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们圣诞前夕 直到圣诞节前几天,Jane才留意到天气是那么温和。 “南半球的气候真是怪了,圣诞居然是在夏天呢。” 今年圣诞节距离去年的那么近,好像刚过完上一个又开始过这个了。她还记 得去年圣诞节,是和几个朋友在南岛但尼丁过的,也就是在那次健行活动中弄丢 那只跟随她多年的小手电筒的。 去年圣诞节奥克兰华人还没现在这么多,她推测今年奥克兰平安夜也会和去 年一样清净,要不大大小小商家为什么要赶在圣诞节前拼命促销完一年的积货呢? 随着圣诞节到来,那条平日被午夜的霓虹灯、便利店、低音炮、各色的美女 和奇装异服装饰得异常浮华的皇后大街(QueenStreet ),像谢幕后除却妆容更 显宁静惬意的女演员。圣诞,使这个城市从一幅浓艳油画褪色成一幅别有韵味的 中国水墨画。 打烊时间快到了,便利店里印度老板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即使快过圣诞了 他也没提前关门的习惯。确切说这是个Shell (壳牌)加油站附带的便利店。这 种小店在超市关门后可以满足那些游逛于街头的人的某些急需,因此被称为便利 店。这便利店恰因其便利,即使一个城市里经营着成百上千家,也不会因为相互 竞争影响生意,而那摆满货架的零食之类恰是便利店的招牌货。 印度人开始擦台子上的水,一会儿他就要出去收招牌。这不是份清闲的活儿, 他已经很久没时间去MissionBay( 使命湾) 喝咖啡了,更别说到风景宜人处去旅 游了;他虽然有满意的收入,却没有时间去花那些赚来的钱。不过比起他在奥克 兰的乡亲,那些开商店卖布料的,开的士车的,进工厂的,上大学吃学生津贴的, 吃救济找工作的……他不是最幸运也不是最不幸的。 “有电话卡吗?”他琐碎思绪被一个清脆而特别的声音打断了。 “不好意思,没有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后,好奇心驱使他顺着狭小 窗口寻找那声音。月光宛如一盏舞台灯照在一个和他一样长着黑头发的小脑瓜上。 小脑瓜刹地抬起,他看清那是额前飘着刘海面容娇美的亚洲女孩。她身子颤 抖蜷缩着,脸色苍白。 “你不舒服吗?”他本想告诉她就要打烊了,可他注意到女孩的颤抖。 “有电话卡吗?” “小姐,已经卖完了,不过我这里有电话你可以用的。”他示意女孩可以从 侧门进到店里。 女孩摇摇晃晃进了店,灯光下,她长长的直发凌乱却又黑又亮,水灵灵的眸 子醉眼。 “电话在哪?”她大声询问。 他把电话递给她,她醉醺醺地靠在架子上拨号码,他闻到她头发混合着烟和 酒的味道。货架上几筒薯片被她晃得滚到他刚刚拖过的地面上。 “你要喝点水吗?”他关心地问她。他在店里工作多时,却并不经常遇见像 她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女孩。 “不,我要回家!”她抓着头发叫喊,由于用力,紫色超短裙下露出雪白的 大腿。“他们比我还醉,我怎么能叫他们送我回家呢?”她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 却像是说给他——一个陌生人听的。 他望了眼水箱,里边还有冰,便为她接一杯冰水。她在摆着冰水的小桌上趴 下,这才稍稍安静下来。这使他放心了许多,她刚才那副模样的确让他有些害怕。 他坐在她旁边椅子上,注意到她目不转睛盯着杯子里的冰,眼里又闪烁出某种东 西。 从那块冰里,她看到DominionRd(华人戏称“倒霉路”)上中国餐馆挂着红 色大灯笼,她看到Casino(赌场)门前晃着些熟悉的人影和MissionBay(使命湾) 吃着冰激凌并肩漫步的恋人……那冰里还有车辆急驰而过,而躲在最后那块已经 融化一半的冰里则是一片苍茫墓地,她湿润的眼睛甚至看出那墓碑上看不清楚的 碑文。 “你累了吗,需要我帮你叫出租车吗?”印度人从她眼里溢出的泪花判定她 是疲倦了,便礼貌地问她。 “谢谢你哦,我还醒着,可是天啊,我已经晕得不行了。”她转过头去,说 完很放肆地笑起来。 “喝多了感觉就是这样,”他也笑了,“以后不要让自己醉成这样了,答应 我好吗?”他还鼓着嘴巴故意做个鬼脸逗她。 “嗯。”她点头答应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叫Ewan,你呢,希望成为你的好朋友。”他伸出手去。 “左鸣。” “左鸣吗?”印度人念着那怪腔的汉语,指着路边的丰田出租车说,“快叫 他送你回去吧。”说完,接着问道:“左鸣,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吧?” “会!” 她在他目光护送下坐进出租车,回头望了眼那个黄色Shell (壳牌)加油站, 她知道她是不会再来找他了。她总是这样的,对很多东西都是离别那一刻才多看 上一眼,这一眼比平日看多少眼更能使其永存心底。 桌上杯子里那似乎永远没法融化的冰,还在继续着这个奥克兰的夜晚。 奥克兰市中心以南有座叫Mt.Eden (伊甸山)的死火山。火山失去本来功效 后“荣升”为观光台。站在Mt.Eden 上眺望,可以清楚地看见奥克兰分为东西南 北中五个区。奥克兰南区有所和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一样简称为MIT 的理工学院。 学校又划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南院大门外空旷得只有麦当劳和巴士站。