坐下,说市长去卫生间了,请罗书记等一下。罗书记等了好久,可能市 长大便。 张秘书也忙,沏了茶给罗书记就不断地为市长打甲电话接乙电话,歇下手来才 苦笑地对罗书记说:“据安全部门侦察,近期贵单位还会有上访事件。” 罗书记笑笑说:“影响市长书记上下班出入了。” 张秘书说:“好在有秘密通道,否则昨天市长书记真的插翅难逃。” “秘密通道?”罗书记不解地问。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通道,那是五六十年代挖的防空地道,通到几百米外的 人民医院,正好在地下停车场有个出口。”秘书也笑了起来, “昨天市长和书记坐轿车经过地道时打趣说,财政得抓紧拨款装修一下这段地 道,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哈,看来当初反帝反修的,如今防范人民内部矛盾。” 罗书记啜了一口绿茶,说:“那是外贸五十年积累的问题一朝爆发。” 张秘书言简意赅地说:“积厚喷发,不得不发。” 罗书记盯着张秘书反光的眼镜片,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张秘书的老婆前几年 就调离了江河日下的外贸,去了土地局,外贸不过是一块结实的跳板,当然这种跨 越式跳跃最重要的是张秘书升任了一秘科长,市长贴身秘书。 这时市长回来了,没人问市长是否拉肚子?市长只是像蛤蟆鼓着腮帮说:“你 就是罗书记吧?信访局长说你要来我这儿静坐,你就天天来嘛,小张好茶招待。” 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罗书记有点尴尬。 张秘书忙打圆场,说:“王市长,罗书记不这样说,那些职工今天还会来。” 市长绕回自己的宝座,看也不看罗书记一眼,说:“仅仅是这样说了吗?这不 是来静坐了?” 张秘书只是嘻嘻地装笑。 罗书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市长突然哈哈大笑,说:“但是,这是我请你来我这儿静坐的。”市长指着意 大利真皮沙发,“你坐呀,放心,怎么不坐下来?” 罗书记释然一笑,落座了,张秘书先给市长再给罗书记续茶。 王市长转动着一支派克笔,说:“你先说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张秘书走过 来,凑近罗书记的耳畔低声说:“你尽量简洁一点,市长半个小时后得去开常委会。” 罗书记点点头,说:“王市长,事情很简单,一九九二年我市地产热时,食出 公司出头为本司职工购买地皮建住宅,每个职工第一期交了总额十万中的八万元, 但预付了第一期地款后,第二期还没有来得及筹集,因为地价的飚升,七十万一亩 上涨为一百二十万一亩,职工们当然买不起,但第一期的地款却退不回,食出公司 追了两年,两年中地皮又回落了,但那家地产公司却从地球上消失了,各方面打听 才知道这家地产公司只是拿到了蓝线图,这块地皮根本不是他们的,而是市政协的。 职工们反映的是为什么当初买地皮时不看清有否土地证?手续是否齐全?其中是否 有猫腻?这样吵吵嚷嚷又几年,直到今年骗税案,中央和省工作组来查这十几年的 帐,才发觉食出公司有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的老总有嫌疑在跟那家地产公司交 易时每亩提取了几万元回扣,那是一个百万大数的概念。” “人也在地球消失了?” 罗书记望着王市长点点头,说:“那是职工们整整两千多万的血汗钱。” 张秘书停下手中记录的笔,说:“这种两头找不到主的事特烦,他只是作为一 个没有证据的嫌疑对象——” 王市长沉吟片刻,问罗书记:“你打算如何?” “昨晚我已叫办公室马上登报通知食出老总回来处理单位的事情,否则后果自 负。” 王市长紧接着问:“怎么个后果自负法?”“在帐上还查出他借用食出公司的 一大笔钱,后果就是拍卖他的私宅和他老婆开的建材公司,先赔职工的地皮款。” “那是杯水车薪。” 张秘书对市长说:“他们目前别无选择,只能用此缓兵之计。” 罗书记真诚地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市领导的指示。”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你别踢皮球,转移矛盾,你作为一个部门的头就得负 全责,就是拍卖顺风大厦也得还清职工的债。你不要给市委市政府制造炸弹,管好 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做好自己的事,谁主管,谁负责,这些稳定工作原则你 作为党委书记都淡忘了吗?”说完,王市长去开常委会,在门口停下脚步,对罗书 记说:“我的座右铭是自己的烂屁股自己擦。我最多提供手纸,等下开会,我跟主 管土地规划建设的庞副市长说说,具体你跟他商量。” 下午上班的路上罗书记就接到了张秘书的电话,张秘书说:“王市长跟庞副市 长说了,庞副给你两条路:一是按市政府的优惠政策,另划一块低价的地皮补给职 工,现在市里的地皮罗书记你也知很贱价;二嘛,就是你们拍卖顺风大厦也好,变 卖仓库家产也罢,将收了职工的多少地皮钱,就算不计利息也得如数还给职工。” 