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儿错过了你? 作者:张辛欣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电车依然沿着熟悉、热闹的大街一站站驶过。 她照旧忙活着卖票、检票,照旧在乘客中挤来挤去。如果不是时时能听到她在 用售票员那几乎没有区别的、职业化的腔调掩去女性圆润悦耳的声音吆喝着报站, 光凭她穿着那件没有腰身的驼绒领蓝布短大衣,准会被淹没在一片灰蓝色的人堆里, 很难分辨。她在车门旁跳上跳下,蹬一双高腰猪皮靴,靴面上溅满了泥浆。她不客 气地紧催着上下车的人,或者干脆动手去推。当她无意中犯着一些男孩子,他们照 例立刻嚷嚷: “嗬,这主儿,够鲁的!” “哎哟!姑奶奶,挤着我后腰啦!……” 象被踩着尾巴的小狗,有些男孩子很难错过表现神经敏感的机会。等话出口, 他们才发现:是她!不饶人着呢!惹急了会有不下流却十分尖刻的话甩出来,比那 些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的小妞儿还难对付! 然而,这回她倒象一律没听见似的,走到一边去了…… “?!……”没工夫琢磨她! 谁也不会注意到,忙碌中短暂的歇息,她在向车窗外默默眺望……什么都跟往 常一样,只多了一场一边细细扬撒、一边悄悄融化的雪。但在她的眼睛里,仿佛一 切都有些异样……。 “别蹭着!放这儿!”上来个熟人。当工人的黄云叫丈夫把几条大个的冰冻黄 鱼甩在售票台上,四周立刻飘起新鲜的海腥气。 “哟!你还在这儿?!……” “是你写了个话剧吧?那回我在西单菜市场旁边的墙上瞧见海报啦。我们厂好 些青年看了,还跟我打听你呢!叫什么名儿来着?……喂,你自个儿的事究竟怎么 样了?挑多了眼晕!李克太老实了点儿?行啦!上北大、师范?学四年?够熬的! ……明儿又不得闲,请客!我们那房又接出了一片,修建队的几个朋友给弄的…… 办这些事儿我也不灵,全指着他!……哟!!” 黄云突然吓着了似的,戛然而止。 她立刻收回神,惊异地望着黄云。 “丢什么啦?你!老是呆呆的,简直变了个人儿!” “我留神着站呢。”她淡淡一笑,心里却不由地希望。“住会儿嘴吧!我求你!” 她,眼睛交替注视着车内的乘客和车外的动静,手里仍旧不时忙着,耳朵边一 刻不停地响着黄云又快又脆的声音;她的心,却沿着另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小路,不 可解脱地、固执地寻找着什么…… 你如今在哪儿呢?即便我把心里一切真实的念头都告诉你,也晚了! ……我给我心中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安排相遇的机缘,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自 己却很难找到。我知道,我这么说,会得罪许多男性,会使一些男孩子伤感,会遭 到一些男子汉的轻蔑;但这是没法儿抑制的打心底来的叹息:值得去爱的男人实在 太少! 据说,如今青年男女中存在着比例失调,我却常常感到另一种失望。 我不指望那些挤车象个勇士,却在我冲着他喊“让座”时摆出凝神沉思模样的 男孩子;也不留神那些专在大街上惹眼的男青年,他们以“麦克镜”上的商标来标 榜自己的新式、时髦,脸上却没有一根因为思索而显得有教养的线条!我和他们算 一代人,感觉相去甚远。当然,他们也不会瞧上我! 象黄云的丈夫那种实惠、能干的男人,我们能互相客气地点头,然而却彼此不 会感到需要…… 倒是李克这样完美的好人,使我的选择加倍感到困惑。我俩从小同学,父亲又 是在一个中学教书多年的老同事。我们在档案里填写的简历,简直象孪生儿童的服 装一样彼此相象!可是我俩性格完全不同。坐在一起,每当我谈到兴奋之处,往往 会不加掩饰地大笑起来,他总是沉着脸叹口气:“你啊!一点儿也没改变!所以组 织问题老也解决不了。”那神气好象他倒了什么霉似的!其实,他那线条单纯的脸 上,很难出现苦恼的皱纹,因为他天生顺利!他这个半路撞到达尔文门下的生物系 大学生, 门门功课都是五分, 跟他当初在小学、初中一样,十几年后,又接着拿 “三好学生”的奖状。可惜不论过去、现在,他对虫、鸟、花、鱼都毫无兴趣,他 对任何专业也没有狂热的追求和爱好,更没打算干出点儿什么名堂的野心。但他总 是生活得很合体,挺得人好感。他象一只听话的兔子,为了社会需要的文凭,在划 好的白线内顺从地跑;而我,却是一只固执的乌龟,凭着自己的感觉和信念,在另 一条路的起点处慢慢往前爬。 环境和习惯,使我们当然成了最亲密的朋友。长辈和朋友们都认为,对于我来 说,是最好不过的了!是的,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人,我们相处得很好,我说不出 他任何不好的地方。我想过,如果和他一起生活,一定会过的很平稳,我既不用担 心他会见异思迁,也不用害怕他跌个什么大跟头。但是,爱情是需要去追求才能满 足的!我知道。因为我曾经爱过,尽管那唤起我全部热情的初恋是爱错了,但我尝 过爱的滋味,可不是这样的!和他在一起,我常常会分心去想些别的……他诚恳地 说,我身上有一种自强的气质,促使他不断努力。唉!我哪是在督促他,我是在用 鞭子不停地赶着自己往前爬。但这却使我感觉到,似乎自己长得太快,在他面前有 一种无可奈何的强壮感;仿佛我们不是恋人,而是姐弟俩!每当我遇到他那带着崇 拜和绝对信赖的清澈目光,我会隐隐感到孤寂、无助,感到一种无法在默契的交流 中通达对生活种种感受的悲哀! 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偶尔,我会有这样的念头闪过:也许,在身边走 着的人中间便有知己,相错而过,却永远不会相识? 我竟遇到了你!可是,又当面错过了!为什么呢?如果不是为了我写的这个话 剧?如果不是我当初揪了你一把?也许……唉!也许,一开头无意识地那一下,就 预示出了我最终要失去你?…… 也是星期六的傍晚,也是这么多的人。中门出了毛病,我跳下去处理。总算关 上了。回到前门,我发现人实在太多,我很难挤上去! 车里的男孩子们立刻起哄:“等下一辆吧!后边车来了……卖票的,给票再走!” 不能理!要是白他们一眼,他们会以为是得了“青睐”,叫得更欢势!我二话 不说,扒开挤在车门口的一群人,把最后一个刚迈上去、整个身子还悬在车厢外的 人揪下来,没顾上瞧他一眼,光听他嚷嚷:“我有急事!急事!” “急,谁不急着回家!”我把由于焦急和疲惫卷起的一股烦躁,顺手甩给了他! 说着,我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把两只脚牢牢地插在门的两边。我一边喊着:“往 里走走!”一边使劲往上悠。