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未央 列车员甜美的报站声响起,夏宁冽跨下阶梯,内心波涛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阔别了三年多,终于又见到了梦了千百回的景物:蓝的忧郁的天空,一桓而逝的白 色飞鸟,红于二月花的秋叶,飒爽的风……这些伴随他成长的事物,依然存在着没 改变。清新澄净的空气温柔地亲吻他少了稚嫩的脸庞,落叶的沙沙声一直在耳边回 响,愉悦地歌唱。 他,在三年后,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时间的长河滔滔,当年漂亮的小男孩,早已在生活的洗礼下褪去一身青涩。眉 宇间曾经的完美幸福,现在的淡淡忧伤,渐渐凝固成长大的沧桑。 达芙妮摆脱补不了阿波罗的追逐,化为沉默的月桂。不是彼得潘的他们,摆脱 不了时光的追逐,脱去了王子和公主的梦。 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他们已经长大。 “冽,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好漂亮哦,像人间仙境,我好喜欢。”苏莞 尔惊喜地转了圈。 “嗯。”随意的淡应,夏宁列背起沉重的包。“走吧,去我家看看,我爸妈都 是好客的人,他们定会欢迎你的。” “好。”她低头,失望绵延。 终究还不行吗?她仍旧是客吗?早已注定的结果,早已看穿的结局,可她还是 不想放手,因为,他没有找到幸福一天,她就会陪在他身边一天。 他的脚步是急切地,希冀地,一遍又一遍地设想久别的家人在见到他时会有的 表情。妈妈一定会哭着说“回来就好”,爸爸呢,虽然嘴上不说,但暗地里肯定激 动地偷偷拭泪,至于荆,至于荆……他突然有些退却,他想不到她会有的表情…… 上次雨夜,他被断裂的大树树枝砸伤,住院了两个月。在医院的期间,他一直 哀求主治医生让他出院,求了好多天,医生也勉强应允,但嘱咐他得好好修养,免 得留下后遗症。他听在耳里,忘在风里,唯一记挂的,就是荆。 回到公寓,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箱,里面却空空如也。他和荆一直都有约定, 一个月一分书信往来,但是这次紫荆却没有照做。然后,不经意又发现银行卡里多 出了好大一笔钱,打电话回家也说是空号,自此,他和家里的联系完全断绝。心渐 渐不定,晚上开始失眠,睡着了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梦魇将他纠缠,有个很强的念 头要他回家去看看,只要看一眼,让他能够心安。 “爸,妈,我回来了。你们最思念的我回来喽。” 兴奋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没有父母热络的回答声,也没有投奔而来的紫色身影, 熟悉的袅袅青烟也不再,唯有朱红斑驳的破旧的门,嘎吱作响,略微打破一丝冷清。 站在屋外,他突然犹疑,没有勇气推开那近在咫尺的门。 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苏莞尔心有灵犀地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她的热情温暖他的。“也许伯父伯母出 去了。” “也许吧。”他艰难地点头。 “咦?你们找谁啊?”邻居一位老婆婆好奇地打量身着时尚的漂亮男女。“这 一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你们若是找人,定是走错地方了,还是去别处问一问吧。” 夏宁冽全身一震,不好的预感从没有此刻来得强烈。“很久没人住了?怎么会? 我前几个月还打电话回家的呢。再说了,那先前住在这儿的人呢?就是姓夏的一家。 他们……搬家了吗?” “搬什么家啊,人都死了很久了还说什么搬家,小伙子你真爱说笑?” “死了?”青天霹雳,夏宁冽踉跄后退,一旁的苏莞尔担心地扶住了他。 爸妈死了?怎么可能?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还有一大片年华可以挥霍,他们 甚至还没见他最后一眼。 还有紫荆,她又去了哪儿?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他离开的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事情在一夕之间全变了样?他这次 的回来是为了重逢,可是迎接他的却是生死离别,上苍真的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只是一点都不好笑。 “婆婆,您能够告诉我这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求求你了……”他已经哽 咽难语了。 “唉,冤孽啊。”婆婆沉重地叹息,眼睛微微濡湿。“我也是新搬来的,不过 听别人说,这一家四口,生活和睦,还真是不错。可是啊,三年前这一家的儿子去 北京上学后,一切都变了样。不说孩子的爸爸变得沉默,孩子的妈,脑子也出了毛 病,在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可怜了那个叫做紫荆的漂亮小姑娘,天天被精 神不正常的母亲打骂不说,还要上山下田干农活,一双雪白的小手都磨出了厚厚的 茧,不过那小女孩也倔强得紧,任她妈打骂,不躲不逃,更不吭一声,每次被她妈 打后看上去都好惨!” 老婆婆的话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得他的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淋。“后……后来 呢?” “后来啊,后来,唉,大概是一年多前吧,夫妻两人不知为何在马路上争执起 来,拉拉扯扯被一辆卡车撞上,你们没看到那种景象,鲜血把整条路都染红了,夫 妻俩一也在医院断了气。丧礼过后,这诺大的家就剩下女孩一个人了,她啊,也是 个奇怪的人,一句话都能不说,整个闷在屋里不出来,知道来了蛮横的小姨一家, 他们不管女孩的医院强行把女孩带走了。可惜,女孩命苦,小姨家似乎对她也不好, 我们常常看到女孩一身伤的回到这儿,在院子里,就在那葡萄藤下面,一发呆就是 一整天,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吧。大家都说她在等她的哥哥,就是上大学那个,以我 们的看法,她等又何用?那个不孝儿,一走三年都不回来,连父母死的时候都没见 到他的人影,生来何用啊?而每次狠心的小姨都会找到这儿,对女孩一阵打骂,我 们这些做邻居的都不忍再瞧……不过奇怪得紧,这两个月来倒没有再见到她,我们 猜测她该是逃走了吧。也是,早就该走了……” “荆……” 奔腾的泪水弥漫了他的视线,夏宁冽心痛得不得了。是这样吗?你这三年来的 日子都是如此过的吗?为何都不告诉哥?你知不知道听到这些,哥有多心痛? 蓦然想起荆上次找他时手臂上的淤青,她常常都忍受那些痛楚。那次,她全身 上下应该都有吧,但是他却轻易地相信了她轻描淡写的说辞,他真是该死,他是世 上最混蛋的哥哥。也难怪,她会说她习惯了吃泡面,原来她很早很早就一个人了! 老婆婆不知何时已叹气离开,苏莞尔陪着他一起流泪。“冽……冽……”除了 不断喊他的名,她还有什么可做,才能抹平他的悲痛? 夏宁冽不领情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冲开重若千钧的破门,举步维艰。“她说 的对,我是哥不孝儿,我生来何用?” 自私。懦弱。不孝。 遇到事情只会逃避,然后伤害生命重最在乎的人。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又潮湿的霉味,曾经承载他人生里无尽乐趣的葡萄架,现 在已生命尽失,只留下几根脆弱的竹竿,孤独地立在这儿。它们脆弱地好似幻象, 经受一碰就会化为灰尘,散落到海角天涯。架子下面空旷一片,经久残留的落叶已 慢慢腐烂,曾经并排的两只木椅,也不知它们现在在何方。视线轻挪,织网缠绕的 屋檐下,掉落了许多零件的老自行车——带着他和荆走过村里每个角落,见证了他 们悲喜的自行车——正静静躺在那儿,轻抚过,灰尘泛起。 秋风突起,一片荒凉! 曾经多情的嬉笑打闹呢?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呢?曾经无尽的欢乐和泪水呢?还 有那个笑容甜美轻轻喊他哥的女孩,你们都去了哪儿?你们为什么都消失无踪?为 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让我缅怀你们最后一眼? 似水流年,韶华易逝。是你们把我忘了,抑或我忘了你们? 客厅的桌子上,绑了小小白花的黑白相框里,黑白照片,夏父英俊又严肃,夏 母年轻又美丽,他们温柔地对他笑,目光满含深情:欢迎回来,我的孩子。 夏宁列跪倒在地,心中的忧伤漫延成一条河,可是此刻,眼睛干涩的紧,悲伤 的泪一滴也流不出。 “爸,妈,我回来了……不孝儿宁冽来看你们了……爸,妈,你们好吗?…… 躺在冰冷的坟墓里,你们……会冷么?……会饿吗?……没有我陪在你们身边,你 们会寂寞吗?……” “冽……”苏莞尔眼含两汪忧伤的缠绵,在他身边蹲下。“冽,别这样……” 他知不知道,看着他那样,她有多难过? “爸,妈,你们好吗……好吗……”一个磕头下去,地上堆积的灰尘乱飞。两 个,三个,四个……滴滴鲜血洒落在灰尘里,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仍继续磕着。 “天哪,冽,你受伤了。”苏莞尔心疼地拉住他。