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尼采说他最伟大的思想是在病床上的,而她最痛苦的思想则是在病床边产生 的 奥克兰市中心。街头巷尾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每个人都蒙着不真实的面具。 所有情绪都是狂野的。所有欢呼都是亢奋的。 “咳,你说什么?”一个白人帅哥搂着芊芊细腰印度女孩,两人纠缠扭曲在 酒吧门前灯火通明地方打情骂俏。女孩皮肤黝黑,晶莹眸子闪烁着,路过的人都 能闻见她身上浓重香水味。 这种热闹气氛是周五所特有的。到了周日,人们只会躲在家里,为下周生活 养精蓄锐,别说临近复活节,即使临近圣诞,大街也是清净的。 左鸣依然和S 君漫步皇后大街。 “下周老电影院是法国电影周呢。”S 君故意转头小心地注意她表情,试探 性口吻说道。 “老电影院在哪?”很多时候我们虽然对话题本身并无兴趣,可还是把它继 续下去。 “在新的电影院旁边啊,呵呵。” “哦,是吗?”左鸣笑了笑。也许问的人关心的也不是话题本身吧。 说到电影,这个女孩总是没有把这种艺术从头到尾欣赏完的耐心。她一向固 执地认为,那些所谓大制作,都是一种套路,或者仅仅是一种炒作,而所谓文艺 片能反映人性的又微乎其微。绝不是思维没有发育到能理解艺术家用意,她这个 人就是这样,若是孔雀不对她开屏,她准认为那是孔雀眼睛出了问题。每当路过 铺天盖地电影海报时,赌气方式就是发誓不踏入影院。读高中时她就逐渐对文字 性东西失掉兴趣,现在已经发展到连那些简单画面都失去兴趣了。 “还是去玛格丽特吧。”路过一间酒吧,门卫向她挤眉弄眼,使她胃口大开 地挽住他胳膊到楼下去。也许她真是鱼儿,舞池子才有赖以生存的水。 她顺着木头楼梯下去时,似乎不记得是和S 君一起来的,放肆地跟几个貌似 相识却不知其名男人招呼着。在她眼中,他们不过是养眼的风景而非活生生的人。 一首甩头曲子过后,洋人DJ居然放起粤语歌,惊人举动一如极具诱惑鱼饵吸 引众多水生动物,热闹舞池再起高潮。风月场男人最需要女人鼓励,左鸣转头竖 起大拇指赞扬某男舞姿,某男也咧嘴朝她笑着。 “哎,左鸣!”她循声望去,霓虹灯打在那细腻皮肤上,脸像敷了塑胶薄膜, 不见一丝纹理,哦,一个并不足以使她兴奋的脸孔,一个越南人,她朋友上次介 绍给她的。确切说,是他对她有兴趣——是对一辆跑车、一只手表或者一双球鞋 那样的兴趣——她朋友才介绍给她的。 脱离酒吧虚伪灯光,她曾在阳光下见过他皮肤自然真实色彩:黝黑,却不似 一些越南人像是被烤过的火鸡那样。他有着足以与西方男子媲美的宽厚健壮的臂 膀——他自己也引以为荣呢,瞧,他正尽量将其裸露着,唔,身体原本上天所赐 财富啊。上帝赐予女人美妙乳房,同时也赐予男人宽阔臂膀,不将其裸露可是对 美好事物的亵渎呢。 不过上帝违背了两性公平法则——他舞着的时候,那宽阔臂膀并没有像丰满 乳房给女性带来麻烦那样给他增添什么不便,轻易收割的是异性爱慕的目光。池 子中望见左鸣,把她掳到台子上,在那里,他们身子紧贴着,舞着。他佯装眼里 只有她,而她虽然在他妖娆舞姿面前略显笨拙,却并不为此羞怯,她清楚像她这 么漂亮女人,笨拙仅会增添可爱。瞧,他使尽浑身解数,不就为了让她感到很High (兴奋到高潮)吗? 他厚实手臂在她两侧轻轻摩擦而过,她终于领略到快感,便任由黑发搭落他 那强健臂膀上。她不感谢他,虽然他把她掳到台子上,可那儿并不是天堂,也没 有她想要的幸福。他不过与她同舞异梦。他和其他想拥有漂亮女人的男人一样, 一是垂涎于她们的漂亮,二是希图漂亮女人为自己赚回虚荣——“美女香车”这 个词语组合大概就是起因于此吧。 她使出一些风骚小技只为自己尽兴,直到为躲避他一个转身脚踩空从台子摔 下来,一片哗然声中,靴子里手机也凑热闹似猛烈震动。哈,左鸣排斥一些艺术, 却是行为艺术高手——衣服上找不到口袋,便把手机插进靴子,衣服上没有口袋 并不等于头上没有脑袋呵。这会儿,她笑了——依然是过去男人示爱予她时,常 常在她脸上浮起的那种鄙夷的笑。