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物伤其类 第五节 “你有点儿精神准备才好,刘浩是生在日本且在日本的文化熏陶中长大的,他 觉得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人亲切,就像我们觉得中国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亲切一样。 我们在国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不是还是跟我们同文化的人在一起觉得更融洽吗?我 问过两个孩子,跟哪国人在一起觉得更comfortable (舒服),两人都说是日本人。 他们学校有些中国学生,两个孩子都嫌他们讲话过于直率声音大没有礼貌。我看呀, 他们能够不嫌弃中国人就算不错了。以后找个什么国家的媳妇就顺其自然吧。” “这我也明白,可是我还是希望他找个中国人,我也希望他将来回国工作。” 雪梅心情很不好,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酒。见此,晓茵便把酒瓶拿到自己这边来。 雪梅又嘟囔要跟刘志勋离婚。 “这人如果长相差点儿,可是为人端正、坦荡,还可以在一起生活;这长相丑, 心灵更丑陋的人……咳!”雪梅叹着气,摇了摇头。 “刘志勋挺有诚意的,你就原谅他吧。” “他有没有诚意我已经不在乎了。都怪我年轻的时候不慎重,第一次婚姻失败 就不该为了有个家而再盲目结婚。你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本来就马马虎虎,如果不发 生什么事,就这么过下去了。现在出了这种事,还有什么意义凑合下去?其实我挺 羡慕你的。虽然你孤独了二十年,可是你有个真正喜欢的,值得爱、值得等待的人, 也不枉此生了。一个人如果一生都没有真正爱过,总是未免有些缺憾。这些年来我 一直同情你,为你遗憾,为你抱不平。最近我突然发现原来你很充实,很满足,你 比我幸福得多。尽管你爱得短暂,未能天长地久,但毕竟你曾经拥有啊!我这辈子 还没碰到一个让我真正喜欢的人,遗憾!”雪梅拖着长腔说完最后两个字,把剩下 的大半杯酒一口喝干。 晓茵将自己的苦衷埋在心里,她不想在雪梅这种心情下还向她诉说自己的烦恼。 雪梅又说道:“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活得多潇洒,他们不介意什么道德伦理,不 在乎别人尊敬不尊敬他们,什么廉耻心啊、罪恶感啊,Who cares !(管他呢!) 他们只管我行我素、及时享乐。跟他们比起来我们真是白活了。” 晓茵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谈论道德伦理,心中想着,虽然各时代有各时代的 活法与风格,但是,如果一味追求享乐、无廉耻心的话,势必会世风日下,那么, 对后代的教育将何去何从?对家庭对社会全无责任感的话,世代又如何相传下去? 雪梅见晓茵不说话,就接着唠叨,“我离婚的时候二十六岁,干吗鬼迷心窍地 又结婚呢?就是结婚我为什么不慢慢地选择一下呢?结婚没多久发现他身上那么多 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又为什么用很多理由说服自己让自己爱他、将就他呢?敢情我这 是等着他来背叛我?” “人是会变的,无论嫁个什么样的男人保险系数都难预测,你就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早已经没气了,我是伤心啊!我离婚时雅子的哥哥向我求婚, 我不愿意找日本人。这么多年如果我想‘浮气’(婚外恋)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 ……算了,不说这些了。” 雪梅说的雅子是她初来日本时认识的朋友,也是她惟一的一个日本朋友。雅子 家以前是贵族,现在仍然很富有。她是德语教授,认识雪梅后便跟雪梅学汉语,后 来雪梅把这份高薪的个人教授让给了晓茵。两人都很喜欢雅子,并非是为了那“高 薪”,而是为她的人格、她对外国人的友好、她渊博的知识和她孜孜不倦的学习精 神。两人背地里叫她“活辞典”,问她哪方面的知识、常识,她很少有答不出来的。 雅子的哥哥年轻的时候在英国留过学,娶个英国妻子带回日本。没几年,那位 英国媳妇不适应日本的生活,与他离婚回国,他再也没结婚。这位英国绅士味儿十 足的英国文学教授非常喜欢雪梅,至今仍对雪梅念念不忘。晓茵还知道有位中国男 士也喜欢雪梅,但她从未对不起刘志勋。她伤心、她委屈是当然的了。 晓茵坐了一会儿觉得腿有些麻,就蜷一会儿,伸一会儿,雪梅也是在垫子上坐 一会儿,下来把腿伸直坐一会儿,反正怎么坐也不舒服。旁边几个年轻人一直吵吵 嚷嚷,尖叫嬉笑,令她们不想再忍耐,吃完马上下楼。 雪梅让晓茵到她家去坐会儿,晓茵便跟去。