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靳文钦对你说了些什么?」看着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的人,颜震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很晚了,不去洗澡睡觉?」他知道文钦 给他喝了一杯「日出」,但一杯「日出」不会就把这只白痴猫弄到一个劲发呆吧? 还是文钦真的对他说了什么?想想觉得不大可能,文钦虽然有时候会非常非常的 狡诈,但……轻重他可是分得很清楚的,拿雷骋宇这样不通世故的人开玩笑不是 他能做出来的事。 「没什么。」雷骋宇还是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地毯,仿佛那地毯上突然开出 了一朵花。 「没什么你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鬼才会相信没什么呢,「靳文钦到底 对你说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又不要紧。」难道是文钦在无意中说了什么,让这 只白痴猫钻牛角尖了? 「他说……你很懒……」雷骋宇诚实地说,眼睛还是盯在地毯上,所以,他 错过了那一瞬间颜震云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很懒?」好吧,自己是很懒,但文钦这家伙也不用在这只白痴猫面前给 他漏气吧?「怎么,我很懒又怎么了?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发愣的。」 「不是,」雷骋宇摇摇头,冷冰冰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挣扎与困惑,「我对 他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懒。」 颜震云很想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是,你说的一点 不错,」废话,在这只白痴猫面前,他还有什么懒散之处啊?就算有,也都被磨 光了吧。「那他怎么说呢?」雷骋宇现在说话居然能让自己笑出来,嗯,文钦功 不可没,而且,不过是一个晚上,这只白痴猫居然就学会反驳别人的话了,真是 有进步。 「他说,因为你对我是不同的。」 雷骋宇的声音还是冷冷的,透明的,有着水晶冰棱相击的质感,只是,这冷 冷的声音里有了挣扎,有了困惑,有了……有了许多本来没有的感情……仿佛是 千年的冰层下,第一次透露的地火,就像有蓝色的小小火苗,在那晶莹的冰层底 下微微跳动。 颜震云重重地一震,一瞬间,所有的血色都从他阳光俊朗的脸上退去,不是 因为雷骋宇说的那句话,而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什么时候,这个冷得像一座华美的冰雕般的人,那淡淡的语气里竟有了也许 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感情? 颜震云第一个反应是惊喜,惊讶和喜悦混合在一起拍打着他的心。有感情, 是人和机器的最大区别,从小被和机器关在一起的雷骋宇,他的人生里,感情可 能从来都没被放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吧? 虽然,他始终都在为无法自由自在地与人沟通烦恼着,但,他可能从来就不 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沟通,他不知道,机器的逻辑思维与普通人类的思 维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冲突,人类的思考方式,更多时候是依据着感情与感觉, 而并非理智和事实。所以,有了感情,对雷骋宇来说,也就有了和人类社会建立 起和谐关系的基础。 这真是太大太大的进步了,超过自己的最好预期。 惊喜的情绪是一阵浪潮,来势汹涌,退去也极迅速。惊喜过后,席卷过来的, 是更汹涌更猛烈也更深刻的震撼……还有,震慑…… 眼前即使是在发呆依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的人,那种罕见的兼具华丽与 圣洁的气质,那份即使是笨拙的交际能力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天才,那种虽然到处 碰壁、虽然满心挫败感,但依然坚强高洁的品格……虽然自己一直在心里叫他「 白痴猫」,但心底深处却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比自己高贵得多的存在,上天 也许是故意的吧?因为,给了他最美好的禀赋,所以,必得夺去他快乐的二十年 人生作为抵偿? 雷骋宇本来,是绝不会在这样简简单单的话里带上哪怕一丝情绪的,但现在, 他听得出来,那淡然的语气里,除了些微困惑,更多的,是依恋。是的,依恋和 期待。 雷骋宇他,竟对自己,生出了依恋吗? 刚出壳的雏鸟,会把它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会动的物体当作母亲,这种反应是 没有道理好讲的。