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封河镇是临近玉门关的一个小城镇,也是出关的必经之路。封河镇上有一家 大风客栈,客栈很简陋,却是镇上唯一一处供来往行人打尖歇脚的地方。 石头是大风客栈的老板,端是人如其名,长得像石头一样壮实。他阁子高壮, 肤色黝黑,憨憨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封河镇上,任谁都知道石头是个憨人,从前打着赤膊为富人家搬货,被克扣 了工钱也不吱声。任谁有了麻烦要他帮忙,也是有求必应,很是吃了不少亏。 然而老天疼憨人,楞是给他派了个贤内助下来。说起他那浑家,可真是长得 标致,秋水似的眼睛微微一转,便有种消魂的韵味。那女子自称落月,是从外地 来的,一到这里便开了大风客栈。封河镇的有些地痞见她长得漂亮,又是个孤身 女子,瞅准了机会便来寻衅,石头看不过去,为了帮她,硬是迎上十几个地痞的 拳头,最后虽然把那些人打跑了,自己却也被打上了筋骨,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 月。 一个月后,落月便嫁给了他,大风客栈就当作她的嫁妆。从此石头成为了大 风客栈的老板。如今那个美丽的女人已经为他添了个女娃儿,长得和落月一样水 灵,石头心里头那个欢喜啊,恨不得天天将妻女拱在眼皮子上。 所以,人人都说石头是封河镇上最幸福的汉子。 如今,他正呵呵笑着,搭着块汗巾,坐在柜台前有模有样地打着算盘。 “得了,你去招呼客人吧。这帐你也算不清楚,我来吧。”落月从门帘后款 款地走了出来,纤长的十指在算盘上轻拨,哒哒的声音煞是好听。 石头痴痴地看着,半晌才“唉”了一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 落月扑哧一笑。这憨人,都已经成亲两年了,竟还是那么呆愣。偏偏自己就 是喜欢他质朴的个性,为他停留在这边陲小镇上,甚至为他生儿育女。 算好了帐,看着那壮实的背影在大堂上穿梭忙碌,落月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 温暖。看了一会儿,她收起算盘,准备朝内堂而去。 然而却在转身的一瞬,硬是愣了一愣。随即侧身躲在帘后,眼睛却一瞬不瞬 地望着正走进客栈的一双人影。 那男子一身白衣,淡雅出尘,微笑的时候就好像春风拂柳,又如暖阳初照。 挽着他的那名绯衣女子,却是眉目飞扬,一双点漆的眸子熠熠生辉。 这两人一出现在客栈之中,就仿佛满是凡鸟的林子里,忽然飞进了两只凤凰, 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是他们!落月闭了闭眼,当年离开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还能再见。 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又见到了。 紧紧地盯着那白衣身影,依然是清俊的眉眼,然而凝在眉梢深入骨髓的寂寞 清冷却已消失无踪,留下的是淡淡的温和。眸光流转,落月露出欣慰的笑容。 “店家,我要一斤烙饼,再切一斤牛肉。再给我准备两袋清水。”白衣男子 淡淡一笑,道。 “我要酒,我要酒。”绯衣女子扯着他的衣袖,叫道。 “影儿,你要变成酒鬼了。” “那也怪你酿的杏花酒,让我有了瘾头。” 白衣男子微微苦笑,道,“那好。店家,再给我一壶烧刀子。” “烧刀子?”石头愣了一愣,朝绯衣女子瞅了瞅,犹豫了一会,还是依言灌 了一壶。心头却想,那么标致的一个姑娘,柔柔弱弱的个子,别被这烈酒呛着才 好。 他却不知道,除了最爱的杏花酒,那女子最喜欢的就属这烧刀子,而且是越 烈越好,越烈越够劲。 打了酒,只见那女子欢呼一声,抱着酒袋子,挽着白衣男子朝门外走去。 “再过去,就是关外了。”白衣男子微笑着说。 “太好了,我很早就想去看那里的沙漠戈壁,还有传说中的绿洲。” “那就去吧。” 只听一声马嘶,两人相视一笑,跃上马背,伴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怔怔地看着,半晌,石头叹息一声,“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走到丈夫身边,望着那两人两骑远去的方向,落月喃喃道: “公子,您一定要幸福呵!” 云深雁影入高寒 我生在绝云谷。 那遍地桃花,落红如雨的山林幽谷,是我的家。 父亲是刑堂执事,在高手如云,谋士如雨的绝云谷里,着实算不了什么。然 而在我眼中,他却是山一样的存在。他端正严明,教我读书习武,教我为人之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他曾在我耳边谆谆教导:“悦儿,要记得, 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我的母亲,温柔娴静,一生为我们父子活着。她缝衣纳线,煮饭熬汤,终日 忙碌地打点着我和父亲的饮食起居。怕我们饿着,怕我们冻着。 而我的名字,正是母亲取的。我常常会想,如果是父亲为我取名,也许我今 生会叫东方正,或者东方威,抑或是东方义。