眼看要进去了,可是,一个更大的反弹力,突然把我 推了下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那个被揪下来的、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的人,正点起一支 烟,在瞅着我。瞧什么热闹!我又重新挤上去的时候,他在后面说话了:“同志, 我帮你挤挤吧!我真有急事!” “少添乱!” 我使足了全身力气,用肩,用腰,用一双手,用两条腿加上嘴……讨厌的毛线 三角头巾转了个个儿,象围嘴儿似地挂在前边,头发贴在眼睛上,可是没法腾出手 来弄。男孩子们还在幸灾乐祸地吵吵,车里许多人却象聋子似的,冷淡地沉默,一 动也不动!一刹那,我感到一丝委屈,我毕竟是个女子……可是,我却仍在不依不 挠地拚命挤,使劲儿喊。我根本没功夫衡量我和这一大堆人的力量差,我只知道, 挤不上去也得挤上去,车不能者停在这儿! 突然,在我身后,有人不由分说地挤上来。我的整个后背一下子感到一股强悍、 坚实的力量,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往上走。是他!这家伙够固执的!……根本来不及 张嘴说他什么,仅仅顾上承受着他接二连三、非常有力的冲击。车门颤悠了几下, 艰难地叹了口长气,居然关上了! 车开了。我转了几次脖子,却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脸,光瞧见一只还举着未熄 的香烟的手。我有点儿感激他,又有点儿窝囊,可照例只是不客气地命令:“把烟 掐了!” 那就是你!我怎么会想得到呢?!你说我该怎么做呢?柔声柔气地恳求?坐在 路边淌两行眼泪?……现在,我是多么愿意温柔地待你,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 不做,只是默默地瞧着你!可是,如果再有那么一回,我也不能保准儿,我的本能 会做出什么更合体的举动。 那是个平常而又特别的星期六晚上,我记得那个晚上每一个瞬间…… 那晚上念剧本我迟到了。临时加车加班,连打个电话说一下的空儿都没有。本 来也可以请假,但同事中很少有人知道我在练习写作,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实在不想 瞎嚷嚷。可要是含糊其词,谁知那几个假道学特别敏感的脑袋,又会联想出什么活 灵活现的细节!何必给他们添彩! ……当我从吱吱叫的、狭窄的木楼梯走上去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男同志的声音。 一刹那我便知道了,是在念我的剧本,已经到结尾了…… 我没有立刻进去,在门边独自站着,倾听着。我觉得这低而浑厚的声音十分亲 切,一下子触动我的心底。也许,从来都是我自己独对失败的苦斗,潜心构思好又 全盘打乱,一字字写起来又一张张撕去。这个熬过我许多夜晚的东西,现在,从一 个陌生人的嘴中吐出来,突然给了我一个崭新的感受和一种惬意的安慰!挤了一天 车,我浑身又酸又乏,肚子里空空的,在那声音中,一时我什么都忘了…… 声音中止了,我推开门。 这是个大排练室。迎面一排大镜子,水银已有些剥落。许多人围坐在屋子中间, 听声音,是刚才念剧本的那个男同志,正背对着我又在讲什么。 “再说一遍,不许迟到!如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就请退席,这是艺术不 是玩票!” 这么严肃、简练的话语和口气,把我都吓住了。我赶快轻手轻脚溜着边往里走, 慌忙在头脑里组织着一番抱歉和解释的词儿……忽然,我站住了,想撤身往回跑— —到了镜子前,我一下子认出,怎么会是……?! 可是他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那是你!怎么竟是你?导演?!真要命…… 握着手,你在自我介绍,我大概也说了些什么泛泛寒暄的话,可是模模糊糊, 光是呆痴痴地瞧着你! 敦实的身材,宽宽的肩,短短的平头,一张线条饱满的脸。能吃、能睡、能干 的人往往是这样儿。毫不出奇,但并不相称!在周围坐着的那些秀美的姑娘和漂亮 的小伙子中间,你倒象个干粗活儿的临时工。一堆金边描花细磁器里放了一个土罐! 一刹那我便想起这么个比喻。没什么了不起,总得相认!我照例搬出抵挡这种意外 尴尬的阿Q式壮胆武器, 偏要不低头,直视着你……我遇到了你的眼睛。不知为什 么,一下子,我竟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你的眼睛并不美,目光平平射来却有一种内 含的自信和威慑的力量!说着话,你的眼光一闪,似乎有些惊讶,不肯置信地极快 打量了我一番,便立刻微笑了。周围的人谁也没看出别的东西,或许以为那仅是个 友好的表示。但我觉得,你的眼神中含着一种突然想到什么笑话似的幽默、滑稽的 意味!说实在的,当时我真不喜欢你那种目光,神气活现!我在和一般人交往时, 总要硬撑着来掩盖、防护自己的软弱;而你,却在偶然之中先瞧见我一个狼狈的模 样!本来,我并不必在乎在你面前形象如何,因为我不是摆在橱窗里的衣着精巧笔 挺、支着两只手、不说不动的模特儿!可我心里毕竟觉着不快活…… 也许,这都是转瞬间微妙的感觉,然而我觉得,我们这样面对面站得似乎太久 了。我赶快把手从你厚实的手掌里挣出来,立刻缩到自己脸上擦了一把,说不清是 感到脸上有灰, 还是觉得发烧……但接着从我嘴里冒出来的, 只是干脆的一句: “别记着,不会再跟您过不去啦!” “谢谢。可下回我要是不买票呢?”你含笑地说。 你和我相视大笑。周围的演员也都笑了,其实他们莫名其妙! 一见面,我对演主角的刘捷印象不错。不言不语,或许不会很浅薄?虽然我的 主人公是泼辣的,但有内涵。这正是我要想要表现的。我满腔热情地把希望寄托在 刘捷身上。可是一分析起她的角色,她仍然只是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喃喃地说不出 什么。念了几段台词之后,我失望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用文静的沉默掩盖了内心的 苍白的姑娘。那双美丽的眼睛表现出来的韵味,比她内心所有的东西还多。但我一 时不便说。 你在忙着落实角色,给演员说戏,和美工商量服装、布景;我默坐在一旁,不 经心地打量周围。布景片、单片门、窗和各种小道具靠边放着,农村的老式油灯和 决斗的长剑放在一起,各种式样的桌椅,材料、质地同样陈旧……最初的激动、兴 奋过去,我渐渐冷静下来,并且开始怀疑。在我的脑子里,这个描写现代青年生活 的戏是那样一幅画面,洋溢着那样一种深沉的激情;但是,这样一个区里的半业余 式的剧团、这样的条件、这样水平的演员……也许,真正放在舞台上,这戏只是一 个大喊大叫、装腔做态的活报剧?!……心中追求的跟现实中能实现的总有着一个 极大的差距。