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目山盘山道。夜。 窦开源的布篷马车晃着风灯,在大雨中疾驶。 车厢内,躺倒着纤云格格和小壁虎,两人嘴里塞着布,手脚被捆绑得结结实实。 两人在挣扎。 马车猛地停住。 窦开源下车,打开车厢门,一声不吭地将捆着两人的绳子狠狠地抽紧。 纤云格格怒目圆睁,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窦开源冷笑:“记住,落在我窦开源手里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是能活着逃走的!” 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车,坐上车,重重打了一鞭。 马车驶动。就在马车驶动的一瞬间,巧大叔从路边的石坡上跳下,落在了马车 顶上。马车向着山下狂奔而去。 月月家里屋。 “对,古墓也有回音。”葛九爷的脸在烛光里一明一暗,对月月继续道,“就 像你刚才站在桌子上听到的回音一样。——如果那山底下有一座巨大的古墓,你爷 爷的脚就能感觉到这种回音。这种回音听上去……听上去就像从井底发出来,有一 种嗡嗡嗡的响声,这响声,也像蜜蜂钻进了耳朵在叫唤。对了,你听过敲锣吗?敲 完了锣,锣面不是还拖着长长的音尾巴吗?这种音尾巴,就是回声。只要能听到这 种回声我说的是脚听到的一一你爷爷就知道,在他的脚底下,一定有一座大墓。而 且,这座墓的墓道是朝南还是朝东,都一目了然。” 月月一脸惊奇:“这么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凭着他的脚,盗了好多好多古 墓?” 葛九爷摇了摇头:“没有。你爷爷从不自己盗墓。” 月月:“他自己不盗墓,为什么还要用脚去找墓?” 葛九爷:“你爷爷卖墓。” “卖墓?” “是的,卖墓。他找到了古墓后,就把它画成图,然后把图卖给盗墓的人。” 月月想着:“可是……可是,我爷爷自己不盗墓,为什么他也是盗墓贼?” 葛九爷:“干你爷爷这一行的,不管是卖墓,还是盗墓,都叫盗墓贼。” 月月看着葛九爷:“那你……也是盗墓贼?” 葛九爷:“也是,你爷爷把他的绝技传给了我。” “那你也是卖墓的?” “是的!” “可你,现在为什么要挑断脚筋呢?挑断了脚筋,不是听不出古墓了吗?听不 出古墓,你怎么卖墓呢?” 葛九爷发出一声寒笑:“葛九爷刚才已经说了,要退出江湖。” 月月:“退出江湖就是……就是不盗墓了?” “不卖了。” “你不想盗墓,你就回家种田做工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挑断脚筋呢?”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规矩。” 月月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 墙上,挂着一副双拐。闪电将双拐照得惨白! “我爷爷的脚站不起来,莫非他……”月月的嘴唇失血了。 葛九爷:“是的,你爷爷把绝技传给我之后,就挑断了他自己的脚筋,从此只 能靠这副双拐行走了。” 又一声惊雷,双拐的影子被闪电倏然拉长,投在葛九爷和月月的脸上。 天目寺寺门前。 雨声如瀑。 关天涛把抱着的猴子放开,道:“巧大叔,快去找到纤云格格和小壁虎,帮助 她们逃离虎口!” 巧大叔冲进了雨中。 关天涛目送着猴子。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徐放鹤已经 不见了。柱子上,挂着徐放鹤的那顶滴水的大斗笠。 杭州城内。黎明前。 雨已止,窦开源的马车驶进长长的弄堂。车顶上,趴着巧大叔。 月月家。 青灰色的晨光中,窦开源押着捆绑着的纤云格格和小壁虎,推开了门。 门没有关严,门声晰呀。 屋里空无一人。 窦开源轻喊:“有人吗?” 无人回答。 窦开源推着二人朝暗沉沉的里屋走去。 里屋。 一只猫尖叫一声,蹿了出来,吓人一跳。 里屋的黑漆棺材前燃着一盏长明灯,火苗飘飘忽忽。 窦开源的眼睛在屋里四处搜索着:“有人吗?” 他的眼睛突然落在一条油衣上,急忙取过看了起来。“走了?”窦开源惊声。 