然而我终究叫了东方悦,那是母亲 的坚持。 她说:“我希望我的孩子一生幸福。” 严父慈母,衣食无虞,日子平平淡淡,无甚大喜,也无大悲。我本以为这一 生会如此平顺地度过。我从不向往轰轰烈烈,于是常引得父亲摇头骂道:“没出 息的小子。” 我不在乎,径自享受着平凡而惬意的生活。 然而有一天,这样的平凡忽然被彻底颠覆。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像脱了僵的 野马,不知跑向何处。 那年我才十岁,最喜的便是爬上高高的杏树,摘下颗青黄的杏子,小口地咬 下,任酸涩的滋味在口中晕开。母亲见我如此,采下一篮红杏予我,每一颗都清 甜爽口。然而我却不喜欢,依然故我地爬上杏树,摘那青涩的杏子咬在嘴里。 我所爱的,是那苦涩之后的淡淡酸甜! 初夏时节,天很蓝,暖风习习,我赤足躺在枝头,把玩着两颗红杏。这时节 杏子已经成熟,再看不到透着碧色的青杏了。 我百无聊赖地将红杏掷了出去,看着那一点绯红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咚”一声落在—— 落在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上。 我瞪着眼睛,怔怔望着那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女孩子。 她显然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落英飘飞中,那一身雪白的衣裙在我眼中晕 染开来,渐渐化作那女孩秀气的小脸。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眉若远山,眸似点 漆,也不知道什么是琼鼻皓齿,凝脂玉肌。只觉得那女孩子好漂亮,就像一尊玉 雕的娃娃,正用一双灵动的眼睛朝我望来。 我直觉地想要下树,跑到她身边,好好安慰这个似乎受到惊吓的女孩。然而 早我一步,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搭在女孩的肩上。那女孩抬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扑 入来人怀里,荡出银铃般的轻笑。 定睛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差不多年岁的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洁白的衣袂在 风中飘飞。他眸中含笑,那双眼睛,泉水一样干净,不染半点烟尘。那时,我直 觉地打量自己。粗布短衫,沾了泥巴的双手,散发赤足地挂在树上,简直就像一 个野孩子。 生平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是自卑。 我一步步走过去,带着歉意对那女孩说:“对不起!” 手里拽着那枚红杏,她稚气地笑着,窝在男孩怀里,摇了摇头。 是不怪我了吧?我心头一动,望着那粉妆玉琢的娃娃,伸出手想要摸摸她丝 绒一样的长发。 白衣男孩身子微侧,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微笑着对 我说道:“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那老气横秋的样子气得我牙痒。然而却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 两人手挽着手,相携而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孩子正是谷主的掌上明珠,绝云谷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 宠着的小公主——容郁影。而那白衣男孩,名唤雁行疏,乃是谷主唯一的入室弟 子,据说也是唯一有资质练习天地九重心法的旷世奇才。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天地九重,也看不出姓雁的小子有什么旷世奇才的样子。 但那两人的身份与我天差地别,不啻云泥,这我是知道的。 我开始觉得寂寞,甚至缠着母亲,想要一个妹子。母亲却总是笑我孩子气。 于是,我只能悄悄地躲在树后,偷眼看着那两人畅快地在杏林子里嬉戏,望着小 影儿一次次张开手臂,扑进雁行疏怀里,咯咯笑着,脆生生地叫:“雁哥哥!” 雁行疏是知道我的存在的,有时他会朝我藏身的地方淡淡望上一眼,有时会 对我温文地笑笑,却什么都不说,任我在大树后头屏息望着。有时候我一站就是 半天,夏日里蚊虫甚多,叮咬的我浑身发痒,挠过之后又隐隐发疼。那时我就把 这一切都记在雁行疏头上,下定决心讨厌他到底。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被谷主叫去,说我骨骼根基都属上乘,要收我做记名弟 子。我清楚地记得,那日父亲是怎样的欣喜若狂,而母亲,眼中又是怎样的隐隐 含愁。 