无论怎样刻意规范自己去做苦行僧式的努力总是容易的,但对外界环 境却不能有丝毫的幻想和要求,有时简直无能为力! 在我刚刚掀起不安的思绪中,似乎被加进了一个镇静剂。你那平易、浑厚的声 音不知不觉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噢,你正在阐述导演构思。我转过头去,不为人所觉察地仔细观察着你。很快, 我自己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震动!奇怪,你那张并不出众的脸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 一股能感觉到而又无形的坚定自信和勃发的热情,使你脸上的那些线条发生了微妙 地变化,显出独有的魅力!我从演员们的眼睛中看到这种激情的反射,我也渐渐被 感染了……也许这就是导演的力量?我承认,你的分析是对的,有的地方,比我写 的时候想的还要深透,表达得还要动人些。然而,好象不仅仅是这些。我隐约感到, 很久以来,我就在寻找、等待着什么人……见鬼!我的念头转到哪儿去了?!我对 你了解得这么少,除了你的外表、你的职业、你的气质,我几乎对你一无所知。可 是,凭着直觉,我好象对你知道得很多…… ……你终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本子,它打动了我!可有些地方 还要改一改。往往很多文学剧本不符合组织舞台动作的要求。” 我当然愿意得到指点,更愿意听听你的意见。但你刚说了几句,我便忍不住要 表示我的设想。 “你怎么这样性急?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我安静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按着我的思路急急分辩……我突然发现,你那双 在认真思索的眼睛中又闪出一丝好奇的笑意,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声音很响!排练室 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俩,我却象在对着一车人说话。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在拐角的灯光下,你站住了,转身重新把我从头 到脚打量了一番。 “真没想到!你的剧本写得那么清新、那么美,你却是这样儿!” “什么样儿?!”我想你终究要点我在电车上那副粗鲁、无能的模样了。 “要强。难得!” 这几个字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对这夸奖表示出按常理应有的羞涩或者不 以为然,偏偏按捺不住要笑出来。 “不过,看剧本时,我总猜想你会是个文静、深沉的姑娘,可你倒有点儿男子 的性格!” 真是个导演!分析人物轮到我头上来了!我能背出一堆公认的女子美德:贤惠、 温柔、忍让、文静、含蓄……然而对你这个评价我并不难过,我倒宁愿自己是这样 子!你的话和这夜晚种种新鲜的刺激,激起我一股辩论的情绪。我快步下了几节楼 梯,和你站在同一层台阶上,一边把一个朦胧的想法表述出来。 “我想,现在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更高些,家庭义务、社会工作,我们和男性承 担的一样,甚至更多些。迫使我们不得不象男人一样强壮。我倒常常感到遗憾的是: 为什么有那么多男孩子缺乏本来应有的男子汉的性格!” “嗯,不容易……”你没有直接对我的想法表示意见,倒低下头一个劲儿揉起 自己的手腕,那儿好象肿起来了。是在什么地方碰着了?我本想问问你,你却又抬 起头,在很近的地方探寻什么似地端详着我:“你一向这么自信要强吗?” 我在你的眼睛里真是这样“狂”?这样外露吗?也许,就为了我那习惯了的、 不加掩饰的大笑和直率的语言? 其实,我心里常常有多少犹豫和不自信的胆怯,在遇到你的时候和遇到你之前。 当我遇到失败、感到无望的时候,我倒是安静的…… ……我无目的的慢慢走着,我随意地坐在地坛公园一个长椅上,默默地沉思… …那话剧本原来是个电影剧本。失败了,已不是第一次。的确,我不懂,也没有人 指点,凭着自己的感觉在摸索,我没有指望一举成功……但是,当日夜活在自己心 里的人物一下子被失败埋葬,那丰富、五彩、激动我全部身心的幻想的世界关闭了, 一时,我只觉得心里空茫茫的。…… 太阳光温和地抚摸着我的头和手。这是冬天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天色是这样 清亮、这样蓝,我竟没有留意! 一个男孩子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走来,在我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他们比我只小 几岁,却是那样快活、鲜艳,一点儿也不顾忌周围的环境。女孩子把头靠在男孩子 肩上,男孩不动地承受了一会儿这种幸福,耐不住安静,抬抬肩晃晃她,她迎着阳 光懒懒地眯着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唇,象吐出了几个什么字,男孩伸手拍拍她粉润 的脸颊,她举起手去捏男孩的鼻子,两人嬉笑着一跃而起,手拉着手,顺着干净的 林中小路跑开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真羡慕!我那可以在快乐的嬉闹中纯真初恋的时期,还没 有开始就结束了。我还没有在草地上开心地滚过,在阳光下忘情地追跑过,这感觉 就消失了……而现在,我又放过了许多可以得到暂时的小小享乐的机会,耗去了许 多可以做些实惠事情的时间。我似乎有一种朦胧的使命感,为了我们这一代生的和 死的,走着、爬着、站着、躺着的……生活给我的感受是那么多,我能表达出来的 是这么浅,这么少!也许,我毫无能力和才气,却把一个根本不能负担的重轭硬套 在自己的脖子上!也许,我应该就此扔下笔,做一个简单的傻瓜倒能尝到更多的幸 福?说实话,每当我在生活和事业中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我很想依在一个可信赖 的肩膀上掉几滴泪,流一流心中的苦恼…… 靠谁呢?小时候,有一回大男孩向我扔砖头,吓得我拼命跑。父亲来了!我立 刻躲在他的背后。那宽宽的脊背似乎是天下最安全、最结实的屏障……。现在,父 亲不在了,即使在,他也帮不了我的忙,也无法解脱我精神深处的苦恼和孤独。因 为,我们不是一代人!李克是好人,但绝对不是我所能依靠的,他太单薄了! 一切只有靠自己承受…… 是的,靠自己!这次也同样。 我不能再在那长椅上静静地坐下去,我不允许自己过久地伤感、徘徊,因为我 太明白我自己!