他突然阴笑起来,一把扯去塞在纤云格格嘴里的脏布。 纤云格格大喘进来。 “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对付你吗?”窦开源看着纤云格格,道。他的目光中充 满了绝望。 纤云格格呸了窦开源一口,怒声:“废话少说!在天目寺,我本该一刀杀了你。” “不,你一刀杀不了我!”窦开源冷笑,“只有男人才能一刀杀人。你听着, 我窦开源绝不是无心无肺的人,如果不是我看出你想杀我,我是绝不会对你纤云格 格如此非礼的。” 纤云格格怒目暴睁:“你还说自己长着心肺?你灭我肃王府全家,杀死天国寺 那么多和尚,你的心肺早就不是人的心肺!” 窦开源的脸在变:“格格真以为是我窦开源灭了你们肃王府?” 纤云格格:“我以前可以不信。因为,你曾经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你的妻子, 也曾经是我纤云格格的奶娘。可是,现在我信了。” 窦开源:“凭什么你认定是我血洗了肃王府?” 纤云格格厉声:“鱼钩,就凭鱼钩!” 窦开源冷哼:“鱼钩?我承认,鱼钩是我窦开源的独门武器,可是,我的鱼钧 可以杀天下所有人,却只有一个人不能杀,这个人,就是肃王爷。” 他的眼里浮起一层混浊的泪光。 “你还在演戏!”纤云格格咬牙切齿,“你让人恶心!” 窦开源的目光中霍地闪出一缕慈光,颤声:“纤云格格,我可以指天发誓,如 果肃王爷是我窦开源所杀,天打五雷劈,下地狱永不超生!” 纤云格格突然冷冷地说:“你已经下地狱了!” 窦开源猛地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大吃一惊!梁上,一头猴子正把一把剪刀 朝向的头顶扔来。剪刀呼啸而下。窦开源闪开。剪刀重重地落地,插进了地板。 窦开源抬手飞出一缥,猴子跳开,飞镖扎在梁上,发出“挣”的一声钢颤声。 “贼猴!”窦开源骂道,朝梁间又紧接着飞去一镖。 飞镖擦着巧大叔的屁股飞过,一溜血从猴屁股上淌了出来。巧大叔发出一声惨 叫,蹿出了天窗,尖叫声迅即远去。 小壁虎的嘴里塞着东西,手脚又捆着,急得满脸通红。 窦开源冷笑:“格格,我窦开源留下一句话再走。我知道,我已经遭人陷害, 在你格格面前,已是跳入黄河再难洗清。既然如此,我窦开源也就不想再洗清了。 我现在惟一想要得到的,不是你的宽恕,而是一件东西!那就是十八颗金头。如果 你和小壁虎还想活命的话,等你见到葛九爷的时候,让他告诉你,那半句破解十八 颗金头埋藏之地的秘语,到底是什么!打听到了以后,你立即来告诉我。” 他从地上拾起那团脏布,重又塞住纤云格格的嘴,抱拳一拱,道:“告辞!” 说罢,窦开源急步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马车驶动的声音。 纤云格格和小壁虎倒在地上,怎么也挣扎不起。 窦府一间黑暗的家牢。日。 栅门推开,两个人被重重地推了进来。 是牛嬷嬷和小八哥。 栅门关上。 家丁退去,又关上了厚重的大木门。 牢里一片黑暗。 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缕天光从高高的壁缝里透来。 牛嬷嬷摸索着站起,摸着淌水的石壁,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八哥在也摸索着,道:“我猜想,是到阴间了。” “阴间?”牛嬷嬷的脸一硬,重酬拧了一把自己,道,“这么说,我和你小八 哥,死了?快拧一把大腿,疼不疼?” 八哥拧了一把,摇头:“不疼!牛嬷嬷,你疼吗?” 牛嬷嬷也摇头:“不疼。” 八哥:“这么说,你我真的是死了?” 牛嬷嬷突然大哭起来。 八哥:“牛嬷嬷,哭什么?你人都死了,哭的就不该是你,该是你的家人。” 牛嬷嬷哭得更伤心了:“混话!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对家里人交待,就这么 死了,能不哭吗?” 八哥:“什么话这么要紧?” 牛嬷嬷:“这句话,不能不说。” 八哥:“那还不快说,趁着你的身子还没凉。” 牛嬷嬷一抹脸上的涕泪,双手一叉,对着石壁高声道:“老公,你知道我牛嬷 嬷爱吃咸肉,来年冬天,别忘了买两条黑毛猪腿,炒半碗胡椒一碗粗盐,放大缸里 ……” “哇!”