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树底下。日。 “老爷?”纤云格格的目光突然发起直来,喃喃道,“老爷……不知老爷会不 会也出事了……” 牛烧摘紧张起来:“格格,你是说,没准老爷在家也出事了?” 纤云格格:“这趟出门,我就觉得奇怪。老爷事先什么也没说,半夜三更的, 突然让二管家赶着马车来找到我,说是立即就去江南,而且连我想回家取东西也不 允许……当时,那二管家的脸上,也好像……好像有许多秘密,只是不肯告诉我… …你们说,老爷让我连夜离京去江南,真的是为了让我游玩去的吗?真要是这样, 他老人家为什么不当面对我说,而是派二管家来找我,甚至连一刻也不许我在京城 逗留!……我想,凡事都应该有个来由。是不是因为老爷知道肃王府要出大事了, 就派二管家把我连夜赶往江南,为的是……” “为的什么?”八哥急道。 纤云格格的嘴唇在失血:“为的是让我纤云格格逃过一场劫难……” 八哥一把抱住了牛脾惊:“牛媒惊,格格说的,好可怕!” 牛媛媒的脸上也是一阵发麻:“格格……还没有说完。” 纤云格格继续说着:“……可是老爷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离开京城才几 天,就遇上了死人的事!车夫老孙头被人杀了,我要不是有徐少爷保护,也可能被 那些蒙面人的飞镖给夺了性命……” 八哥:“格格,别说了!这些事,咱们都看在眼里了。您就说一句话,接下去 咱们该怎么办?” 纤云格格沉默。 八哥欲问,被牛膀媛拉到身后。 牛婚嫁咳了一声,提起声道:“格格,我牛婚嫁怎么说也是肃王府的三管家, 大主意,该我来拿。——格格,我看这么办吧,咱们也别站在这儿疑神疑鬼了,干 脆掉过车头回京城去,看看府上到底出没出事!” 纤云格格:“我也这么想。我现在心里惦着的,只有我爹!只要我爹不出事, 那我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八哥:“这么说,不去游江南了?” 纤云格格:“心里慌慌的,就是到了江南,我也没有游玩的心情。” 八哥:“这倒也是。格格没了心情,我八哥也没心情。” 牛娘媳拿出了管家的气派,大声道:“行了,谁都别再发愁!咱们先把老孙头 埋了,这就往北京赶!——依我说啊,咱们也别把事儿都往坏里想,双龙岗是双龙 岗,肃王府是肃王府,一头出了事,别把另一头也挂上!老孙头的死,还有那蒙面 人打格格格的主意,都应着打劫二字,八竿子也不该打着咱肃王府树上的大枣!待 咱们回到了北京,把事儿给老爷说明了,就老老实实呆在府上,再不出远门,不就 什么凶事儿都避了吗?——八哥,别愣着,跟我抬老孙头的尸身去!”八哥急嚷: “不!我怕抬死人!我和格格挖坑,你自个儿去背吧!——格格,咱们挖坑去!” 纤云格格随着八哥往坡前的草丛里走。 牛媛妇背上了老孙头,跟在后头。 拨开深深的茅草,三人吃了一惊——一口土坑早已挖好! 更令人吃惊的是,站在土坑旁的竟是徐放鹤少爷! 通往江南的运河高堤上,一辆灰蒙蒙的马车在堤岸上缓行着。 车帘打起,坐在车内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蓝布大衫,盘着个奉仙头, 眉儿长长的,挂着一脸慈和平静的笑容。 “到杭州还有几天路程?”妇人问车夫。 车夫:“回奶奶话,要是顺当的话,沿着京杭大运河走,再有五六天路程,就 该到杭州了。” 妇人腕上的王镯闪了闪,将帘子放下了。 土坑前,纤云格格看看新挖的土坑,又看看背手而立的徐放鹤,问道:“是你 挖的?” 徐放鹤:“你说呢?” 纤云格格:“你站在土坑边上,这说明土坑一定是你挖的。” 