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乍喜还愁 第三节 到了不惑之年,他坚定地向雪梅发表他要上学拿学位。对此雪梅十分赞同支持, 让他辞去工作专心念书。他没有辞掉工作,而是表现得很有男子汉的气魄,说他不 想让雪梅负担太重。 雪梅和晓茵对他的坚毅行为和锲而不舍精神十分佩服。雪梅私下里跟晓茵嘀咕 怕他过劳死,因为日本中年人过劳死的现象时有发生。雪梅见他辛苦,对他更加体 贴照顾。晓茵则帮他查资料,有时还把英文语言学方面的论文挑重要部分翻译过来 给他作参考。五年间他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节课没少教,一块钱没少赚,语言 学博士课程也修了了。次年便找到了常勤的工作。 雪梅有一次对晓茵说:“不知日本的学位含金量不高还是刘志勋的个人问题,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博士修了徒有虚名呢?”晓茵没做任何评论,只是微微一笑,这 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笑,雪梅当然意会到了。 不过,晓茵认为,他的实际水平如何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他顾家, 爱雪梅,爱儿子,这就够了。他因为没写出论文仍没拿到博士学位,可是日本博士 修了比比皆是,连教师招聘条件也只要求博士修了,而且他已晋升为副教授,用他 自己的话说:“做个语言教师已绰绰有余。” 刘志勋不太喜欢夸夸其谈,不太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即使对雪梅也是适可而 止。他知道老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表面上绝不逆老婆的意愿。他和雪梅有什么 分歧时,他总是很有涵养,不太跟雪梅较真儿。他知道雪梅吃软不吃硬,刀子嘴豆 腐心,便由她发泄个够,等她气消了,几句话就哄得她乖乖地听他的。实际上,除 了雪梅嘴不饶人外,他挑不出老婆什么毛病。雪梅对他和儿子照顾得很周到,对他 父母也没说的,每年过年之前都是她记着寄钱给他们。 他懂得怎么利用人,怎么把握机会,他的智慧就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达 到他的目的。就像他当常勤之前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方能在上百名候选人中力排群 儒、险中夺魁。过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对雪梅和朋友们说:“本来只是报名试试看, 没想到学校要我了。” 八十年代外国人做常勤的凤毛麟角,九十年代以后,教外语的外国人机会稍多, 但比例仍然很少。为此,刘志勋格外珍惜这份工作。自从做了常勤,他听命于上, 敷衍于下,对复杂的人事关系游刃有余。如果说他得益于本土文化什么的话,那便 是本土文化滋养了他这方面的本事。 他谨记妻子的告诫:在大学教汉语的中国人可谓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你切不 可太张狂。雪梅还举例说某某老师做常勤前做常勤后待人都颇和蔼可亲、彬彬有礼, 大家都很尊敬他,并评价一位早他一年当了专任的吕老师,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狂徒一个,“他以为他鹤立鸡群呢,其实只不过是伸长了脖子的一只蠢鸡。一个水 平不佳但厚道之人,仍会招人喜欢,一瓶不满半瓶晃荡却摆出高傲还大放厥词之人 只能令人厌恶。”从不说三道四的吴晓茵也摇着头认为这吕老师的人品叫人不敢恭 维。 此人当专任前还跟同胞同事聊个天什么的,当了专任后,马上端起架子来。可 是他在“权威者”面前却谦恭得非常得体,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少说,不该说的话一 句不会多说,而这一套在日本社会是很通用的。只不过像他那么低三下四地迎合人 实在也不轻松。等“权威者”一离去,眼前只剩下他认为永远都没有出息的同胞时, 他便直起腰来,舒展一下僵了的表情和筋骨,把他那不怎么高贵的头抬高,视线也 随之高出同胞的头顶。看不见你们有什么损失,刚才扭曲了的身心要在同胞这儿找 回平衡。对同胞的鄙视与嫉妒眼光他予以了宽容的视而不见。常见他在学会露面, 忙得顾不得跟同胞打声招呼,但没有人知道他在研究什么。有一次,晓茵问他搞什 么研究,他说他研究的是冷门,没有几个中国人懂。他把他的一篇论文送给晓茵, 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写着:你一个搞工科的,肯定也看不懂。日本有名的学者送给 谁一篇论文也会客气一句“请指教”之类,反正晓茵没把他当作学者,也就不在意 他的狂妄。翻了一下,晓茵还真没看懂,原来他说没有几个中国人看得懂并非撒谎。 论文内容是语境方面的。二十年前晓茵就知道这个领域。在她母校做过外教的戴安 娜那时正在读应用语言学博士课程,她有篇论文是关于语境分析的。她托晓茵组织 几个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国家的学生聚餐聊天给她作活资料。晓茵把他们四个小时 的谈话录下来给她。她从他们的谈话方式、内容、谈话的速度及每个人在四小时中 讲过几次话来分析他们的文化背景、个人教育情况及其他一些因素,从而在一些问 题上做出结论,如:为什么纽约人比其他地区的美国人讲话快?为什么同是亚洲人, 日本人比中国人更显得婉转沉默,谈话总轮不到他们的班?……晓茵对戴安娜的研 究很感兴趣,不但参与了她的分析,回答了她更多的“为什么”,还把她读的理论 参考书借去一阅,以便自己在她那儿有发言权。若不是晓茵极力反对,戴安娜几乎 在论文的第一页上把晓茵的名字并排打在她自己的名字旁边。按理说,对此领域晓 茵是不陌生的。吕老师的论文难就难在了没有什么逻辑性,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 不知道他想说明什么问题。好在中国同胞没有多少人舍得时间看别人的论文,而日 本学者对他那“高深莫测”的汉语又谦虚地不敢妄加评论。中国人不欣赏他当然对 他来说也无所谓,有日本人欣赏他就行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