小八哥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打断了牛嬷嬷的话。 牛嬷嬷回头看去,也尖叫起来:“哇!” 八哥的头顶上,站着一只肥硕的老鼠! “阴间也有老鼠哇!”牛嬷嬷大声道。 窦府内室。 窦开源在焦虑不安地来回走着,师爷进来。 “回老爷,”师爷道,“格格的两个仆人,关进家牢了。” 窦开源:“等把金头的事了结了,该怎么处置,听我的吩咐。对了,还有几天?” 师爷:“十天。” 窦开源:“这么说,再过十天,窦天衣就又要显身了?” 师爷:“老爷,恕在下直言,老爷能搪塞于一时,却不能搪塞于长久。得想个 万全之策才好哇!” 窦开源:“你的意思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师爷:“正是。天高地远,暂时避开凶地,再图良策不迟。” 窦开源冷然一笑:“避?能避得开吗?你以为我的女儿是个笨蛋?她是人精, 魔头!我敢肯定,如今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师爷:“还不至于吧?老爷既然给了她二十天期限,想必她在这二十天里,是 不是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的。” “不对!”窦开源重声,“我已感到背上芒刺在扎着!这芒刺就是她的两只眼 睛。知道我为什么要拖着纤云格格和那个女叫花子一起找葛九爷吗?” 师爷:“老爷是想告诉窦大衣,你确实是在找葛九爷,不是在诓她。” 窦开源:“你说对了一半。我拖着这两个女人在身边,是想借她们的嘴,给我 传句话给徐放鹤,让姓徐的也知道我在干什么。” 师爷:“这跟徐放鹤又有何干?” 窦开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窦天衣之所以这么猖狂,而且施计如此周密, 背后肯定有人。” 师爷一震:“老爷是说徐放鹤在窦天衣的背后?” 窦开源:“仅是在背后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两人联起了手!两把刀打成 一把刀,你想想,会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师爷:“大砍刀。” 窦开源:“在这把大砍刀底下,我纵有十个脑袋,也难说能保得住一颗!” 师爷:“这么说来,老爷暂时还没有找到葛九爷,想必窦天衣和徐放鹤已经知 道了。如此说来,真到了二十天期限,老爷再让窦天衣宽限些时日,也不是不可能 的。” 窦开源:“现在真急的,是窦天衣和徐放鹤。如果我没有想错,他们也一定在 找葛九爷。因为他们心里很明白,找不到葛九爷,就得不到那下半句秘语,得不到 下半句秘语,就找不到凤凰山上埋金头的地点。嘿嘿,他们比我还急。” 师爷沉思半刻,低声:“老爷,葛九爷一时找不到,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窦开源:“此话怎讲?” 师爷:“有句话叫做‘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若是老爷来个假 戏真做,岂不……” 窦开源:“说下去。” 师爷:“老爷忘了那个叫唐四指的人了吗?” 窦开源嘿然一笑:“你说呢?” 师爷:“老爷当然不会忘。” 窦开源:“我找你来,就是要对你说这件事。把门窗关了。” 师爷急忙将已经关严的门窗又关了一遍。 窦开源打开一口书箱,从箱底取出一本古书,打开。 书上,绘着金头图案。 窦开源:“如果唐四指能给我照着这金头的图样,打造出十八颗假金头来,那 就一切都解脱了。” 师爷:“老爷是说,让唐四指造出假金头,然后埋人凤凰山的地底下,再把这 个埋着假金头的地址告诉你女儿,也就……” “也就一切该结束了!”窦开源笑道。 师爷抚掌:“好!这办法好!只是……” 窦开源:“只是什么?” 师爷:“只是怕唐四指造得不像?” 窦开源哈哈大笑:“我问你,你见过真正的金头吗?” 师爷摇头:“没有。” 窦开源:“窦天衣、徐放鹤见过真正的金头吗?” 师爷摇头:“没有。” 窦开源:“既然谁也没有见过,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对!”