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罗书记的老婆对这个消息比罗书记反应快,罗书记刚回到家,就见老婆眼圈一 红,态度来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弯,说:“当官不过世,让他们来拆空调吧。” 罗书记一愣,尔后一笑。 老婆接下罗书记脱下的衣裳,说:“至少你比他们蹲牢头的好受。” 老婆打开大衣柜,捧出罗书记的浴衣和内衣裤,说:“平安等于发财,何况我 见你当官没有发过财,只是占了公家一些便宜,到头来还得还人家。” 罗书记轻轻搂了搂老婆瘦塌下去的肩膀,笑说:“我准备回家来被你骂个狗血 淋头,然后再做猪的,想不到你比我还看破。” 第二天黄进开轿车来接罗书记上班时,开门见山说:“罗书记,朱厅长是叫高 平接你班,这种点将方式对你不利。” 罗书记心里说:“对你更不利。”但他不说出口,说出口的却是:“小黄,你 后悔靠错了山头吧?” 黄进说:“如果是这样,现在我的车一定开到高平的洋楼前了。”“我劝你明 天开始开到他的洋楼前。” 黄进笑着摇摇头,开动了轿车。 但令罗书记感到大权旁落的是工作组凌组长的“一支笔”,罗书记在凌组长进 驻顺风大厦的当天,就只能签一千元以下的现金或支票开支,一千元以上的只有凌 组长签了才有效。而且凌组长进驻当天,就指令马上冻结一切现金交易、发放和开 支,让其审批才放行。 罗书记失落地呆在自己的办公室,桌面上是一份第二期还部分地皮款的请示, 是那位食出的大婶申报上来的,上次已经还了她两万元,她的儿子得了白血病,罗 书记早就决定分四次,每次两万元逐步先还清她,但第二期的请示在面前,罗书记 却没有权力批了。这不仅是罗书记在顺风集团党委会上郑重地宣布的还钱救人,更 大的目的在于为牵涉进地皮风波的职工做出一个姿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罗书记并不想在船沉之前船上发生内乱,他叫黄进拿过这份请示给凌组长批示 并作了进一步的详尽说明,但金言玉语的凌组长坚持原则,不可能刚发出的冻结一 切开支的命令,马上就开始解冻。罗书记坐不稳了,他最怕固执的船长——不,最 麻烦的却是凌组长这种不识风云的“代船长”,不了解航程和航线不说,还不了解 航向和水期,“代船长”以为船泡在水里就好,船浮在水上面就万事大吉,然而他 忘了那句水可载舟,也可履舟的古训。 第二天罗书记坐不定了,只好叩开凌组长办公室的门向凌组长请假,凌组长正 和高平低声商量什么,见罗书记来请假,他俩收了声,凌组长马上同意,他好像恨 不得少一块绊脚石碍手碍脚,罗书记一走,海面上好像就会立刻开阔起来,能见度 空前的清晰。 罗书记的母亲真的病了,罗书记从来没有休过工休假,他同样想不到自己会以 这种工休假方式来尽孝。罗书记的父亲年轻时支边修铁路,罗书记长大在外贸做季 节工时,陌生的父亲才拖着一身病回家来。罗书记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当自己在 病榻旁拉着母亲如枯藤般的手臂,罗书记感到这条藤的力量也在枯萎,他想用自己 手臂连接母亲的手臂,那将是一代代长青藤的攀延和坚强。 罗书记叫病恹恹的父亲也休息一下,注意身体。眼睁睁看着药水一滴一滴渗透 进老母亲的身体,像看着春雨一滴滴溶化进苍老龟裂的土地。他握着老母亲的手, 握着老母亲的脉搏,感受着高远天穹的搏动。老婆在厨房里熬老母亲爱吃的文蛤瘦 肉粥,老母亲长年的家庭病床,如果没有老婆悉心照料,罗书记更忙不转了。 罗书记对生活充满感激之情。 偏偏这当口手机响了,沉睡中的老母亲似乎难过地皱了皱层层叠叠纹路的老眼, 罗书记忙退开去,走出房间接电话,一听,居然是凌组长打来的。 “罗书记,请您立即回公司!” 罗书记听清了“请”和“您”的意思,他知道了。他等待凌组长的下文。 “食出公司的职工来问我要回地皮钱,我还不知那块地在哪?”凌组长在那头 顿了顿,无可奈何地说:“他们要见你。” 