徐放鹤:“如果我站在那株树下,这被鱼钩杀死的人,就一定是我杀的?” 纤云格格:“称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回头?” 徐放鹤:“我并没有回头。我走,是因为我还没有办完的一件事。” 纤云格格:“什么事!” 徐放鹤:“看着你掩埋死人。” 纤云格格:“好吧!你站在一边好好看着吧!——牛管家,小八哥,埋人!” 说罢,她帮着牛媛妇和八哥把老孙头往坑边抬去。 正要把老孙头推下坑,三人又愣了——坑里,搁着一口打开盖子的棺材! 八哥突然大叫:“认出来了!这棺材,就是我和牛婚姻躺过的那口棺材!” 牛媛媛:“没错!就是它!” 纤云格格抬脸看着徐放鹤:“这棺材,是你放下去的?” 徐放鹤:“说对了。”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把这口棺材放下土坑之前,还用它塞过两个活人?” 徐放鹤:“我只知道棺材是塞死人的,如果说,有活人进过棺材的话,那一定 是死人又活过来了。” 八哥:“对!我和牛烟媛就是活过来了!” 纤云格格:“听你的意思,小八哥和牛媛媛不是你塞进棺材的?” 徐放鹤:“看来,你们不想领我的情。” 纤云格格:“你何情之有?” 徐放鹤:“我从荒草坡上捡了这么一口新棺材,想让你们的车夫有个好的安身 之处,这不就是我的情吗?” 纤云格格:“真话?” 徐放鹤:“记住,千万不要问男人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这会让男人 觉得问话的女人非常可笑。”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是在说假话?” 徐放鹤:“话可以是假的,可棺材是真的。” 纤云格格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了!——八哥,牛媛妹,送老孙头人棺吧 厂三人一起动手,把老孙头放入棺去,盖上了棺盖。 新坟旁,新垒的土坟前插着块木板,上写:“老孙头之墓”。 纤云格格、牛媛媛、八哥对着坟头烧化着最后一把纸钱。 徐放鹤抱着臂,默默地站立在一旁。 大风掀动着他的百鹤衣,哗哗地作响。 纤云格格没有回脸来,默默地说:“我想托你办一件事。”显然,她是在对身 后的徐放鹤说。 徐放鹤:“我知道你托的是什么事。” 纤云格格:“什么事?” 徐放鹤:“你要我查出杀害老孙头的凶手。” 纤云格格:“对。你能办到吗?” 徐放鹤:“为什么要托我?” 纤云格格:“因为我相信你!” 徐放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还没说完。” 纤云格格:“还因为,你知道如果办成了这件事,有个女人会答谢你。” 徐放鹤:“能告诉我如何答谢吗?” 纤云格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放鹤笑起来:“其实,我知道谁也答谢不了。” 纤云格格:“为什么?” 徐放鹤:“因为等我查出凶手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 纤云格格:“你在拒绝?” 徐放鹤摇了摇头:“不,正相反,我在答应。能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去死的事情, 世上不多。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纤云格格缓缓地回过身来,望着徐放鹤的脸,她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影。 “你发个誓,一定帮我找出凶手厂纤云格格说。 徐放鹤看着纤云格格的眸子上闪着的泪星,低声道:“请不要为难我。记住我 的一句话:好男人从不发誓,好女人也从不让男人发誓。”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是好男人,而我不是好女人?” 徐放鹤的脸抬起了,追逐着飞扬而起的一片黑蝶般的纸灰,目光显得迷离而深 邃:“其实,当面对一个死者的时候,谁也无法断言谁是好人,谁不是好人……” 纤云格格:“徐少爷,现在你打算去哪?” 徐放鹤:“这句话,你该问我的马车。” 纤云格格:“我问的是你。” 徐放鹤:“不,该把我送到哪儿去,是马车该做的事,所以你应该问马车。” “你!”纤云格格嗔声道,“我好心问你,你却不好心回答我。你走吧,我不 想再见到你厂徐放鹤:”很好,我是该走了。“ 他没等纤云格格再开口,转身大步朝草丛深处走去。 纤云格格望着徐放鹤离去的背影,欲喊无声,咬紧了嘴唇…… 双龙镇坪场。 一枚枚铜板向着地面上的一面铜锣里掷去,叮叮当当地响。 高高的刀竿上,一身红衣的小壁虎在表演着爬刀竿,场子里的看客边扔铜板边 连声喊好。 一帮小乞丐在竿底向看客尖着嗓子吆喝着:“看哪!看哪!江南侠女小壁虎, 粉嫩小脚踩钢刀,刀刀割肉见血哪!快来看哪!不看不要钱,看了也不要钱,要是 不给钱,你就没有钱!” 小壁虎爬上了竿顶,做着各种惊险动作。 突然,她的眼睛发现了什么,向着远处的土路望去。 镇外土路上,一团黄尘滚来。尘头里行进着的,是一辆轮子前大后小的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是个年轻英俊的洋人。 高竿上,小壁虎突然把手指塞人嘴里,吹出一声又尖又利的哨声。 她收了身架,像只壁虎似的,绕着竿上横着的利刀一圈一圈往下落去。 镇外茶棚。 金发碧眼的年轻洋人显然是个旅行家,背上背着个大布囊,戴着顶英国式大檐 棉帽,身上穿的却是中国老头穿的黑袍子,显得滑稽可笑。 这洋人老远望见茶棚,下了自行车,推着车走来。 卖茶的妇人喊:“烫口的热茶!崩牙的饼!一口茶一口饼,三天不饿啦!” 洋人在棚前的大树上靠了自行车,对卖茶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给我来一 碗茶一张饼。” 卖茶妇掸了座,让洋人坐下,朝着竹帘后拍了两下手。 不一会儿,从竹帘后头走出一只猴来,脑袋顶着一只茶盘,盘里是一碗烫茶。 洋人取了茶,乐了,给猴子敬个礼:“劳您大驾厂猴子挤眉弄眼,又回帘里顶 来一只脸盆大的硬面饼。 洋人取过饼,与猴子握手。 猴子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洋人的衣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个洋钱夹,抱在 怀里,颠颠地跑了。 这一切,被独坐在一张小桌前喝着茶的小壁虎看在眼里。 小壁虎看着猴子,眼里闪出一丝惊奇之色。 棚后小屋。 卖茶妇挑帘进来,又拍了两下手。 猴子跳下凳子,颠来,双手捧起洋钱夹。 卖茶妇接了钱夹,将一把红枣扔给猴子,猴子拾着枣吃着。 “好大的枣儿!”突然,屋梁上传来小壁虎的声音。 卖茶妇一怔,抬起了睑。 小壁虎坐在竹梁上,抱着双臂,一脸的坏笑。 卖茶妇:“你是谁?” 小壁虎:“你看我是谁?” 卖茶妇:“你刚才还喝着茶,怎么一转眼就上了里屋了?这么说,你是贼了?” 小壁虎:“好眼力!看出我是个贼人来了!不过嘛,我这个贼人,跟你的贼猴 比,功夫还差一截。” 