师爷笑道,一看来,这是一步起死回生的妙棋。“ “不对。”窦开源声音狰狞,“这不是起死回生,而是置人死地!” 他把“置人死地”四个字说得嚼铁一般。 “师爷,”窦开源道,“给我准备三万银洋,我要去见唐四指。不,准备五万 现大洋。” 师爷:“我这就去办!” 窦开源:“告诉库房,给我称出九九成色的黄金十八斤,不得缺一钱!” 窦府库房外。 厚重的包铁大门上挂着巨大的铜锁。 一把铜钥匙插入,重重一扭,锁打开。 师爷领着两个剽悍的家丁进入库房。 库门急忙沉重地关上。 库内。 密不透风的库房内到处都是摞得高高的木箱。 两个白发苍苍的账房老头打开箱子,从箱内搬出一块块金锭,放人一杆悬空挂 着的大秤的秤盘上过秤。 金锭一块块放入另一口木箱。 师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监督着。 月月家。 阳光从天窗的破玻璃间透下来,落在纤云格格和小壁虎身上,斑斑驳驳的。两 人挪着身子,靠在了棺材上,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地上,突然出现了猴子的影子。 两人抬眼看,见巧大叔从天窗里进来,落在梁上。小壁虎朝着巧大叔拼命做起 了跳下地来的眼色。巧大叔跳上棺材,又跳到地上。塞在纤云格格和小壁虎嘴里的 脏布,被巧大叔拔去。二人大口喘起了气。 小壁虎看着巧大叔屁股上的血迹,心痛地:“巧大叔!过来,我看看你的猴屁 股!” 巧大叔懂事地跳回到棺材上,抱着脸做害羞状。 纤云格格道:“巧大叔,你要是还能动,就快来解开我和小壁虎身上的绳子!” “急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巧大叔吱的一声惊叫,又爬回了屋梁。 纤云格格和小壁虎也吓了一跳,回头。 进来的是窦天衣! “是你?”纤云格格的脸沉下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窦天衣披着一件黑披风,腰间的布带将腰束得细细的,她冷冷笑了起来:“那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纤云格格看看小壁虎,正要开口,小壁虎重重踩了她一脚,急忙闲住了嘴。 窦天衣一纵身,坐在了棺材上,双臂一抱,笑道:“我是窦天衣,想必你们已 经听说过我的芳名了?” 小壁虎装作没听清:“什么衣?” “窦天衣。” 小壁虎:“多添衣?这大热天的,多添什么衣啊?怎么,你得伤寒病了?像这 样”她晃着肩,大抖着,嘴里发出“咯嚓咯嚓”的牙齿磕碰声。 窦天衣:“很好!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飞贼小壁虎。对了,我头顶上的这只 猴子,就是贼猴巧大叔。” 巧大叔从梁上朝窦天衣扔下一只烂梨,窦天衣头也没抬,手一挥,烂梨便被一 枚铁钉钉在了柱子上。 巧大叔发一声尖叫,窜逃。 小壁虎:“说吧,你来这儿干什么?” 窦天衣:“那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纤云格格拉开小壁虎,大声道:“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你管不着!你出去!” 窦天衣:“可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等的人,与你等的人是同一个人,你也 让我出去吗?”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也在等……” 小壁虎一把捂住了纤云格格的嘴,低声道:“别说。” 窦天衣笑起来:“那我就代纤云格格说了!这个人是……” “是个不会再来的人。”门外又传来说话声。 这回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屋里的人全都一怔,抬脸看去。进来的是徐放鹤。 徐放鹤穿着一身白绸蓝鹤长衫,背着手,飘逸如仙。 “徐少爷!”纤云格格惊叫道,“当心,这个女人手里有暗器!” 徐放鹤哈哈笑起来:“可我不这么想。窦天衣,把你的手给二位姑娘看看。” 窦天衣摊开了手掌。