而她的行为艺术,不过是长裤袜破了,跑到洗 手间掉过来穿,用较长那侧裙边遮住破洞。她曾经把一条过时直筒牛仔裤改成了 九分裤,后来九分裤又过时了又剪成七分,最后差点改成热裤,只是手艺不精未 达目的,最终把裤子撕成布片补墙上被鞋尖踢坏的凹洞。对于她这种“行为艺术” 持有怀疑态度者,左鸣从不将其放在眼里,有时甚至报以白眼。她对他们的愚蠢 甚至抱有歧视——她认为一个人不可以因其种族、性别、相貌受歧视,可一个人 不可以为他的愚蠢逃避歧视。 “我去接个电话。”她从靴子里掏出手机,这个野蛮小动作把越南帅哥吓得 愣怔那里,等他缓过神,他的灰姑娘已经在午夜手机报时铃声过后,挣脱他粗壮 臂膀跑到卫生间接电话了。 手机以最大耐性一直响到洗手间。为了躲避冲水声音干扰,她躲到墙根。 “喂?”可是,无论来电者身份还是来电内容都让她震惊,“天昏地暗”这 个词很快就派上用场了。 警察?是的,汉密尔顿的警察。虽然新西兰警察一般都帅得跟大卫似的,可 除非你抱着见眼帅哥死也甘心的决心,否则……她不敢想下去了,总之凶多吉少, 总之是暴风雨来了,能做的也只有屏住呼吸。 “什么?钱雨?”她已感到憋闷。 “是的,请镇定,确认下你朋友叫钱雨,对吗?”警察又一次竭力拼读钱雨 这两个字的拼音。 “嗯。”她无力地说道,手忍不住抓着胸口的领子。太用力了,一只乳房差 点从领口像只鸡蛋那样跌落出来。她这动作真让一旁往脸上涂亮片搽脂抹胭女孩 感到恐怖呢。是的,“车祸”,“他们都在汉密尔顿的医院”,这些关键词,每 个都像子弹洞穿她五脏六腑,把她整个人钉在卫生间墙壁上。 事情糟透了:钱雨那破车子是夜行去农场路上,转弯速度过快被迎面一部未 来得及踩刹车的大卡车撞上的,车子副驾驶座位已被挤扁,Sina浑身血淋淋被急 救人员拽出来,抬进救护车送进医院时活像被剃了鳞痛苦的小黑鱼。 “我们勘测现场时捡着了手机,是你那位叫钱雨的朋友叫我们,说给你打个 电话的。你最好可以过到医院一趟。” 左鸣顾不得公用卫生间镜子有多脏了,脸贴在上面上听着。旁边正在涂唇彩 女孩手里那根眉笔很快被夺下来,厕池卷纸成了记事簿,左鸣在上面书写下汉密 尔顿医院地址。完了,左鸣的神情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哇”地一声哭得一塌糊 涂。 “你没事情吧?” “是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姑娘们从马桶起身,从镜旁凑过来。她因为她的痛苦成为了太阳,或者月亮。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视线,那一张张浓妆艳抹脸上关切的眸子们,纯粹是星星, 追捧太阳、月亮的星星…… 她是在医院救护中心碰到浩然和果果的。 医院里一切都被白色掩饰得不真实了。果果脑袋像秋日里脱落的松果一样无 力搭落在浩然宽阔的肩膀上,手却紧紧地攥着浩然修长的指头。嫉妒头一次赤裸 裸地袭来,她感受到了黑夜寒冷,一切随之成了无意义的存在:大厅里歪七扭八 的人形,一排排手推床,一堆堆瓶瓶罐罐……某种东西使她厌恶,就像有人偏要 将美食递到厌食者面前。 脚上越像是拴了铅球步履艰难,人越是要拼命用力。她来到这对情侣面前, 目光落到备受呵护果果身上。果果平日那神情淡然小脸蛋上,居然写满痛苦…… “左鸣!”果果朝她奔来。果果是那么激动,老远伸出胳膊一把够到她脖子, 紧紧地搂着,还把眼泪洒在她长发上。果果已经把痛苦交给她分担了,可浩然依 然那么焦虑,上来一把从她肩头拉起果果小手,再次令人嫉妒地把它贴在脸上, 就好像只有她才是个宝贝似的:“果果,别哭了好么,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 那么赤裸裸的表达,真叫左鸣觉得比难受还难受——她为自己无法获得这种安慰 气得大牙都要崩掉了,可是浩然却把果果拉到怀里,一边拍着她纤瘦的玉背一边 说:“你再哭她也活不过来了。” 什么,活不过来了?