“别再磕了,冽。” “不,莞尔,你让我磕……让我磕……别阻止我,还有……还有三个就满一百 个了……我……我一定要磕完这……这一百个……”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坚持磕完,他眼一黑,趴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夏宁冽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一个悲伤地让他亟需逃离的梦。梦里黑漆漆的一 片,看不清,也摸不着,唯有仿若两级的冰冷的风,刮得他全身都疼痛不已。 他想逃开,可是纠结的心痛拉住了他疾奔的脚,他只好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甫一睁眼,浅蓝色的天花板是他熟悉的,他曾和荆商量了一下午,才挑选了这 个颜色——一个透明的,忧伤的如同天空的颜色。充斥鼻端的,也是熟悉得不能再 熟悉的味道,陪伴了他十八年的味道。 这里,是他的房间。 “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在邻居家弄了点粥。”苏莞尔惊喜地在床榻上 坐下,压住他欲起身的不驯。“你的头受伤了,我虽然帮你简单地包扎了,但是你 还不能乱动,该多休息一会儿。” 夏宁冽无异议地躺回柔软的床榻,身体虚弱。“谢谢,不过莞尔,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房间?” “是吗?那还真凑巧。你昏了过去,我四下打量,觉得这间房最是干净,几乎 没有灰尘,所以就把你拖来这间房了。”她轻轻解释,眉间是去不了的浅浅忧愁。 他了然。“是荆。” 在他走后,他仍不知疲倦地打扫他的房间,让它一尘不染地等他回来,以至于 她自己的房间却蒙上厚厚的灰尘。他完全可以想象,她一边打扫一边等他回来的凄 凉,那是一副多么令人伤心的画面。 “莞尔,我是哥很差劲的人,对不?” 苏莞尔替他拢好被,急切摇头。“不对,冽,你一点都不差劲。”他是她最爱 的人。 他笑,苦涩又疲惫。“上次荆来找我的时候说她想留下,可是我毫不犹豫的拒 绝了她,我说我无暇照顾她,并要求你她帮我照顾爸妈。现在想来,那些,是多可 笑的理由。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我,她投靠我,而我拒绝了她,我真是世上最差 劲的哥哥了。还记得当时她问我她是不是很让人讨厌的表情,是一种全世界都遗弃 她的绝望,可我粗心地竟然没发现,最后还让她伤心地一个人连夜离开。每次一想 到这儿,我就特别难过,我难以原谅我自己。这三年来,她吃了太多的苦,被排斥, 被拒绝,孤伶伶地,连一个完整的安身之地都没有,那……那她现在会去哪儿呢? 她……会不会做傻事呢?”紧紧攫住被单,清澈的泪洗刷干涸的眼,缓缓落在枕巾 上,枕巾霎时就湿了一大片。“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她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她没有 什么目标可以追求,她来投靠我,而我硬生生地把她推开,我等于把她推到了绝境, 我……我……” 苏莞尔轻拥住颤抖的他,连同被单一起。“冽,别胡思乱想,你那时并不知情 ……” “但是没有差别。”他音量变大,愤力推开她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荆不在了,爸妈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莞尔,你说,我活 着还为了什么?” “冽!”她惶恐地哭叫,为他轻生的想法。“谁说没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冽, 别这样,你还有我啊,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冽,我爱你啊……” 她如此死心塌地地爱他,即使明白有一个人深深驻扎在他的心房,即使明白或 许他的心里她一丝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可是她仍义无反顾,将一颗早已被伤得伤痕 累累的心再次交出去。 “没用的,没用的。”他喃喃低语,神情恍惚。 他倏而跑下楼,跑进客厅,拿起沙发上的抱枕,她亦不放心地跟着。 日子久了,光华不再,沙发已看不清原先的米白色。“就是在这儿,爸对我说, 他之所以替荆取名为紫荆,是因为自己紫荆的花语是兄弟和睦,他借此希望我和荆 能够相亲相爱,并要我保证会一辈子守护荆爱护荆。”可是,殷切的交代还在耳边, 男人挺拔的身躯却已化为一抔黄土,无声无息。 “还有这里,”他走近厨房,缓缓摩挲生了锈的厨具。“每次接荆下课回家, 都会看到妈妈围着黄色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着,见到我们,就柔柔地说‘你们回来啦, 马上就要开饭喽。’