掌心赫然两块朱砂红。 “你练过守宫掌?”小壁虎惊声。 窦天衣冷然:“好眼力!” 纤云格格低声问小壁虎:“什么叫守宫掌?” 小壁虎也低声:“听说过四脚蛇吗?” 纤云格格点头。 小壁虎:“用一千条四脚蛇的血,浸泡一块硬木头,每天往这块木头上击一千 下掌心,练一千天后,掌心就红了,只需轻轻一掌打出,再硬的人脑袋,也会粉碎!” 纤云格格暗暗道:“这么厉害?我也要练。” “格格!”徐放鹤道,“如果我告诉你,窦天衣是来救你的,你信吗?” 纤云格格:“不信!” 徐放鹤:“为什么?” 纤云格格:“她是窦开源的女儿。窦开源是我的仇人。” 徐放鹤:“知道山上的竹笋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知道。”小壁虎抢嘴,“下过了雨,竹笋就长出来了。” 徐放鹤笑了笑:“不对!只有砍倒了老竹子,新竹笋才能长又壮又长。” “什么意思?”纤云格格看着徐放鹤。 徐放鹤:“窦天衣,你告诉纤云格格。” 窦天衣冷冷地说:“窦开源,就是老竹子。” 纤云格格:“这么说,你也要砍了这根老竹子?” 窦天衣:“这话,其实不该你来问。” 纤云格格:“我不该问,那该谁来问?” 窦天衣:“该门外的那个人问。” 纤云格格和小壁虎回头。 门关着,好一会儿,门轻轻地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关天涛! 西湖边酒楼。 纤云格格、关天涛、徐放鹤、窦天衣、小壁虎、大水泡、索久眠、波尔围桌坐 着,桌上菜肴是三只叫花子鸡、三大盘油亮亮的东坡肉和三钵宋嫂鱼羹。 酒保介绍完三道菜,欠身走开。 徐放鹤道:“请诸位来品尝这三味地道的杭州名菜,是为着三件事。” “我来说。”窦天衣道,“这三件事是:一、这叫化鸡,裹着的是荷叶,也就 是说,只有剖开这荷叶,鸡才能一目了然;二、这东坡肉,只有蒸到了火候,才能 外形不变而内里已酥;三、这宋嫂鱼羹,是有将鱼肉剁成了鱼糜,才能人口而化。” 纤云格格:“我明白了。你们是在借菜说事!花子鸡的意思,就是肃王府血案 已破,凶手窦开源已经暴露无疑。东坡肉的意思是,十八金头谜案,外看似乎未有 起色,可内里已经是烂熟,一戳即破。宋嫂鱼羹的意思是……” “我来说!”小壁虎嚷道,“这宋嫂鱼羹的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要大开杀 戒了。把人像剁鱼一样剁成肉糜,然后烩成一盆又酸又辣又鲜的浓汤。” “大开杀戒?”大水泡和索久眠面面相觑,俯脸问,“杀谁?” 小壁虎:“谁该杀就杀谁!” 关天涛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脸上隐然无色。 波尔悄声问:“师傅,你们中国人的每道菜,都隐藏着深刻的道理吗?” 徐放鹤一笑,代关天涛回答:“波尔先生问得好!中国人不光菜里有文章,连 筷子也有学问。请看。” 他将两根筷子架成了一个“十”字。 波尔:“这不是十字架吗?” “不!这不是西方的十字架。”窦天衣道,顺手将筷子移动了一下,筷子在波 尔面前变成了一个叉叉,“这意思就是一个字:杀!” 话音刚落,只听桌面“笃”的一声响,一把尖刀已经插在窦天衣的面前。 扔来尖刀的是小壁虎。小壁虎站了起来:“窦天衣既然说出了这个杀字,想必 是要亲手杀了窦开源!” 窦天衣发一声冷笑,取过筷子,将尖刀夹住,轻轻一拔,将尖刀拔出,顺手往 身后一扔。尖刀不偏不倚地插在板壁挂着的酒葫芦上。酒葫芦顿时像放血似的喷出 一股红红的高粱酒来。 黑白楼外。夜。 身穿黑衣的窦天衣和徐放鹤纵身一跳,衣风振响,两人已落在楼栏上。两人向 楼内扑去。 楼内妓院。 窦天衣轻轻推开一扇门,闪人。 房内大炕上,躺着七条汉子,每人身下压着一个妓女。 他们是天津七道门坎的七弟兄。 “津门七道坎七弟兄!”窦天衣一声冷喝,“你们本不该为那七箱珠宝跑到江 南来的!看刀!” 窦天衣手起刀落,刀尖像在地上划一道白线似的,白光闪过,七颗男人的人头 发出一声“咚”的大响,同时落了地。 窦天衣闪出门去。 楼内赌场。 五只手背上雕着彩色五花蛇的手往赌桌上扔出五把刀,刀尖对刀尖,拼成了一 朵梅花。 众赌客吓得后退,连连扔出赌牌。 口内五花蛇五兄妹收罗着牌子,哈哈大笑。 突然,一支白色的鹤翎笔直地插下,羽尖触到刀尖的一瞬间,五把尖刀“铮‘ 地跳起,直奔五个方向。 