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三岁·保卫妈妈的小男子汉(8) 从心理上讲我今天特别排斥老父亲,一秒钟也不愿意看到他。但是他老人家 却提心吊胆,坚定不移地总是那样与我保持着几米的距离。我们在一楼,他也在 一楼,我现在上了二楼,他也来到二楼,我以为他站累了,他会走过去坐着休息, 就留下那长长的凳子去等着他。然而,他没有,他蹲在楼梯口抽烟。时而向左看 看,时而向右看看,时而抬头看看屋顶,时而又自个儿换个地方站一会,再换个 地方蹲一会。 他内心的恐惧我是知道的,他对人生态度的观点有那么一部分是和我相同, 我记得小时候曾听他说,他珍惜健康的生命,唾弃残缺的生命。只是到了自己的 亲人健康残缺时,他同样不肯放弃,他一个人床头床尾心甘情愿地服侍他瘫痪三 年的妻子——我们的母亲,就证明了这一点。我猜想可能昨天他听到了太多的他 不愿意听到的字眼,比如麻醉,比如万一,比如…… 三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三五分钟的时间是陈院长给我预计的手术极限时间。 十分钟过去了,手术室的门没有开,我觉得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走到一个爹看不 见的地方,轻轻地擦了擦眼睛,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强装着轻松自如的样 子走到爹跟前说:“爹,您今天不买菜了?” 爹不说话,只是看看表,再看看钟,又开始用小小的长方形白纸卷着黄色带 黑的烟丝…… 我们心事重重地在大厅和走廊里踱着步,五分钟以后,我与爹换了个位置, 我来到大厅,爹进了手术室的走廊。 透过大厅窗口的玻璃我可以仰望天空,天空是透明的蓝色,零零碎碎的白云 像牧民随意抛散的羊绒。阳光透过楼梯上方的玻璃倾泻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忽明 忽暗,缓缓地移动。这一切在我看来都象征着吉祥,象征着健康,象征着快乐。 然而,手术室的门却仍然紧闭着。走廊里静静的,房顶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 楼梯的扶手是白色的,窗子、窗帘是白色的,凳子是白色的,窗子里晃来晃去的 身体也是白色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手术室的门依然如故! “现在眼看就要过年了,万一有什么事,搞得一家人没法过年……”王教授 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它在暗示我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 我十个指头交叉地握着,一抱一松,抱的时候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松的时候还有疼痛的回味。我这样在手术室前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也不知道何时 与父亲又调换了位置。 三十五分钟、三十六分钟,我不说话,爹也不说话,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他 的老烟,每吸一口就会看看钟、看看表。 我看看钟、又看看表,三十六分钟……四十分钟过去了,手术室的门还关着! 难道说那万一的现实,已经一步一步地逼近?我奋力地擦了一把泪,准备迎 接它! “你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把这大的事丢给她一个人?”这是爹用肝肠寸断的 哑音骂建林。 建林“嘿嘿”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爹一眼。这笑或多或少含有愧疚,特别 是这时还看不到孩子,他也有些紧张。我又奋力地擦了一把泪水,呆若木鸡地盯 着手术室的门。我知道建林向我走来了,我咬紧牙关把泪吞了下去,给他一个满 是仇恨的背影! 我不理睬建林,建林又回到爹的身边,请求原谅地递给爹一支烟。爹不屑一 顾地回绝了。他再向我走来。 正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 “妈妈,我疼。”骁软绵绵地瘫在我的怀抱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我亲亲 他的额头,亲亲他的小脸。 “怎么样?为什么搞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提心吊胆地用手摸摸他的小腿, 一双小腿都还在,我又兴奋又迫切地问陈院长。 “啊呀!这个伢,这是个么伢哦!我搞了几十年的外科,不只是自己没遇见 过,听都没听说过,只从书上看到过!那也是不知多少年了。”陈院长一边向刚 上楼的另一个老外科医生招手,一边大声用武汉话说。“这个伢多大啊?” “两岁,刚两岁。”我回答。 “他妈的,这么一点点!两岁怎么会长这种鬼东西啊!他长了个窦道。你遇 到过没有?”陈院长问那个医生,来者摇摇头。陈院长继续说:“就像红薯被老 鼠啃,不,还不是那样。就像雀子的窝,表面上只一点点。对了。如果不是被儿 童医院穿刺过,表面还是好好的,就像蚕茧。那里面、那里面真是恶心死了!哇!” 陈院长捂着嘴几乎要吐出来了,不得不停了几秒才接着往下说:“那肉都臭了! 幸亏发现得早,不然的话,不知道搞到什么时候这条腿完了还不说,只怕是、只 怕是……”陈院长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好不容易把“死”或者“死亡”咽了回 去。 “我现在把里面的腐烂组织都挖出来,那个洞有这么大!”他用食指和拇指 做了个合不拢的样子,感觉比鸡蛋还大的圆。“横的有八公分左右,竖的有、也 有那么多,深度有六公分左右。屁股股骨这里肉最厚,是不是?它全部烂光了! 这个伢,真是受罪!” 他同情地停了停,看了看我说:“现在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一下,这么大的伤 口不能在门诊处理,要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