罗书记说:“你没跟他们解释我工休半个月吗?” “罗书记,我招架不住了!” “凌组长,我母亲病得再也离不开我。” “罗书记,我去照顾你母亲行不行?我家里也有八十岁老母亲。”话说到这个 份上,罗书记只好说:“他们要见我,我也不是观音菩萨。” “罗书记,你毕竟是老领导,树大根多,实话跟你说,他们认你不认我啊!” 罗书记笑道:“凌组长,这样吧,我就不必过去了,你将我昨天叫黄进拿给你 的那份申请退回两万元地皮钱的请示批了,他们就退了。” 凌组长惊喜地问:“这么简单?” “请你记住,工人们的要求从来不高。” “那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而是实行。” 晚上,拔掉针头的老母亲正在吃着儿子一口一口喂来的文蛤瘦肉粥,楼下忽然 响起了门铃声,罗书记的老婆下楼开门一看,竟是一群食出职工,她问:“你们进 错衙门上访了吧?” 前面的中年大嫂将拎在手里的一大袋水果搁在客厅的茶几上,说:“罗夫人, 我是来谢罗书记今天为我争取了两万块救命钱,我还和大伙来看望罗书记的老母亲, 不是来上访。” 那个佝偻着腰的老职工也说:“罗书记的老母亲还是我们的老工友,生病了我 们来看一看。”另外几个年纪老的职工也拥了上来。罗书记下楼来了,他扫了一眼 拥进门来的职工们,说:“谢谢你们来看望你们的老工友我的老母亲,她现在慢慢 在恢复,你们不说,我差不多忘了我老母亲也是和我们同一条船的职工,唉,记得 当初我还是顶我母亲来外贸工作的,那时能进外贸做工人,多光荣多自豪,叫多少 人羡慕呀!” 罗书记说完,难过地低下了头。 罗书记的老婆忙招呼职工们坐,但职工们都站着,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 职工叫罗猛的说:“罗书记,你不会是为我们而丢了官吧?” “不会!”罗书记挤出笑容来说:“省外经贸厅进驻工作组是好事,是挽救我 们顺风集团公司的最后一招,我们给省公司接管,资产重组,船队庞大,银行他没 理由没收我们拍卖我们,你们的地皮钱也更容易要回,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奔头。” 罗猛不客气地说:“罗书记你只拣好的说吧?” 罗书记打心眼儿一怔,他什么也逃不过职工们的眼睛,他只好笑笑说:“请职 工们放心,什么朝代什么皇帝都得叫咱老百姓活吧?” 佝偻着腰的老职工附和道:“罗书记说得倒也蛮在理。” 职工们济济一堂,都沉默着。 罗书记乏力地挥挥手说:“请大家相信上级组织,相信工作组。”罗猛眯着一 双阴气逼人的眼睛说:“正因为我们太相信上级组织才倒霉!” 旁边的一个胖职工忽然说:“罗书记,我们请愿,你还做我们的船长,不要他 们工作组。” 罗书记直摇头,笑说:“你们请愿,更为我惹麻烦,我本来可以为你们争取到 的利益,会因为你们的帮倒忙而付之东流。” 那中年大嫂说:“罗书记,那我们该怎么办?” 罗书记说:“工作组刚来,不了解情况,我会慢慢跟他们说,是人都会讲道理, 这个请职工们放心。” 佝偻着腰的老职工临走时习惯性地抢先握过罗书记的手,说:“我们总是把你 当作自己人,把他们看作外头人。” 罗书记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松开之后,两人都会被滔天潮水冲垮。 但罗书记还是只休了一半假,就不得不提前回顺风外贸公司了,他将已有所好 转的老母亲交给了老婆,他钻进黄进为他打开车门的轿车。 黄进说:“这回顺风真的沉了。” “这么严重?” 黄进发动了轿车,说:“主要是风来得急。” “没挂风球?” “法院直接介入。” 罗书记托着下巴肯定地说:“大有文章。” 罗书记回到顺风外贸集团总公司的会议室,集团总公司的领导们都来齐了,高 平主持,凌组长作指示,他用手指戳着会议桌上厚厚的一沓卷宗,生气地说:“十 年前的案子了,真是算老帐,翻案!” 没有人应和凌组长。