记名弟子?一个刑堂执事的儿子,忽然被谷主青眼看中,收为记名弟子?可 是,那高高在上,威严沈穆的谷主,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见过我? 偶一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白衣温文,气韵内敛,雁行疏微笑地望着 我,小影儿咬着手指,靠在他怀里。他蹙了蹙眉,拉下她含在嘴里的手指,不赞 同地拍了一下。 我咬了咬唇,望着大人们忙忙碌碌,为我插了香头。香雾袅袅,我跪下身子, 对着谷主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从那时起,我成了谷主的第二个弟子,成了小影儿的师兄。然而绝云谷千娇 万宠的小公子,小影儿纯纯依恋的大师兄,依然是他雁行疏。 但从此以后,我离小影儿毕竟近了。我喜欢听她软软地唤我师哥,喜欢看着 她满杏林子跑,喜欢看她秀气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开始和雁行疏一起读书习武,在授业解惑上谷主从不厚此薄彼,对我们两 个弟子均是一视同仁地对待。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天分的确比我高上许多。 一样的武学一样的招式,我苦练一月才有小成,他却不用十日,便已融会贯通。 我气恼灰心,他总是温和地开解,称自己习武甚早,根基比我扎实,才得以事半 功倍。然后便耐心为我讲解武功招式,一招一式讲得极其仔细,直到我彻底掌握。 时光荏苒,我真正对这个师兄起了崇敬之心。 一日,雁行疏唤我来到跟前。 “明日我需闭关修炼,一月之内恐怕出不了关。影儿这边,便托你照顾了。” 他微笑地看着我,说道。 照顾小影儿?我又怎会拒绝,于是颔首应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 小影儿。” 却没有想到,我失约了。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寒芒闪动,人影幢幢,白道武林倾巢来犯。绝云谷促 不及防之下,几无还手之力。我护着小影儿,紧紧跟随父亲,一路且战且退。 那一夜,漫天的血色迷了眼睛,温热的鲜血,难瞑的眼睛,仆倒的尸体,杏 花烂漫的绝云谷,恍惚中已经变成一个屠场,刀光闪过,便有人身首异处。 我蒙住小影儿的眼睛,自己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要看清这一切的罪恶, 要把这一切的杀戮印在心底。 一柄长剑透过父亲的胸膛,热血飞溅中,父亲倒下了。母亲尖叫着扑过来, 失去了平日温柔娴静的仪态,面上满是锥心的痛楚。母亲痛哭失声,没有注意到 身后劈来的一刀,她呛出一口鲜血,仆倒在父亲身上。 谷主率领四大堂主奋力御敌,无奈寡不敌众,眼看身上的创口越来越多,血 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袍。纵然只是他的记名弟子,然而我早已将他当作半个父亲。 他豪迈的笑声,洪钟般的声音,早已牢牢篆刻在我心头。 然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身死,看着母亲丧命,看着 师父在刀光剑影中浴血奋战。只因我答应过师兄,要好好照顾小影儿。也答应过 师父,无论如何,都要保得小影儿无恙。 我目眦尽裂,血顺着眼角渗出来,凝成血珠。抱紧小影儿,我紧紧贴在山壁,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现。然而,小影儿却奋力挣扎着,用力扳开我蒙 着她眼睛的双手。 眼前的一切让她失声而叫,也让白道中人轻易找到我们藏身之处。一名修眉 长目,身形魁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盯着我们。 武林盟主南宫卓! 我闭了闭眼,知道今日万无幸理。 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漫天的刀影,直直朝我落下。 忽闻“当”的一声,那是长刀落地的声音。我睁开眼,望见三步之外静静站 着一个素白的身影,眉目清淡,衣袂随风,脸色却是出奇的苍白。 “欺负两个孩子,就是白道中人扬名立万的手段吗?”师兄冷冷地道。 师兄向来都是温良端方,中正平和的一个人,我从未见他这样冷淡的说话, 也从未见他这般脸色,就好象脸上结了层冰,寒得摄人。 “——雁哥哥!”小影儿哭着叫道,他却没有理她。 我已不记得他和南宫卓说了什么。依稀中,只看见漫天的紫影,化作九重莲 华,交织的光影中,南宫卓再也笑不出来,那不可一世的笑容,伴随着他翻滚落 地的魁伟身形,颓然飞出丈外,呕血而亡。 望着师兄煞白的脸,我知道,他已练成天地九重。 这一役,绝云谷伤亡浩大,然而白道武林也是元气大伤。 师父伤势沉重,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于是把我们三人叫道榻前。 “雁儿,答应为师,今生今世,你定会守护绝云谷,守护小影儿。”