卖茶妇急忙将手里的洋钱夹往身后藏。 “藏什么?”小壁虎笑着,“有胆量偷人的钱包儿,就该有胆量扛衙门的铁索 儿!” 卖茶妇急了:“这么说,你都见了?” 小壁虎:“这洋人是来咱中国逛风景的,您总不能不给他留点茶饭钱吧?—— 怎么样,是还他,还是让他自己来取?” 卖茶妇的脸憋得通红,忿忿地一跺脚,骂了声:“真倒霉!碰上白虎星了!” 她拍了一下掌,将手里的洋钱夹扔给了猴子。 “说错了!”小壁虎道,“我可不是叫白虎星,我叫小壁虎!” 说罢,她像壁虎似的贴着竹柱子滑下了地。 茶棚。 帘子打起,那猴子顶着钱夹,颠到洋人面前。 洋人满嘴塞着梆硬的饼,见自己的钱夹在猴子的脑袋上顶着,一愣,旋即笑起 来:“你拾到我的钱包,给我送回来了?你是诚实的好猴子!” 他取过钱夹,拉住猴子的一只手,连连道起谢来。 猴子的另一只手却又偷偷地伸进了洋人的腰带,取出了一块挂表,一溜烟又跑 回了帘里。 洋人抚着钱包,还在感叹:“真是诚实的猴子,比人还诚实!”他抬起脸,眼 睛突然直了。棚外树下,自己的那辆自行车不见了! 河滩上,自行车的大小轮子在歪歪扭扭地滚动着。蹬着车的是小壁虎。 十来个小乞丐像鸭群似的跟在车后起着哄。 小壁虎大笑着,来回蹬了两趟,就已经驾轻就熟了,灵活异常地蹬得自行车满 河滩欢跑。 她突然一纵身,双脚跳上车凳,耍出个“金鸡独立”的功架,任车驶动着。 小乞丐们欢呼起来。 小壁虎更来劲了,干脆来了个“蜻蜓点水”,倒立在车上,单手摇起了车链。 车沿着河坡飞也似的往前驶去。 河边浅水滩。 水波四散,两片马唇在饮水。 马旁,蹲着的是关天涛,他也在用手掌捧着水喝。 一阵的奇怪声音传来。 关天涛抬起脸来,抹着嘴上的水渍,举眼看去——一只大轮子向他滚来。 他身影一闪,人已跳在一块大石头上,定睛看去,这才看见一个红衣女子驾着 轮子飞快地冲来。 “吱”的一声,小壁虎刹住了车,自行车在关天涛面前猛地停住。 关天涛看着这辆从未见过的车,笑道:“敢问姑娘,你骑的是何种快马?” “你说什么?”小壁虎打量着关天涛。 关天涛:“我是问,你骑着的快马,有何来历?” 小壁虎大笑起来:“怎么,连洋马都没见识过?” “洋马?”关天涛摇头,“没见识过。” 小壁虎做了个跨下马鞍的动作,下了车,道:“这么说,你是少见多怪了?” 她偷眼看了看在一旁饮水的大黑马,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接着笑道,“不知 大哥要去何处?” 关天涛欲言又止:“这不关你事。” 小壁虎:“我是好心问你,你别狗咬吕洞宾!——喂,我问你,你的马怎么喝 成这样了?” 关天涛:“一碗水跑三里路,这是马的脾性。” 小壁虎:“吃三天草行一天路,这也是马的脾性。” 关天涛:“知道还问?” 小壁虎笑起来:“这还叫坐骑吗?又要喝水又要吃草,多费事啊!” 关天涛:“不饮水不吃草的马,不就是死马了?” 小壁虎拍拍自行车:“可我的这匹洋马,既不饮水,更不吃草,怎么不是匹死 马呢?” 关天涛笑了笑:“可我怎么看也没看不出这洋马长着嘴。” 小壁虎:“不光嘴没有,屁眼儿也没有!什么也不吃,用得着嘴巴儿、屁眼儿 吗?” 关天涛走到车旁,小心翼翼地摸起了车,不住地赞叹:“嗯,好洋马!果真是 一匹好洋马!” “暧暧暧,”小壁虎护住车,嚷,“你可别乱碰我的马!要是碰得它恼了,就 由不得我去卖它了!” 关天涛眼一跳:“你要卖它?” 小壁虎:“不卖它,我骑它出来干吗?看你说的!” 关天涛:“敢问姑娘,这洋马,你想卖多少钱?” 小壁虎偷偷看了眼吃草的黑马,笑了:“实话对你说了吧,我爷爷是个车夫, 本想套上这洋马拉车的,可这洋马听不懂我爷爷的土话,怎么也不肯上套。爷爷没 辙了,让我骑上它去卖了,也好换回一匹能拉车的马回来。” 