工作组的另一位副组长说:“听说这个案子是当时林总经 理和罗书记亲手办的,罗书记你是否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 罗书记将眼光从发黄的卷宗里移开,把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瞟了一眼副组 长,平平淡淡地说:“其实这个案子要追溯的话,可以追溯到上任法人代表麦总经 理,那时林华宋总经理只是副手,我呢,仅是一个总经理办公室主任兼党办主任, 当然也协助他们领导工作,现在他们一个收监一个退休,那我只好将自己了解到的 向领导同志们汇报。” 凌组长托着年轻阔脸庞,目不转珠地瞅着罗书记。 罗书记清了清嗓门,说:“案子很简单,十年前是这个城市的开发热,也是边 贸热,我们顺风外贸集团总公司成立了一个海鸥边贸股份有限公司,另一个大股东 是省委下属的一个公司,他们出资五百万,我们也是五百万。公司开始运作时十分 顺利,但不久,我们海鸥公司为了一单俄罗斯两万吨钢材跟邻城浦西市金鹰边贸有 限责任公司打官司,理在我们一方,而且我们有省委的公司作后盾,官司打得很顺, 省高院两次判都是我们海鸥公司赢,赢了官司不出一年,省委的那个公司抽回了股 金,也就是浦西市输掉官司后所赔偿的价值五百万的钢材。我不知什么原因,十年 之后,金鹰卷土重来,并且改了终审判决,赢了官司。” 凌组长双肘抱在胸前,愤懑地说:“昨天我向厅长汇报了情况,厅长向我透露, 金鹰他们收买了高院院长。” 下面马上有领导嚷开了:“腐败、腐败!” “终审也能改!” 工作组副组长平举双手压下急躁的气氛,说:“我昨晚基本上翻了这些卷宗一 遍,里面都说得十分详尽,终审也判得很清楚,根本不是什么冤假错案,根本没有 翻案的理由,这纯粹是走上层路线的黑幕。” 凌组长还是双肘抱在胸前,说:“顺风真是多灾多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目前这次第五个拍卖来势汹汹,不像税务局和银行还有松动余地。” 下面一个公司的老总说:“我们不怕他们,将官司进行到底!” 另一个公司的领导也说:“对,我们跟他们打下去,省终审的也可以改判,我 们官司打到北京也跟他打!” 会议开到响起了下班铃,散会时,凌组长请罗书记留步,罗书记随凌组长来到 办公室,凌组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顺风外贸集团公司关于进一步改革的红头文件 给罗书记过目,说:“请你签发。” 罗书记冷冷地说:“文件已经打好了,叫我来是签这个名作替罪羊?”“不过 是例行公事罢了。” “但我不这样认为,这是在我缺席情况下党委作的决定。” 凌组长按捺不住,有点恼火地说:“上次朱厅长来时不是指示过了吗,我们只 不过贯彻执行朱厅长的指示精神!” 罗书记针锋相对道:“但我还是党委一员,谁剥夺了我的赞成和否决权了?” 凌组长啪的一声将文件撂上桌面,说:“现在你说说,哪条要改?这都是传真 给朱厅长过目批准了的!” “朱厅长不了解情况,一下子裁员三分之二两千多人,四十五岁或二十五年工 龄的都得内退或下岗,大部分职工都得一年五百元买断工龄,再也没有社保和医保, 就这样一脚踢他们离开顺风这艘船?改革的目的不是叫人失业,而是想办法增加就 业,发展生产!” 凌组长的双眉拧成一股乱麻,他瞪着罗书记,一字一顿问:“除此之外,你还 有什么良策,能使顺风这艘巨轮减少负荷?” 罗书记失望得直摇头,伤心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为改革牺牲的都是那些最 底层的工人?” 凌组长再也不接茬,良久,颓然跌坐褐色的转椅里,长吁口气后说:“罗书记, 这不是你我的矛盾,但我提醒你别忘记了厅党组的意见,你应该像高平一样配合工 作组工作,我再强调的是你只是坚守最后一班岗,也就是处理遗留问题,不必干涉 我们的机构改革和人员精简方面的工作。” 