不论失望一会儿、三刻、十天、半月,都一样,我还得靠自己站起 来。在每天那不能停下不走的电车上,我不能不挤,不能不吆喝;而在事业上,我 也身不由己。于是我又回到那些失败的稿子上,继续写下去,就象驴又回到磨道上 转下去一样……。 你啊,看重我的奋斗,又以女性的标准来要求我,可要不是我象男子汉一样自 强的精神,怎么会认识你,和你走了同一段路呢? 也许,在你的眼里,我们最初相逢和最后分手,我都是那副样子。可是,你永 远也不会知道,这一段短短的同行,在我心里唤醒了多少东西!回味起来,一切仍 然是那么清晰…… 在你的小房间里,在那张我只坐过一回的书桌边,台灯下我和你一起修改剧本。 极不相同的经历、教养之外,我们一定有什么十分相似的地方!要不为什么在 合作中总是互不相让?你有你的导演构思,我有我的最初设想。我虽然不懂舞台, 但也不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有一会儿,简直搞不下去,我扔开笔呆坐桌边,你踱着 步子,默默抽着烟。 不知什么时候,你比比划划、念念有词,自己演起来,一个人承担着几个角色, 在人物的行动中流露出你的修改,顺便带出导演的调度……你敏捷的头脑叫我羡慕、 吃惊。在你即兴的表演中,斗室的飓尺空间,变成了一块使人产生丰富想象的神奇 的地方。我着迷了,渐渐悟出新的东西,抓过笔在稿纸上记下来……。 不过,那个女主角的几大段独白,我坚持一点儿也不能改。可能长了些,不长 不足以表达我的思想,那是剧本的精华,你也承认。但又坚持说,照我这样写,动 作性不强,很好的意境不能完全体现出来! 我们争执不下,你的老母亲闻声而来,那紧张的神情似乎以为这里将要开战! “我发现,你很固执!” “请再仔细看看,我是你的镜子!” ……你我严肃地对视片刻,忍不住笑了。 “你是在哪个学院学的导演?”说实话,我心里还是佩服你的。 “业余爱好!在上大学的时候……没想到现在成了职业!”你舞动的两只手顿 时垂下来,呆呆站立,盯着墙上一张油画。那是艾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他专 以海洋为创作题材。 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我走到书架前。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你有很多书,打定主意 要搜罗几本值得翻翻的作品。 仔细一看, 尽是些《海洋指南》、《船舶动力》、 《天文航海》、《远洋船员英语》……对了,桌上有几本杂志,也都是《舰船知识》! “怎么,你喜欢大海?” “这是我学的专业!” 我愕然了!你出去倒开水,我整理着书桌上的稿纸。在你这个自信、热情的人 身上究竟还有些什么?我极想知道…… 桌上有一张《广播节目报》,上面用红铅笔勾出许多处,都是音乐节目的预告。 没想到,你跟我一样,都在用同种方式欣赏这些很难有机会去剧场聆听的古典音乐! 将报纸随手放到一边的时候,也许是女性本能的敏感,我一眼看到玻璃板下,许多 照片、画片中间,有一张女子的照片! 很美!大而乌黑的眼睛,文静、柔和的线条。只是这张照片太旧了,洗印技术 也不大高明,使她的脸缺乏层次,略略显得苍白,眼睛里少点光泽,看上去似乎隐 隐透出惋惜。她是谁?你并没有姐妹 我立刻感到极不自在,好象冒冒失失踏进了一个不该撞入的私人属地……门外 响起你的脚步声,我连忙把相片塞回去,一下把整好的稿纸又零乱地摊开,下意识 地掩盖这本来没有什么错处的“过失”。 你坐下来,拿起剧本准备工作,突然脸色一沉。我偷眼一看,糟了!慌乱中, 我竟把那张照片反扣着放进去了! “又是妈妈干的!”你皱着眉头,把照片翻过来,端端正正摆好。 沉不住气,我赶快结结巴巴地承认:“是我。她……在哪儿工作?” “……死了……很久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这是从学生证上揭下来翻拍的。”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无意中碰了你心里久久没有愈合的暗伤。我没想 到。一切竟是这样,你这个粗壮的“临时工”,本应该是个水手! 原来你是航海系的毕业生,文化大革命中,因为政治上被陷害而入狱。什么样 的生活都过了,就是不能到海上去。落实了政策,结论里还留个尾巴,不能得到合 理想的工作,正在积极奔走、想办法。不久前,受朋友之托,读了我的剧本,便操 起大学时做话剧队长的本领,成了一时的职业。你说得就这么简单。 “一个应该去和大海搏斗的人,在这里导演着一群男孩、女孩们,每晚在杂志 上、书本里做着海的梦!这真有点儿可笑!不是吗?” 不!不!一点儿也不可笑!我久久地沉默着。你坐在背着台灯光的暗处角落里, 只能看清一个石雕般一动也不动的、敦实的身躯。然而,我完全理解你!尽管我们 相识不久。两个相隔遥远的人,各自的命运线会有一个交点,这偶然中一定有某种 必然的内涵。我理解你!尽管你用着这种自嘲的口气。我自己也从来不把苦恼没完 没了地向人说,宁愿浅浅地打个哈哈……噢!我怎么能和你比呢!你一定吃了很多 苦,经历了很多,我算什么!现在,我还可以在业余写作上慢慢磨练;而你,这样 向往自己的专业,却连踏上甲板的机会都没有! 我很想长长的叹口气,为了你的经历。但我忍住了。我想,给你一个只会叹息 的同情,实在太浅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那怕一点点!”我突然有了这个愿望。 恰恰就在那两天,小泽征尔又一次来华成了时髦的话题。男孩子们巴望着再瞧 瞧他特别的风度;你也偶然露过那么一句,想听听他指挥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 售票那天,我正好倒休。早早去排队,却扑了个空。我不肯死心,突然记起李 克,他姨父在乐团工作,或许能有办法!打了一天的电话,晚上又跑去找他。我难 得求他一回,他特别卖力气地去想办法。不过,当他把第二场演出的票送来时,还 多带个诧异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超出常态了。象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莫 名的热情驱使下,为了一个简单的愿望会付出成几何数率增长的努力……可是,李 克只给我一张票!自然,他认为应该尽陪我去的义务,尽管他对音乐并没什么特别 的喜爱。 我飞快地骑着车到了你家。掏出票时,我压住气喘用轻松的口吻说:“我看过 了!”心里可不是没有一点点儿舍不得!你露出惊喜的笑容,我感到好大的快慰。 翻过票来看看时间,你却遗憾地皱起眉头,那天晚上要排戏!你的母亲立刻从旁边 把票抢过去了。 