雷骋宇为什么会对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依恋?难道仅仅是因为 自己是第一个试图走进他的世界的人? 抬眼望进那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注视着地毯改为盯着自己发呆的眼,那双 亮得让银河里所有星辰黯然失色的眼,颜震云突然打了个冷颤,难以克制地。 从来没有想过要永远待在他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狭路相逢下的 一次冲动,就是意料之外的一次冒险,是同情心作祟导致的一次善行,而不是自 己早已规划好的人生。这一次的脱轨,终究要在不远的将来结束,自己终究要回 到自己的人生中去。 想这些做什么?是要说服对面的人,还是要说服自己? 难以克制地,颜震云又打了个冷颤,然后,就下了决心。 「对我来说,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是不同的。」颜震云扬起一个笑容,颊边却 并未漾起酒窝,他的声音轻快,……也许,是太轻快了一点,「怎么样,这个回 答满意吧?快去洗澡,准备睡觉了,明天我们一早还要去郊游呢。」 「哦。」雷骋宇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走向浴室。颜震云的笑容让他 心里闷闷的感觉更严重了,但,理智告诉他,坐在这儿再想也不会想得出什么答 案来,比较有逻辑的做法就是不再去想。 随着雷骋宇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颜震云终于再也戴不牢那张微笑 的面具,颓然坐倒在沙发里,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他对自己苦笑着,自命为潇洒 落拓翩翩浊世佳公子,自谢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己,当那只白痴 猫用那种带着依恋带着困惑带着期待的声音问出那一句话的那一刻,为什么竟然 会心神动摇难以自持? 承认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特殊的感情真有那么困难吗? 其实,并不。 如果,此刻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特殊感情的,是除了雷骋宇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相信,再如何震惊,自己都可以怀抱着惊喜感恩的心情欣然接受。在短短的一生 中,有多少人能幸运地碰到那个「对了」的人? 能够相遇,难道不应由衷感谢上天的美意? 可是,让自己动心的,却是雷骋宇,是那个对感情依旧懵懂无知的雷骋宇, 是那个在许多方面还是一个纯洁的孩子的人,他对自己产生的依恋,也许,永远 都仅仅止于依恋而已,也许,这种依恋,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转变为真正的爱恋。 等有一天,他了解了人类的感情,他成熟到可以爱人的时候,他也许会为过去, 自己竟然依恋过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事实哑然失笑。还是小孩子时,会对一起 扮家家酒的小女生说「我以后要你做我的新娘」,这样的许诺,一百个里面有没 有一个会成为终生不渝的誓言? 当然,雷骋宇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现在很信任自己,所以,自己完 全可以趁这个机会引诱他,灌输他一些似是而非、合乎逻辑的观念,让他自然而 然地接受他,至少,在身体上,他可以得到他,可以得到那美得不可思议也纯真 得不可思议的肉体。仅仅是得到肉体,而不是得到相同的、对等的爱但聊胜于无, 是不是?至少,比什么都没有强一些?而且,这一切,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只要自己能做得出这种事。 是的,什么障碍,什么困难都没有,唯一的问题是,只要自己能做得出来。 呵——颜震云苦笑着抱住头,瞧瞧,精明过人,八面玲珑的自己把自己陷到 了何等狼狈的地步? 如果,对一个全心相信着自己的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朋友的人,一个高 贵得像个天使脆弱得像只小猫的人,为了满足一己之私,为了占有一个可能永远 都不会真正属于自己的纯洁灵魂……竟可以出手去误导了他,而且,竟是以爱为 名—— 不,无论是骄傲还是他的良知都不允许! 而且,颜震云叹息,深深地叹息,自己拿什么保证,自己对他,不仅仅是一 时的迷惑呢?这样的怦然心动,能够维持多久?说不定,过个三天五天,三个星 期五个星期,三个月五个月……或者,三年五载以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只不过是 一时迷惑呢?甚至不能忍受再看到他的脸了呢?到那时候,自己……对本来就不 爱自己却已经万劫不复了的他,犯下的会是什么样的罪过?