罗书记说:“第一条显然行不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职工们不再信任 我们了,而且市里好的地皮早就没有了,补给的地皮远天远地,白给你也不要;第 二条建议,张秘书你也知道的,拍卖变卖也只能解决一小部分。” 张秘书在电话那头嗤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只有再去市委市政府大门口聚众静 坐了?上午常委会上陆书记再次强调,稳定压倒一切!安全也是生产力!火从哪儿 烧,就从哪儿扑灭!” 罗书记说:“我是想,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 张秘书明白了,说:“你说说你想说的第三条路,我试试跟庞副汇报。” “还是将那块地皮按当初的价格兑现给职工,政协现在不是搁空着这块地皮吗?” “不可能!”张秘书一口打断罗书记,“政协这块地皮在市中心,当初就不止 每户九十平米十万元,只是那个房地产公司和食出老总串通诈骗职工。” 罗书记无奈地说:“张秘书,你我在这块地皮上一没利益,二没地皮的份,我 这第三条路也是最后一条独木桥了,我只是听说政协从市府手中卖下来是九十平方 米不用五万元。” 张秘书忙声明:“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跟庞副说说你的第三条路,但我 估计这是死路一条,因为政协主席你也知道,身兼省政协副主席,享受副部级待遇, 市长书记敢在他头上动土?” 张秘书临挂电话时说:“罗书记,你还是对你的第三条路不要抱太多幻想,再 考虑一下第一第二条路。” 罗书记关了机,轿车正好停在顺风大厦的大拱门内,十几个食出公司职工就坐 在大厅的红木沙发上恭候罗书记。 罗书记下车说:“你们不会来我这儿静坐吧?” 那个在市委门口扛横幅的中年络腮胡职工说:“我们是来听听罗书记上午去市 长那静坐的佳音。” 罗书记暗吃一惊,笑说:“你们的内线真厉害。” 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也来了,他搓着一双套满厚茧的手掌说:“罗书记,这很 光明正大。” 总办主任黄进还做罗书记的司机,他挡着职工们说:“等下罗书记还有客人来, 你们先到接待室坐吧。” 一个大个子的女职工气冲冲地说:“你们按不按规矩办事?先来先说,后来后 说,不是吗?” 罗书记笑着阻止黄进,说:“你们都是代表吧,这样吧,我们先到接待室,等 下税务局的人来了,你们得让我先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行。” 黄进不耐烦了,甩着胳膊说:“你们知道税务局来做什么吗?加重处罚我们骗 税,下午就来下单,两个亿,拍卖这幢大厦和整个外贸还不够,到时还有谁帮你们 去市长那儿请命?!” 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颤抖着问罗书记:“有这么严重?” 罗书记请职工们上电梯时如实相告:“各位职工代表,这是最坏的后果。” 在接待室里罗书记把市政府的两条路一说,职工代表们就轰开了,他们只认定 一条理,就是还钱来!那个大个子的女职工气出了眼泪,哽咽道:“如今要钱不要 地,八万块呀,一年你共产党才给我们不到八千块,我们用胶布封了嘴不吃,也得 短衣缩食十几年。” 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挨近罗书记,他想拉罗书记的手,但罗书记没有看到,罗 书记起身打开了空调,老职工的手没着落,只好抹了一把泪眼,说:“这可是我和 老伴一辈子攒下来买寿板和公墓的钱哪!”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粗壮男子嚷道:“我 可是借人家的,人家逼我,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要我不得吃,我就要你不得睡!” 黄进气鼓鼓看着在窗前回过身来的罗书记。电脑室的小姐忙陪笑脸,从消毒柜 里拿出茶杯去接矿泉水给职工们解渴消火。 罗书记当然不会再说出自己想法中的第三条路,因为说出来就等于怂恿职工们 再次到市委市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自己这份罪可不敢当。借助群众力量解决问题, 罗书记也不是没考虑过,但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解决问题? 黄进分开众人,说:“昨晚从市委大门口回来的路上,罗书记已叫我今天登报 要你们的老总朱才贵迅速回来处理单位事务,否则后果自负。罗书记的意见是没收 朱总的财产以抵还拖欠单位的借款。” 职工们马上转向一旁的罗书记:“朱总有多少财产?” “可以还一部分。”罗书记说:“具体多少得拍卖行作权威的鉴定。” 大个子的那个女职工擤了一把鼻涕在朱红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冲着罗书记说: “我儿子病重得要命,现在留医的钱快用光了,医院不再肯下药,你得先还我这些 救命钱。” 罗书记说:“你放心,你们回食出公司具体登记,像这种情况将考虑优先还。” 一旁的食出副书记、工会主席也在做职工的劝导工作。 