让一片好心的李克陪一个陌生的老妇人坐着,也许是滑稽的事儿;可我真心疼 那张票,但又没法再说出来! 最后一场演出,我自己也只好去等票。 在“红塔”礼堂门口,我们相遇了! 你紧紧盯着我手中露出一半的一元钱,不出声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我头一次 在你的注视下把目光躲开去,我怕你那双敏锐的眼睛要看出在我心里刚刚萌生的、 我自己还没弄清楚的东西。 纷纷进去的人流中,我们在宽宽的台阶上来回走着对角线。每一次相遇便默默 地相视一笑。你的手里握着两元钱! 我总在独自微笑,不是为了吸引退票人的注意,而是为了这个被你当场揭开的 秘密,自己对自己掩饰、解嘲。 一个戴无边眼镜的瘦小妇女,悄悄拉了我一把,掏出两张票!还是我的运气好! 散场的时候,车站上人特别多。 “走一站好吗?”你建议。我明明是天天挤惯了,却顺从地点点头。 我们走着,交流着对音乐的感受,又谈论起正在排练中的戏。我照旧不停地说 话,却老觉得心不在所言之中…… “我们可以走得慢些吗?”你说。 噢!我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竟象平常一样走得飞快!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多 呆一会儿,甚至暗暗祝愿这站路格外长些。可实在是惯了!不是赶着去上班,就是 忙着去哪儿办事。连姿势也成了这样:匆匆迈着不加修饰的快步,胸和肩朝前探, 急急忙忙奔向预定的地方……。你又笑我象个男子汉吗?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并且 安安静静闭上嘴。但这种特别的留神让我觉得有点儿别扭。 “你怎么不做声了?” “没什么……挺好!” “如果我能到海上去,我会回想起这个夜晚……” “你为什么不干脆改行搞艺术呢?你很懂……也许,在你的复杂气质中,实干 家是基本气质,象你的外表给人的直觉一样……噢,你别生气。”我又忍不住话多。 “好哇,你在观察我!……说得很好!我是很喜爱艺术。具有艺术感受力是一 种幸福,使人保持对人、对生活、对自然的热情和向往,即便在极端艰难的困境下 ……当我从看守所逃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带着被打的伤,在漆黑的夜里狂奔,原 野中的农舍透出微弱、昏黄的灯光,是那样温柔、诱人,使一个被抛到正常生活之 外的人,体会到那极平常的小家庭里有着的细腻、深刻的动人之处……在极度繁重 的劳动之后,精疲力尽地躺在山谷中,风吹来,云飘过,小草在身旁微微抖动,林 涛象海潮阵阵卷过,会叫人渐渐忘记一切痛苦,进入和大自然的默契交融,心灵变 得宁静……” 到了下一站,谁也没有停步,你说着,我听着,就这样,我们顺着刚洒过水的、 清静的大街,一站站走下去。 “……但是,我愿意干一个实在的事业,尤其是现在。” “你的生活总算要顺利了,你还想到海上去漂泊?” “是的。到了应该安定的年龄,却还有一颗动荡不安的心!” “也许,是凭着第六感官,你听到了吕蒂娜古钟在海上的召唤?”在阅览室里, 我已对《航船知识》产生了兴趣。 “说实话,到老同学家去坐,看看他们的家庭,我很羡慕;在大街上,看到天 真可爱的小孩歪歪斜斜跑过,我会站下来看上好久……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在追 求事业时会闪过错过生活享乐的遗憾:在生活选择面前,总隐着另一种深深的不安, 总要想到多年努力而没有实现的理想。我国的远洋事业刚刚开始发展,实在大有可 为……” 我在专注地听你说话,象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渴望知道 你的一切!但又总好象听得不完全,只是得到一片感受。有一会儿,我似乎跳出去 了,竟不相干地想到完美的李克,……是他的性格使他天生道路平顺,永远不会卷 入多灾多难的漩涡……然而,鸟有翅膀高高飞起,却再也不可能沿着两栖类进化的 道路向灵长类前进……。 ……而你,不论命运把你推倒在什么地方,你总会爬起来,继续走下去。就象 鳗鱼经过沟壑溪水,百转千折,总会凭着遗传信息的召示游到大海,你,早晚也会 到海上去的……。 我在听你说,然而又不在听。我转过头悄悄地看着你。当我专注于你脸上每一 根微妙的线条,希望从中捕捉到你性格、气质中更多的东西时,那种理性分析的能 力便从我头脑里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的,即不愿意从你的脸上将目光移去,也不 愿意再深想的朦胧的梦境感……只想听到你的声音,只想这样稍稍靠着你的肩膀, 默默地随着你往前走……有时,我觉得非常奇怪,也非常懊丧,因为心底的欲念却 只是在想用指尖去接触那些坚毅、饱满的线条……这一切真是真的吗…… “这样走下去,到家就天亮了。累吗?” 我可很想一直这样走下去,但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穿过十字路口时,一辆夜间行驶的卡车飞驰而过。我本能地拉了你一把,无意 中触到了你贴了块伤湿止痛膏的手腕。 “这是怎么啦?” “第一次见面的纪念。不要紧!” 原来是帮我挤车时碰的!我抱歉地小心托起你的手腕,看看伤势,突然感觉到 你凝神的目光。 “……看我干吗?” “你有什么地方象她……” “她?……她是怎么样的?” “……她很文静,但也很要强,学轮机设计的,毕业实习时我们在一条船上… …我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相约献身给远洋建设……那一天,就在校园里,她 偶然从我眼前走过,我很想叫住她,也许心里已有不样的预感,可是当着人竟不好 意思!她静静地走过去,正碰上两派武斗开始,一颗流弹击中了她……” “……她很要强,然而文静……”我低声重复着,为你所感到的悲伤中潜着对 自己的怅然。 “你象她,又不象……我希望你改改你的性格,凭着女性本来的气质,完全可 以有力量……”那一瞬间,你的眼睛中有一丝和你一贯的气质极不相同的、深深的 柔情流露出来,又随着什么东西悄然隐去了。我想,那不仅是对我恳切的忠告,还 有对她的回忆……。 我一下子涌起许许多多的念头,不知该怎么说。偏偏末班车来了,我喊了声: “快跑吧!星期三联排见!”……我故意用不协调的处理来掩盖将要暴露的情感, 这是一个习惯的防护,也造成了一个遗憾,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对你说! 下了班,我顺着路灯昏黄的胡同往家走。一个骑车的人迎面过去。一闪之中, 那侧面的线条似乎是……“来看我的吗?偏偏我不在!……不,根本不是!”一瞬 间升起的种种猜测立刻被我的直觉压下去了。