关天涛眼里闪出亮色:“我用这黑马换你这洋马,成吗?” 小壁虎装出为难的样子:“你真想换马?” 关天涛:“想换!” 小壁虎:“这主意是不错,省得我跑县城赶马市了。不过,我得先看看你的这 匹马,是不是长着好牙口、好蹄子!” “姑娘尽管看!”关天涛笑着说,“我的这匹马,可是从京城骑出来的,连蹄 子都沾着三分皇气!” 河滩土道上,小壁虎骑着黑马,笑着朝原路策鞭狂奔而去。 起伏不平的山道上。 关天涛骑着“洋马”,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洋马”冲下一个高高的徒坡。 关天涛耳际生风,大声笑着,连声喊:“好马!好马!” “洋马”朝着路沟箭一般冲去,关天涛不知怎么勒马,拼命喊:“收蹄!收蹄!” “洋马”冲入沟中,关天涛一头栽出,跌了个仰面朝天。 他从沟里爬起来,自语道:“这哪里是马!分明是听不懂人话的车!” 一座土庙前,小壁虎策马而来。 一群小乞丐在庙前等着她。 小壁虎停住马,问:“我要的东西呢?” 两个小乞丐抬出一只木笼,笼里关着的是茶棚里的那头会掏人口袋的猴子。 “开箱!”小壁虎用鞭子指着笼口,命道。 小乞丐打开宠门。 猴子钻了出来,四下瞅着,欲逃。 “啪”的一声,小壁虎重重打出一鞭,地上出现一溜鞭痕。 猴子被镇住了,抱住了脑袋。 小壁虎下马,将马缰扔给小乞丐:“找到那洋人,把马卖给他!” 几个小乞丐答应着,牵着马离去。 小壁虎拍拍自己的肩,对猴说:“上来!” 猴迟疑片刻,蹿上了小壁虎的肩头。 小壁虎:“从今天起,你就是受我小壁虎管的人了!记住,往后不管我去哪, 你都得跟我形影不离!” 猴子搔首点头。 小壁虎:“看你这双手,比我还巧!你是公猴吧,那好,我就叫你巧大叔!记 住,你的名就叫巧大叔!” 巧大叔趁着小壁虎不在意,悄悄拔了扎在她长发上的布条儿,顿时,小壁虎披 了一脸黑发。 河边车道,关天涛一身一脸泥水,摇摇晃晃地蹬着车驶来。 车头打偏,冲下河去。 河里轰地冲起大水花。 河堤上,水淋淋的关天涛望着水淋淋的洋车发怔。 车链子已断。 关天涛对着车链研究了一番,便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扭成绳子充做链子。 他骑上了洋车。 缠上布条的洋车根本不能动。 无奈的关天涛只得扛起洋车,运起脚劲,沿着河堤往前走去。 路边酒棚里,关天涛扛着洋车狼狈不堪地走来。 在棚里喝酒的几个乡间青皮在划拳拇战。 关天涛对着棚里的人喊问:“谁会料理洋马?” 青皮们回过脸来,禁不住哄笑起来。 关天涛:“你们笑什么?我再问一遍,谁能料理我的洋马?” 一个斜着疤眼的青皮从酒桌旁站了起来:“看我行吗?” 关天涛:“有劳这位爷了!” 那青皮不再做声,走到关天涛身边,突然照着关天涛的鼻子重重地打出一拳。 一股血涌出关天涛的鼻孔。 关天涛怔:“凭什么打我?” 那青皮一脸无赖相:“凭什么?就凭你问的那几句话!你扛着的,分明是洋车, 却偏要爷们认它是洋马!你以为咱爷们长着眼窝没长眼珠,是不?” 关天涛:“我纵然是说错了活儿,也不该轮着你来打哇!” “还嘴硬呢!”那青皮上下打量了一下关天涛,猛地操起一条板凳,对着关天 涛的头顶就砸。 板凳在关天涛的头顶砸成碎片。 关天涛站得一动不动。 那青皮怔了怔,喊:“呵,碰上个铁脑壳了!——弟兄们,给我收拾了这个蠢 货!” 青皮们纷纷操起顺手的家什,一拥而上。 关天涛后退三步,大声道:“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何必以命相逼?” 青皮们以为关天涛心怯了,更来了劲,也不言语,抡起家伙就往关天涛头上、 身上打来。关天涛左右上下避让着。