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惜春记(47) 她感觉自己将要虚脱,将头轻轻靠在入画身上,闭起眼睛,半梦呓地问:"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入画一惊,低下脸去,沉默了一会,还是清楚地回答。 " 他是我表哥,这是真的……" 唔……继续说,不要停。惜春并未睁开眼睛。她觉得眼帘非常重,像被粘住 了一样,心里有模糊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不知何时附着在心壁上。她想起人一旦 死去,就会失去一切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像生命从心里流失一 样,恐惧越来越庞大。她迫切地要听见人声。 入画看了她一眼,惜春闭着眼睛,这样的不关注,反而使入画能够放松地讲 述。车摇摇晃晃,入画的声音一路起起落落——我们订过亲,然后他家道中落。 我父母悔婚,那时太小,未懂得抗拒父母的意志,也不想抗拒,因父母给予足够 安逸温暖,贪图平静,便安心接受安排。但后来家道亦随之衰落,我被府里买进 来,派给姑娘。 入画感觉惜春在点头。她于是又说下去,那是逾礼的事,但她亦知惜春当日 不会怪罪,现在更不会怪罪自己。 " ……那日以后他买通园里的婆子约见我,虽然短暂,却知这个男人足够勇 敢,亦知他能够放下以往芥蒂同我相见并不容易……" 入画接受来意儿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与他在尘世再度相遇,自身已是孑然无 亲的人,于是彼方的温暖和好处放大,温柔招引。 入画说着,勾动回忆,就笑起来。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的蝴蝶一样 游弋在她的眉宇之间。" 他愿意接受我,我就跟随。因为与其被府里的太太们拿 去配小子,不如尊重自己的选择。" 她说。 是。婚姻基于毫无基础的信赖,一样是赌注。近水楼台先得月,选择自己了 解的人,无疑比面对一无所知的人要保险。入画相信来意儿也是一样的想法。她 幼时软弱糊涂,大了终于能够清楚辨别需要,果然决定。 惜春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好象坠入深洞,离光越来越远。喉口嘶声喊叫, 原来只是发出模糊地呻吟。 入画闻声捧起她的脸,她发现惜春已在发烧,微微晕迷。 她一叠声地催着来意儿快回东府。 (三九) 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 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的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 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 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 的影像。 她的拒绝清洁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 姑娘,你不冷么?说着慢 慢走回来坐了。" "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 之身了。" 惜春慢慢收回眼光,对着她甚是无谓地笑。几乎是一瞬间,入画确认 了一件事,十年前的惜春和十年后的惜春有不同,然而不是绝对的不同。时间无 疑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她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她也只是个魔法师,不能动摇 人的根本,人世的大信。对惜春来说,待人的态度,对某些事的反应,已经成为 她的特征,难以消解。 入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她想起惜春那场大病。 那年惜春大病,入画拿很厚的被褥给她,依然雪雪呼冷,不停发抖。她知道 她冷。或许心里已空出大洞,风雪无忌入侵。然而等身体略微痊愈,再问她,总 是说自己不冷。入画有时站在她身后良久,见她衣袂飘飘,可是连影子都是心事 重重,她想宽慰她,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她蓦然想起冯紫英。那个肯为了惜春越墙而入的人。能安慰女人的始终是男 人。 她还没有告诉惜春,那天夜里她昏迷不醒,太医久久不来。是他带着人来看 她,给她治病。 他吩咐不要说,恐怕这会伤及惜春心里本就廖薄的亲情。于他,是想着保护 一个人,先要保护她的心。如此入画乐得从命,她亦不能说,是来意儿引着他来。 冯紫英对惜春的好感,渐渐变成来意儿讨好和攀附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