尽管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不会超过 时针在钟面上绕过的一圈,但是,你从外到内的一切都融在我的心里了。即使是一 个酷似的的侧面,如果画笔难勾微妙的差异,气质本身却能显出极大的区别! “怎么了你!”我嘲笑自己。“他在排戏,没时间来,他也不知道我住在哪儿,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不由地又想:“要是确实有生物电流存在该多好!” 你不会知道,音乐会后,我老有一种希望见到你的念头,一种希望你的眼睛和 我的视线相遇的念头!一天来,这个浅浅的欲望盘旋不去…… 当我又坐在桌前,我不能静静地面对着笔和纸。我还要赶完一段小说,可就是 写不下去,老是心神不宁。 失去感情的寄托时,生活是单调、寂寞的;当心里突然涌入莫名其妙的感觉, 又会有另一种不安!人真是难以两全!当我在李克面前意识到自己太强,我的感情 便得不到满足;可是,当我不由自主被一个人牵着走,总是想着他,愿意按照他的 希望去改善自己时,被自己硬压下去的、天性中的依赖感便升起来了!而那不愿对 任何人诉苦、一步步努力向前爬的自信心呢?在这时刻好象不十分强烈了。然而, 终究是要靠自己!这是我无可奈何的生活结论…… 我打开收音机, 想在音乐中沉静下来……又是贝多芬!《F大调协奏曲》。那 不需点题便能感觉到的春的气息,此刻听来特别强烈、扣人。在许多最美的乐段中, 我再也无法独自沉浸其中了!我总是分心,总是想到你,希望你也能听到…… 我好象在顺着一条清清的小河往前走,水中倒映着一树树吐出新绿的白杨,每 走一步,每个树权间都有一个明晃晃的太阳相随!你老是在眼前,老是不去!…… 唉!怎么到处都是你! “……也许我的感觉超过了实际。实际有什么?一个被自己的感觉吹起的肥皂 泡泡儿!一个映着点儿阳光便泛出七彩的肥皂泡泡……”我理智地分析自己,拼命 地讥笑自己。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人真是奇怪,仅仅有了一个单自的念头,生 活中的一切色彩和韵律都神秘地改变了…… 我在这儿为你发愁,你却一点也不知道,正在给别人排戏!……那个演女主角 的刘捷,那些姑娘,我可真是羡慕也要嫉妒她们了!她们在听你说话,在注意地看 着你,从你那儿得到启示……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这些没法对人说,又一刻不去的念头!我敢对我自己的心坦白:我是爱上 了你! 你究竟喜欢不喜欢我呢?我可没有把握。我知道,尽管男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各 有差异,但一般来说,对标准女性的评价和要求却差不多。你也是一样。而我,一 个让你说是有些男子汉气的女子。是不会讨人喜欢的!怪了!我过去就明白这一点, 反而为自己的冷静、能够自立感到骄傲;现在,却有一种淡淡的伤感。我为什么会 给你这样的印象呢?!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我承认,这里面有我本身的性格因素。如果她开为 了对付社会生活的压力,防御窥视私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我不得不常常戴起 的中性、甚至男性的面具,我会不会变得可爱一点儿呢?会的!我并非生来如此… …然而,我似乎确实有了某种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呢?生活记忆涌出许多细小、不 相连的片断……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挑水,稍一歪便撒出来,渗进黄土里点滴不见; ……扛着百余斤的麻袋上垛,只有撑着劲儿,咬着牙,一步步往上挪; ……人生最爱美的十年,却在几件蓝衣服来回替换中过来,为了自己渐渐丰满 的胸部悄悄发愁,故意收拢双肩; ……第一次骂“他妈的”,是挺住心底的胆怯,硬学出声的,以后,急了会大 骂,快活了也会顺嘴溜出来; ……父亲被赶到农村,妈妈光会哭!要安慰她,要解决父亲的问题,还要生活 下去。到哪儿去找工作呢?求人、送礼、谈判……软弱和羞涩是女子的完美天性中 不能失掉的弱点,但是只有硬撕下来,去和一切人打交道! ……他先回城了,感情就完了!哭吗?痛不欲生?傻瓜!只有自己动手埋葬自 己的感情,冷静地考虑眼前怎么办…… 就这样,在感情上,不敢再全心全意的依靠,一旦抽空了,实在太惨!在职业 上,在电车上,要和男人用一样的气力;在事业上,更没有可依赖、指望的余地, 只有自己面对失败,重新干起!在政治上,在生活道路上,在危急关头,在一切选 择上只有凭自己决断!这能全怪我吗?!假如有上帝的话,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 社会生活,要求我象男人一样!我常常宁愿有意隐去女性的特点,为了生存,为了 往前闯!不知不觉,我变成了这样!……也许,不仅仅是我这样?如果她还在,经 过这些年,她又会怎么样?即使她的文静不变,她的思想和内部气质呢? 我想得很多……如果把这些念头都说出去,没有人会认为我不过是个二十八岁 的姑娘。生活迫使我们清醒地对待自己,分析自己,我不是长得太快,而好象是太 “老”了!这种明智本身也是一个悲哀…… 然而,在我的生活中现在有你存在着,一切都变了!为了你,我愿意尽量地改, 做一个真正的女子! ……临睡前,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我再也不会迟到一分钟,星期三! ……似乎每一个从我手里接过车票的人,每一个从我身边上下车的人,都在看 着我脖子上那条浅绿色的尼龙纱巾!不会戴得太早了点儿吗?我老是不自信地瞧瞧 周围的人,想寻出几个榜样。衣服不随时而惹人注目是最尴尬的事儿,虽然只是条 纱巾!……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照了一下,仿佛不过份……唉!这些小小的、说不出 口的心思! 交了班,我到总站医务室去了一次。 “松节油?哪儿伤了?”既是医生又当护士的王大姐紧紧盯着我,严守着她的 全部家当,一个掉了漆的小药品橱。我真要脱下袜子给她看了,她才打开锁,拿个 干净的小空瓶,小心翼翼地倒了半瓶松节油。 “拿好!你的脚……” 我早就跑了 我一步两层,跳着跑上吱吱叫的楼梯。到最后几节,听见排练室里的说笑声, 我立刻慢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去。 演员们已经都到齐了,热热闹闹。有的在对台词,有的支着下巴凝神默戏,有 几个在一边笑嘻嘻地聊着什么。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凭直觉感到:你还没来! 