青皮们越打越狠。 突然,关天涛肩膀一振,扛在肩头的“洋马”像脱了缰似的腾空而起,被关天 涛一只手拎着,呼呼地抡得像转风车一般。 呼啸声中,那七八个青皮顿时鬼哭狼嚎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抱住自己的一条腿, 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叭叭叭!”一阵掌声响,一旁的酒桌上有人鼓起掌来。 关天涛侧脸看去,只见鼓掌的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便没好气地道:“关你何 事?” 那洋人笑道:“没想到,我的自行车,在你们中国人手里,就是武器了厂关天 涛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那洋人:“我说,你扛在肩上的武器,是我的!” 关天涛:“这洋马,是你的?” 那洋人:“它不叫洋马,叫单车!” 关天涛突然笑了:“其实,我当然知道它不是马。可有个姑娘说它是马,我硬 说不是,不就扫了那姑娘的兴了?不过,我可不信这单车会是你的。” 那洋人:“请问,你是不是用你的一匹大黑马换了这辆单车的?” 关天涛:“你怎么知道?” 那洋人指着不远处的树下:“你自己看,那是你的马吗?” 关天涛回头看去,自己的黑马拴在树上,正在吃着草料。他任愣了。 荒坟地。夜。 一堆篝火在燃烧着,火光熊熊。 洋人和关天涛围火坐着,烤着一只野兔。 “认识一下。”那年轻洋人伸出手,“我叫波尔二十三岁,法国人。” 关天涛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我叫关天涛,大你一轮,中国人。” 波尔:“大我一轮是什么意思?” 关天涛:“就是大你十二岁。” 波尔:“我明白了,中国人算年龄是照着车轮算的,一只车轮十二根辐条,车 轮滚一圈算一轮,代表十二年。关,我说得对吗?” 关天涛苦笑,不知如何对答,暗声自语:“洋人真蠢!” 波尔:“我是旅行家。你也是旅行家吗?” “驴行?”关天涛吃着焦黑的免肉,抬起脸,故意道,“你是驴子行路?” 波尔:“我说的不是驴子行路,是说旅行,就是……就是你们中国话里说的出 远门。” 关天涛:“你就说出远门不就得了。你记住,人多得随俗,你到了中国的疆界, 就得按中国人的话说事儿!明白吗?” 波尔:“明白!我看得出,你关先生是个有功夫的剑客。” 关天涛:“这不,又来了?中国人管有武功的人不叫剑客,叫快客,或者叫师 傅。” 波尔:“那我该叫您侠客呢,还是叫师傅?” 关天涛:“随你吧!反正,明日一早,你我各走各的道,没准这辈子再碰不上 了。——闭嘴吧,睡觉!” 说着,他在火堆旁倒头便睡。 波尔无奈地摇摇头,在关天涛身边小心地躺下。 土路上。早晨。 关天涛骑着他的黑马,向南缓缓走着。远远地传来自行车“恍当吮当”的响声。 关天涛回身看去,见波尔骑着车追来,不由得皱紧了眉。 波尔追上关天涛,喘着粗气道:“关师傅,你……你起得真早!差点把我撂下 了。” 关天涛:“跟着我干吗?” 波尔:“我不跟着你跟谁?” 关天涛:“这就怪了!我又不是你爹!” 波尔:“你不是我爹,可你是我的师傅!” “谁认你了?”关天涛瞪眼。 波尔惊讶:“昨晚上,你我不是说好了吗?” 关天涛回想着,纳闷:“是吗,说好了?” 波尔:“师傅,你去哪?” 关天涛:“不知道。” 波尔:“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关天涛:“不知道就是……反正是不知道。” 波尔想起什么:“师傅,你丢东西了。” 