刘志勋热情地招呼晓茵。他告诉雪 梅刚才木村老师打电话来问她星期六有没有时间,有几个朋友要聚一聚。 雪梅脱口说道:“有时间也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 晓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还真有约在先,凯西通知我星期六晚上在表 参道吃饭的,我忘了告诉你。” “那你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回绝她了。”刘志勋讨好地看着雪梅说。 雪梅看也不看他,倒着茶说:“不想去就不去,用得着找理由吗?我最讨厌既 想做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那种人。” 晓茵见她尖酸起来,忙打圆场说:“人家打电话来是把你当朋友,快回个电话 吧。” 刘志勋被搞得无趣,进书房再也不出来。 晓茵小声数叨雪梅:“你扯什么呀?什么婊子牌坊的?你这张嘴真是……” “我不愿意跟木村他们那伙人交往,东家长西家短的,总是窥探别人家的隐私。 什么事被他们知道了,恨不能给你传遍全世界。那个马老师,我看他应该姓牛,整 个一个吹牛大王。有一次他给我一张名片,好家伙!送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 什么大人物呢。不就是在某某机关教过几天汉语吗?好像他就所属那个机关了似的。 去年我跟他同一天去一个大学,中午跟几个日本老师一起吃午饭。他说他爷爷二十 年代留过法,后来归国经商,公私合营的时候他家的万贯家财都归了共产党,落魄 得他出国留学还得打工。有一个日本老师问他爷爷在法国研究什么。他支吾半天说 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工科方面。我在旁边说了句:是不是研究劳工的?他脸刷的变 了色,赶快说不是。” 晓茵忍不住笑道:“看你这张嘴!那个时代出去的劳工有很多有理想有抱负的 年轻人,半工半读成才成名的不是大有人在吗?至少有些人是受过蔡元培老先生教 育的。我看过蔡元培给法国华人劳工写的教材,他也亲自上过课。没准儿他爷爷听 过蔡老的课呢,这也是份荣耀嘛。” “这些我当然也知道,我就是看不上他那不着边际的吹劲儿。好像他祖先是什 么名门望族,吹嘘也得有个谱。二十年代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法国经济萧 条,生活费低,没有钱的人才去法国留学,有钱的人都去了美国,就像你姑姑。那 时因战争法国男人死得太多,缺少劳动力,跟中国有条约,中国往法国输送了大批 劳工,这谁不知道!说不定他爷爷就是劳工之一。如果是名门的少爷,或书香世家 的读书人,没准儿被哪个法国女人看中,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他吗?” “你嘴下留情吧!”晓茵笑着拍了她一下。然后拿过电话簿查了木村的电话, 拨通,把电话交给雪梅。雪梅三言两语便挂了电话。 “这个木村,入了日本国籍就以为自己是真鬼子了。有一次我给她打电话,她 那头愣是不说中国话,都是中国人你说什么日语啊。第二天打电话来向我解释,说 那时有孩子同学的家长在她家,她不想让孩子同学的家长知道她家是中国人。从那 以后我就不愿意理她。你既然怕被人知道你是中国人,这么不愿意做中国人,咱这 个中国人也自觉点儿,离人家远点儿吧,免得让人家为有个中国朋友而感到为难。” 晓茵非常理解雪梅的失望。在国外交朋友是很不容易的。本来中国人的圈子就 不大,又鱼龙混杂,别说交个知己,就是能谈一谈的朋友也难找。一个见识浅薄之 人可能厚道老实,但你会觉得与他一起聊天乏味无聊;一个聪明有知识之人可能会 吸引你,令你崇敬。但慢慢的,你也许会发现此人傲慢尖刻,心术不正,甚至你被 此人利用欺骗。交朋友就是这样,你选择他,他也选择你。有的人选择朋友是因为 喜欢对方的性格为人、气质谈吐、幽默智慧等,或者觉得是一种缘分;还有的人选 择朋友是认为对方目前有某种价值,一旦这种价值消失用尽,那么便翻手为云覆手 雨,在利益与友谊上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只有纯友谊的、不渗入任何企图的朋友 才能持续得长久,才能经得起风风雨雨,才能大事小事都可以坦诚相告、任何事情 都可以信任相托而不至于变成日后的灾难。可是如今这种良朋挚友少之又少。 雪梅常跟晓茵说她无识别人的智慧,她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小。晓茵知道她虽然 嘴不饶人,实际上非常大度热情,因她没修炼防人之术,常常受到伤害,从而对 “朋友”灰心失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