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浑浊的老眼亮了起来,这回扑上去捉住了罗书记的手,把 一旁的黄进吓了一跳,老职工说:“有罗书记这句话我们的心就暖得多了,我们不 要再难为领导。” 络缌胡子的中年男职工不信任地说:“诺言只是口头支票,兑现了才能暖人心 肠。” 罗书记从老职工的手中抽出一只右手,拍着络缌胡子的中年男职工的肩膀,笑 说:“你叫什么名字?说得蛮有哲理嘛!” 络缌胡子的中年男职工横了一眼,说:“想秋后算帐吧?我可一点也不在乎那 张党票。” 罗书记朗声大笑,说:“不要对一切持怀疑主义,我罗杰宗早就说过,我们是 同一条船上的人,什么叫风雨同舟、同舟共济,这段日子我才体会出来。” 佝偻着腰板的老职工还舍不得放松罗书记的手,说“罗书记,你不会认得我们 下面仓库的职工,他呀,叫周猛,是杀猪班的秀才班长,你不要看他满面络缌胡以 为他是没文化的大老粗,他是我们三鸟仓库的第一个电大毕业生。” 这时,黄进说税务局的人来了。 罗书记说:“周猛同志,请给我们一个机会,不要随便出卖党票,像那位孩子 重病的职工,我们一定优先还她救命钱,还有类似非常困难的职工,我们也会这样 做,现在你们要做的是回到你们的工作岗位,登记好自己的情况后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们将和你们公司领导研究后,除了拍卖所得款项用以还部分困难职工外,不够的 将卖掉你们公司的轿车用以还债。” 罗书记疾步回到办公室招呼税务局的领导:“对不起,刚才做职工们的思想工 作,让你们久等了。” 税务局一位年轻的税警介绍了一位副局长,才说:“因为你们集团公司骗取国 家出口退税数额巨大,十三个公司竟然有十个公司涉案,我们根据国家的税法对你 们进行处罚,现送达处罚通知书,请签收。”罗书记接过来一看,处罚总金额是两 亿伍千三百九十七万。年轻的税警说:“这只按最低标准处罚。”罗书记轻轻地拿 起钢笔,说:“签哪儿?” 税务局副局长耸立剑眉,有点惊异,说:“书记你好潇洒。” 罗书记一笑,说:“总不能不签收让你们白跑吧,只是这组天文数字,你再多 加三至五倍处罚个三五个亿我也照单签收。” 副局长不禁也笑了笑,将景德镇的茶杯搁还明代仿制的茶几,说:“你这是死 猪不怕开水烫。” 罗书记叫黄进再给各位领导斟茶。 年轻的税警盛气凌人,盯着罗书记说:“你不怕我们拍卖你这幢二十二层高的 顺风大厦以抵罚金吗?” 罗书记挂好手提皮包,说:“不瞒你说,要拍卖我这幢大厦的人不只你一个, 你不是第一个,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年轻的税警求援地看着副局长。 副局长打了一个哈哈,说:“好一个耍赖的党委书记,你说吧,什么情况,什 么意思,今天大家亮亮底牌。” “这还差不多,”罗书记说:“不要一见面就罚我两亿伍千三百万嘛!我值这 么多吗?如果我值,我愿为此献身。” 副局长说:“书记跟我们季局长挺熟的,有什么说什么吧。” 罗书记说:“有钱相识,无钱不认,只是呀,这个税案现在还没结吧?从帐面 上侦查,我们十个公司的确是骗取了国家大量的出口退税, 但我们只是代理出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也是受害者,为了完成省外经 贸厅下达的出口任务指标而冒险为广东一些客商代理出口,问题正是出在广东商人 那里,他们骗取了我们的信任,骗取了我们的信誉,这些不法商才是非法利益所得 者,才是真正的骗税者。“ 罗书记向年轻的税警摆摆手,请他让自己讲完,罗书记接着说:“当然,这只 代表我个人意见,并不代表集团公司党委的意见,我也没有违反国家法律的意识和 行动,这个骗税案我们无疑也有责任,那就是为完成出口数字任务而栽了大跟斗, 因为代理费不过区区千分之一,根本为公司创不了什么效益,只是为了每年的出口 资格证书能顺利通过年检。这几年我们外贸行内流行一句‘坐着等死,出去找死’, 现在正是走出去做代理,到头来找死。我们自身存在着监管不力、放松警惕,被不 法商利用,被不法商钻了空子,有了骗取国家出口退税的可乘之机。然而,如果我 们集团公司有人真的跟那些不法商串通骗税,那是另一回事,那一定得绳之以法。 税务局跟我们一年四季都打交道,我们的困难你们比我们清楚,不说这两亿伍千多 万,就是尾数的几十万,我也拿不出来。我想,我们的工作还是切合实际一点。” 副局长说:“我们只能按章办事,这叫有法必依。” 罗书记说:“我理解你们的工作,我们会全力配合。” 年轻的税警口气有所缓和,说:“书记你得在两天之内制定一个交纳处罚金的 计划。” “我会叫他们制定好给你送去。” 这时电话响了,黄进接了,说:“罗书记,是中行的。” 罗书记去听电话,是本市中国银行副行长打来的电话,嗯嗯唔唔一阵后,罗书 记说:“我这有客人,明天早上吧,定了,你们来吧。”税务局的一行领导站起来 望着罗书记,罗书记一笑:“你们来早一步,中行已下文划我们顺风集团公司为风 险单位,也叫我们制定还贷款利息计划,那只是利息,五十年来,外贸在中行贷款 差不多四个亿,每年利息是近四千万,但从来没有还过这个数,本加息利滚利,中 行完全可以拍卖这幢大厦十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