呛咳着, 在师娘的抽泣声中,师父定定地望着师兄。 微微有些苦涩,毕竟,师父还是将绝云谷和小影儿,都托付给了师兄。而我, 与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目光宁定地望着师父,一字一字道,“您老放心,徒儿当以性命保绝云谷 无恙,保小影儿无恙。” “悦儿——”师父朝我伸出手。 我上前几步,牢牢握住师父干涩的手掌。 “你要记得,与你师兄——” 他声音渐低,我俯下身去,凑近他的嘴边。 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师父便已瞌然长逝。我想,他当是要我好好辅佐 师兄,将绝云谷发扬光大吧。若是如此,师父,您且放心,悦儿定当竭尽全力, 助师兄守护绝云谷。 师父既逝,小影儿接下谷主之位。我则成为晴雨堂的堂主,位列四堂之一。 而师兄,依然是绝云谷的公子,谷中上下,事无巨细,都由他一手统筹。 小影儿乐得做个挂名谷主,然而他却不许。我不止一次见到他逼着小影儿练 武,而每每小影儿用力推开他,大叫着:最讨厌雁哥哥了。然后哭着跑开的时候, 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茫然的怔忡之情。 渐渐地,小影儿与他越来越疏远,绝云谷里也再听不到“雁哥哥”这个亲昵 的称呼。他独揽谷中大权,逼着小影儿杀人,将师娘囚禁在暗处,使得绝云谷上 下,只知有公子,而不知有谷主。 然而,我却发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呕血不止。然而出现在小影儿身 边的时候,却又是眉目清傲,铮铮厉色。 我曾经问他,他只回了一句:我是为了她好。 终于有一天,小影儿再也忍不下去,她暗中寻了我来,誓要练成绝世武功, 重掌绝云谷大权。我苦笑,雁行疏早已练成天地九重,想要在武学上胜他,只怕 大是不易。然而小影儿想要,我自当竭力为她达成。于是潜入雁行疏的书房,盗 得天地九重秘籍。我想得很明白,那人身体渐弱,若是小影儿当真练成天地九重, 当可与他一较高下。 很轻易地便已盗得秘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然而一个回眸,却发 现窗外掠过一抹淡蓝的衣袂。我微微一怔,闭了闭眼,却已不及多想,迅速地退 了出去。 小影儿是个武学奇才,真正认真起来,数年之内便已练成天地九重。重创雁 行疏,重掌绝云谷,这也本在我意料之中。 那一日,我前往关押雁行疏的地牢,望见那一抹清减的人影靠坐墙边。 我走过去,将多年来的疑问一股脑地问了出来:“你究竟在演哪一出戏,演 给谁看?” “我不明白。”雁行疏淡淡地道。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整桩事情,都是你在只手翻天,你还不明白?”我有 些愤怒。那么多年,一切都是他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表面看来,是小影儿胜 了,然而谁又知道这暗地里不知是谁的安排。 清淡地看了我一眼,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合上了眸子。 “你睁开眼睛,难道你连看别人一眼都不屑吗?我在问你话,你听见没有?” 我出离了愤怒,一掌扣向他的肩头。雁行疏的脸色刹时间变得惨白,他幽冷地望 了我一眼,就这样一眼,就让我的心泛了凉。 我缩回手,掌心是一片温热的鲜血,湿漉漉的,我暗自庆幸,幽暗的地牢里 看不清颜色,不然,那凄艳的鲜红恐怕会把我逼疯。低吼一声,我狠狠瞪了他一 眼,疾风般地奔离地牢,再也没有回头。 我本以为,便让他死在牢中也好。既然这盘棋已下到了这里,便照着他的意 思走下去吧。然而,我却低估了小影儿对他的感情。 雁行疏病重,她疯了似地找来所有的大夫,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知道唯 有九转续断膏才能就回那人性命,她便动用一切人脉,满江湖地找那传说中的药 材。 九转续断膏?我苦笑。只怕她做梦也想不到,她遍寻不到的九转续断膏就在 我手里吧。想要将那药交到她手里,却忽然迟疑了。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毫无 芥蒂地将心爱的女子交到别人手里。尤其是他,那么多年,在他的光华下,我被 压抑地几乎喘不过气。如果有一天,再也没有雁行疏这个人,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忽然恶意地有些期盼起来。 为了不再连累小影儿,那人悄悄地走了。拖着病弱的身子,功力散尽,我不 知他能走到哪里?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少年时,他微笑着教我习武,微笑着教我 诗文,微笑着教我易经术数。毁天灭地的后悔忽然向我涌来! 如果他死了……我简直不敢去想。 小影儿骑了快马,纵是千里之外,也要寻他找他。我闭了闭眼,终于知道, 今生今世,小影儿都不会是我的。 于是我叫住她,递过一方木匣。