我走到墙角一张桌子旁,先把药水轻轻放进抽屉里,然后坐下来等待着。几个 男女演员围过来,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等第一次演出成功,要开个小小的舞会。 “我要踩诸位脚的!我可不会。”我忙解释。 “我教你!”一个男演员偏腿坐在桌子上,左右摇晃着身子,热情地说。 我一边笑着谢他,一边担心那瓶松节油要翻倒了,自己都觉出来脸上挂着副古 怪的表情! “轮不着你!”刘婕恬静地一笑:“该导演请编剧!为这出戏你们又争又吵, 真不值得。” “我就那么厉害吗?”我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便作出含羞的样子,微微低下 头,双手拉开假想的拖地大裙子,娇声娇气地对那个男演员说:“先生,对不起!” 没料到我这一手,演员们都乐了。撑不住这种拿腔做势的劲儿,我也快活地大 笑起来。 笑着,猛然听见,门外楼梯上有一个脚步声!很轻微,但我确实听到了。越来 越近,那节奏,那分量……分明是你!我立刻本能地止住了笑声,两眼看着门。… …借一句你对演员说过的舞台术语,我仿佛也在有意无意地检验自己的“分寸感” 了! 你匆匆走了进来,边脱大衣,边向大家道歉。我觉得,那歉意中似乎透着按捺 不住的快活、兴奋……我热切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却根本没有看到我!也许 是因为我坐在角落里。你向全体演员简要地布置了一番,便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碘 钨灯亮了。 我落在暗处,眼睛看着表演,却感觉到你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戏又有了几处小 小的改动,改得都挺舒服。我的感情随着剧中女主人公的激情的推进而变化着,同 时,又老岔出一个念头:你为什么迟到了呢? 戏到了我特别喜欢的一段台词的时候,桌面“啪”的响了一下,刘婕停下来。 你指出她内心动作不积极,节奏不对头。 刘婕可怜地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委屈地嘟哝:“……剧本就这么写的,我实在 ……” 你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改一下。”接着,便把场上的演员召集在一起, 谈了一阵,戏又开始排下去。 ……怎么?真改了!人物的动作和调度变了,台词删掉了好几处,这段戏跟原 来不一样了,我的意思可不是这样!我坐在这里,竟不跟我商量!我不禁激动起来。 我预先想过,这回,要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即使谈到找的感觉,也要适度、含蓄, 慢慢说。话到嘴边,憋了又憋,实在忍不住,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回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立刻推开椅子走过来:“你来了?对不起,没来得 及和你交换意见,你看怎么样?” 我只想说几句就打住,可你又坚持你的看法,逼得我只好再张嘴。我实在不想 和你争论个没完,可由不得我,我的人物应该是那样!一说起来,兴奋了,节奏快 了,声音渐渐响了。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到,我坚持争下去,又会被你认为是固 执、要强,你对我的看法更没法改变!我立刻停住口。有那么一会儿,我默然坐着, 看着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可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以 吧?”突然听见你问。 “什么?” “照这样改呀!” “我……不行!”我急不择话,拍了下桌子。演员们都停下来,一齐朝我们这 边看,并窃窃私语。 “你这样固执没有道理!”你低声急促地说,一边宽解地轻轻拍了一下我放在 桌上的手,又回头说:“谁叫停了,继续联排!” 见鬼!难道把我们之间的默契、信任当做我无条件的投降?“少来这套!” 你一下怔住了,收回手,转身要走,又站下说了一句:“你冷静一点,等会我 们再谈!”就把我“晒”在一边。 戏剧排完,你跑下楼去接已经搁了一阵的电话。演员纷纷走了,我还在一动不 动地坐着。你上楼来,抓起大衣,走到我面前轻声说:“生气了?” 我想解释我心里的念头,又觉得烦乱,突然冒出一句:“你干吗老跟我过意不 去!” 你误会了!你看了我一会儿,大概觉得我就是固执地拒绝别人的意见,自以为 是。你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办,有空我跟你详细谈。”说完,你转身 走了! 剩了我一个人。 我这才气得要命,对自己生气。我是干什么呀!为了这么个幻想的天地,为了 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物的几句台词、几段细节,就活活地损害了我自己的形象! 这会儿,我真正羡慕刘婕那样的女孩子们,不管她们是本能,是有意,总之是那么 一副文静的模样!如果我始终温文尔雅、细声慢气,不固执地坚持那么一点点东西, 光对你笑一笑算了,哪会弄成这个样子!老天爷,和你争吵,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以为那只是一件男式外衣,哪想到已经深深渗入我的气质中。想脱也脱不下来! 我真对自己失望! ……我突然发现,我正对着那排有点儿走样的大镜子站着。瞧我这副气冲冲的 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沾着尘土的靴子,棉大衣的第一个扣子没系,那条淡绿色 的纱巾别提多刺眼了!似乎在讥笑我:用心细腻得可怜,行为粗鲁得可笑!我一把 将纱巾扯下来,塞进衣服口袋里。 开抽屉拿手套准备走时,我瞧见那瓶松节油!真想把它扔到窗外去,可还是把 它放到口袋里了…… 我当然明白了,你的修改意见大部分是对的!这是在第一次演出,拉开大幕之 后。我站在太平门旁,一边看着这个在舞台上活生生立起来的戏,一边倾听着观众 的反应。在台上台下直接相通的情感交融中,我被我剧本中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力 量深深感动了!我简直就想立刻向你承认,我的有些设想是错了,可你一直在后台 忙着。……舞会的时候,我一定要对你说!我暗暗想。为了能和你跳舞,我甚至也 悄悄练过几步华尔兹…… 对这戏的反应是出乎我所料的热烈。