罗书记平静住自己的激动心情,说:“我也提醒你们,我符合你们所有的内退 条件。” “罗书记,你不会忍心眼亮亮看着顺风大厦被列强拍卖分割吧?”罗书记笑了 笑,对方很会利用自己的感情。被人利用也许是罗书记的第一次——不,应该说是 第一时间发现被人利用的第一次。 窝在皮椅里的凌组长缓了口气,说:“罗书记,我们有很多相左的地方,但我 们哪怕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也应当友好合作,同舟共济。” 罗书记抬头打量着这张年轻人自负的粉红脸庞,目力所穿,没有镂刻着一丝一 毫波浪绉折,像一张只在陆地上舒展的帆,没有风雨中的航行经验,对历史不感兴 趣,也不负责任,将船与人的复杂问题轻易地用自己的一套改革简单化、公式化。 罗书记喜欢原木纹,那是树木的岁数,也是海的呼吸。他内心深处深深地叹了一口 气,感到整个身心都虚脱般松懈了。 这当口,顺风大厦的保安队长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向凌组长和罗书记报告,说 下面有三个浦西市法院的工作人员要上楼来拍摄取证。凌组长骤然脸色一变,说: “大厦不是规定下班时间不准来访的吗?”罗书记忙阻住道:“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最好不要再给他们认定我们妨碍公务的理由。” 凌组长瞅着罗书记,想了想,使劲点点头。保安队长走了。 凌组长从皮椅里像从大海的旋涡里挣出来,他按下饮水机开关,冲出开水为罗 书记泡茶,说:“罗书记,谢谢你及时提醒我,但他们的效率真高。” “他们再也清楚不过先下手为强,再也清楚不过第六个拍卖者的情形。” 凌组长请罗书记坐下,说:“我来顺风工作时间很短,首先,我请罗书记原谅 我工作冒失冲动,得罪之处多多包涵。罗书记,掏心里话,到今天我才知道为顺风 这艘巨轮领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家有八十岁老母,我也是一个百分之百的 孝子,但像上次那种两万元的开支报告,你办公桌上的那支笔也可以签发。” “凌组长,你误会了,我罗杰宗不是争财权而——” “我知道,”凌组长坐近罗书记身旁的长沙发,说:“也许我没猜错你的意图, 就是人比船更重要。” 罗书记回避他,因为明白他现在需要自己,罗书记长吁口气,说:“你中断我 的工休,大概不是为了跟我探讨人与船的问题吧?我们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如何面 对这次拍卖威胁。”凌组长微笑地望着罗书记。 一周之后浦西市法院召开听证会,顺风外贸集团总公司的所有十三个公司的领 导都去听证了,会后法院将按照“法律程序”向金鹰贸易公司的拍卖要求迈进。 凌组长率领工作组成员和罗书记、高平赶到省城,向朱厅长汇报这次拍卖的最 新情况,朱厅长听了,说:“这是最要命的一次海啸,你们上报来的材料明天上班 我马上送到省委领导手中,但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你们还是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罗书记说:“朱厅长,你不会是叫我们听话地任人来拍卖顺风大厦吧?” 朱厅长粗脖一梗,说:“我只能这样对你们说,谁叫你们听别人的话了?” 大家会意地相视而笑。 从省城回来的车上,凌组长对罗书记说:“朱厅长说了,这次拍卖也不是说拍 卖就拍卖得了的,现在的工作作风和效率也不是一个利益所在部门可以影响的,不 拖个一年半载,眉不清目不明就改判?” 高速公路上,汽车在飘,罗书记听天由命起来,有时候,你只能将生命交给运 载你的物体上,你左右不了什么。比如船只,比如海水,比如依托的后台。再多几 次拍卖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