那里面,有她搜遍天下,却未寻到的奇珍药 物。 她望着匣内之物,脱口惊道:“九转续断膏!” “不错。”淡淡说了一句,我重重一拍她跨下骏马,“而今,你该走了。” 骏马扬蹄,转眼间已跑出老远。 而我,目送她远去。 这一去就是数月。 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又是杏花纷飞的时节。 小影儿笑意盈盈,浓浓的幸福在她眉梢眼底晕开。我看着她幸福,心头微微 苦涩之余,却也当真为她高兴。 师娘开始为他们筹措婚礼,她穿著那一身凤冠霞帔,如凤凰般明丽。我暗自 叹息,这一生,她终是没有为我披上嫁衣。 礼堂已经布置好了,只能那一对新人拜堂。却不知道暗处早已波涛汹涌,朝 廷,武林的两股势力竟捏在了一起,同时朝绝云谷压来。 那一夜,风云变色。 我已不是当年幼弱的孩童,却依然无法习惯血腥的杀戮。 守护绝云谷,我的脑海中,只有这五个字。我知道,即便拼却了性命,我也 不会让绝云谷任人践踏。 然而敌我毕竟悬殊。我倾尽全力,又能支撑多久? 苦战中,我忽然看见半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紫色莲花。 紫莲乍现,遇林则避! 我毫不犹豫,立马抛下对手,退出杏林。 甫自站定,忽闻滔天巨响。 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巨响声中,血肉横飞,千顷杏林灰飞烟灭。 无人生还。不但白道众人,即便绝云谷所属,功力稍差或应变不及的,炸死 在林中的也不知凡几。 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倏然回头,漫天硝烟里,一抹白影逐渐清 晰。依旧是白衣清颜,那人静静站在那里,面沈如水,眸中不见丝毫情感。 我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我宁愿绝云谷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也不愿他们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这么轻易地,就死在杏林的千倾炸药中!而动手 的,偏偏是他。 那一刻,我是恨他的。 也因此,在永乐侯一掌朝他扣去的时候,我没有出手。 怨恨着,想要毁去他的一身淡定,想要看他狼狈看他痛苦。却没有想到,这 一念之差竟害得他当胸一剑,险些命丧黄泉。 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得永乐侯的退兵。望着他胸口淋漓的鲜血,我手足冰冷, 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太狠,无论是对别人,或者对自己。 我听到他低低地咳嗽,道,“这一辈子都为绝云谷活着,往后的日子,我要 留给自己。” 忽然有种预感,今生,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果然是没有再见他。 自他离绝云谷而去,已经三年。 三年中,小影儿实践了自己对他的承诺——重振绝云谷。 她夙夜忧叹,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心头隐隐发疼。有时我劝她休息,她 不肯,只说:“我答应了他,定要将绝云谷发扬光大。” 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人。 她摄人以威,服人已仁,三年来,绝云谷俨然已是武林魁首,便连朝廷,也 因赈灾一事,对绝云谷青眼有加。她实现了她的承诺,我苦笑着,这是否意味着, 她离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果然,她找我详谈,希望我接下绝云谷。我并不愿,因为知道,若是我答应 了,只怕她便要离去,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坚持离去,交给我象征绝云谷谷主的令牌,说:“悦大哥,找一个真心爱 你的女子,你才会幸福。” 我望着她,说,“影儿,有时候你真是残忍。” 找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子! 影儿,你知不知道,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头是怎样的痛楚。心爱的女 子,却那么真心真意地望着我,要我去找另一个女子。 你的这一句话,彻底毁去了我心中的妄念。 也许,今生你注定只是我的师妹。 于是,我淡淡的说:“这块牌子我暂且替你保管半年。半年内你若回来,绝 云谷依然是你的。” 其实,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决不会再回来了。 望着她莞尔的笑容,我的心,不知是喜,是悲! 我终于放手了! 从此天高云淡,任她翱翔……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