但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荆, 没有温暖,独留一座空旷的房子与一室的冷清,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我一个人又该 如何面对?莞尔,你懂不懂我的感受?……懂不懂……” 她泣不成声。“懂,我懂。冽,这些我都懂。他们是你所有欢乐的源泉,是你 所有的精神寄托,如今他们没了,你也要塌了。可是冽,你还有我啊,只要你愿意, 我会陪着你把所有的快乐都找回来的。” “莞尔,找不回来的,你无法让死人复活。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北京。 若我不走,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仍是和和乐乐的一家人,没有别离,没有 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敢面对?他的逃避,伤害了多少人? 悲不自禁,夏宁冽痛苦地垂墙,终于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但是,你如果没有去北京,我又怎会认识你?苏莞尔在心里哭着呐喊,把他扶 将起来。 “冽,你的腿还没痊愈,不能折腾的。刚刚被凳子撞了一下,严不严重,告诉 我们好吗?” 他闭目,沉默。 “宁冽,你是宁冽,你回来了!”随着惊喜的呼叫,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跑进 屋里。 “小姨。”仿佛见到一丝曙光,夏宁冽顾不上右脚的疼痛,一把攫住他小姨齐 眉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荆呢?快告诉我,荆在哪儿?她是不是在你家?” “哎哟,你这臭小子,怎么一见面就抓着我问那个死丫头,你还尊不尊敬长辈?” 齐眉抱怨,为夏宁列的不贴心。“快放开我,你抓的我好疼。” 他松开些,面露祈求。“小姨,对不起,不过请你告诉我。” 她脸色稍霁。“那死丫头啊,自从两个月前失踪后到现在都没回来,后来有村 民说在海边看到她的鞋子,紫色的,我去看了看,真是她的。所以,我猜想她大概 是跳海了吧。唉,死了也好,那个讨债鬼,阴阳怪气的,要她说句话比蹦个屁还难, 每次都把我气的要命,不知道……” 听不到她的唠叨与抱怨了,夏宁冽和苏莞尔同时苍白了脸,在彼此的眸里看到 了绝望。 “不!” 夏宁冽悲痛地大喊,不敢相信再也见不到紫荆。奋力地向他们幼时常玩的海滩 跑去,所有的泪水,全被风化。“荆,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对不对?荆, 对不起。” 迎着风,脑海里如同电影般闪过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第一次见面,她哭得脏 兮兮地像只小猫,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七岁的时候,她从秋千上掉落,脑袋摔 破了好大一个伤口,他为此砸破了他心爱的秋千;十五岁的时候,她吻了他,并说 决定了,要晕他相爱……他们一直都是彼此扶持着长大,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 个体,缺少了任何一个,就凑不成完整的圆,徒留遗憾。 “荆,没有了你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曾答应你的,会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所以等我,我马上就来了,你将不会再怕海水的冰冷,因为我即将来温暖你!” “冽,不要!” 苏莞尔倾尽全力在后追着,嘴巴里俱是眼泪的咸味。凝望前面大张双臂相隔咫 尺却远在天涯的男孩身影,心破了好大一个洞,鲜血汩汩而流。有一种预感,这一 次,她若失去了他,那么她将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们会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 飞过沧海也寻不着。“冽,不要那样,你回来……回来……” 她愈接近无情的海水,倾覆而出的绝望更是满腔。然后,前方飞奔的人一个不 支倒在了沙地上,巨大的浪潮打在他身上,又退了回去。 “冽,冽。”她奔近,俯身抱住他冰冷的躯体,脸贴着他的颊,泪水交织。 “冽,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若死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离开的。” 大海怒吼声声,浪涛阵阵,清朗的天空渐渐被滚滚黑云覆盖。 要下雨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