我忙着应酬大家的祝贺,一边焦急地等待 你快些来,但愿有一个让我们静静待一会儿的时刻!刘婕被人们围住,她的表演比 原来我所知道的要好得多。许多人叫她谈谈担任这个角色的体会,她扭捏着,光笑 不说话,实在逃不脱了,她一下抓住我,把我推到前面说:“我哪能演好这样的角 色,是导演的功劳,他多次启发我,并且叫我观察作者,他说,她自己就是那么一 个男性气质过多的女性!” 我站在众人面前,一瞬间,被这个评语击呆了!没想到,原来你终究是这样看 我!把我作为一种类型来表现,而并没有了解我内心的另一面!所有的人都友好、 赞许地笑了,我也只好跟着笑,心里好难过! ……音乐起来了。几个人先后来邀请我跳舞,我都婉言推辞了。我一个人坐在 大柱子后面,这个小小成功的喜悦,似乎离我很远,很淡,我突然觉得很累,只想 闭着眼睛,听听音乐。 “……跳吗?”谁又在低声问。 “我头疼。”我照例说。 但我立刻知道了,这时候是你在我身边!尽管我很伤心,可还是本能地感到惊 慌,不由得抓住看戏时想好的一个话题抵挡:“这个戏……”我停住了。我本来打 算服输,但现在我不想承认了。让你认为我是没有道理的固执好了,反正我在你眼 里就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是戏?!谈点儿别的好吗?我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谈!” 你的声音怎么有些异样?我抬起头。 你在微笑着,笑容中似乎有一点忧郁。一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不由 自主默许、依顺地看着你。我又遇上了你的眼睛。不象平时那么敏锐、自信,而是 深沉、专注的……在洋溢整个大厅的快乐旋律中,在从身边闪过的许多热情的笑脸 中,我感觉到,一瞬间,有一种什么东西仅仅在你我的目光之间沟通着……我觉得 要超出我的控制能力了,我马上就要服输了,便急忙把眼光移开。 “我们来跳个舞吧?”你又一次请求。 我不由得站起来,把手搭在你的肩上。但是,就在这一刻,音乐停止了。我突 然又记起你对我的评价,渗入我天性中不肯轻易低头的血性冒上来,我故意用玩世 不恭的口气说:“看来,我们无缘呢!”我在笑,心却在颤抖。 正巧,李克躲闪着跳舞的人们,向我跑过来。 “我的朋友!”我报复性的介绍。 音乐又起来了,古巴乐曲《鸽子》。我逃避似地急急抓住李克的肩头,主动说: “我们跳吧!”不等他听清楚,踩上拍子,我硬是拉着他转进大厅中间。 “是我带你!”李克不得不提醒。 每转一圈,我都越过他的肩头、越过一对对舞伴.看到你站在大柱子旁边…… 每转一圈,我都看到你…… 李克在用那清澈的目光一往情深地看着我,忽然脸涨得通红,喃喃地说:“你 真行,我……喜欢你!” 唉,真要命!喜欢我的,我并不喜欢;我所喜欢的,人家不喜欢我! 刘婕和一个舞伴转过来,边跳边扭头问我:“你去送他吗?” “送谁?”我摸不清头脑。 “我们导演!”她旋转着,忽远忽近:“……他上远洋轮了……明早五点的车 去广州……别装了,你能不知道!” 我一下松开搭在李克肩上的手,站在大厅中间。大柱子旁边已经没有你了! 我扒开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到处奔走,撞了人,踩了人脚又被人踩着,我拚 命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哪儿都没有你! ……一对对舞伴象影子似的,在身边无声地慢慢旋转,只有一个忧郁、深沉的 男声,在很近、又仿佛很远的什么地方唱着: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 心爱的我愿随你一同去远航, 象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 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到你家的。小屋黑着灯,只见到你的父母。他们说你要向很 多人辞行,恐怕很晚才能回来。 “有什么事吗?或者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他?”你母亲和气地问。她点醒了我。 久站下去是不合体的,送点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带,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到!我的手 无意识地伸到短大衣口袋里,碰到了一个小瓶。慌忙掏出来。 小瓶空了!不知什么时候,松节油在衣服口袋里渗光了…… 又到那一站了! 你在那黄蓝相间的站牌下沉静地站着!宽而敦实的身材,一个暗红色的火星在 唇边依稀明灭;路灯下,那侧面的线条……刹那间的幻觉是这样清晰、这样强烈! ……那站牌下人很多,涌下便道,挤过来,但再也没有你! 我跳下车。人们上下完了,我又最后一个上车。 这会儿,你正飘流在茫茫世界的什么地方?在那起伏动荡、跳跃着万点金光的 海上,你正在做些什么?或者,是站在船舷旁,望着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斗,在想些 什么……? ……灯影、人潮、车流接连扑面而过,阵阵自行车铃声象明快的小夜曲,在连 续不断的汽车喇叭声里突然传来,又悠然隐去。一切是这样热闹、嘈杂,我却感到 孤寂。 雪在融化。每个人肩膀、头发上都闪着细小的水珠。车厢里弥漫着清新的潮气, 春的气息无言地渗透着一切。我的心被一股突然涌起的感情涨满了。 我多么想再见到你!见到你那双眼睛,那瞬间难忘的目光。但愿记忆能停格, 让我久久保留着这一瞬间得到的安慰和力量……然而,总象是隔着一层雾,越是极 力捕捉,越是难以分辨!那双眼睛、那目光,似乎刚要看清了,又立刻隔得遥远、 遥远…… 我遇到了你,又错过了!是哪儿错过的呢?我苦苦搜寻着记忆中每一个微小的 角落,回顾着短短接触中的每一次场面: ……热闹的舞会; ……发生冲突的联排; ……音乐会后长长的漫步; ……只坐过一次的你的书桌旁; ……吱吱响的楼梯上; ……挤得关不上门的电车车门边…… 唉!我们彼此相隔的,不是重重山水,不是大海大洋,只是我自己!…… 车停了。又往前开。 她仍旧在乘客中努力向前挤,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刚上车的买票!哪位给抱 小孩的让座!下站是……” 她的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独自忏悔; “……原谅我……” (原载《收获》1981年1期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