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别人嘴里这家伙恶贯满盈,我不太相信。我不喜欢他,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凶 恶的地方。如果把他身上贴的钱剥掉,他可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用通俗的话说, 可能比“孙子还孙子”。 当然这是一部分人的说法。另一些人嘴里就不一样了。说他如何如何了得,他 给下岗职工捐了30万元,给市中心花园广场捐了80万元,给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装了 假肢,给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女人买了一套单元房。他跟一个外地商人较劲,把点 一支歌的价格从10元抬到了两万元,他是个慷慨的人,花钱如流水的人。跟在他鞍 前马后的人,都得了好处。我想起了荣光,他是不是也得了好处? 荣光给我打来一次电话,问:哥儿们,那天的感觉怎么样?不怎么样。我实话 实说。他说:我一开始跟他接触也不习惯,后来明白了错的不是人家,而是自己。 我们太拿自己当回事了。社会在变,人家有钱,人家就要为中心。这是不以人的意 志为转移的。 我说: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格格不入。 他说:你看我,在市委当了好些年科级干部,以前老为别人升上去了,自己没 升上去,别人得到领导宠信,自己没得到宠信心忧气烦。我天天谨小慎微,树叶掉 下来也要琢磨半天。事后一想,那点儿事算个屁,世界大着呢。跳出市委这个大院 看世界,我觉得眼界很宽。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这些人比领导好相处,你真心实 意对他,他就给你好处,你看得起他,他就给你实惠。有些领导你给他卖命,到关 键时刻也不给你使劲儿。 这是经验之谈,融入了他对官场的感受,我一两句话驳不倒他。我问他丛森的 情况,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吗? 他说:那些事确有其事,不过分析起来情况就复杂了。他是坐过监狱,他把人 差点儿捅死。坐过监狱的不见得全是坏人。别人要睡了我的女人,我也要捅他。他 可能骗过人,生意场上都那么谦谦君子能行吗?他骗人时别人也骗他。那时候到处 都是三角债,你欠我,我欠你。 我说:别人说得太难听了。 他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看他像个坏人吗?他多讲义气。你知道那天晚 上花了多少钱?五六千块打不住。人家连眼睛都没眨,就跟往地上泼了一碗水似的。 我不喜欢他的口气,一沾钱,他的话音就像摸了女人的手。我说:我那天不该 跟你们去吃饭。 他说:他挺看得起你,一般人坐不到那个桌上,他没文化,但是看得起有文化 的人。你猜他后来跟我说什么,他说,你那个朋友很有水平。还说,什么时候要跟 你再聚聚呢。 我心想算了吧,我再也不想见这家伙了。 我去了老太太那儿,把书送给她。她办公室里聚了很多人,不过她还是把别人 都撇开,跟我聊起来。她翻着我的书说,一定要好好读读。 屋里人都看着我们,有的羡慕,有的脸上露出焦急,我觉得不能久留。我告辞 了,老太太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她送我时,我忽然在办公桌上看见了那个黑包,摄 像机的镜头一半露在外面。 这东西到底还是到了这里,我心里吃惊。 老太太看出我注意了,说:有的人就像苍蝇一样,没皮没脸地整天盯着你,她 一脸无可奈何。 她这话什么意思,是为自己解释,还是真的不满?生活正在变得像迷宫一样。 头脑简单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迷惑半天。 老太太后来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给她打。我不知道那个包后来的下落。不想 打听,也害怕打听。如果打听出包真留在老太太那里,岂不又要失望?我应该学会 避免坏心情。 不管怎么说,丛老板的靶场和滑雪场还是破土动工了。他如愿征到了地皮,以 极低的价格买下。虽然那个村的农民天天上访,虽然好些农户已经种上了冬小麦, 第二年春天小麦返青时,推土机还是把地里的绿色推平了。 城郊的几百名农民站到了推土机前,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推土机在他们 面前轰着油门,他们岿然不动。他们不说话,沉默的躯体就是他们惟一的武器,推 土机旁边的人上前拉他们,接着是推搡,双方就这么打了起来。最后发展到拿起铁 锹、扁担。地里到处是女人的喊叫和孩子的哭声。 公安局民警制止了械斗。好几个农民受了伤,有人还被民警抓了起来,后来又 都放了,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那些日子到处涌动着农民的愤怒,这愤怒蔓延到市里,连报社记者也跟着激动 起来,大报小报去了很多人,说要曝光,最后还是无声无息了。他们的激动就像春 天的雪一样,丛老板给他们输送点儿热气,就消化了。 推土机又开起来,靶场工程顺利地进行着,人们对丛老板的不满渐渐变成了对 记者和市政府的不满,我为那些领导可惜。他们没有意识到,姓丛的挣了钱,却败 坏了他们的形象。他们太傻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