尽管这两 样东西并不新鲜,但对于那些漂泊在这儿的各国留学生来说,却是解决了吃饭和 走路问题。住的方面,虽然学校建有学生公寓,但多数学生并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Jane曾和两名Kiwi学生、一名俄罗斯留学生合住过一套学生公寓,现在却逃 离了。何谓Kiwi?Kiwi本是一种鸟,唯独产于新西兰本土的鸟,不会飞,长喙, 鼻孔在喙端,惯于夜间活动,以小虫为食,被认定为新西兰国鸟。可通常Kiwi却 指的是新西兰的人,因为新西兰人喜欢以Kiwi自称,也喜欢给许多东西都贴上Kiwi 这个标签;颇为奇怪的是,一种最早产于中国叫猕猴桃的水果,到了新西兰后也 被称作KiwiFruit (奇异果)了。 学生公寓的厨房是共用的,每每见俩Kiwi带一群朋友把厨房闹腾得乌烟瘴气。 那天Jane进了厨房,又是一片狼藉,踩着脚底咯咯碎响的薯片走近一看:啤酒瓶 子和发霉比萨饼正泡在水池里!她饭也不做了,晚饭是从肯德基买的炸鸡翅,那 油腻腻的炸鸡翅是她过去在国内新丝路当模特时想都不敢想的。她提着炸鸡翅回 来时,一Kiwi学生正和一香蕉女孩——所谓香蕉人,是从小在西方长大受西方文 化熏陶的亚洲人,他们皮肤是黄的,内心是白的,是白人化的亚洲人——并排坐 在门口红色木楼梯上抽着一种怪味东西。Jane知道这是大麻。他们一边吸大麻一 边朝她笑,Jane跟他们打声招呼屏住呼吸穿过那股浓浓臭气冲进自己房间。 不久Jane搬到离学校两站地的OldPapatoetoe 居住——小区是以毛利文命名 的,读起来有些拗口。从那以后就每天坐公交上学。算下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她 每天都提前到车站。那所谓的车站,不过是挂在电线杆上写有“STOP(停)”的 一块两巴掌大的白牌子,上面没有站名,更没有告知下一站为何,终点站在哪, 唉,真是块一穷二白的牌子。等车的,只有零星几个人;上了车,车上同样就那 么几个乘客。这里交通还不如家乡上海郊区发达,街上行人也没上海郊区多,而 Jane是自己选择从大城市来到这现代化农村的。她的心却一直飞向另一个城市: 时装之都米兰。她外语不算很好,为了梦中的米兰,虽然已经放假了,仍然每天 坐公交到学校南院图书馆看书。 图书馆一直坚持开到圣诞前几天,可校园却连鬼影都见不到更别说人影了。 下午3 点多,正是新西兰太阳工作最起劲的时辰,太阳晒在胖墩墩毛利司机 枯燥的长发上。可正值假期,乘公交车的人很少。司机不喜欢车上没人,这样谁 跟他聊天呢。人们都叫他Combo ,很形象的:司机座位仿佛装不下他的庞大身躯 了。 “你好,Jane!” “Hi,Combo !”Jane在他身后找个位置,细长身躯似乎只占了一半座位。 她环视一下,除了她,还有两个穿校服高中生,是附近中学的,其中一个毛利女 孩头戴耳机自得其乐。Combo 有些不爽,对Jane说你再教我一首歌吧。Combo 和 Jane已经算是朋友了,他总是对她提这一类要求。记得Jane第一次坐公交上学时, Combo 开车经过她要下的站,Jane不知道向司机招手示意,Combo 开着车头也不 回猛冲过去。后来她从Combo 那儿知道,要下车必须提前揿下扶手上红色按钮, 这样司机座位上方电子屏“STOP(停)”灯亮,车便会自动停在下一站。Jane只 觉得老外这些规矩有些呆板。 记得Combo 曾扭头问她:“你是日本人吗?”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日本人呢?不,我是中国人。”不过尽管Jane不乐意, 她长得确有大和民族影子:细长眼睛,皮肤白皙细腻,装束时髦。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Combo 很喜欢唱歌的,每次乘客少了,Combo 就要她教 唱中国流行歌曲。歌唱完了,他们聊天,Jane说:“我很想去米兰学服装设计。” Combo 似乎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不便表态,竟把话题转向澳洲,开始向Jane炫耀 自己在澳洲做过公交司机,还拿出澳洲驾照为证,他指着上面帅帅的照片,让Jane 看得不敢相信地笑出来,不过那的确是他本人,只是那是一张1998年就过了期的 驾照。 “澳洲好吗?”Jane没去过澳洲,她有点好奇常在电视里看到的袋鼠在现实 中是个什么样子。 “袋鼠,满身臭气的家伙!”司机职业的Combo 似乎有些怨恨袋鼠,似乎担 心有一天澳洲袋鼠会像老鼠一样泛滥拥满马路造成交通堵塞。 “只是我在澳洲工资比现在高,若我没钱了还会去澳洲的。” “可以把它送我做个纪念吗?”Jane指着那张驾照。 “哈哈,好吧。”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了,”Jane看着倒车镜里Combo 有些不解的 表情,便说,“我已经买了车子,圣诞以后我会开车上学。” Combo 这天没有按照规定路线走,车上打亮了NotInService(不在服务范围 内)的灯,一直把Jane送到一条无尾静街,又目送Jane走进那栋小木屋。Combo 望了眼已不那么炙热的太阳,他爱这太阳,仿佛这太阳是属于新西兰而不是属于 世界的,不过也许过段时间他真的会去澳洲,因为在澳洲他能赚比现在高1/5 的 薪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