关天涛:“我从不丢东西!” 波尔从大挎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布包,递给关天涛。 “这是什么?”关天涛问。 波尔:“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刚才,我看见你睡觉的地方留着这么个东西,就 帮你带上了。” 关天涛拆开布包,眼皮子猛地狂跳起来。是赤兔玉马! 关天涛极力回想起来,往事如烟一般涌动。 闪回——十年前某个深夜,肃王府内,肃王爷的案桌上摆出了两匹赤兔玉马。 肃王爷关上门窗,对关天涛低声道:“天涛,你记着,这两匹赤兔玉马,可是 国宝啊!咱们肃王府若是哪一天真的遭了殃,缘由就是这两匹玉马!” 年轻的关天涛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王爷将玉马示我,就是要让我 记住,得了赤兔玉马的人,必是加害于肃王府的人!” 肃王爷:“对!你还须记住,这对王马,一雌一雄,须臾不可分离。哪一天你 见它们分开了,就说明,肃王府一定是出事了!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丢失的一匹 给找回来,让它们成双为侣!对了,见过赤兔五马的人,除了你,还有一人!” 关天涛:“他是谁?” 肃王爷:“我的朋友、杭州富商窦开源!” “波尔!”关天涛从回忆中醒来,厉声问道,“你对我说实话,这东西,当真 是在我躺过的地方?” 波尔眼里闪着真诚的光:“师傅,请相信我,好吗?” 关天涛沉默片刻,迅速将王马包起,放人自己的背囊。 他的目光中浮起了惊人的镇静之色——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一步步走 向深不见底的陷阱! “师傅,”波尔道,“你打算去哪?” 关天涛沉默了一会儿,道:“刚才我还不知道要去哪,可现在知道了。” 波尔:“能告诉我您要去的地方吗?” 关天涛沉声:“杭州!” 双龙岗一条溪流边。日。 纤云格格、牛媛以小八哥在舀着清清的溪水喝着。 马也在一旁使劲儿喝水。 纤云格格喝完水,往车边走去,对牛媛媛大声问道:“牛媛胺,你还记得回北 京的路吗?” 牛烧娘:“俗话说,路在嘴上,多问问,就错不了。” 八哥嘟着嘴,一脸不悦:“真要回北京啊?” 牛婉媛埋怨:“八哥,你已经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格格心里惦着老爷, 惦着府上,不回去看看,放得下心吗?” 八哥:“我敢跟格格打赌,肃王府什么事也出不了!” 纤云格格:“别多说了,上路吧!” 八哥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对纤云格格道:“我说格格,你看这 是什么毛?” 她从怀里掏出的是那根白色鹤翎。 纤云格格接鹤翎看了一会,抬脸:“这是毛吗?” “是毛!” “不是毛,是翎!白鹤的翎!” “白鹤的翎?” “哪来的?” “捡的!” “哪儿捡的?” “地上!” “废话!”牛据访道,“你就不能说明白些,这根毛,是从地上拔的?” “对!拔的!”八哥点头。 “拔的?”纤云格格纳闷了,“莫非这鹤翎跟草似的,从地底下长出来?” 八哥:“不是长,是插!” “插?”纤云格格一脸困惑。 八哥:“我和牛管家一爬出棺材,低头一看,这地上,插着这根毛!不不,插 着这根鹤翎!” 纤云格格再端详了一会儿鹤翎,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我知道了!救你们 出棺材的人,准是他!” “他是谁?” “徐放鹤!” 