婚姻和孩子,也许可 以维系一对夫妻,但,两个男人,要面对的,比一对男女要面对的,艰难得多… … 爱,永远是和责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颜震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要把所有的痴想,所有的可能都压进心底最深 最暗最不可能被触动的那个角落…… 永远封存。 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怎么可以对一个对感情完全懵懂的人,去谈 如此纯粹又如此复杂的感情? 时间如水一般悠悠流逝。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仿佛只是眨一眨眼 的时间,却已经足以让很多很多事发生。 郊游,逛街,听音乐会,看电影,甚至还去看过明星的演唱会,唱卡拉OK, 跳舞,从优雅的国标舞到随性的迪斯可,到处去吃饭,从路边小摊吃到五星级大 酒店,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各种各样的人,去得最多的是DEEP BLUE PUB , 和友善有趣的靳文钦、赵凌尘、顾禹扬还有颜家另外三个兄弟聊天。当然,必不 可少的,还去参加了许许多多的会议、会谈和商务聚会…… 在这三个月里,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比他生命中前二十六年所去过的 地方,见过的人的总和还要多。而且,商务聚会除外,他在其他地方所碰到的人, 绝大多数,都不会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露出讨厌自己的表情,反而是愣愣地,惊 叹地看着自己的人比较多些。这和他以前的认知完全不同,是自己过去实在太笨 拙呢,还是仅仅是因为在这三个月里,有一个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自己身 旁,永远用那张温暖的笑脸,陪着自己鼓励着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人和事呢? 也许,两者兼有吧。 轻轻合上今天预定要看完的所有档案和资料,望着窗外逐渐暗了下去的天色, 还有天边绮丽的云霞,雷骋宇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 「雷总裁?雷总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雷骋宇一惊,回过神来,抬眼正撞进一双闪烁着淡淡温暖光芒的眼,「是你 啊,你怎么进来了。」怎么都不敲门?还是自己刚才在发呆没有听见?轻喃一声, 雷骋宇对自己摇了摇头,心里闪过些微的尴尬,最近,常常莫名其妙地失神呢, 而且,好像每次都被眼前这个人撞见。 「你希望是谁?林秘书?」半是揶揄半是当真地瞥了雷骋宇一眼,颜震云笑 笑地反问,还不忘再补一句,「我可是规规矩矩敲过门进来的。」这只白痴猫一 定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模样,那样优雅地坐在一片夕阳余晖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想 得出了神,嘴角竟还噙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淡淡的、绝美的,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说不出的纯真,本来就不似凡间所有的完美轮廓,在那一刻轻轻易易地夺走了自 己的呼吸。 这只白痴猫知不知道他这样随随便便地夺走别人的呼吸能力是很不道德的? 颜震云对自己皱皱眉头,一天至少要给自己打上三针免疫针的他还算有适应能力, 知道这只白痴猫对自己的外表没有概念,傻傻地被他夺走呼吸属于白白牺牲。要 是让外面的人也都看见他微笑的模样,那,雷氏干脆转型成经纪公司得了。 「你也许是敲过门,但我有同意你进来吗?」雷骋宇慢条斯理地瞄了颜震云 一眼,虽然还是一脸冷冰冰的没有表情,但那双如星的眸子里却正闪烁着很浅很 淡的黠光。 瞪着雷骋宇,足足一分钟后,颜震云长叹一声,唉,教出徒弟,气死师傅, 古人之言诚不我欺。自己没事干拼命教这只白痴猫怎么逞口舌之快干什么?孰不 闻「巧言令色鲜矣仁」乎?瞧,现在好了吧?这家伙现在还没学到自己和文钦的 三成功力已经经常把自己堵得一愣一愣的了,等他学到了家那还得了?以这只猫 的说话做事的严密逻辑。到时候,只怕自己和文钦两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怎么,工作全都完成了?」从已经恢复光洁的桌子和有空发呆的雷骋宇来 看,工作应该是做完了才对。 「嗯。」雷骋宇简简单单地回应了一声,自从颜震云进雷氏,总责雷氏的行 政人事行销企画等事务以后,他在技术上的天才与兴趣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发挥 出来,工作效率也因为专心做一件事而大大提高,至少,这三个月以来,加班就 加得越来越少了。 「有事找我?」雷骋宇问,声音如水晶相击,背后是灿烂的晚霞,他整个人, 都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 像,一幅油画。 颜震云在心里,悄悄地叹息。 或者该这样说吧,现在的雷骋宇,无论站在什么场合,都像一幅画。