五兄妹的咽喉间都深深地扎进了刀,一起往后倒下。 一只手从从容容地往桌面上拔起鹤翎。他是徐放鹤。 徐放鹤脸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众赌客的腿一软,瘫倒在地。 楼内大浴池。 男人洗澡的池子里,此时泡着的是一个肥壮的东北妇人。 几个光溜溜的男人跪在一旁,连连磕头:“小的不知是关东黄牙二婶驾到,该 死!该死!” 黄牙二婶也不说话,捧起一捧浑浊的洗澡水,劈面朝跪着的男人撩去。 水如刀,在男人脸上劈过。男人的脸顿时像被削过皮的桃子,皮肉挂了下来, 露出血淋淋的白骨。男人倒下。 黄牙二婶胖脸上浮起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挣脱衣服,赤着膊,耷着两只瘪奶, 一头沉下水去,口里发出舒服的咕咕声。等她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 一片红红的水汽。她的脑袋霎间离了脖子,落进池子。 窦天衣站在池子上,手里的刀在滴血,发出一声长长的蔑笑,转身离去。 血首级在水底瞪着惊恐的眼睛。 天井内。 徐放鹤向楼梯走去,楼上酒店里传来一阵阵喝酒猜拳声,不时地传来喝声: “棒爷!喝!棒爷,好样的!” 楼梯上横卧着个大胡子醉汉,嘴角边挂着秽物,吐得一塌糊涂。 徐放鹤从此人身上跨过。突然,一支长长的双响手枪抵住了徐放鹤的档下。徐 放鹤一怔,知道中了埋伏。 “你是谁!”徐放鹤沉声问道。 大胡子躺着,用手里的枪往上顶了顶,哈哈大笑:“混球!你和你的那个臭娘 们,杀得了津门七道坎七弟兄,杀得了关东黄牙二婶,杀得了口内五花蛇五兄妹, 却是杀不了关外棒子爷!” 徐放鹤:“这么说,你就是棒爷?” 棒子爷:“走遍天下,哪路好汉不认得棒爷的双响炮!” 徐放鹤笑了一声:“据我所知,棒爷的双响炮上,系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挂 着棒爷的小拇指,只要小拇指一勾,两颗砂子炮就可将一头牛给轰到天上去,那牛 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肉块而是肉丝了!” 棒子爷又一阵大笑:“生炒肉丝,可是我棒爷的下酒菜。这么说,你是知道棒 爷厉害的!既然知道,你就不该拦我棒爷的财路!” 徐放鹤:“我还听说过,谁要是拦了棒爷的财路,谁就该被下锅生炒!不过, 我徐放鹤却不太相信,该下锅生炒的,不该是我的人肉!” 棒子爷怒声:“大胆!我这小拇指一动,你这条小命就完了!”‘徐放鹤又发 一声笑:“可是棒爷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棒子爷:“什么故事?” 徐放鹤:“从前,天上飞过一只鹤,被地上的一名猎手看见了,举起了猎枪, 这时,那鹤的翅膀上刚巧掉下一根羽毛,这羽毛不斜不偏,恰巧落进了猎枪的枪口 里。等那猎手从枪口里倒出羽毛,那鹤便飞得无影无踪了。” “哈哈哈!”棒子爷爆出大笑,“唬谁啊你!那鸟毛又没长着眼睛!”‘徐放 鹤:“是吗?难道棒爷没听出,故事里的那个猎手,就是您老人家吗!” “说甚?”棒子爷的笑容收敛了,“你是说老子的枪里也落了鸟毛?” 徐放鹤:“棒爷要不是信,可以看看!” 棒子爷迟疑了一下,将枪口挪向自己的眼睛,眯着一只眼往枪膛里看去。 徐放鹤突然抬腿,对着棒子爷的手肘踢了一脚。 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棒子爷整个人就像一头牛似的蹦跳而起,飞得高高 的,然后又重重地落在楼梯上。落在楼梯上的已是一堆碎肉! 徐放鹤的身影已在天井旁,他轻蔑地朝着楼梯上的血肉笑了一下,哗地打开折 扇,背着手走出了黑白楼。 断桥。夜。 如烟的湖雾中,徐放鹤和窦天衣对站着。 “现在剩下的,只有”个人了。“窦天衣道,”这个人就是我父亲窦开源!“ 徐放鹤:“你真这么想?” 窦天衣:“难道除了窦开源,还有该杀的人没有杀吗?” 徐放鹤:“有!” 窦天衣:“谁?” “我。 ‘你?“ “奇怪吗?” “不奇怪。在你徐放鹤心里,你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不!