左鸣只觉得突然瞳孔扩散看不清东西了,什么叫活不过 来了?谁死了?她只觉得膝盖像是被人用棒子重击两下,牵动着整条腿抽筋似瘫 软下来。眼泪再也不需要伪装地流淌下来。不,钱雨还没有趴在自己耳边甜蜜蜜 地说“以后的日子里要用它们一根根划亮记忆”,钱雨还未有向她解释什么叫 “河给人时间让人品味”,不……他怎么可以死呀?! 她喜欢游戏,却不喜欢这种毫无幽默感的游戏。死是这么一个没有幽默感的 结局!还有那些汉密尔顿的大骗子警察!或者,是因为她一路想得太多开得太慢 才没有赶上看他最后一眼吗?她为自己的不幸再次痛哭。眼泪终止那一刻便是她 窒息而死那一刻! “左鸣,你别哭了好吗,钱雨没事的,真的。”浩然扭过头开始安慰她。可 是哼,她才不相信这些人呢——她原本就不曾相信过任何人。 “你快告诉她钱雨在二楼病房。她一定以为钱雨死了呢。”她听到果果摇着 浩然肩膀说道,浩然那身瘦骨头都要被她摇散了。 “什么?”钱雨没死?死的不是钱雨!虽然没有霎时望见光芒,但呼吸顺畅 终比窒息令人好受些,哦,她终于可以呼吸了——她感到获得重生了:“钱雨呢, 他在哪儿?” 躺在病床上的钱雨,脑袋上包裹厚厚白纱布。从小到大,左鸣就不明白,为 什么纯洁和神圣要以白色为代表,白衣天使、洁白婚纱……无论白色通常意义是 什么,她只觉得缠在钱雨头上白纱布已和他苍白憔悴面色融为一体,使她感到一 阵阵寒冷。 也许钱雨身体疼痛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推开病房门那一刻,她想,他还 活着!是的,他活着,这是最重要的,无论他活着的时候她是否走近他的灵魂, 她都不允许他死去。可是她还是被他那不成形厚嘴唇吓住了,眼前一切她都无法 接受,就像一个曾经家财万贯却沦为乞丐的富翁,对街头生活无法接受一样。巨 轮沉没前人会挣扎。她内心深处强烈地挣扎,仅仅是为了找回往昔那些感觉。她 伸手去摸他的胡茬,可他的平静却带给她类似死亡的骇然。当无名指那个戒指跟 钱雨布满青筋松软手掌摩擦时,她想起几个月前在小镇酒吧。当时他特别紧张追 问戒指来源,他一定跟别的男人似的被自己魅力所惑了——毕竟,天下男人都是 一样的。他和别的女孩结了婚,不过是她没有向他做解释,他认定她名花有主了, 才会从小镇回来不久便娶了别的姑娘。顺着握着她手的他那只看上去不成形的手, 往事重回她脑海——那天她在海边酩酊大醉狂吐不已,搀扶她的就是这只有力的 手…… 滴落在他手背越来越多她的泪珠努力证明她对他的爱,可她的固执依然在心 里默念:不,这是个游戏,只是毫不快乐,也不幽默而已。另一个声音却在努力 使她相信:是爱,这就是爱…… 钱雨好像感到什么,头略微晃几下,眼皮缓缓提起来。她美人坯子又映进他 眸子里了。她欣喜若狂,可又内心却被撕扯得想哭。她不禁仇恨起眼泪。最后她 屈服了——眼泪你不是个东西,既然你要流,就流个痛快吧,流完后,请告诉我 个答案。在汹涌澎湃泪水前,她平日的鬼点子统统远去了,平日不解的东西又像 被拉开拉链一样迎刃而解了。 并非她不善良,她从小就不给路边乞丐一个铜板,那是因为她觉得他们不值 得可怜。对钱雨她也没有可怜,因为她很快便从他那逐渐变得倔强神情中读懂他 并不想从她身上获得任何怜悯之情,咳,他眼睑就像地狱的大门,已经将她影子 缓缓关闭在门外。 Sina死了。好几天后,她才意识到这是车祸结出的黑色果实。确切说,她并 没把事情看得太过严重,她甚至没把Sina当作钱雨妻子来考虑。她从那天晚上果 果趴在浩然肩膀哀哀痛哭中,想象一个陌生名字,因为一个美丽可爱女孩之死, 倏然变成一个永恒符号。她为此深感遗憾,似乎是一种令人羡慕的遗憾。而Sina 以死亡这种方式在所有人尤其钱雨心中占了上风,则使她暗暗嫉妒——她并不介 意排在别人之后,可是某些人因命运关系弃权于争夺使自己轻易失去对手这使她 无法忍受。她宁愿Sina活着。在她看来,败给一座坟墓实在不寒而栗,她一向喜 欢游戏人生,但这种鲜血淋淋游戏未免太过残酷。毕竟,死从来不是游戏的终结 方式。 -------- 梦远书城