驿道旁高高的石墙上。 徐放鹤站在青苔漫漫的石墙顶上,看着在驿道上往北行驶而去的马车。这是纤 云格格的马车,赶车的是牛媛姣。 徐放鹤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往北行驶的马车内。 纤云格格道:“牛管家,小八哥,咱们既然回北京去了,就把这身男人的衣裤 换了吧。” 八哥:“你们都还了女人装,我八哥……怎么办?” 纤云格格:“你本来就是个女儿身子,当然也换回来。” 八哥的脸阴下了。 牛管家似乎早就等着换装的这一天,没待纤云格格开口,就已经脱起了紧裹在 身上的男人马褂,扒起了脚上的男人靴子。 “受了这么多天罪!”牛管家咕哝道,“我牛娘惊这副女人的好身子,让男人 的马褂儿裹得像肉粽子似的,多遭罪!——八哥!快脱!你这一身男人衣帽,比我 这一身还丑!” 八哥却是死活不肯脱去身上的男儿衣帽,低着脸,嘟着嘴在生闷气。 “怎么了?”牛境惊的脸阴下了,“我说八哥,才做了一回茶壶,真以为自己 长出把儿来了?——快脱,这世上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做男人,走个路也不方便, 老想着有个东西路着!” 八哥抓紧着自己的男人衣服。 纤云格格也在脱着燕尾服,道:“八哥,生谁的气了?” 八哥:“生我自己的气。” 纤云格格:“气什么?” 八哥:“气我不是男人!” 纤云格格:“你是扮男人扮出味道来了?说说,做男人有什么好?” 八哥:“好处多哩!男人不用描眉,男人不用抹胭脂,男人吃饭不怕出声,男 人说话不怕露齿,男人睡觉不怕吹灯,男人上茅房不怕没挂帘子,男人洗澡不怕开 窗开门,男人放屁也不怕有人听见,男人……” “行了!行了!”牛滴滴打断八哥的话,“你八哥不想换回女儿身来,就不换, 何必说出男人那么多好处?要我说呀,男人有什么好!男人一喝酒就发酒疯,男人 一睡觉就打呼噜,男人一上火就骂祖宗,男人打老婆往死里打;男人逛窑子跑赌局, 缺钱的时候敢卖儿卖女卖娘子,卖完了人,就卖衣卖帽卖家当!男人……妈哎!这 半天,怎么没想着看看装衣服的箱子还在不在呢?” 牛惊姣停下了马车,三人急忙跳下车。 后车架上空荡荡的,乱绳耷拉着,竟然连一口箱子也没有。 三个女人傻眼了! 双龙岗一间破庙里,七八口木箱子摆在供案上,一群小乞丐围在案前。 穿着一身红色箭衣的小壁虎坐在残破的莲座上,大口吃着一只刚烤出来的叫花 子鸡,不时地舔着油手指。 “各位听着!”小壁虎扫视着小乞丐们,“这几口箱子,是弟兄们偷来的。有 谁能告诉本姑奶奶,这些箱子里装着什么?” “装着钱!”小乞丐齐声。 “对!装着钱!”小壁虎吃着鸡,“知道钱是做什么用的吗!” “知道!”小乞丐又齐声道,“推磨用的!” 小壁虎得意地晃起了脑袋,头顶上梳着的那根冲天辫滑稽地颤着。“说得好! 我小壁虎没有白教你们。——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了钱,鬼也能来帮咱们推磨 磨面!” 一小乞丐:“师傅!我是鬼,你给几个钱,让我推磨吧!” 众乞丐笑。 小壁虎:“听说过会上瓦面的鬼吗?” 小乞丐们摇头。 小壁虎:“没听说过,就让你们开个眼界吧!”说罢,抬手猛地一拉从屋顶上 垂着的一根椽绳,只听得哗的一声大响,一大片瓦飞瀑似的倾泻下来! 烟尘骤起。从烟尘里突然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男人的笑声。 许久,烟尘落定。稳稳地站在满地碎瓦上的竟是窦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