如果我是死人的话,我还用得着你来杀吗?” 窦天衣看着徐放鹤:“我为什么要杀你?” 徐放鹤:“因为接下来的事,你根本就不想再让我知道。” 窦天衣笑了笑:“错!十八颗金头的秘密,只有你我联手才能得到!” 徐放鹤:“是吗?你还这么想?” 窦天衣的眼里突然闪出柔情:“放鹤!” 徐放鹤的眼睛微微眯上了。 窦天衣动情地:“放鹤!我与你相见,多久了?” ‘为什么问这个话题?“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自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起,我就……” “就什么?” “不要逼我说出来。” “我从来没有逼人说话的习惯。正相反,倒是你逼着你自己要把一句话告诉我。” 窦天衣的脸苍白起来:“这么说,你是知道我想说的这句话是什么了?” 徐放鹤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不!”窦天衣突然重声,“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知道我自从见到你第一 面的时候起,就已经爱上了你。” 徐放鹤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 窦天衣疯了似的朝徐放鹤扑去,紧紧地抱住了徐放鹤。 她的冰冷苍白的嘴唇在焦急地寻找着徐放鹤的嘴唇。 徐放鹤没有躲闪,任凭窦天衣的嘴唇像吸盘似的吸住了他的嘴。 突然,窦天衣松开了嘴,唇上汩汩地淌起了鲜血。 “你在咬我!”她惊声道。 徐放鹤的声音冰冷:“不是我在咬你,而是鹤在咬你!” “鹤?‘”是的,鹤!“ 窦天衣的声音发起颤来:“这只鹤……就是纤云格格?” 徐放鹤:“说对了,是纤云格格。” 窦天衣:“你那么爱她?” 徐放鹤:“我不能不爱她。” “为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理由的爱,不是真爱。” “不对!纤云格格在我眼里,不是人,而是鹤,我爱鹤,从来没想过是为什么, 也从来没有回答过任何人我为什么爱鹤。” 窦天衣一步步退开:“那么说,我窦天衣……是不可能爱你了?” 徐放鹤:“你可以爱我!” 窦天衣眼里又问起希望的光亮:“真话?” “真话。”徐放鹤的声音很平静,“不过,能让你爱的徐放鹤,绝不是活着的 徐放鹤,而是死了的徐放鹤。” 窦天衣一震:“你为什么老是想到自己会死?” 徐放鹤惨然一笑:“我已经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了。” 窦天衣:“这声音在哪?” 徐放鹤:“在我心里。”说罢,他返身朝桥下走去。 “放鹤!”窦天衣大叫一声。 徐放鹤站停。 窦天衣:“你要去什么地方?” 徐放鹤:“去见一个人。” 窦天衣:“见谁?” 徐放鹤:“纤云格格!”说完,徐放鹤大步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窦天衣的脸上,默默地淌下了两行泪水。她抹去泪,猛地朝徐放鹤追去。 桥底下。 弯月般的石壁上长着凤尾草。石壁上贴着关天涛。关天涛听得桥上脚步声远去, 利索地爬上桥去。 桥面上。 关天涛站在桥心,望着空无一人的桥面和空无一人的湖岸。 不知从哪块湖面上传来夜航游船的橹声,透过湖面的雾水,依稀可见几颗闪动 的渔火。 关天涛久久地望着徐放鹤和窦天衣离去的方向…… 钱塘江边。深夜。 一辆沉甸甸的马车沿着江岸飞快地奔驶着。 车里坐着窦开源。 车夫重重地打鞭,马车狂奔起来。 车内,装着盛满金锭和银元的箱子。 窦开源重声道:“过了九溪,一直往里!” 车夫:“明白!” 九溪深处。 马车沿着流溪旁的石块路奔驶。 远远的,从竹林里透出一星灯火,马车驶得更快了。 竹林内院墙外。 马车在一片瓦屋的院门前停住。 门紧关着,从门里透出的灯光昏暗得很,一点人声和犬声也没有,四遭静得出 奇。 窦开源下车,吩咐车夫不要走动,自己挑着灯笼向门前走去。他推了推门,门 虚掩着,呀的一声开了。他抬高灯笼,往院里照去,突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