无论出 现在什么地方,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当他不再是那个面无表情,出口即错的雷 骋宇,即使他还是不大善于交际,即使他还是很少表现出情绪,即使他还是只能 倾听而不能控制谈话的方向,但仅仅是这样,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社交界的 明星,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在那些晚宴上所做的唯一件事就是听别人说,然后 偶尔点点头说上几句自己的意见。但,似乎也不再需要更多的了,只需脸上的表 情稍稍柔和,已是足够。 是的,仅仅只需如此,已足以令无数的人为他颠倒。 「听说今天林秘书又为你挡了十七八个邀约电话,所以,特来问问雷总裁今 天晚上是否已经有了安排?」现在的名门淑媛向来习惯主动出击,只要她们喜欢, 大可以用一个一个又一个电话来邀约自己心仪的男子,大大方方光明磊落。虽然 雷骋宇似乎是被她们缠得不胜其扰,但那些小姐们还是坚持不懈。 「没有。」瞥了颜震云一眼,雷骋宇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颜震云老是用这 种明明他自己也不觉得有趣的揶揄口气问这种问题?「你是不是不喜欢有人约我?」 虽然现在已经有些学会听别人的话外之音言下深意,尤其是了解颜震云的,但也 仅仅是能听明白而已,在说话方面,雷骋宇还是有待磨练,因为他经常是想到什 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别人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比如现在,颜震云就被他一句话问得语塞,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啊,如果可以说的话,他当然不喜欢有人约这只白痴猫共进烛光晚餐,甚 至,如果有资格的话,他甚至会霸道地禁止任何人邀约接近这只傻呼呼的白痴猫, 是的,也不允许任何人和自己分享这只白痴猫的笑容,哪怕他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露出笑容也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终究只不过是如果。 「没有,」在心底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瞬间动荡的波澜,最终, 颜震云微笑,开口时,声音是异常的轻快,「但像你这样,连一个女孩子都不理 睬也不是办法啊,偶尔陪她们去吃饭跳舞也是不错的经验。」 「没兴趣。」雷骋宇连眉毛都不动一根就一口拒绝,参加晚宴,被那些莫名 其妙的人用那种垂涎三尺的恶心眼光盯着也就够烦的了,那还可以说是为了工作 和社交的需要。下班时间,又没有工作上的需要,为什么还要牺牲吃饭时间让餐 桌对面的人盯着自己流口水?再说,饭店的菜都是一个味道,一点都不好吃。 「……」颜震云笑着摇摇头,言若有憾,「拿你没有办法。那你今天晚上想 去哪儿?」 「还没想过。」雷骋宇看了颜震云一眼,「不可以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吗?」 这几个月,颜震云是变着法子要自己出门,占了不少本来可以花在研究上的时间。 「不出门?让你陪着你的电脑?」颜震云挑眉,完全明白这只白痴猫的脑子 里在转什么念头,「拜托,你和你的电脑之间已经够感情深厚的了。」 不是他反对雷骋宇钻研技术,而是凡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自从几次工作午 餐的尝试均告失败以后,自己就代替了他实际主持雷氏的部门联席会议,同时将 雷氏除技术以外的所有工作揽在了身上。而实践下来的结果也证明,这样的安排 对雷氏、对雷骋宇,可能都是最好最恰当也最有效率的安排。 现在,如果自己离开雷氏,这只白痴猫能不能将除了技术以外的部门也接下 来?恐怕还不可能吧?现在,他还可以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现在,他似乎还不 需要从雷骋宇的身边逃走,但总有一天,自己的意志力可能再不足以控制感情的 冲动,也许,即使守在他的身边,这只白痴猫最终选择的也并不是近在咫尺的自 己,要知道,猫是-种古怪的动物。到那时候,离开雷氏,就是自己唯一的退路, 想到这里,颜震云忍不住开口, 「你要是一天到晚陪着电脑都不出门交际,一年以后,我离开雷氏,你要怎 么办?」 如果自己不得不离开,他要怎么办?像这只白痴猫这样,随随便便将除了技 术以外的所有部门都交给一个人负责是相当冒险的举动,当然,自己决不会背叛, 但自己离开以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替代者?像自己这样有商业才能,又 甘愿做他的副手的人?可能,到那时候,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能够一个 人负责这些事吧? 颜震云的声音不大,基本上,他这句话可以说是在自言自语,而且,因为是 在自言自语,所以在说话时他的视线也并不在雷骋宇的身上,因此,他也就没注 意到雷骋宇浑身一震后骤然发白的脸色。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